第31章 冬日到
奶奶存下的那五万多元, 冯小河一直不想动,但是没办法, 香菇厂需要订购一套烘烤设备,他跟佳慧凑了半天,还是差一点。最终他们决定,先用奶奶攒的私房钱把烘烤设备买回来再说。
这个决定让冯小河消沉了小半天,他多少有点大男子主义,觉得啃老行为显得自己无能又无耻。幸好佳慧和他近段时间都不断有收入,但这点收入对于支撑一个香菇厂的运转来说还是太微薄了。就跟游戏打到紧要关头却只剩一点血皮一样,他现在迫切需要有人来奶他一口,回一下血。问题是这个人他并不希望是年迈的奶奶。除此之外, 银行倒是可以贷款,但冯小河咨询了一下就放弃了这个打算。
这件事对他的刺激是,他开始厚着脸皮给同事们甚至以前的领导打电话了。之前他还只跟自己关系不错的朋友们联系联系, 现在则是广泛撒网了。面子和不知所谓的自尊心能搞到钱吗?既然不能, 要了干嘛?有蛇没蛇先打一棍试试呗。
有些久未联系的同行还不知道他工作的变动,寒喧中得知他现在是自由职业了, 纷纷表示有合适的外包工作一定提供给他。不管这是口头客气还是出自真心,都给了冯小河很大鼓励。打完几十个电话,他觉得自己倘若转行干推销, 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他的这番努力还是很见成效的,过了一周, 他的一个前同事,现在也是自己接活儿,给他打来电话, 委托他定制一款教育类的小程序,不复杂, 报酬是几千块钱。一番交谈之后,那人也没藏着掖着,直接告诉他是手里的活儿太多,这种小单子觉得不是很划算才交给他。冯小河立刻投入到工作当中,两三天时间就把系统写好了。前同事很满意,又陆陆续续交给他一些小单,冯小河也不挑,——他都穷到要靠年迈的奶奶接济了,哪还有挑挑拣拣的资格?
他那边忙起来后,佳慧便接手了香菇厂的大部分事务。佳慧现在没什么事都泡在菇厂里。她还学会了熟练使用那套烘烤设备。新设备回来后,暂时没香菇可烤,但是他们家有别的东西烤呀。大量的小西红柿,——就是城里人称作圣女果的,摘了吃不完,想要晒干还得看天气给不给力,有了那套烘烤设备,这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佳慧制作了一批圣女果干,自家吃不说,还分赠给姑姑、叶子君和母亲舅舅等人。
奶奶和外婆生平没这么随心所欲过,下雨天也能做干菜,这在过去你敢想?比方说茄子干,新鲜茄子想要晒到方便储存的干度,非得有三四个大太阳天不可,且晒的时候要勤快翻动,一天不翻晒就要长霉腐烂。现在好了,只需要铺好了往机器里面一塞,插上电,嗡嗡嗡的几个小时就给你烘得干干脆脆的。这日子,简直不要太省心!
也因此,今年家里的干菜格外多,外婆和奶奶甚至想制作干菜到镇上去卖。然而干菜在茏山镇不是什么稀罕物什,大多数人都会自己做,后来佳慧又把人工费、电费给他们算了算,两位老人才歇了这个心思。
天气越来越冷,门前菜园的辣椒茄子豇豆等植株,采摘完最后一批作物后就被连根拨了,家里的晒谷坪上,只要是晴天总晒着东西。能不动用烘烤机的时候,老人们总是更喜欢放太阳下晒。毕竟晒太阳又不用交钱。一个个圆晒箕里,晒着红红的干辣椒、黄色的南瓜干、白色的冬瓜干、褐色的茄子干……
红薯更是大丰收。除了他们自家种的一小块,隔壁刘婆婆那垄红薯收成也相当可观。红薯被刨出来后,在坪上堆成小山。家里没地窖,所以为避免浪费,在这些红薯腐烂之前,当然是要把它们全吃掉(这是不可能的),或做成方便保存的红薯干、红薯淀粉。接连好几天,奶奶和外婆都在洗红薯、切红薯、蒸红薯。刘婆婆种的是红心蜜薯,正好用来做倒蒸红薯干。三蒸三晒后,一块块厚实的红薯干变得像金色琥珀,咬着很筋道,吃着比蜜甜。佳慧自己种的是那种白心薯,则用来做了红薯淀粉。把红薯捣碎成浆,过滤后沉淀下来的淡黄色膏状物就是红薯淀粉,淘洗几遍后,黄色变成白色,这就算洗干净了。将膏状物放在太阳下晒干,晒的时候搓捏成粉,就是红薯淀粉。这种粉末拿水化开,放油锅里煎到两面微黄,□□弹弹,切成块再和腊肉蒜苗一炒,就是茏山镇的一道非常有名的特色菜,叫做炒红薯粉。
菜园的地被清理干净后,佳慧把两个堆肥坑的肥都起出来,腐熟的肥料掺进土里,连晒几天后又种上了香菜、韭菜、莴苣、蒜苗、茼蒿……,刘婆婆门前那几块菜地,则被翻耕施肥后,洒上了白菜萝卜籽。奶奶说了,白菜这种东西,谁家没有啊,种在路边要是有人摘就让他摘吧,别人吃剩的就够咱们家吃了。
随着天气的变冷,佳慧觉得很有必要布置一个烤火房了。茏山镇因为地处丘陵,空气湿度大,冬天也比别处更冷些,所以家家都有烤火炉,到了冬天围炉而坐,是一家人最为温馨闲适的时候。烤火炉倒也不用新买,从奶奶的旧居拆下来,重新安装到这边房子就是。奶奶家的那个铁炉子,是冯小河第一年上班时买的,用了已经快十年了,但这种铁家伙,只要爱惜,都是可以代代传下去的。佳慧把炉子搬过来时,只是擦了擦烟囱上熏黑的部位,装好后一样好用。
按照奶奶和外婆的要求,铁炉子装在了厨房一角。天冷下来后,厨房成了全家人最重要的活动场所。天气好的时候,两位老人就到菜地干活,或在坪子上晒太阳;天气不好时,她们就在厨房里坐着说说话、择择菜。因为这里的大灶要做三顿饭,灶膛的余温让房间里总是比别处暖和。
当然炉子现在还用不着,总要等进入腊月后才会烧起来。到时候一家人闲坐、孩子们放学后玩耍都会在厨房里。所以趁着中午还不太冷,佳慧爬高上梯,把厨房的窗户、瓷砖和排气扇什么的,里里外外全擦了一遍。家里外婆爱干净,奶奶也是勤快人,卫生状况一直保持得很好。但老人毕竟年纪大了,高处有些地方擦不到也很正常。被擦洗过的厨房到处亮堂堂的,还被安装了厚窗帘,到时把炉子烧起来、帘子拉起来,这里就会自成一个暖和的小天地。
十二月初是苗苗的生日,恰适周日,姑姑便也在家里准备了饭菜,让大家过去玩一天。上午九点多钟,几个人在家里干完家务,佳慧还烤了一个软绵绵胖乎乎的舒芙蕾蛋糕。等蛋糕烤好了,姑姑也开着小三轮亲自来接人了,佳慧便陪晕车的外婆坐电三轮,冯小河开车带着其他人,一起去了石桥南村。
三妹也跟着走了回亲戚,到了陌生地方,它站在姑姑家门口,冲村里几只大狗汪汪几声,引来一阵狂呔。这毛团子见势不妙,赶紧缩回屋里呆着去了。天气晴朗,大家在小院里支开桌子,坐着晒太阳,喝喝茶水,聊聊家里和厂里的事务。姑爹在厨房煎炒烹炸,备办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到了午饭时间,大家围坐桌前,苗苗面前是那个洒了糖粉的蛋糕。七宝喊:“姐姐,快许愿!快许愿!”
苗苗很羞涩地看着大家笑,佳慧拿着相机左一张右一张地拍照。大家都拍着手唱起了生日快乐歌。上次七宝生日那天,老人们唱这首歌频繁跑调,文琳听不下去还教他们唱,现在奶奶和外婆又忘了,唱完大家笑成一团。然后在笑声中,苗苗闭上眼睛很虔诚地许了愿,大家分吃了那个蛋糕,七宝还分了点给她的三妹。
蛋糕已经冷了,但仍然很好吃,甜甜的入口即化,尤其受到两位老人的钟爱。姑爹尝了一块后,也啧啧称赞,说:“这怎么做的?比镇上卖的鸡蛋糕还松软,吃着跟棉花糖一样。”
“下次您去漫水桥那边,我教您做,”佳慧说:“就是那个面包窑不好控制温度,我上午守在旁边烤的,这旁边还烤焦了一点。”
“焦的也好吃,”奶奶忙说:“就是吃了胃里不踏实,跟没吃东西一样。”
大家都轰笑起来,姑姑赶紧招呼大家:“那正好,吃菜吃菜!”
冬天自然要吃锅子,因此主菜是排骨煨藕。排骨煨得烂烂的,都离了骨,一截截白藕也是又甜又面,端到炉子上时还要再洒一把碧绿的蒜苗段。除了这热气蒸腾的一大锅,姑爹又做了炸肉丸、炸红薯丸、炸藕夹、炸茄夹等,奶奶看了直笑,说:“哎哟,又不是过年,怎么支起油锅炸东西来了?”
在过去,这些费油的东西只有过年时才能享用的。但现在不同了,姑爹笑着说:“我们苗苗一年也只过一回生日嘛。我想着,反正是烧热了一锅油,干脆多炸些。等会儿你们也装些带回去吃。”
姑姑也举起筷子,对外婆说:“亲家太太,您也尝尝我们士贵的手艺。妈,我坐得远,你给亲家太太夹两筷菜!”
奶奶便要给外婆挟菜,外婆忙忙地把碗端远了些,嘴里直嚷嚷:“我自己挟!一家人不要讲这些虚礼,想吃什么我自己来!”
最后她碗里仍然被挟了好几块排骨和炸肉丸之类的硬菜,姑姑又要给佳慧布菜,佳慧端碗站起来了,冯小河忙拉住姑姑,说:“好了好了,你让她坐下安生吃,又不是没长手,她想吃什么不会自己挟么?”姑姑这才作罢。
饭桌上大家又说到香菇厂里的事,姑姑这边早就相中了几个相熟村民,只等第一茬菇冒出来,便要邀别人去厂里采菇。这时节田里没什么事,有钱挣大家当然都愿意来,况且离家又近。大家商量着是按一天多少钱计工钱,还是按采摘的香菇计工钱。
“要是不限早晚,采多少香菇算多少钱,那你要多少人我就能找多少人。”姑姑信心满满地对冯小河说。因为村里很多人,尤其是女人们,到了下午四点左右,都是要回家接孩子喂猪做晚饭的,若限定几点下班,那便只有一些男人会来菇厂干活儿。但男人采摘起来肯定没女人手脚麻利。但若说按计件发工资,又怕这些人贪图那点小利,到时候胡乱采,把没长好的香菇也一并采了来,那损耗就大了。
最后商量来商量去,佳慧和冯小河还是决定,就按计件发工钱,但是每个采摘的人都发一个有固定编号的筐,自己采的香菇装在自己筐里,成色怎么样,看看筐里的香菇就知道。若说不按规定采菇,那这人下次就不再请了。
奶奶在旁边听了半天,最后笑道:“你们这个搞法,就是资本家那一套!”
冯小河也忍不住笑了,“哎呀,我这辈子都没想到,我还能跟资产阶级沾上边。”
“怎么不沾边?”佳慧昂头说:“抵押的好几百万资产呢。那些厂房设备,哪样不是钱?”
冯小河挠挠头,现在提起替胡春平担保的事情,他心里不再像以前那么难受了,只是轻叹一声:“干了快一年活儿,终于能看到钱了。”
“咱们菇厂的那些棒子,不是我自己夸口,连老张看了都伸大拇指。”姑爹自豪地说。老张是姑爹请来的乡村种菇大师傅,但也只是每年在自家门前搭两个棚,种几千根菇棒。“咱们什么都按小河说的办,消毒做得好,感染杂菌的棒子也少。老张看了,还在朝我打听,我们是怎么弄的。我就照实说了。”
“你怎么说的?”姑姑忙问。
“我说,”姑爹傲然挺胸,“我们小河跟佳慧读了那么多书,那都不是白读的。他们有文化的人,做事情跟我们这些土老冒确实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