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这个地方——” 孟姑娘盯着那图上画的琼楼, 若有所思,虽然有些紧张却也不至于惊慌失措。

“这个地方我常常梦到,但是梦里的样子十分模糊,没有这里画得清楚。”

“姑娘到过……或者见过此处?”

柳青原本还担心她们找错目标了, 因为孟姑娘见到画上的琼楼并不恐慌, 但她转而想到一个可能的原因,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孟姑娘既对此地有印象, 又不是十分惧怕。

“好像是到过的, 但又不是很确定……其实,小女有些分不清是梦里到过还是真的到过。”

“那姑娘是不是在回家之后才梦到这种地方?”

“……正是。”

柳青已经用了“回家”这个委婉的说法,孟姑娘的脸还是白上了几分。

她便试探着问道:“那姑娘在离家之前,是不是从未梦到过此地?”

“……”

孟姑娘一听见“离家”两个字, 两只手就微微地抖起来。她忙将手里的画塞给丫鬟, 深吸了两口气:“正是如此。”

“那……姑娘不在家的那些日子, 是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和姑娘一起的还有没有旁人?”

柳青问这话,心里也捏了把汗。

孟姑娘听见她问这,即刻抓了身旁丫鬟的手,也才片刻的功夫,一张小脸已经白得像纸。丫鬟赶忙搀着她坐下,一下一下地抚她的背。

她张了张嘴, 也不知想说什么, 却终是没说出口。

“……姑娘别怕, 现在只是……”

柳青正想着该怎样安慰她,一直在廊下坐着的孟太太却几步跑了进来, 紧紧握住女儿的手。

“柳老爷, 依民妇看, 小女这个样子怕也是答不出什么了,要不等过些日子,小女好些了,再让她给您回话?” 她满脸的心疼。

柳青有些失望,若是能问清孟姑娘被困之时所处的环境,比如光线或是声响,在琼楼里探查之时就更容易圈定范围。

不过孟姑娘能做到这个份上已是不易,她也不好再强求,便谢过了这两位女眷,离开了孟家。

她从琼楼那条街上雇来的车马就停在孟家门口,可车夫却不见了踪影,想来是内急去如厕了。她只好靠在车上等他回来。

然而车夫还没等来,孟家门里却跑出来一个小丫鬟。

“……柳老爷,” 那丫鬟一脸兴奋地跑过来,“幸亏您还……没走,奴婢还以为……得跑到驿馆去找您呢。”

柳青见她跑岔了气,笑着让她慢慢说。

“我们小姐说,” 小丫鬟好不容易把气倒匀了,凑到她耳边,“只记得那地方挺黑,一直点着灯,也分不清白天还是夜里,有时候会听到顶子上咚咚的声响。和小姐在一起的还有七八个姑娘,听说话的声音,远一点的地方应该还有几个男孩儿……其他的小姐实在是说不下去了,让我先将这些转告老爷您。”

柳青连连点头:“你家小姐高义,柳某不胜感激。另外柳某有句话,劳烦带给她——人常言,女为悦己者容。依柳某看,倒是未必,女子爱惜容貌实是为自己。孟姑娘良善,不该为过去的事为难自己……趁着伤痕留下得不久,还是及时用药为好。”

这是她身为女子对另一个女子的劝慰。若说得太深,又怕人家起疑,便只有言尽于此,希望孟姑娘能早日想明白。

丫鬟点点头:“我们小姐说,这些事她原本不愿再提起,不过柳老爷要抓歹人,她想助柳老爷一臂之力,愿柳老爷早日将歹人捉拿归案,不要再让无辜的姑娘受累。”

柳青微微红了眼眶,郑重向孟家的院子行了一礼。

她心里惦记着琼楼的事。回去的路上,经过自己的驿馆也不叫停,直接到了沈延所在的客栈。

时辰已过了戌正,沈延的屋里仍是灯火通明,想来是在等她回禀琼楼的事。

她才轻敲了几下门,唤了声大人,便被叫了进去,面前还摆了一盏新沏的龙井。

“大人是在等下官说琼楼的事吧,” 柳青向沈延行了一礼,“下官原还担心大人已经休息了。”

“嗯。” 沈延口是心非地应了一声。

琼楼的事明日再说也是一样,他只是盼着她来,再好好地看看她。

一整日了,他心里一直有个疑惑。他昨日觉得她的眼神很像那人,会不会只是一时瞧差了。又或者原就只是他太想念那个人,才影响了判断。

柳青看了看手边的茶盏,她虽有些口干舌燥,却苦于茶汤太烫,喝不了,干脆先将今日所见讲给沈延听。

“……那孟姑娘在离家之前从未梦到过那样的楼阁,而依下官所见,在金陵城内与琼楼相似的楼阁也极为少见。下官判断,孟姑娘原先极有可能就是被藏在里面,她之所以对那里有印象,却又不觉得恐惧,或许是因为她被运进运出的时候,意识模糊。这也是自然的,若下官是人牙子,也不会放任掳来的人在意识清醒时看清自己被困在何处。”

沈延点点头:“正是。我记得你说过,那孟家姑娘被人发现时还昏迷着,想来就是这个缘故。”

“这琼楼……” 柳青嗓子干痒,只得停下来清清嗓子。

沈延抬手指了指她的茶盏:“差不多了。”

柳青触了触盏壁,感觉不太烫了,便道了句“多谢大人”,端起盏来饮茶。

这龙井尚未泡透,还有几片细细薄薄的叶片浮在水面上。

这些漂浮的叶子最是麻烦,总是粘到牙上或是唇上。许多人是喝一口吹一口,或者用盖子将叶子撇开,也有人会先喝进去再吐出来。

柳青总是口渴了才想起喝茶,所以极少有耐性一口一口地吹或是细心地撇叶子,她更不肯将入了口的东西再吐出来,所以常常是连汤带叶一起吞下去。

她白中透粉的两腮微微鼓了鼓,几片叶子就被嚼碎,连同茶汤一起进了肚子。

渴劲已解,她将茶盏放回小几上,才发现沈延的目光定在她脸上。

“……下官实在是渴极了。” 柳青尴尬地笑了两声。

她都渴成那样了,他就不要嫌她牛饮了吧。

沈延的目光并未因此而移开,反而显得更加留恋了。

不是他的错觉,这二人就是特别的像。从前他没留意,今日仔细一瞧,其实这二人不仅眼神相像,神态也像,连喝茶的习惯都像。他心里明明知道这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却还是有些贪恋面对柳青的这种感觉。

“无妨,慢慢喝,当心呛。” 他又给她重新注了水。

他的口气很是温柔,全不是平常那种上司对下属说话的态度,柳青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大人,” 她也顾不得想这些,“不如下官明日进到琼楼里面去看看。按孟姑娘所说,他们所处的地方应当是个地牢或是某个密闭之所,下官进去也好找找有什么可疑之处,日后让人来搜查的时候,也有的放矢。”

她见沈延看她的目光里有种少见的执着,不禁疑惑地看回去。

“是了,我与你同去,两个人也有个照应。”

沈延好不容易才将目光移开。

他得保持清醒,保持克制,眼前只是他的下属在向他汇报查案的进展。昨日之日不可留,昨日之人也再不会回来,他不可任自己沉迷于这些虚妄的东西,即便只是为了防微杜渐。

他觉得他现在就像是一个饥饿的人偶然嗅到了远处食物的香气,那味道虽是异常的诱人,但若任由自己沉迷其中,只会愈发觉得饥饿难耐。

......

柳青性子比沈延急,再加上她还惦记着洪芳的事,所以翌日下午就恨不得去琼楼探个明白,可沈延说必要等到晚上。

“人累了一整日,到了傍晚,警惕之心会稍有松懈,利于我们探查,” 沈延说,“再者,这种地方到了晚上娱兴的表演才多,客人也多,我们若要做什么便不太显眼。”

“......大人,” 柳青抬头看了他一眼,“一般这种地方,都有什么娱兴的表演啊?”

沈延一边整理书案,一边随口回她:“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吹拉弹唱、各类舞蹈而已......”

他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这是个不该回答的问题。

他猛地看向柳青,发现她虽然神色如常,眼睛里却泛着诡异的光。

“......我是在都察院的时候为了办案才去过两回。”

在柳青那种目光的注视下,他就忍不住替自己解释。

可是话一出口,他又觉得他何必跟一个下属解释?他即便真是去喝花酒了又与他何干?

“你......你先回去,” 他抬手一指槅扇外,“晚上再出发……往后莫要如此急躁!”

她这样瞧着他,就好像他心尖上的那个人也在这样瞧着他似的,让他有种莫名的烦恼。

日头渐已垂落,残阳鲜艳如血,时辰已到了酉正,正是一日中最令文人骚客感慨万千的时候。柳青现下却是踌躇满志,全不在意这些。

她已经差不多认定,这琼楼即便不是藏人的地点,也是重要的中转之所,若今日能圈定几个可疑的地方,或许很快就可以救出被困在其中的受害者,有了这些受害者做为证人,抓捕贼首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到时候救出洪芳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她还特意让来福一路跟着他们,说不定今日有用得上它的时候。

琼楼分两座,他们二人大概都觉得去象姑馆会浑身别扭,就不约而同地往青楼走。这里与柳青在京师去过的楚韵阁相比,在内里的布局上稍有不同,但也是在大堂里设了散桌。恩客若是肯多花银子的话,便可进楼上的雅间。

他们二人为了打探消息,自然是哪里热闹就往哪里去。

有个声音娇软的红倌人扭着细软的腰肢领他们坐到了大堂里的一张圆桌旁。那红倌人扶了沈延坐下,身子一软,顺势就往他怀里倒下去。

沈延微一皱眉,抬手推了她一把,让她站好。

那红倌人像没事人似的,扶了扶头上的珠花,转身就去接旁的客人了,只留下一团浓郁的花露香。

柳青四下环顾,发现大堂里几乎已经坐满了。众恩客围坐在团花地毯上,偎红倚翠的,耳边乐声伴着调笑声不绝于耳。

圆桌另一侧坐着一个穿茄色长袍的中年人,正在看台上的姑娘跳舞。他两眼亮晶晶的,还和着丝竹的旋律,在桌沿上轻轻打拍子,看上去很是惬意。

这一曲一过,柳青往那人身旁凑了凑。

“这位兄台,看您的样子是本地人吧?我们是外地来做生意的,回乡前想逍遥快活一番。我们问客栈的掌柜哪里好玩,他让我们到这来。可是这里看上去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姑娘嘛,好像也不如秦淮河上的那些好看。你们怎么都来这,不去秦淮河边上的那些地方啊?”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们片刻,颇有深意地笑了笑:“你们外地来的是不知道,秦淮河边的那些地方虽也好,却有一样不如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