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问问你的心◎
在丘城, 男女之间表明心意之后会互称小名,以表关系不同以往,也与旁人作个鲜明的区分。
方柔对着裴昭仍是一口一个裴将军,可对方却已自然而然地唤她小小。
裴昭声音清朗, 说起话来语气上扬, 总给人一种天塌下来也有他在的安稳之意。
其实已过去月余, 方柔从最先的惶惶不安,到后来的半信半疑, 直到现在,她终于认清也接受了这件事实, 皇帝的权力比她想象中还要大。
他是可以压制住萧翊的人, 令他不得再继续肆意妄为。
而萧翊果真也没有任何动作, 听裴昭说,城内的府兵已撤走了,宿丘山虽还有人看管,但瞧着也有松懈之意。
她心中又燃起了新的期盼,或许,她不用逃往颂余, 今后可以踏实地在丘城安定下来……
萧翊应是清醒过来了, 他们不再见面, 过后那新鲜感渐渐淡去,毕竟天高皇帝远, 她不过一介平民女子,再好再美也只是过去,他如今有沈清清在侧, 时间久也便忘了她。
思及此, 方柔心中有丝淡淡的哀愁, 可更多的是庆幸和劫后余生的轻松。
虽是真心爱慕过彼此,可那样令她窒息的爱意,方柔不愿接受。
她重回丘城这段时间已想得太明白,现如今的日子才是她毕生所求,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没有繁琐的礼节克制,不需要事事看人脸色,只有她的意愿最高。
她就像飘在宿丘山上的那些云,去向何方借风说话。
方柔期盼着事情落定,这样她可以搬回城中,与师兄和阿嫂同住,日后再找门营生,就这样踏踏实实把日子过好。
裴昭每日都会到何观南的帐中找她,两人同坐说说话,他有时也打下手帮忙,过后便带她到大帐一同吃饭。
这日他来得早,正巧遇到风沙天气演武提早收兵,回了大营便迫不及待来到何观南门前。
帐内没人,何观南带着徒弟进了山,方柔正蹲下身子分拣药材,裴昭手脚轻,在她后边探过身,冷不防问:“小小,怎么了?”
她吓了一跳,低声惊呼,猛拍着心口站起身:“裴将军,你、你!”
支支吾吾半晌缓不过气来,后半截话就吞回了肚子里。
她一叹,这便在桌前坐下,翻了两个杯子倒茶,“你今日不忙么?”
裴昭自然地随她一同坐好,举杯道谢:“今日遇着风沙,怕生枝节。”顿了顿,又笑,“正巧有空闲,我带你去城里吃新馆子,好么?”
方柔放下杯子,抿着嘴:“吃厌了。”
裴昭一笑:“还未吃过便说厌了?”
方柔耸耸肩:“我惦记阿嫂做的菜,那才是好吃呢。”
裴昭便站起身,又拉过她,径直出了帐篷。
“怎么了?”方柔跟在身后问,步子却没停。
裴昭望着她笑:“这个点入城,差不多赶上吃饭,希望阿嫂与你心有灵犀,能给我也留口饭食。”
方柔噗嗤一声忍不住笑意,快走几步跟上他,二人并肩朝外走。
张成素的声音忽而飘近:“将军!京都急报。”
他几步跑上前来,手里扬着一封书函,脸色不太好。
裴昭正色,接过信纸低头看,嘴里问:“何时送到的?”
张成素神色古怪地望了方柔一眼,清了清嗓子:“今晨送到,大军外出演武,正巧错开了。我也是刚回大帐才拆开书函。”
方柔好奇地望着裴昭,低声问道:“裴将军,你有公务在身,不如我们改日再去吧?”
裴昭将那信纸一折塞进腰封,“无妨,正好此事也需与你兄嫂商议裁定。”
方柔一怔,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裴昭低声:“圣上命我们回京,成礼完婚。”
“回京?”谢镜颐初一听得裴昭所言,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语调上扬,恨不得整条街的人都听见那般。
沈映萝忙按住他的胳膊,将他猛地拽下重新坐好。
“你且听裴将军把话说完!”她将筷子一放,给谢镜颐面前推杯子。
裴昭感激地望了沈映萝一眼,面前的碗筷纹丝未动,倒是坐在一旁的方柔一口半口慢慢吃着,并没打算说话。
他正色:“谢大侠,弈宣以性命担保,我与小小成婚之后一日不停,即刻将她毫发无损地带回丘城见你。”
谢镜颐急得满头是汗:“京城、京城!那可不是好去处,龙潭虎穴焉能擅闯!他们可是亲兄弟,你怎知皇帝跟那狗贼不是串通一气,就琢磨着将你们骗回去好生折磨?”
裴昭一笑:“谢大侠多虑了,圣上向来仁爱宽厚,处事公正讲理。若非真心答允我奏疏所请,哪还需要作戏,一道圣旨已足以令我不得抗命。”
沈映萝按着谢镜颐,接话道:“我倒觉着,你们二人回京成婚甚好。”
谢镜颐瞪大眼睛望着夫人,一个“你”字还未出口,只听她继续:“众目睽睽之下,京城有头面的都瞧清楚了将军夫人的模样,亲眼见证你们明媒正娶,萧翊还能如何反天不成?”
“就是要做个姿态,好教他彻底死了这条心,咱们才能真正过上安生日子!”
裴昭点头:“阿嫂所言极是。若只请了圣命,却未大张旗鼓地告知于众,始终存着些侥幸。”
沈映萝笑:“既然婚约正大光明,那咱们也磊落大方地回去风光操办。怎么?以我们小小的品貌,还嫁不成大将军么?”
方柔一时窘迫,咬在嘴里的饭菜没来得及吞咽,不慎被呛了一下,登时狼狈地拍着心口咳了起来。
裴昭忙给她递了水,又温柔地抬手替她轻抚着背。
方柔好不容易顺了气,仍短促地咳嗽着,望向沈映萝:“阿嫂,你别、别说……”
沈映萝见好就收:“阿嫂可不敢说,阿嫂再热几个菜,咱妹夫坐下许久,可一口没吃呢!”
方柔登时涨红了脸,再不敢抬头看人,一心埋头扒着碗里的饭。
饭后,方柔乖觉地随沈映萝一同收拾,裴昭本欲帮忙,却被谢镜颐拦去茶室说话。
谢镜颐:“裴将军,请受我一拜。”
二人甫一坐好,谢镜颐又忽然起身,郑重地朝裴昭行了个江湖重礼,裴昭一惊,忙起身拦下他的身子,回施大礼。
“谢大侠,万万不可!”他托着谢镜颐的身子。
谢镜颐一叹:“你听我说完,我们小小身世可怜,你不知她刚被师父捡回山里,只有一只小猫儿那般大,多狠的心啊!多狠的人才会将才出世不久的孩子扔在山里……”
“她因是不足月,所以自小体质弱,师父嘴上不说,但从未在练功上勉强教导,怕她耗损心气反而有害。我师妹不经事,性子太野,也是我与师父惯太多,没教她多留些心眼。她将人想得太好事情想得太简单,遇着了恶人是我这个做师兄的不顶用。”
“眼下师父被困在师门,他年事已高,虽吃食不愁,但我始终放心不下。只盼着此事真能有个了断,我们能将师父接下山来,无论是留在丘城又或隐姓埋名换个地方生活,好歹一家人团团圆圆。”
裴昭拉住谢镜颐的胳膊,将他的身子扶正,随后不由谢镜颐有所反应,即刻撩了袍子跪了下去。
他双手交叠立于眉前,郑重其事:“谢大侠,弈宣以性命起誓,必定不负你所望。阿柔心底受了伤,我看在眼里也不是滋味,所以月前才会出此下策,想让她彻底摆脱纠缠。”
谢镜颐又叹:“裴将军,莫要说我泼冷水,你的性命又有何用?若是皇帝反悔,又或者那狗贼诡计多端暗中使诈……”
裴昭仍未起身:“谢大侠,我于云尉营内有一批亲信精锐,若事态不济,你拿着此物前去大营找副将张成素,他知晓该如何应对。”
说罢,他扯下腰间一枚青铜坠,双手递给谢镜颐。
“弈宣当初便说过,这个法子也是赌,是冒险。只是,若不赌一把,又怎么求得自由身?难不成你愿意一辈子惶惶不安,猜测那脖子上高悬的刀何时会落下?”
谢镜颐犹疑了片刻,这才郑重地接过了那青铜坠。
他终于扶起了裴昭,用力地握着他的腕,面色冷肃:“裴将军,方才多有冒犯。小小是我看着长大的,情谊犹如亲兄妹,我将她托付于你,我知晓你是个靠得住的真英雄。”
裴昭回之以礼,无声胜有声。
厨房里,方柔正坐在矮凳上接水洗碗,她虽受宠,可自小抢着干活,从不马虎。
她也曾恍惚过,在王府生活久了,凡事有人伺候会否令她转换心境,直到她回到丘城,开始了正常生活,她才知晓,原来这样踏踏实实的日子才是她的归宿。
沈映萝在刷锅,悄悄回头瞥了一眼方柔,语气带笑:“你与裴昭如何?”
方柔起初没听出深意,拣起木筷垒齐:“什么?”
沈映萝哎了一声:“裴昭对你好不好?不如真嫁了吧!”
筷子叮铃哐啷散了一盆子,方柔手忙脚乱:“阿嫂!”
沈映萝知晓她对男女情愫尚且懵懂,端起大锅朝外泼水:“怎么,他不比萧翊好?”
方柔许久未再听见他的名字,心间一颤,忙摇头却不作声。
沈映萝瞧在眼里,默默一叹,又说:“咱丘城可不要求女人守牌坊,**人之常情,也非遇着个不良人一辈子就要死要活的不嫁了。若有个中意的,哪怕是和离后隔日就爱上了,也实在平常。怎么?就许男人花前月下,咱们女子也有乐享风月的本事!”
又不住分享:“你瞧东街那卖布的郝掌柜,这过了中秋马上又要结亲啦!”
郝掌柜?方柔眼前依稀想起了位长相清秀温婉的妇人,是她见过面的熟人。
“呀!这是第三次了吧?”说到趣闻,人总是免不了好奇。
沈映萝秀眉一挑:“第四次!你在京都那会儿,刚和离一回,就外地走商的那姓张的公子,说是性情不投,聚少离多,郝掌柜觉着没意思,便修书和离了。”
方柔感叹:“郝掌柜真是性情女子。”
沈映萝:“小姑娘少打听八卦,且说着正事呢!我觉着裴昭还成,虽跟萧翊性情不同,没那小王爷风流潇洒,但也品貌俱佳,配得上我家小小。”
方柔脸一热:“阿嫂,我们麻烦裴将军帮忙,欠了人情,你怎好还说这些闲事……”
沈映萝瞪她一眼,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怨气:“还叫裴将军?裴昭怎么唤你?”
方柔不言语了,耳畔却像入了魔般,忽而想起了裴昭低着嗓子喊她小小的声音。
沈映萝见她听进心底去了,悄悄作了个丑脸,将锅摆好,伸手在干布上擦干净水。
“小小,既已决定放下萧翊,那便大步朝前别管前尘。我瞧得出来,裴昭对你有心。你呢?问问你自己的心。”
她抬手,轻轻点在方柔的心口,脸上满是慈爱之色。
方柔懵懵懂懂,半晌没吭声,只顾着埋头继续干活。
在城内逗留半日,方柔和裴昭告别了谢镜颐夫妇,便又一同返回云尉营。
这回他们将马留在城门外,由此一路步行往前,先是沉默,气氛却也不古怪。
而后裴昭终于开口:“小小,你怕吗?”
方柔想了想,轻轻点头:“裴将军,或许你不太了解萧翊,我想连我也非时刻能看透他的心思。他实在偏执,事事都喜欢勉强得来……”
裴昭:“殿下备受先皇疼爱,自小又有太后和圣上庇佑,作派强势也不奇怪。”
方柔一叹:“只愿我们赌对了,孰轻孰重,萧翊应当比谁都清楚。”
两人并肩走着,方柔一抬眼,忽然瞧见了个熟悉的铺子,有位女子正在门边整理布匹,侧脸朝外,瞧着温婉美好。
是郝掌柜……
她心念一动,忽然低声:“裴将军,你在丘城生活许久,应当也知晓这儿的风俗。在这里,男女和离实属常事,所以你无需担心之后会有好人家的姑娘看轻……”
方柔话还没说完,五指却忽然被一团温热包裹,裴昭握住了她的手,她没有丝毫防备。
她一颤,下意识想要抽离,裴昭头一回没让她得逞。
方柔微微转眸,偏巧落入了他热切的目光之中。
“小小,你我不谈和离之事,好么?”他紧握着她的手,最后颇为强势地撑开她的五指,偏要与她十指紧扣。
方柔的心砰砰跳动着,她似乎生来就喜欢男子带着些强势和掌控,需要有度,但这份气魄令她心跳不休。
“你就是好人家的姑娘。”他望着她,只说了这一句。
方柔埋头,不想对他有所隐瞒,声音渐弱:“裴将军,有些事你或许并不清楚……”
她咬了咬唇,两人已转到了僻静的小巷,抄近路去往城门。
此际无人来往,方柔终于叹了叹:“我与萧翊虽未成亲,但已有了夫妻之实。若你我只是作戏,其实说与不说并不重要。可是,裴将军,我不想瞒着你……”
“或许你听了心中不悦,但出于本心,我那时不是被强迫的,我是心甘情愿的。我也并不觉着这对你来说不公平,我与你说这些,只是想坦诚相待,不想骗人。”
裴昭手里的力道紧了紧,可他面上的表情却带了些喜悦,这叫方柔晃了神。
她望着他,只听他柔声说:“小小,你方才说想坦诚待我,又说若只是作戏?”
方柔怔怔地看着他脸上越来越浓的笑意,下意识点了点头。
“所以,你我不是作戏。”
方柔讶然地张了张嘴,红唇微颤,说不出话来。她无意中都吐露了什么……
裴昭朝她走近了些,两人近乎要贴在一起了,方柔埋下头没动,他微微俯下身,鼻息拍在她的耳畔:“小小,我不在意那些。”
他轻轻揽住了她,有些蛮力,将她往怀里一带。方柔的脸贴紧他的胸膛,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皂角香气,干净得如同宿丘雨后的山林。
方柔微微闭上眼,两只低垂的手像是忽然获得了勇气那般,轻轻地攀上了裴昭的背。
他像是受到了鼓舞,搂着她的力道又重了些,但却十分克制,处处在意着她的反应,她的感受。
“裴将军……”
裴昭的下巴轻轻磨过她的发端,声音很低:“小小,你是不是该改口了?”
方柔怔了怔,却实在喊不出口,为何偏偏是同样的爱称,这总叫她分神。
“小小。”
他又喊了她一声。
方柔的心被轻轻撞了一下,她微微睁开眼,望见那屋檐被日光照射投落的影子,或许她可以放下了。
“阿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