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祖母, 我配不上陆世子。”
“——我们的萱儿貌美聪慧,如何会配不上。你且安心等陆世子上门来提亲,娶你回去。”
不, 她不想要嫁给陆少渊。林幼萱无比清醒地告诉自己, 可身体滚烫得像是在被火炙烤着,她本能地去贴紧那压下来的身躯。
他肌肤也和自己一样发烫, 可奇异得很, 他似乎有魔力, 她像一个在烈日下喉咙干咳的赶路人, 他就是能救命的甘霖, 让她贪恋紧追不舍!
“救我……”
她喃喃着, 却迎来了像是要把她劈开成两半的剧烈疼痛。
她哭喊了起来, 快要模糊的意识被一阵阵尖叫拉回了现实, 她惶恐地睁开眼, 看清了自己所追逐的那个人的脸。
他有着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挺拔的鼻梁, 此刻正轻轻蹭着她鼻尖。他长得很好看, 眼神却无比冰冷,让她狠狠打了个哆嗦……在尖叫声中他胳膊一伸,扯掉了高挂着床帏的金钩。
在金钩坠地的声音中,她看见了他眼里涌动着羞愤的怒意,裹挟着怒意冲她直射而来, 这方小空间也彻底被暗色隐没。
她眼前的黑暗很快又被一道女声撕开。
“只是裙面湿了,怎么就闯到了前院……世子爷对此事还埋怨我许久,罢了, 终归是嫁过来了,希望你记住这里是陆家, 不是那对姑娘疏于管教的林家。”
林幼萱眼前的景象在这刻薄的腔调中变得清晰起来。
她面前是一双鞋头点缀着红宝石的绣鞋,绣鞋上方有着精致的牡丹纹路,奢华无比。
她也想起来这双鞋的主人——闵氏,她的婆母,陆少渊的继母。
她慢慢抬头,对上了接过认亲茶的闵氏的眼眸。
那双总是时不时闪动着对她轻蔑的眼眸。
自此之后,她和闵氏暗斗了五年。五年里,她受再大的委屈,也只是擦干眼泪继续笑面迎人,然后做好她身为威远伯夫人的分内事。
可她后来是为了什么要离开威远伯府?
林幼萱站在被树荫笼罩的游廊下,眼前是探进游廊还不曾修剪的树枝,枝丫尖端是一片刚冒出的绿芽,叶片微卷,阳光清晰地从中间透出来,脆弱得像是风刮过都能给它摧毁了。
而她在威远伯府多年,依旧和这嫩芽一般,像是有着繁枝茂叶庇佑,现实却是她在这庞大的家族中渺小得无人在意,便是她的丈夫都不曾在意过她。
宋家出事,小舅舅入狱,她打听不到任何的消息,只能去求助于陆少渊。
她心急如焚,他听过后一言不发。
这人世间只有一个宋家为她遮风挡雨,她宁愿是自己粉身碎骨,只求宋家安然,她跪倒在他面前哀求,可他给到的回复是转身离开。
然后就是他离京去赈灾的消息,还有……那个带着他亲笔信的女子,来到她跟前说:“表哥说我丧夫无依,请表嫂允许我留在伯府,也好在表嫂身边帮衬着。”
她曾经听过这个女子的许多传言,在她嫁入陆家之后。说她是陆少渊半个青梅竹马,如若不是家里不同意两人的亲事,陆少渊早该和那女子定下。
如今他的青梅竹马丧夫,他便把人接回来了。
她心如死灰,不断派人去打探宋家人的消息,再多的银钱出去也是石沉大海,反倒是她自己有了一个音讯。
……她怀上了孩子。
可她当时心力交瘁,身子早大不如前,她知道自己留不住这个孩子。果然,唯一的喜讯很快就变成噩耗,在刺鼻的血腥味中,她离开了陆家。跟腹中的胎儿对人世丝毫不眷恋一样,决然地离开了。
她落脚在母亲留下的庄子里,银子往外不停地送,终于换来了宋家人的消息。
小舅舅被流放边陲,已经跻身六部当了主事的大表哥和二叔父受牵连,官降几级,外放到苦寒之地。
不管如何,他们的性命保住了,她没有什么遗憾了,终于也熬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她平静地迎来死亡,可是破败的身子经受不住,内心再是平静,病痛的折磨亦无法抵消。
大口大口的血被咳出来,窒息感使她面目狰狞,濒死的痛苦让身体本能地挣扎,她在床板上划下许多道血印子,指甲尽断后才咽了最后一口气。
好疼,真的好疼……林幼萱猛地睁开双眼。
光线亮得刺眼,耳边是陆少渊焦急的询问声,一遍一遍问着她哪里疼。
她的视线有了聚焦,看清了他的眉眼。
清隽依旧,是被后来世人都夸赞的温润公子,唯一和记忆中不同的是他此刻眼眸内对自己的关切与焦急。
林幼萱伸手,指腹轻轻落在他的眼尾。
世人都说陆少渊长了双好看的眼眸,一双桃花眼迷了京城多少姑娘,哪怕有她这个夫人在,那些姑娘看他的眼神都是热切的,包括他那丧夫的表妹。
“萱萱……”陆少渊看见她清醒过来,松了一口气。
可很快他就察觉到了她的不对。
她落在自己眼尾的指尖冰凉,轻柔地摩挲着那小块的皮肤。
一开始他以为她是要安抚自己,可他发现她看自己的眼神十分怪异,明明是望着他,却又像是透过他看见了别人。
他心头莫名堵得难受,伸手想去握住她。
她的指尖在此时撤离,不经意般避开了他手掌,落在他胳膊上。
“扶我起身罢。”她垂着眸,轻声道。
陆少渊在她清冷的嗓音中心脏发紧,依言将她扶起身,手掌扶着她的腰背:“能站得住?还是坐下?”
林幼萱摇摇头,目光远眺澄清的湖面,往事如风,像湖面被撩起的一圈圈涟漪,很快就又隐没。
她收回视线,落在自己左手紧握着的莲花玉佩上。
陆少渊视线随着她目光而移动,也同样落在那块定亲的玉佩上。
只见她拎着上方的络子,将玉佩高高置于眼前,对着光观赏。
“是块好玉,真好看。”她笑了,杏眸弯弯,眼波**漾间像极了粼粼湖面。
他在她的笑颜中却目光凝重。
他眼前的姑娘是林幼萱,又不像林幼萱。
想到这里,他心头像是有一条丝线牵扯着,心尖跟着轻颤,宽袖里的一双手掌不知不觉蜷缩了起来。
很快,他就又松开手掌,去牵了她拎着玉佩的手,身子微微前倾,想去亲吻她的手背。
林幼萱就那么安安静静任他握着手,在他双唇就贴上自己肌肤的一瞬抽开。
陆少渊表情不变,林幼萱亦依旧笑着,又把玉佩放在眼前一番打量,下刻就朝他狠狠掷了过去。
“哄骗无知少女,陆首辅心里是不是十分有成就感?!”林幼萱的笑意在眉梢隐没,睨着他的一双杏眸腾升着熊熊火焰。
可很快,那火焰就又被笑意浇灭平息。
她望着陆少渊手忙脚乱去接住玉佩,望着那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处变不惊的人表情一点点崩塌,露出慌乱,又从慌乱中透出惶恐……她再次笑得灿烂。
“可惜啊,我居然记起来了呢。”林幼萱两指捏起裙摆,踮起脚尖,探身栏杆去看广阔的湖面,“不能如陆首辅的意了。”
陆少渊握着玉佩,双手颤抖着。
她和他一般,回来了。
在他以为两人这一世终于能修好结果的时候回来了。
他痛苦地闭上眼,虽然慌乱,但大脑又无比清醒。
他有许多话想要跟她说,关于前世种种误会,关于他的过错,关于他迟来的抱歉。可嗓子眼被一团棉花堵住了一样,张了好几次嘴,一个音节都吐不出来。
迎面的风微凉,林幼萱深呼吸。
她不再见风就咳嗽,不再怕站在日光下会被人指指点点。
她回神,靠着朱红的栏杆,任风吹起自己的裙摆,眸光再次落在脸色铁青的陆少渊身上。
很奇怪,想起前世种种的时候明明对他有许多的怨怼,可再转过身来看他,她却没有任何的愤怒。
愤怒什么呢?
那些都已经是过往,不管是爱慕和痛苦都跟随着她前世的骸骨一块深埋,再也不能让她感到纷扰。
所以她此刻内心平静。
老天厚待,给了她新生。
她甚至连要和陆少渊说的话都没有了,无需多说。
从此两人桥归桥路归路,他当他爱民如命的陆首辅,她做她自己。
林幼萱唇角往上一扬,露出浅浅两个梨涡,拎着裙摆转身就往来路去。
陆少渊在她转身一刻宛如天地崩塌,脑海里轰隆一声响,颤抖的手伸过去想要拽住她。
她早有准备,脚步轻巧地躲闪到了一边,忽然想起来是有一句话要跟他说。
在他脚步踉跄着追到跟前时,她樱唇微启:“陆首辅,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陆少渊整个人就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能动。
眼睁睁看着她走远,窈窕的身姿是他从未见过的轻盈,是天地间他最为留恋的一抹颜色。
她一步也不曾回头,就如同她方才那句冷漠伤人的话,决然得像一把利剑,直直插入他心脏。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他痛苦地闭上眼,将赤红的一双眼眸都敛入眼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