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慈宁宫位于乾清宫西侧, 距离不远,所以在曹玥还未回到景仁宫时,魏珠就知道了慈宁宫里发生的事, 不过此刻皇上并未下朝, 他就算是想禀报也不能。
于是魏珠便只能耐心等着, 谁知还没等来皇上,昭嫔在景仁宫晕倒的消息又传进了他的耳朵。
魏珠急的跺了下脚,一脸焦急,他是知道皇上对昭嫔娘娘的在意的, 这今日发生的事可算不得小事。
况且昭嫔娘娘性子虽冷, 但无论是待他还是待师傅也算是客气,从来不曾有半分不屑, 就凭着这一点,魏珠的心就偏了。
他抬手抹了把额头上急出的细汗,正在想着待会儿如何回禀时,穿着朝服带着朝珠和帽子的康熙就大步往正殿走, 梁九功跟在康熙身后小跑着才能跟的上。
因为朝服过厚,康熙出了一身的汗, 从魏珠身边经过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魏珠的表情, 梁九功也急着吩咐人备水伺候康熙更衣洗漱,更是忽略了魏珠。
所以当魏珠寻到机会同梁九功说这件事时, 已经又过了两刻钟。
梁九功听着魏珠低声禀报的话, 不禁想起皇上对昭嫔娘娘的特别, 于是也不敢耽搁,忙说给了康熙知晓。
此时康熙刚稍作洗漱更衣, 换下了沉重的朝服正在饮茶,闻言, 眸色中掺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不知是对昭嫔的心疼怜惜,还是对太皇太后与一个嫔妃一般见识的不满。
梁九功秉着呼吸,深深的躬着身子,一副随时等候吩咐的模样,心里却在不断念叨,皇上该是要去景仁宫的吧……
然而这个念头刚落,康熙已然站起身往外走:“摆驾慈宁宫。”
梁九功头皮一缩,来不及诧异,连忙跟上去唱喝着:“皇上起驾慈宁宫———”
太皇太后刚用过早膳,正在漱口,殿外就传来一声通报,紧随着声音,康熙的身影就出现在正殿。
康熙神色并无任何异样,一如既往的恭敬欠身请安:“孙儿给皇玛嬷请安。”
太皇太后吐掉漱口水,用帕子沾了沾唇角,笑着叫了起:“皇上这会儿过来,可用过早膳了?”
“多谢皇玛嬷关心,孙儿从景仁宫出来时,曾用过些早点。”
每次他在景仁宫留宿,第二日总是能有昭嫔前一日吩咐奴才们准备的吃食,虽不足以彻底填饱肚子,但也足够让他在上朝时不会感到饥饿。
康熙淡淡的说着,仿佛就像是在说一件寻常至极的事。
他上前扶着太皇太后往里间去,膳桌上用剩下的早膳自有奴才去收拾。
苏茉儿看了看康熙和太皇太后的背影,犹豫了片刻,终究是不曾跟进去伺候。
即便她和太皇太后再是主仆情深,也要明白自己的身份,有时候主子之间的事,她尤其不能僭越。
里间,康熙扶着太皇太后坐下,自己坐在太皇太后对面,未曾再次开口,太皇太后打量的目光便落在了康熙的脸上。
康熙察觉到了,但也没有半分反应,很是沉得住气。
屋子里一阵沉默过后,太皇太后率先沉不住气,开口询问:“哀家瞧着,皇上过来,不像是给哀家请安的,倒是想来为昭嫔讨个说法的。”
否则方才他怎会刻意提起景仁宫?
她可不信早上后宫发生的事皇上一点儿都不知道。
康熙倏地轻笑出声,似是惊讶太皇太后为何会这么说:“皇玛嬷言重了,昭嫔身子受损,无法为朕孕育皇嗣乃是事实,皇玛嬷不过是训诫嫔妃时实话实说罢了,朕怎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来质问皇玛嬷。何况您是长辈,有何话是说不得的。”
太皇太后眸子微沉,康熙看似说着不计较,可她却是了解他的。
如若他心中真的没有半分不舒服,此刻同她说话便不会口口声声自称为朕了。
但皇上既然不肯承认,她也不会戳破。
太皇太后同样欣慰的笑道:“是哀家多想了。”
话落,这茬话题就被岔了过去,祖孙二人端的是一片和乐。
在慈宁宫坐了一刻多种,康熙问过太皇太后的饮食起居后,起身告退:“时候不早,朕就不打扰皇玛嬷了,听闻昭嫔身子不适,朕得去看看,不然怕是不放心。”
说完,太皇太后笑意微滞,康熙像是没瞧见一般,转身就走。
康熙走后,太皇太后呼吸急促了片刻,下一瞬就伸手拂落手边的茶盏,碎片顿时迸溅的四处都是。
苏茉儿闻声而入,很是吓了一跳:“格格,您这是做什么,万一伤了手该如何是好?”
太皇太后重重的哼了一声,手中的佛珠转的飞快:“哀家就知道,昭嫔这个狐媚子,同海兰珠和董鄂妃之流有什么两样?皇上何时会因为一介嫔妃暗地里警醒哀家?”
她这辈子得不到自己夫君和儿子的心,一定不能再因为一个女人,失了自己孙子的心。
长长的甬道上,康熙支着头坐在肩撵上,眼神微冷。
太皇太后了解他,就如同他了解太皇太后一样。
太皇太后一生的经历,就注定了她做任何事都会以利益为先。
今日她无缘无故为难昭嫔,也必然不止是因为昭嫔不能生的缘故,恐怕太皇太后还有其他的目的。
而能劳动太皇太后亲自费心的,也必然不会是什么小事。
所以他方才在慈宁宫中当着太皇太后的面儿那番做派,不只是想暗中试探,更是想稍稍激怒她,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罢了。
康熙食指轻点了点肩撵扶手:“近些时日,多注意慈宁宫的动静,无论大小事,一律来报。”
梁九功低头躬身:“奴才遵旨。”
巳时正,御驾到了景仁宫外。
康熙一进景仁宫,便察觉到景仁宫里格外寂静,平日这个时候在庭院里当值的奴才一个不见。
待他踏上月台后,才看到贴身伺候昭嫔的两个宫女面色焦急的在正殿外走来走去,其中一个宫女手中还捧着托盘,上面是一碗粥和两样点心。
康熙面色微沉:“你们怎么没进去伺候?”
安凝和安平闻声,浑身一震,连忙跪地请安:“皇上圣安。”
请过安后,安凝回话:“回皇上的话,不是奴婢们不去伺候娘娘,是娘娘把奴婢们都给赶了出来,不许奴婢们进去伺候……”
说着,她又扭头看了眼安平手中的食物,咬着唇道:“娘娘到现在连早膳也不曾用。”
殿内,曹玥正坐在床榻上,拿着浸了姜汁的帕子擦拭着眼眶,一双清冷有神的眸子在姜汁的刺激下变得红肿不堪。
听到外面的声音,曹玥忙踢了脚上的花盆底鞋,放下帐子,将床榻里面遮的严严实实,而后把帕子塞到褥子下,重新在床头的抽屉中取了一张新帕子握在手中,沾了沾控制不住一直往下流的眼泪。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珠帘的碰撞声和略有沉重的脚步声一同响起,传到了曹玥灵敏的耳朵里。
她气性极大的拍了下床榻,声音里带着浓厚的鼻音和哭腔:“不是说了都不许进来?”
康熙闻言,脚步一顿,停留了一个呼吸后,脚步一转,先把手中的托盘放在屏风后的圆桌上,而后像是没听到曹玥的话一般,提步上前,掀开了那一层薄薄的帐子。
下一瞬,映入眼帘的便是蜷缩在角落里,屈膝抱着腿,将头埋在腿间,发丝有些凌乱,虽看不到她的脸,但也是一副他从未见过的伤心狼狈模样。
康熙心中忽然有些隐秘轻微的刺痛,她一向清冷孤傲,即便心中真的难受,也顶多是倔强的红了眼眶,落泪都是少有。他何曾见过她如此脆弱的样子?
“玥儿,是朕。”
康熙说着,长臂一伸,想把人搂进怀中,却不想曹玥又往后躲了躲,叫他扑了个空。
带着茧子的粗粝宽厚的手在空中微微蜷缩了下,康熙装作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模样,再次往曹玥的方向探过身子,准确无误的把人圈进怀中,捏着她小巧精致的下颌抬起,低头很是怜惜的在她红肿的眼眶上轻轻落下一吻:“怎么哭成这般模样?”
微微湿润的唇瓣不曾离开曹玥的眼眸,与她红肿的眼睛微微摩挲,带来一阵酥麻异样的感觉。
曹玥能从康熙如此动作中感受到怜惜,可也仅仅是怜惜罢了。
正伤心的女人一般是听不得被人温柔安慰的,越是安慰,便越是觉得委屈。
她眼眶再度一热,滚烫的眼泪落下,部分沾在康熙的唇上,眼泪的咸味儿在他口中弥漫:“妾只是一时想不开罢了,皇上不必管妾,妾缓缓……缓缓就好了。”
康熙深深一叹,柔声道:“傻不傻?朕从始至终在乎的都是你这个人,无论你能不能为朕诞下皇嗣,你在朕心中的地位永远都不会变。既如此,你又何需在乎旁人说什么?”
他膝下子嗣不少,得他看重的也不过那么几个罢了,若是皇嗣的生母不得他心,就连皇嗣他也不会过于看重。
宫中的阿哥格格在长大成人前,从来都是子凭母贵,无一例外。
曹玥嗓音哽咽,被康熙抱在怀中的身子轻微颤抖着:“皇上不缺子嗣,自然不必在乎,可是妾不能不在乎。说来不怕皇上笑话妾不知羞,当初在江宁,妾初次侍寝后,就一直在幻想着,倘若妾有了皇上的孩子,妾这辈子都不会有遗憾了。”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许多事情,早已是命中注定。”
对于曹玥这一番几近与内心剖白的话,康熙没有半分怀疑,更不曾觉得曹玥心心念念的子嗣是为了扶持家族,因为他足够自负,自觉自己足够了解她。
康熙心中软的一塌糊涂,用了几分力,把人搂的更紧了些。
对于既定的事实,甚少安慰人的康熙也不知该如何做才能令曹玥释怀,只好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此前朕说过的话依旧算数,待日后宫中有嫔妃诞下阿哥,你若是动了心思想要养在膝下,随时可与朕说。”
曹玥疲惫道:“多谢皇上好意,只是不必了。妾不能生养就已经足够痛苦,又何必要养旁人的孩子,害的旁人母子分离?日后……若是那孩子陷于生母和养母之间左右为难,妾也于心不忍,倒不如一开始就不养,也省了不少麻烦。”
康熙听着这话,微微蹙眉:“你怎会这么想?朕若是把孩子交给你养,那不论是养母还是生母,自始至终便只有你一人,不会再有第二人。”
“还是算了,就这样吧。”
简短的一句话中将苦涩和无奈展现的淋漓尽致,再次戳中了康熙心底的那片柔软,他的玥儿从来都是善良的。
他拍了拍曹玥纤瘦的脊背:“你想做什么,朕都依你。只是在此之前,你得先用膳,可不能怠慢自己的身子,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妾实在是没胃口。”
“没胃口也要吃一些,若是因此饿坏了身子,你难受不说,朕也心疼。”
曹玥咬唇犹豫半天,才勉强点头。
只是耽搁了这么久,早膳早已经凉透了,康熙一边扬声吩咐人重新准备,一边叫人打水进来伺候曹玥净面洗漱。
陪着曹玥用了两口早膳,想起乾清宫里还有几摞厚厚的折子没批,只能从景仁宫离开。
只是在踏进乾清宫时,康熙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吩咐:“传孙太医来见朕。”
迎上来的魏珠忙道:“启禀皇上,今日初一,孙太医早早就在偏殿候着,等着为您请平安脉呢。”
说话间,康熙踏入正殿,孙太医紧随其后,待他给康熙请过脉后,正要退下拟一些补品方子时,就听皇上问道:“朕让你负责为昭嫔调养身子,如今半年过去,昭嫔的身子如何?”
虽说孙太医身为太医,只需尽为医者的职责变好,但在宫中当差,除了尽职尽责外,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过来乾清宫的路上,今日后宫发生的事,他多少也听了那么几耳朵,心里有了数。
此刻听皇上问起,更是知道皇上对此上了心,否则不会问他。
孙太医斟酌着回道:“回皇上的话,昭嫔娘娘身子本就弱,又为药物所损,更是影响娘娘玉体康健,且调养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只得徐徐图之,心急不得。”
此番回话,与早前曹玥所想分毫不差。
康熙背对着孙太医,左手负在身后微微握拳:“你只需告诉朕,昭嫔的身子,是否有生养的可能?”
孙太医双手撑地,趴伏在地上:“奴才最多只有三成的把握。”
子嗣一事,不止看身子,更要看缘分,他不能把话说的太死,就只能给自己留几分余地,进可攻退可守,才是他在宫中的生存之道。
似是听到了希望,康熙紧握的手瞬间松开,神情也不再紧绷:“用尽你毕生所学,全力以赴,如若昭嫔真的遇喜,朕自当重赏。”
玥儿唯一的心愿便是有个自己的孩子,他身为帝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失望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