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福宁寺

已至黄昏时分,门口香客稀疏,倒是有不少侍卫戍守在前,本想进殿的香客见了皆都纷纷却步,胆子小的直接原路而返,胆大些的皆都顿下脚步瞧瞧热闹。

恰此刻有两人从院里走出,走在前头的正是陆绻。

谢怀负手而出,看向陆绻问:“这已是第四间寺庙,陆大人预备带谢某再绕几间?”

陆绻顿首看向谢怀:“谢大人这是何意,莫不是以为是陆某故意为之?”

谢怀嘴角微微勾起,也不否认只是道:“若非谢某来,这人应当不大难寻,是谢某人耽误了陆大人的功夫。”

陆绻蹙眉,眼里带了几分不悦,绻了绻指尖深深看了眼谢怀道:“谢大人不妨直言,你若有怪,大可与陆某去面圣!”

谢怀闻声也不生气,夕下的阳恰正好打在了他的脸上,和煦又温和,只是那眸子却冷得很,陆绻这才瞧见,谢怀眼中有一颗痣,恰在瞳孔旁,此刻一瞧,略透着几分诡异。

谢怀忽然道:“陆大人为了旧爱,当真是什么都豁得出去。”

陆绻神色一凛,身子一滞,高声喝道:“谢大人!”

谢怀嘴角微微一弯,见他不承认,向前一步,捏了捏指尖好似在掐算:“是唐家的姑娘对吧。”

“陆大人,谢某应当很有诚意了,陪着你饶了这一日,算是将戏都做全了,就是圣上那里也都好回话了。”

为官数载,陆绻对这位谢大人一贯没什么印象,至多也只是在上朝的时候擦身而过,对他最大的印象就是这人深居浅出,一心扑在天象算卦上,与人也没什么交际。

陆绻摸不清楚他的来意,并未放下忌惮,只是开口问:“谢大人到底要作甚!”

谢怀恍若未闻,只是凯凯而谈道:“回去即可回禀圣上,只说这人有些道行,竟能先一步窥算出朝廷动向,如此也能叫圣上深信不疑,有我作证,圣上当不会再怀疑!”

陆绻抿唇,只是看向谢怀。

谢怀话说完了才看向陆绻,解达他的疑惑道:“如你所见,我在帮你!”

“为何?”

陆绻这回并未在否认,他眼里闪过惊讶。

谢怀闻声看了眼天,此刻日头落下,天空零散出现几颗繁星,他长吁一口气,语重心长道:“这天要变了!”

陆绻听出了画外音,有些惊愕:“仅仅是为此?”

他对星象之事一窍不通,虽知道人命天定,但也知晓事在人为,但除此之外再无旁的,不然也不会敢行此胆大妄为之举。

他们做的这事,落在谢怀眼里,该是对上苍毫无敬畏之心的。

谢怀闻声只是挑了挑眉头,一脸认真道:“这还不够?天命所向,既是人理天命所向便是大伦,人人皆该臣服”

谢怀眸光一凛问:“怎么,陆大人这是不信谢某?”

陆绻神色有些复杂,这突如其来一人,要他如何能信?

若是旁人,陆绻定然呵斥他胡言乱语,而后拂袖离去,只是谢怀与旁人却不同,谢怀此举便犹如是天降一员大将,让他在孤立无援的朝堂上,有了依傍。

而且,圣上尤其信他。

他抿了抿唇忽问道:“这天如何变?谢大人当真参透了?若是天象再变,你可会随之倒戈?陆某人是拿身家性命在赌,那谢大人呢?”

谢怀嘴角勾了勾道:“已尘埃落定,不会再改,若非如此,谢某人也不会多管闲事,亦拿着谢家满门以及圣上信任做赌!”

见他信誓旦旦,陆绻心下不免震撼,他神色复杂问道:“四殿下当真熬得过去?”

谢怀却是摇了摇头道:“四殿下已是将死之人,无福皇位宝座!”

“不是四殿下!”陆绻惊愕一声。

“有何惊讶之处,四殿下虽贤,但命实在算不得多好!”他顿了顿又面露惋惜道:“四殿下现今如何,陆大人不是因当很清楚吗?”

陆绻心里掀起惊涛瀚浪,谢怀这欲言又止,似是在宣判四殿下命将不久矣。

他确实知晓四殿下现状,且除却圣上,这事只有他一人知晓,近期四殿下病势频发,好几回都是险些从鬼门关救出来,为恐让孟鹤之心生却意,这事他亦瞒着一句未说。

但见谢怀这神色,因当确实知晓,见此,他不经重新审视谢怀。

四殿下若死......

他心中一骇问:“莫不是二.....”

谢怀却是摇了摇头直接打断道:“若是二殿下,我何故忙活这一趟,该是帮衬着二殿下来对付你们了!”

陆绻眼露困惑,谢怀却不愿解惑,负手下了台阶边走边道:“走吧,带我去见见那位“高人”。”

说这话时,他语气上扬,带了几分揶揄。

陆绻也不再勉强,钦天监的人,最好装神弄鬼打哑谜,他也并未即刻答他,只是站在石阶上俯视谢怀问:“你想要什么?”

谢怀闻声觉得好笑,耸肩道:“我方才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我不过是顺势而为,只是顺应天命,该要什么……”说着他指了指天道:“它自会与我回报。”

眼见着天色将黑,谢怀不欲再耽搁,上了马车道:“我总归要叮嘱些他,莫要被圣上瞧出什么来,届时你我都要被牵连。”

陆绻抿唇,没言语便上了马车。

而后敲了敲门框对着外头的直存道:“去月戒寺。”

直存应了一声,扬鞭而行,身后侍卫皆都追随而上。

孟鹤之这回病下,便是一夜未醒,唐霜就这么守在床榻前,却未见他睁开下眼眸。

一旁春织瞧不过去开口道:“姑娘,咱歇歇吧,您这肚子里还有孩子,千万保重身子!”

唐霜闻声回头,有些疲累的捏了捏额头问:“姚七那边怎么说?”

春织上前递了碗参汤开口道:“那边他会仔细看着,必不会叫老爷子发现,他还叮嘱奴婢,切记要看顾好姑娘。”

唐霜点了点头,眉间的愁绪散了几分,恰此刻夏添轻手轻脚走了进来。

“少夫人,孟家老宅来人了!”

唐霜问:“是谁?”

夏添顿了顿,看了眼床榻上昏迷的孟鹤之才道:“是……老爷。”

也是因着他亲自来,夏添才没好将人赶出去。

春织眼下最见不得唐霜受累,往她身前一挡住道:“你直接回话去就是了,瞧不出来主子很累?”

春织半带着气性开口说道。

夏添有些尴尬道:“小的自然知道,只是……”

唐霜瞧出不对劲来问:“出了什么事?”

“孟廊之失踪了。”夏添道。

“老爷约莫是为了这事来的。”

失踪?

唐霜眨了眨眼睛,与春织对视一眼,她轻笑一声道:“你不是为了孟廊之来兴师问罪?”

春织神色一紧忙道:“姑娘,那咱更不能去了!您这身子如何经得起折腾。”

转而对着夏添埋怨道:“你真是糊涂!这样的事怎敢惊动姑娘,若是叫姑爷知道,定是要扒了你皮!”

诚然,孟鹤之若是醒着,这事自也闹不到唐霜跟前。

夏添也有些为难,也有些害怕,有些后悔不当没禁住许管事的恳求,转身便要回去说话,唐霜却忽然叫停了他。

“我去瞧瞧,我恰也有事要问问他。”

说罢回身掖了掖孟鹤之被角,转身便离去。

客厅

孟文轩如坐针毡,时不时抬头观望,身边的茶都不知添了几回了。

许管事安慰道:“少夫人是个知情晓理的人,定会来见老爷的。”

孟文轩闻声微微叹息,神色有些难看。

直觉有些坐不住了,正要起身,就听门外传来脚步声,他猛然胎抬头看去,正是素步款款的唐霜,愣了下又坐了回去。

整了整自己衣衫,见她进来便道:“你来了。”

唐霜只是微动嘴角,躬身喊了一句:“公公安好。”

唐家教出来的女儿,礼数上确实不容人指摘,不过这会未等他答,唐霜已经旋即坐下。

“公公来此,是为二公子来?”唐霜眼眸清凉。

孟文轩话哑在了喉咙间,本想质问的话到了嘴边,见她这个态度,他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须臾半晌问:“是你与他说的?”

唐霜并未否认,对上他的眸子道:“他诋毁我夫君,那我便叫他知道自己是什么个东西。”

孟文轩舔了舔唇道:“便是如此,你也不当什么都说……如今家宅不宁,他又失了理智不知去向,若是出了事……”

唐霜未等他说完,直觉开口打算:“他辱我夫君是疯子,公公这意思是要我忍着?“

她眸子冷得可怕,轻嗤笑一声:“唐霜实在没有公公这度量,什么事都能咽得下。”

她这意思便是在讥讽他带绿帽的事。

孟文轩被噎的说不出话来,他本以为孟廊之便是侮辱,也没什么,毕竟是个读书人,能说设么难听的话,虽知道他知晓孟文轩的底细,但那份关系没撕巴开,他与孟鹤之便就是亲兄弟,怎么也不至于太过重伤,应当知晓轻重,却没想到,孟廊之竟然全不顾及。

他来这一趟,本想找个说法,却更像是偏颇,反倒是往她们心口戳刀子。

如今在被唐霜明面上一讥讽,他便有些坐不住了。

虽想摆正姿态,可在唐霜面前他却实在端不起来。

他到底是低下了头道:“我来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问问清楚,你莫要往心里去。”

唐霜闻声神色有些复杂,她能瞧出来孟文轩是有意缓和关系,忽然也不会弯腰至此,可有些事,哪里是靠弯腰便能修复的。

孟文轩左右看了一眼道:“他呢?还是不愿意来见我?”

这么些时日;孟文轩面上的萧条之色几乎遮掩不住,话中也多显寂寥。

唐霜道:“他发病了。”

这话一落,孟文轩猛然一惊,站起身来道:“你可有伤到!”

他的眸光立时便往唐霜的小腹瞧去,并未即刻开口闻讯孟鹤之如何。

唐霜眯了眯眼睛,方才有些松动的心便又坚硬起来。

想起还在榻上躺着的孟鹤之,她心口涌起一抹不平来。

她问:“公公就不问问夫君如何?”

孟文轩显然一愣,面上显出几分尴尬来,咳嗽了一声方才追问道:“他如何了?”

唐霜越发觉得孟文轩落此下场分明也是活该,她懒得再与他耽误时间,直言道:“公公,儿媳有话想问你。”

孟文轩见她神色认真,点了点头道:“你问。”

眼下孟家也再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唐霜道:“我听孟廊之说,婆母进门前,病事并未时常发作,甚至你都并未发现?”

提起贺氏,孟文轩脸色有些字微漾,显然是不愿意提起,但见唐霜神色,只得干巴巴道:“是如此。”

顿了顿又道:“若非存心瞒我,也不至于会很生出这样自己的事。”

唐霜却只当没听见,反问道:“既那时都能瞒住,何至于婚后如此频发,高氏那时不是一直以姐妹相称陪在婆母左右,她那时就不知道?”

孟文轩闻声身形一滞,下意识就像否认,可话卡在喉咙间,就是说不出来。

若是以前,还能自信袒护高氏纯善定然被蒙在鼓里,可如今……

他就知后觉,被蒙骗一时,其实有高氏在一旁推波助澜。

他心里一时间有些五味杂陈。

唐霜却不管这些,她又问:“怎就偏偏在新婚夜如此,婆母既知晓自己这病症,当小心避讳,旁的不说,换掉合卺酒这样简单的事,怎会出岔子,我也旁敲侧击问过老爷子,他说当初并非有意瞒着,他爱女心切,若是知晓她病症如此严重,怎也不可能去做酒肆生意,且在嫁给你前,婆母的病症从未如此极端过。”

孟文轩回过神来问:“你想说什么。”

“婆母每每发病,是不是公公都在场?”

孟文轩愣了一瞬,这事虽久远,但他也不至于想不起来,思量半晌点了点头:“据我所知,恰是如此。”

唐霜闻声不禁抿唇,心中那猜测便更确信了。

“如此小心避酒,却还是回回发作,夫君这会也是,明明并未饮酒,却突然发病,我想……他们发病的关键并非只是酒,因当还有旁的。”

“约莫是高氏发现了此事,才会频频神不知鬼不觉叫两人发作,只是我不大明白,高氏明明已死,夫君何必发作。”

孟文轩闻声肯定道:“不可能!我亲眼见她被凌迟!”

唐霜却是笑了笑道:“公公,你这双眼睛见到的东西不少,可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呢?”

孟文轩心中颤动,有些失魂落魄。

唐霜既知晓了心中疑虑,便不会再耽搁站起了身,只是离去时顿了下脚步又道:“若是当年不早先一步发现婆母有病又如何?你便会不娶吗?想来也不尽然。”

唐霜彻底将他虚伪面具撕开,不再留给他半分颜面。

她太晓得孟文轩的心境了,便是知道婆母有病在身,也会义无反顾娶她,不过的到底是心有惧意,亦或是为给自己与高氏的苟合寻个心安理得的理由罢了。

说到底,到头来最无辜就是真切爱着他的婆母,她实在有些好奇,每每午夜梦回,孟文轩可有半分愧疚之意,可有不能安寝的时候……

但想来,凭着孟文轩一条道走到黑的个性,应当从未有过。

孟鹤之这一昏厥就是两日未醒,唐霜就这么衣不解带的照料了两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