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姑娘?”坐着大门廊下的冯妈妈抬头, 就瞧见离开不久的林幼萱款款走来,心里犯了嘀咕,“这就要回去了吗?怎么不见陆世子?”
林幼萱轻盈的步伐在声音响起时略微一顿, 随后便快步跑了过去, 一把抱住了冯妈妈。
她把冯妈妈吓得心肝都在打颤,声调都在抖:“怎么了, 姑娘受委屈了吗?!”
难道那陆世子对他们姑娘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冯妈妈紧张着要把林幼萱推开, 想检查她哪里不妥, 林幼萱却死死抱着不松手, 把冯妈妈快要吓破胆前终于开口了。
“没有, 谁能给我委屈受呢, 我就是见着妈妈高兴!”
她声调带着难得的兴奋, 冯妈妈听得一愣。
林幼萱终于松开手, 裙摆一转, 就又抱上了站在边上乐呵呵笑着的福丫:“我见着福丫也很好高兴!”
福丫不像冯妈妈那般敏锐,只要自家姑娘高兴, 她就跟着高兴。
两个姑娘抱成一团放声笑, 福丫兴奋过头,一把抱着自家姑娘的腰还把她半举了起来。
冯妈妈被这危险的动作吓得忙去拍打福丫胳膊:“快松开,小心把姑娘摔着了!”
“福丫真厉害,力气好大!”双脚离地的林幼萱不但不害怕,还在福丫抱着自己转圈圈的时候张开了双臂。
主仆们的笑闹声吸引了明方和几个亲卫的注意, 纷纷探头看向门内,哪知一眼就先看见站在主仆三人身后的主子。
陆少渊追了上来,气息有些乱。他跑得急, 发髻松散,几缕碎发垂落在眼角, 脸色铁青,被眼光一照又显出绝望的死灰色。
明方几人猛然看见,仿佛像是白日里见了鬼。
——这还是他们那个端方温润的世子爷吗?!
“世子爷!”明方拔腿就跑了过去,“您是不是受伤了?!”
也只有这种情况陆少渊才会少有地露出狼狈。
一句世子爷惊醒林幼萱主仆三人,福丫把她稳稳扶着重新站好,林幼萱连头都没回,挽上冯妈妈的胳膊说:“妈妈,我们回家吧。”
冯妈妈眼角余光扫到了身后的陆少渊,见他行色匆忙,面上有难言之色,果然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有不对。
“姑娘不和陆世子打声招呼?”冯妈妈压低声了试探地问。
迈步向前的少女笑颜明媚:“方才已经打过招呼了。”
他挺意外的。
冯妈妈闻言只能把狐疑都压在心底,换上笑脸和她一块离开。
“萱萱。”陆少渊推开来到面前的明方,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恳求,“我叫人准备了甜酒和糕点,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可以吗。”
他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身上,那句可以吗在萧瑟秋风中更显得卑微无比,她不曾回头,甚至连脚步都不曾为他有一丝的犹豫。
绝望彻底淹没了他仅存的一丝奢望,眼睁睁看着她迈过门口,裙摆如昙花,轻轻扫过那黑漆的木头,消失不见。
“世子?二姑娘她……”明方再是迟钝也反应过来了。
二姑娘和他们世子爷闹别扭了!
怎地这般突然,二姑娘不是已经答应了嫁给世子爷吗?
陆少渊站在没有了她身影的庭院里许久,像个入定的僧人。此时此刻,他也恨不得自己是去了七情六欲的修佛者,不用痛苦且清醒。
可惜佛祖不会收他这种满身血腥和罪恶的人。
情绪到了极致是一种诡异的清醒,陆少渊动了动发麻的双腿,薄唇抿成了一条线,大步离开。
随行的亲卫们一声不敢坑,牵来他的马,他接过马鞭,扬鞭时看见手指上出门刮的那道伤口。
一切都是有预兆的,包括昨夜的梦,如若他今日不曾来,不曾把玉佩交予她……然而已经没有如果。
陆少渊心脏钝钝地疼,勒着缰绳策马疾驰而去。
“我们跟上世子爷吗?”亲卫们面面相觑。
明方急得跺脚:“跟啊!世子爷现在心情不好,不跟万一出事了我们有几个脑袋啊!”
逸园门口溅起一片不懂风雅的沙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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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妈妈发现回程的林幼萱比以前都活泼了许多,嘴角的笑容一直不曾落下,丝毫不见她和陆少渊闹别扭后的难过。
她这头正说着要吃冯妈妈做的南瓜饼,说甜咸口的都要:“咸口撒上芝麻,甜口滚霜糖,大表哥和舅舅喜欢甜口,甜口可以多做一些……”
“姑娘。”冯妈妈忽然正了脸色,打断她的话,“姑娘和陆世子究竟怎么了?”
两人明明牵手进的逸园,何故出来的时候只有姑娘是欢欢喜喜的,陆世子似乎受了很大的打击。
馋得快吧唧嘴的林幼萱说话声戛然而止,眼眸里的笑意淡了许多。
冯妈妈在担心她。
前世嫁到陆家后,冯妈妈问得最多的就是这样一句。
她耸耸肩,实话实说:“我和他说清楚了,不会嫁他。”
车厢里就响起冯妈妈吸气的声音,“姑娘想好了?为何?姑娘不是心仪陆世子吗,他还帮着姑娘离了林家,如今文书已经在户部了,姑娘如若不嫁,会不会节外生枝?”
“他不会。”林幼萱摇摇头,语气无比肯定,“他再如何卑鄙,也不至于在这上头为难我,况且……这些都是他应该的。”
前世她替他和闵氏斗了那么多年,让他在外不用担心家里后院着火,让他不会因为是继子身份而被冠上不敬继母的帽子,替他抓出宗室里那些牛鬼蛇神……他陆首辅能一路走到高位,她绝对功不可没。
所以今世这些事情是他该帮的忙,该还她的情,也算是两清了。
更何况他做这些的前提是想讨好没有记起前世事情的她,说白了哪一样不是出于他的私心?
什么弥补,如若两人都没有重活这一世,早就白骨黄沙芳魂消散的事,谈什么弥补!
冯妈妈闻言张了张嘴,然后去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姑娘不管做什么决定,老奴都是支持姑娘的。姑娘说得对,一切都是因他而起,没有他老虔婆不会威逼姑娘嫁他,不会算计姑娘的清白。他帮姑娘,就是应该的。”
“这个说法也没错。”林幼萱一愣,旋即又笑了开来,眸光潋滟,“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现在结束了。
“等文书下来,我想跟着舅舅到苏州去,我想外祖父和外祖母了。”她两指捏着晃动的帘子,撩起一条缝隙。
京城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路边的摊贩热情叫卖,路人熙熙攘攘。苏州应当也很热闹,如若说前世最遗憾的事是什么,那就是不曾到苏州去。
她出嫁得急,外祖父外祖母没能赶来,大舅舅日夜兼程到了京城,送来了她在伯府生活的底气——宋家商行的分红契书。
如若没有那些红利,她恐怕真要被闵氏和林家的老虔婆生吞活剥了!
提到宋家,冯妈妈心头发酸,哑着声说好,把她抱到了怀里:“姑娘还记得老太爷老太太的模样吗,您母亲随了老太太,您也随了老太太,这一双杏眼啊一模一样。”
“记不清了。”林幼萱闭上眼,轻声呢喃。
前世的经历太过让人疲惫,所有美好的回忆都被痛苦替代,她想不起来了……不过老天爷厚待,让她还有机会去弥补那些遗憾。
冯妈妈在她几乎听不清的回答中心脏好像被人狠狠揪了一下,在胸腔里隐隐作疼,说不出来地心疼怀里的少女。
“没关系,我们很快就能见到老太爷和老太太。”冯妈妈轻拍她的背,哼起了她小时候最爱听的小曲。
总是喜欢笑闹的福丫在此刻有所感受,睁着一双大眼看两人,闭紧了嘴巴,安安静静地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宋记后院,宋迦齐正和长子商议着自己要回江南的事,准备让长子留下和林幼萱一块儿过年,也好准备二月的会试。
宋敬云刚点头应好,父子俩就听到屋外的走廊响起哒哒哒的脚步声,不知哪个放肆的丫头如此没有规矩。
“——大舅舅,云表哥,我们回苏州吧!”
房门被推开,回来的林幼萱欢喜地跑到两人面前。
只是后门到庭院再到屋内的一小段路,让她跑得脸颊红彤彤的,一半是累,一半是兴奋。
两人见居然是素来走路都不迈大步的少女,皆是一怔,片刻后才回过神问:“回苏州?现在吗?你不是要和姓陆的订亲,可以离京吗?”
和陆少渊之间的事牵扯了前世,太过复杂,她不想多说,不想让血亲为已经过去的事再伤心。而且重活一世,说起来实在匪夷所思,恐怕要把两人吓个好歹,她便扬着笑脸道:“我有些后悔了,跟他说清楚了,再考虑考虑罢。”
两人更是面面相觑。
出门前还不是非他不嫁的架势?!
宋迦齐在简单一句考虑中率先笑了:“萱丫头考虑得对,天底下两条腿的男儿多着了,未必就非得是他。如若他纠缠,还有舅舅,你只管认真地想清楚。”
宋敬云在边上一脸沉思,时不时还抬头打量去看笑容满面的林幼萱。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眼前的表妹不对劲。
但表妹就是那个表妹,又叫他说不上来她哪里不对劲。
宋记后院其乐融融,陆少渊没有再追过来,而是直接回了伯府,然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
直到夜幕降临,来了个不速之客,他的房门才被敲响。
来人进屋就被浓郁的酒气呛了一下,走到桌前的路少还踢到好几个酒瓶子,要见的年轻公子靠在太师椅内闭着眼,不知是醉了还是睡着了。
正当他犹豫要不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对方倏地睁开双眼。
明明有一双温柔风流的桃花眼,可他此时对上的眼眸只有凌厉,丝毫不像他先前所见的陆少渊。
对方哽了一下,慢慢朝他拱手见了礼:“陆世子,大同那边传来消息,武定侯世子的腿折了,不出意外这辈子连站起来都艰难。指挥使说,世子要做的事都做了,还是冒着极大的风险留了武定侯世子一命,希望陆世子在京城的行事再快一些。”
陆少渊闻言又闭上了双眸。
他一时间不开口,让来人再次狐疑着他究竟脑子清醒还是不清醒的。
“你等到明日早朝后就会有消息,届时你就能给你们指挥使大人有个交代了。”在来人准备要重新说一遍的时候,陆少渊慢悠悠地开了口。
他倒希望自己醉了,可惜酒穿肠过,意识反倒越发清晰,前世和林幼萱相处的点点滴滴都在脑海里回放着。
前世武定侯因为长子被皇帝派人谋害死了,那个时候武定侯没有去大同,而是在长子死了后被皇帝逼着重新披甲上阵。
那时大同的仗已经打了一年多,他和林幼萱成亲了一年。
长子惨死,武定侯心里堵着一口气,先是用胜仗来让皇帝放下戒心,然后……暗中反了。武定侯谋反,因为先前和他父亲是好友,牵连着陆家,他进了诏狱,即便先前有防备有所谋划,还是费了很大功夫才洗清了陆家嫌疑。
那一阵子林幼萱也在为陆家奔跑,他从诏狱出来的时候,她消瘦得下巴都尖了,她的身体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不太好。明方时不时就会来一句听说夫人咳嗽了一整夜,郎中换了好几个也不见好。
他当时琐事缠身,实在太忙太忙,两人之间又有先前的误会在。他得知后,也只是让明方去请来太医,没有过多的关切。所以今生他先阻止了武定侯的谋反,把那废物的命留下来了。
如此一来,他们成亲了她就不必为他奔劳。
然而他改变了武定侯的命运,并没有得偿所愿。
这是老天爷在罚他,他该受的结果。
来人听了他的准话,没有多停留,离开前有点担忧看他一眼,还在思考这准话有多少能信。
陆少渊知道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清醒,酒也喝了,也不会让自己真醉生梦死,那他这一趟是真的白活了。
起码……得先把她的那些麻烦彻底处理干净,好歹有了结果,他才能借此再见她一面。
不能就这么放弃了。
他想站起来,酒这种麻痹人的东西多少还是起了作用,让他四肢乏力,扶着桌子尝试几次终于踩在地上。
刚站好,房门又被敲响,是明方,忧心忡忡地带来一个消息:“世子,二姑娘要离开京城,和她刚中举的表哥还有大舅舅要去苏州……二姑娘不会去了,就不回来了吧。”
陆少渊猛地抬头,眼前一阵眩晕,倒了下去。
——她根本不给机会他再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