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这里还卖姑娘。”那中年人道。
“可别家也卖啊, 看上了哪个姑娘,赎出来不就行了。”柳青一脸好奇。
“诶,”那人一副内行笑外行的神色,“这里的姑娘不一样。这里卖的姑娘还是‘新’的。”
那人说着, 给了她一个“你明白否”的眼神。
柳青稍微反应了一下, 被他这么一暗示, 便明白了。
她立时就泛了膈应, 却还得压着那阵膈应劲, 装作被挑起了兴趣。
“竟是这样......可这也不算特别吧, 跟人牙子也能买啊。”
“人牙子手里才有几个人?不一定有你看中的。这就不一样了,每隔几日他们就来新人,其中还有不少教养好的,人牙子手里哪有这么好的姑娘啊?”
柳青和沈延对视了一眼。
青楼里卖姑娘, 她从未见过。自她记事起, 刘家的下人大多都是家生子, 偶尔有买进来的丫鬟也都是人牙子领到家里来给母亲看。母亲觉得合适便留下,不合适便让人牙子改日送别人过来。
正因如此,有时候一个月过去了,也没找到看得上的丫头。
“兄台,他们老能弄来这么多人,你不担心来路不正啊?万一你买回去, 官府来查怎么办?”
“这个你放心, 人你当日就能领走, 不出两日就给你补上身契,你拿了身契, 还有什么好怕的?”
柳青听到身契的事, 心下一动。
身契并不是随意就能造出来的东西, 买卖双方和中间人要各执一份,还要在官府备案才能生效。官府凭着这身契征税,但买主也可凭身契请官府追捕逃跑的奴婢。
琼楼做这买卖不是一两日了,给买家的身契若是无效的,想必早就被人告到官府了。即便官府不处理,坊间也早传遍了,谁还敢来买姑娘。
如果琼楼卖的的确是拐来的人口,却还能提供有效力的身契,它一定和南京衙门有所勾结。
柳青想到这一层,又看向沈延。
沈延手扶着茶盏,正轻轻敲着盏壁。
他感觉到柳青的目光,也抬头看了看她,神色虽没什么变化,眼中的寒光却又犀利了几分。
那人见柳青他们二人对视,以为他们也有兴趣。
“你们若也想买,算是赶对日子了。我今日就是特地来看人的,过一会他们就在前面这台子上卖姑娘,你们不妨看看,若有中意的可以带回你们家乡去,做个丫鬟做个妾都行啊。”
“兄台说的是,”柳青看上去挺来劲,“我们今日真是运气好,就算不买,凑个热闹也好啊。”
那人会心地笑了笑,便不再说话,专心看台上的姑娘搔首弄姿。
不一会的功夫,丝竹声渐渐停了,老鸨一脸喜庆地上了台。
“各位客官,等得心急了吧?姑娘们马上就来了,要说今天这几位姑娘,那样样可都是好的。哎呦,那不仅模样俊,那琴棋书画那也是样样精通啊。哎呦,我老太婆瞧着都要留口水咯!”
她一双三角眼贼溜溜的,却偏要扭扭捏捏做一副女儿态,逗得恩客们直往台上扔老钱和碎银子。
“行啦行啦,胡妈妈,快让姑娘们上来吧!我们不看你,我们要看姑娘。”
胡妈妈被碎银子砸得咯咯笑:“好好好,我老婆子也别在这碍眼了,各位上眼咯!”
她朝台下做了个来的手势。一排少女便走了上来。
柳青离台子不算远,微微探了身细观这几个女孩儿。
一共上来五个女孩儿,五官相貌虽瞧着水灵,但因面上敷了粉,还上了胭脂,便看不太出本来的气色如何。几人穿了一水的莲色棉布襦裙。每个人都梳着简单的发髻,插着银步摇,往台上怯怯一站,显得乖巧又温婉,颇有宜室宜家的感觉,与台下依在客人身上的那些红倌人简直是云泥之别。
打头的两个女孩儿大约十五六岁年纪,神色还算镇定,后面跟着的三个年纪小的紧紧捏着裙子,头也不敢抬,个个僵直着身子。
老鸨一脸慈爱,笑眯眯地拉过其中一个圆脸女孩儿的手。
“我们这几个姑娘里,这位留儿姑娘琴弹得最好。”这话是对台下说的,她又转而看向那姑娘,“给众位爷弹一段吧。”
她正说着,已经有人抬了琴桌、椅子和琴上来,摆在那女孩儿面前。
台下立时热闹起来,笑着嚷着让那女孩儿弹一段。
那女孩儿眼角眉梢挂着愁苦,听到台下恩客起哄的声音更是窘得手足无措,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老鸨当着台下人的面,笑呵呵地过去扶那女孩儿。
然而她的手刚一碰到她女孩儿的胳膊,那女孩儿就像被蛇咬了似的,整个人猛地一缩,打了个激灵。
柳青一皱眉,又凑到方才那人身旁。
“兄台,我怎么感觉这姑娘挺怕这老鸨的?你说她别再是被拐来的吧?我虽然喜欢这姑娘,但是我买她我心里慌啊。万一她哪日跟我说她是拐来的,那你说这人我是放还是不放?”
那人正盯着台上的女孩儿们看,听见她又来提问,有些不耐烦了。
“哎呦,不都跟你说了嘛,身契拿到手,你就什么都不怕了。那卖到人家家里去的,哪个一开始不是盼着回家?她说她是拐来的你就信啊,那是骗你把她放了!再说了,她就算真是拐来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可是花了白花花的银子才把人领回来的,你放她走了,你的银子谁还?”
柳青悻悻地坐了回去。
看这些女孩儿的样子,即便她们离开琼楼后有胆量说出自己的遭遇,怕是也很难被人采信或是当成一回事。报官就更无用了,她们的身契都是官府认可过的,官府总不会查案查到自己头上。
这几个女孩儿应当是比较柔顺听话的,经过一番“调|教”,已经接受了要被卖出去的命运。人牙子将他们挑选出来公开售卖,即便让她们看见了琼楼的样子也不怕。
像孟姑娘那样的情况应当是极为特殊的了。她宁可毁容也不从,又恰好家住本地,家里人颇有人脉,还在坚持寻找。人牙子决定将她送回去,又怕她将琼楼的事说出去,所以在送她回去的时候还得把她弄晕。
他们方才说话的这会功夫,台上那圆脸的姑娘已经弹奏起来。
她神色凄楚哀婉,纤细的指尖在琴上轻挑慢捻,引得台下的恩客抻着脖子,屏气凝神地看着。
唯她和沈延二人,一个东张西望,另一个一脸淡然地给自己斟茶。
“大人,您不听琴啊?”
她是在忙着观察各处,那他得至少装装样子,融入这个氛围吧,不然她们二人也太扎眼了。
“……弹得一般,”沈延坐得端正,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匠气太重,令人入不了情。”
柳青嘴角抽了抽。他是入不了情。他自幼师从名家,一般人弹的曲子,别说让他入情了,让他入耳都难。
“早听说沈大人琴艺了得,您这样的,怕是没人能让您入情了吧。”
“有。”沈延听出了她的讽刺。
“谁?”
“我徒弟。”
“您.…..?”
他还收过徒弟?她怎么没听说过。
说起来,沈延倒是教过她一首《雉朝飞》,只是教学的过程并不十分愉快。
她已经非常刻苦,练得十分熟练了,他还说她指法不够灵活,要么说她节拍压得不够准,这两样她都做到的时候,他又说她力道不够。
反正就是从头到尾没得过他一句夸奖。
他那个徒弟居然让他入情了,得到他这番肯定,得是他十分看重的人吧……
也不知这是个男徒弟还是女徒弟。
说不定是个女徒弟。冯姝月不就一直说要跟他学琴来着,他的那些表姐表妹的,要跟他学琴的应当不少吧……
罢了,在意这些做什么,是男是女与她何干。
柳青忽略了心底里那几分隐隐的不舒服,而此时,台上已经开始给这个弹琴的姑娘叫价了。
起价是十两银子,有七八个恩客在争这姑娘,老鸨笑眯眯地怂恿几人不断往高了叫。
“大人,咱们还是上楼吧。一来,咱们不出价,有些显眼,二来,下官想去各处看看。探明两座楼的情况后,下官也需要一个安静隐蔽的地方向您回禀。”
“我正有此意,”沈延点点头,“我现在上楼看看,你去那边的象姑馆看看,等你回来就去那间找我。”他抬手指了二楼西边拐角的一间,那房间现在应当是空着的,槅扇大开着。
他说罢起身就要走,柳青一把扯住他袖子。
“大人!”
沈延回头看她。
“要不......象姑馆还是您去吧。”
她对第一次去楚韵阁的经历还心有余悸,那还是青楼,象姑馆里可全是相公。
“我......”沈延似乎在努力地想一个理由,“我去怎么合适呢,还是你去吧,就你了。”
他说罢,大步流星地往楼梯走去,一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留给她。
柳青望着他的背影,狠狠甩了一拳,沈延却好似脑后生了眼,突然回过头来。
“你是对我的安排有什么不满么?”
“哪能呢大人,下官就是坐得太久了。”
柳青趁势将另外一只手臂也伸了出来,伸了个懒腰。
好吧,他如今是她的上司,他说了算。
柳青不想被象姑馆外的那些相公纠缠,决定走两楼之间的连廊过去。
此连廊的入口开在楼的一侧,入口的槅扇打开着,想来夜里是会关闭的。
连廊呈拱形,像座小桥一样,两侧装了彩色的琉璃窗,即便是刮风下雨的天气,恩客也可在其中自如穿行,这也是琼楼在外观上最特别之处。
连廊外种了各式稀有的花草,足有膝盖高。柳青从琉璃窗往外望,见今日这片草地上停着三辆马车。
她昨日来看的时候此处最多只停过一辆,想来是因今日楼里卖姑娘,所以客人比平日多,楼侧楼后的地方不够,便要停到此处来。
她过了连廊进了象姑馆,发现此处比青楼那边冷清许多。
这边的相公大概是苦于无生意可做,一见她从连廊上过来,立马围了上去。柳青此前从未到过这种地方,托沈延的福,她也算开了眼界。
这几位相公虽穿着交领袍,但领子都是松松垮垮,露出白皙的脖颈上两根银红色的肚兜带子。
“在下就是来找人的,几位忙着,不必理睬我。”柳青向他们几人抱了抱拳。
其中一个细高个子的相公和旁边的相公对视了一眼,对柳青一脸的同情。
“自然,来我们这里的爷都只是来找人的,而且十位爷里有八位都是先进那边,再从连廊悄悄地走过来。”
他说着抬起手抚了抚柳青的肩膀:“爷,您心里的苦,咱们都懂。”
他说罢,看向旁边几人,那几人都极认真地向柳青点了点头,满眼写着我们懂。
“......”
柳青张了张口,她该怎么说呢?
“罢了,既然几位相公都懂,那在下便直说了吧,”她将几人拉到一旁,低声道,“众位也听得出,在下是外乡人,在各地也去过不少像贵馆这样的地方。”
那几人点了点头,极认真地听她讲。
“但是,在下对房间的要求……比较特别,这房间的大小、样式、朝向得符合我的要求,我才能放心地……”
她为了这事也是豁出去了。
几位相公如有所悟:“明白明白,爷您不妨多看看,有看重的房间,招呼咱一声啊。”
柳青使劲点点头:“一定一定。”
她说罢便装模作样地在楼里溜达了一圈。
这大堂里的样子和青楼那边一样,一层不设房间,只中间有个戏台,戏台连着楼梯,楼梯通向二层。楼体中间挑空到顶,二三层全是房间。
柳青在二三层走了一遍,从这些房间的宽度和深度来看,应该正好将楼的外围填满。
孟姑娘说她们七八个人关在一起,稍远处还有男孩儿。那她们所处的地方应该不至于太狭小。
照象姑馆这边二三楼的布局,是不可能留有这么大的空间作为暗牢的。
那还是先问问沈延那边如何吧。
柳青按约定回到了青楼。
楼梯上,一红一绿两个红倌人迎面走下来。
着红衫的那个掩着嘴笑道:“你看到莺儿屋里那个男人了么?”
“看到了看到了,”绿衫的好像很兴奋,两眼直放光,“就是西侧拐角那间里的对吧!”
柳青心下一动,那不就是沈延那间?他还找了个姑娘来?
“哎呦,这么俊的客人,怎么就没轮上我呢!”红杉的嗔怨道。
“就是啊,不过莺儿也有得累了。”
“这话怎么说?”红杉的不解。
“你没看见那男人的手吗,以本姑娘的经验,若是男人手生得大,很可能是......天赋异禀。”
那红杉的即刻便懂了,两个人嘻嘻地窃笑起来。
柳青核案数年,坊间的各种事也是听说过不少,略微反应了一下,便也明白了那人的意思。
她这一明白,面颊两侧便烫了起来,这都是什么乌七八糟的,怎么就让她听了满耳。
沈延这厮也真是可以,这么会功夫他居然还叫了个姑娘,难怪人家议论他。
她走到沈延那间房门外,见里面烛火跳动,窗纸上有一男一女身影相触......
柳青心里咯噔一下,不会吧,他难道真的......?
她侧耳听了听,里面很安静,隔着槅扇听不出什么。
应该不会,沈延不是这样的人,尤其有公务在身的时候,他更不会肆意荒唐。
但这两个人影为何如此亲密呢?
她心里有种久违的、异样的感觉,一颗心像是被人不轻不重地抓了一下。
这种感觉实在极少出现,所以每次出现都会让她印象深刻。
她记得上一次出现这种感觉,还是在沈延刚中了状元,骑马游街的那一日。
游街的那列才俊中为首的那个就是他。她还记得他一身绯袍,胸前挂着红花,稳稳地端坐于马上,英挺庄肃,未来可期。她在街边的阁楼上,挤在人群里看着他骑马经过。
明明是整一列的人,可女孩儿们看见了他,就只盯着他瞧了。她们将帕子绑在迎春花的枝子上,往他身上扔,有一只眼看就要戳到他的乌纱帽,他抬手截住,朝着扔过来的方向望了一眼。
那姑娘见他望过来,掩着口羞得满脸通红,喜滋滋地对边上的人说状元郎接了她的花。
她那时,平生第一次,生出一种略带酸楚的、怪异的情愫,与今日的感觉一般无二。
她伸出去扣门的手还悬在空中,槅扇竟哗地开了。
柳青朝里一望,眼睛眨了眨。
“这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