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梁远说完, 便默不作声,静侯在一旁,等着苏窈回答。
月光下。
又有马夫驾着一辆马车自门口走过, 蹄铁踩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替我多谢他。”苏窈没有犹豫多久, 声音也没有任何变化,道:“此去山高路远,请他多多保重。”
梁远心里叹了口气,明白苏窈说这话, 便是不见殿下的意思。
因而点头, 也未强求, “郡主的话,微臣一定一字不落地回禀殿下, 也望郡主保重, 最近雨水多,您素来体寒, 得小心风寒。”
这不像是梁远会与她说的话,倒像是出自魏京极的口吻。
苏窈默了会儿,方才道:“多谢。”
梁远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即将入夜,风也大了些,苏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回头却见莫羡嘉不知何时来了,头上戴着斗笠,像是刚从外钓鱼回来。
此时他正站在垂花门外,目送了梁远一阵, 瞧她望过来了,才迈步进来, 语气有些惊疑不定。
“阿窈,太子殿下他……”
苏窈往观雨亭走,因园内人多,众人年纪又相仿,若无意外,他们都会一块用晚膳。
用晚膳的地方便是这观雨台。
这会儿白露已经开始布菜,苏窈在石凳上坐下,道:
“他要回京了。”
“这么快?”莫羡嘉显然没料到,他住的地方离苏窈的院子还有段距离,也没听到什么动静,可他一来寻她,便听到一句:“此去山高路远。”
来送东西的又是太子舍人,很难让他不想到魏京极。
眼下在苏窈这儿得了验证,莫羡嘉竟还有些惆怅,小声嘟囔道:“怎么这么快就走了,我们这定亲的事还没演完呢。”
虽是假的,可与他定亲的对象是苏窈。
他也期待了一下,她能变成他未婚妻的那个好日子到来。
“他走了,我们还要继续走定亲的流程吗?”莫羡嘉眼露希冀,不死心的问:“我好些东西都准备好了,媒人都找好了。”
提到这件事,苏窈略一沉顿。
莫名想到了昨夜魏京极推门离开后,那扇打开的,被风吹打雨,吱呀作响的门。
许是那个画面令她印象深刻,这会儿一下便跳了出来。
“原本定亲便是为了让他回京,如今他回去了,此事便暂放一放吧。”她踟蹰一番,还是道:“若日后还有变故,再做打算也不迟。”
定亲说简单也不难,若抓紧些,半月便能办妥。
魏京极连府医都带走了,院里定是空无一人。
况且梁远说,让她遇到麻烦,便去寻乌州监御史,若后者解决不了,他会自行上禀。
那就说明,魏京极并未留人在她身边。
演戏,总也要有观众。
如今一个观众都没有,演戏也是白费功夫。
莫羡嘉猜到了她会这样回答,可她说出来的时候,他还是小小的失落了一下,将手放在斗笠上按了按。
“行。我听你的。”
“什么定亲?什么媒人!”
忽然传来道女声。
苏窈和莫羡嘉齐齐望去,慕茹安捂着后颈,边揉边走来,肚子还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她随便扫了两眼,便看到石桌上放置的菜肴,艰难忍住了。
“你们两个背着我说什么呢?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莫羡嘉心情有些沉闷,晚膳也没什么胃口。
看慕茹安来了,他顺势道:“我想起来,此前我接着书信,说是明早京里有人来寻我,我先回院子里睡觉了,你们吃。”
苏窈叫住他:“你不吃晚膳了吗?若困了,我让人送到你房里也行。”
莫羡嘉忽然要走,定和她刚才说的那番话有关。
但定亲一事也非儿戏,若不是没有更好的选择,她也不会出此下策。
现在目的达成,也就没有了继续的道理。
早说请对他们两人都好。
莫羡嘉还是没忍心拒绝苏窈的关心。
“行。叫人随便送些就行。”
慕茹安坐在苏窈身边,看她和莫羡嘉一问一答的,眼中冒着些好奇,等人背影都走干净了,她才笑道:
“我怎么觉着这几日,你与莫羡嘉的关系突飞猛进呢,之前他来时,你与他说话分明还很客气。”
萧应清还没来,她们两个也没动筷,便坐着说话,吃点点心。
“有吗?”苏窈咬了一口雪白的松糕,“估计是你的错觉。”
慕茹安没被她糊弄过去,问起刚才她听到的,“阿窈,你老实和我说,莫羡嘉那厮要定亲的人是不是你?”
莫羡嘉的院子和慕茹安与萧应清住的地方挨得近。
他那一有什么动静,他们很快便能知道。
苏窈听着这话,便知道慕茹安早就看见了点什么,可事情已过去,多说无益,她便只言简意赅道:
“没定亲,便是定亲了,日后说不定也得要解除婚约。”
若是寻常人听见,定会觉得话有深意。
毕竟在大周,女子被退婚乃是大忌,尤其是在高门望族,一个不好便会牵连姊妹。
可依照慕茹安的脑回路,她并不觉得这话包含了另一层意思,反而表示认同:
“你说的对。我从前便觉得,男女之间定亲容易,可一提到退婚,众人便唯恐避之不及,尤其是退过亲的女子,便是从前心仪她之人,瞧她被人退婚了,也会将她视作洪水猛兽,那点零星情意也散个干净,而退婚的男子却好端端的没事,真是好没道理。”
到底能在圣人眼皮子底下抗婚逃走的姑娘,慕茹安说出来的话总是新颖又一针见血。
苏窈毫不怀疑,若当初与慕茹安定亲的,不是皇子,而是其他显贵之子,没准她会直接找上门去退亲。
她附和点头,“的确,这分明是男子的不是,却要无辜女子来承担错误。”
她们两个都是京城长大的,耳里听的,眼里见的,都差不多。
有好些被退婚的女子,分明自己没错,只是那男方忽然变了主意,直接退亲,一来二去,最后却变成了女方的不是。
苏窈与慕茹安唏嘘一阵,慕茹安眼尖的瞧见萧应清来了,手上动作颇快的拿起筷子。
“对了,阿窈,我后日便要动身去扬州,那有一桩大生意,对面东家指名道姓要我去谈。”
“你要不要同我一块去?”
“扬州么?”
苏窈回忆了一番,她自姜州往下,也玩了不少地方,可扬州却是没去过的。
况且扬州……
苏窈忽然想到一个人,“茹安,你可还记得师太傅?”
慕茹安头也没抬:“自然记得,师汝清师太傅,那位少帝太傅,国子监祭酒,教过圣人和魏京极,不是听说前几年方才致仕么。”
说完,她也想起什么似的笑了:“对了,没记错的话,师太傅可是你启蒙恩师?”
“正是。”苏窈下意识笑了一下,道:“他从前教我良多,至今受益匪浅,待我也很好,之前我曾听闻他告老还乡后回的便是扬州。”
慕茹安道:“那岂不正好,你与我一道前去,还可顺道拜访他老人家,只是我不好露面,便只能你一人去了。”
“无妨。”
在她们说话时,萧应清已经走到了慕茹安身边,闻言道:“我也去。”
“扬州我也多年没去过了。”
慕茹安未作犹豫,爽快道:“行!那我们就一起去,今日你们就把行李收拾好,后日咱们动身。”
苏窈想到适才离去的莫羡嘉,斟酌着道:“可能再多带个人?”
莫羡嘉本就是来江南游玩的,如今他们一起去扬州,他应当也会去罢?
慕茹安险些把莫羡嘉忘了,经她提起,二话不说便叫来红儿,催促道:
“红儿,你去莫羡嘉院子里去问一句,我们要去扬州,问他去也不去?”
眼下天色尚浅,莫羡嘉刚回房,再快也应该没睡下。
红儿得了嘱咐,便往莫羡嘉的院子里去了。
没过一会儿,几人的晚膳还没用完,红儿就带来了消息:
“莫公子说他可能去不成了。”
苏窈与慕茹安闻言,脸上皆露出意外之色。
苏窈问:“为何?”
红儿道:“莫公子也未曾说明缘由,只说他明日接完人便来向苏姑娘您解释。”
莫羡嘉要接的人说是从京中来。
可京城百官,能让他亲自前去迎接的也没有几个。
苏窈思及此,心里稍一思索,便有了数。
因此第二日,莫羡嘉来同她解释时,她也应的很快。
“阿窈,圣人传了口谕,最近延州闹匪,官员力不从心,正缺一位主将去剿匪,因我与莫家军离那延州离的近,圣人便将这事交给了我,恐怕需要一二十日功夫,这扬州,我是不能陪你去了。”
他的这番话,苏窈听得十分耳熟,毫无征兆地想到了她的父兄。
从前她想去哪,父兄们应承后,也总会被各种各样的调遣,战事缠得脱不开身。
她从前想不通,如今却能理解了,“你安心去,剿匪事关紧要,扬州什么时候去都是一样的。”
可再去扬州,便不一定是与你同去了。
莫羡嘉心里低落补充,可这是他生在将门的宿命,这一生都是如此,君命所至,无所不应。
便是在休沐,他也需做好随时接旨离开的准备。
莫羡嘉头一回开始有些后悔进了军营。
虽说之前父亲将他送进军营,是受了太子的示意。
可他也是自愿的。
若他不自愿,母亲也不会任由父亲将他丢去那出了名的死人堆。
长久以来,他上战场前都积极而热血,直到今日——
他不得不拒绝喜欢的姑娘的主动邀约。
他满腔热血,好似一下就凉了,看着也没什么精神气,“那日后若有机会,我再陪你去扬州。”
苏窈点头。
当夜,莫羡嘉便启程,骑马赶去延州。
而苏窈与慕茹安在修整两日后,也登上了前往扬州的船。
乌州与扬州之间隔了两个州,并不算太远,只坐了一日一.夜的船,便到了地方。
落脚处是行安客栈,坐落在扬州最为繁华的一条街。
小二殷勤地为他们开了天字号房,一行人便算先歇在这儿。
苏窈一到地方,便吩咐侍卫前去打听师太傅的住所。
师太傅此前在扬州就极为出名,荣归故里之后,想得知他所住的地方亦并非难事。
因到时正逢黄昏,苏窈等人收拾妥当,便一齐出去下馆子。
都道京城富贵迷人眼,扬州却也不赖。
一路走来,夜里的夜市竟比京城逢年过节解了宵禁还热闹些。
客栈底部,匠人鬼斧神工做成拱状桥。
下面便是一条贯穿扬州的华带河。
夹岸两侧画楼雕窗,笙歌和乐,红灯笼的倒影落在河面,被坐在船头的姑娘用纤纤玉指拂成一片迷离。
街上处处铺子花灯高照,锦车白马相纷错,朱栏数丈远,望不见尽头。
苏窈当真是看花了眼。
从前常听人说,京城是天子脚下,世界最美的事物都汇聚在京城。
她也信了这样的说法。
可这三年,她自己亲身走遍诸多地方,方觉当时所想恰如坐井观天。
慕茹安早先在世家小姐里便可谓十分跳脱,做了几年生意,此时越发不怕生。
苏窈还站在街边,各处望着新鲜的紧的时候,她已与扬州本地人打成一片。
为出行方便,慕茹安是男人装扮,不为别的,就图行动方便。
她踩在凳子上,一群人里就数她站的最高,此时笑得极为开怀。
聚着她的人正与她喝酒斗牌,醉语暗香好不热闹。
萧应清站在她身后,时不时在她腰后拦一下,免得她激动地摔下去。
苏窈便托腮,坐在他们隔壁桌,笑看着他们起哄玩闹。
以前她说想做话本里的大侠行侠仗义。
如今想来,做女侠是无望了,可自在茹侠客倒是真的。
想到这,苏窈免不了想到魏京极,眸底有一瞬变得深沉。
可很快便恢复寻常。
派去打探的侍卫寻到了人,挤进人群,朝她道:“小姐,属下已经打听到师太傅住在哪了,他便住在红桥下梅花巷里,师太傅在那有一处宅子。”
—
扬州红桥下梅花巷。
师府。
早有人得了信,提前在外头等着,小厮望见苏窈一行人,忙迎道:“郡主您可算来了,老师在里头等您许久了。”
苏窈朝他略一点头,进了门。
走过几处假山活水,太湖石与涓涓细流相得益彰,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下,老人穿一身素裳,头发花白盘圆髻,简单一支木簪固定。
身下一张方形竹席,从边缘向内皆以织锦覆,玉镇分落四角。
小厮喊道:“老师,郡主来了!”
师太傅正做着五禽戏,气喘吁吁停下,一眼便瞧见了对岸亭亭玉立的年轻姑娘。
见真是苏窈,师太傅面露喜色,由身旁人扶着起身,那人将拐杖递给她,他边笑边往回走。
小厮对苏窈道:“郡主请在这儿稍坐片刻,我们老师沐浴更衣了便来见您。”
苏窈点头。
半刻钟后,师太傅自个儿拄着拐杖过来,来时正见苏窈在喝茶,脸上乐呵呵的道:“老身记得郡主喜欢喝红袍,可没记错吧?”
苏窈再见故人,依稀里只记得师太傅教训起人时生龙活虎,不曾想几年时间不见,太傅竟已满头白发,不由得有些感伤。
“劳您记得。”
师太傅面容和蔼,难掩高兴,手边的茶都来不及喝。
“昨儿有人报信,说你要来瞧我这把老骨头,我还当那人说浑话呢,后来老身一想,民间有传言道你已搬离京中郡主府,指不定那人说的是真的,便也事先做了准备,倒是没白忙活。”
苏窈也笑,“幸亏太傅做了准备,不然我可喝不上这么热乎的红袍。”
师太傅闻言,立刻又叫人给她添茶,端了许多精致吃食过来,摆满了她右边的食案。
“你尝尝这些可合你的胃口?我那不孝女便喜欢吃这些甜糕,家里厨子能做不少花样,扬州城里有名的那几样都能做,若不合你心意,我再让厨娘重新去做。”
苏窈听了,想起来师太傅膝下还有个小女儿。
因着身子骨弱,受不了京城的水土,便养在扬州祖母家,如今师太傅致仕,她应也住了过来。
“太傅让人端来的点心都很好吃,不用另外再做,我一人也吃不完这么多。”
师太傅多年前一大憾事,便是没有女儿,从前在国子监见到小苏窈时,觉得她粉雕玉琢,讨喜的很,又是将门遗孤,当真是偏爱的很。
平常便是犯了小错,见她被罚,他也会去和她夫子打个招呼,免了她的。
而后因女儿不在身边,越发待苏窈如同亲闺女一般。
想到她们两人,师太傅颇有些遗憾。
“明镜与郡主你年岁相仿,只是如今我也不知她瞎跑到了何处,若她在府上,我倒是想将她介绍给郡主你,也好带郡主你在扬州好好逛逛。”
师明镜。
苏窈下意识念道:“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师太傅笑眯眯道:“正是,我为她取名,寓意便是从后一句。说起来她还比你大半岁。”
苏窈没听师太傅说起过自己的女儿,他也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提起师明镜,话便滔滔不绝。
不知聊了多久,师太傅方才意识到自己话题走偏了,悬崖勒马扯了回来,笑着问起苏窈:
“你如今在哪住着?”
苏窈其实很喜欢听人絮絮叨叨,她喜欢这样的氛围,像是小时候一大家子人围着说笑。
尤其是听老人念叨时,总让她想起在祖母身边的温情。
可听师太傅转了话头,她也配合回答道:“乌州,我在那开了一家书院,如今算是书院的东家。”
师太傅闻言微讶,捋着胡须,兴趣十足地问了她许多书院的问题。
苏窈很有耐心的一一回答完。
师太傅听完,若有所思道:“不错不错,我方才听郡主你说,还准备办一间新书院,如今可还缺人手?”
黄塾掌三天两头的跑,可就为着寻人。
苏窈茶也顾不上喝了,问道:“太傅难不成要给我介绍人?”
师太傅笑了两声,道:“我这正有些人手,自我告老还乡之后,也还是闲不下来,教书育人一辈子,早便养成习惯了。因此,我在府上办了府学,时不时会挑几个家境贫寒的好苗子加以教导,有些弟子天赋异禀又志在朝堂,便暂时在我府上备考,可也非长久之计。”
“你若少人,倒可以在我这挑几个去,他们也好有个谋生,慢慢备考,”他捋胡须的手在须底停下,叹气道:“以老夫的家底,也不能供他们一辈子。”
要送一个读书人出身,家里没些底子便艰难的很。
苏窈自己便开书院,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加上,她相信师太傅选人的眼光。
能被他瞧中的弟子,不说学问好到什么地步,但要说差,必定是不差的。
因此她答应的很快,“那便多谢太傅了。”
回去时,师太傅盛情挽留,邀苏窈在府上住下,可苏窈想到慕茹安一个姑娘家住在客栈,还是婉拒了。
约好来挑人的时辰,苏窈心满意足地回到客栈。
慕茹安做的是绸缎生意,兼之珠宝首饰,即便她没说,苏窈也知道这一次来谈的生意非同小可。
不然她也不会顶着伤就来了。
所以后来几日,苏窈从师太傅府上回来,客栈里常常见不着慕茹安人,她也不意外。
好在他们夜里都是有时间的,会一起去扬州夜市里游玩采买。
白日里两人各忙各的,萧应清则整天跟在慕茹安身后跑,像是个尽忠尽责的侍卫。
苏窈则一天不落的按时去师太傅府上报道。
—
师太傅府上专开有一堂,名为“扶摇堂”,她原先并未想好怎样挑,后来寻思着时间多,便与师太傅商量着,在扶摇堂里设了一扇屏风。
听闻她还要女夫子,师太傅高兴的很,一连修书数封,邀了许多人来。
她则坐在后头,看师太傅与众人授课,她再从中看他们的言谈举止,再选合适的人。
这样一连七日下来,苏窈对师太傅明下弟子的脾性也摸了个大概。
白露把晾干了的纸收好,数了数上头的名字:“郡主,您挑了有二十七人了,这下新书院可不缺人手了。”
师太傅这些年所教过的所有弟子,更有些忘年交,皆过来捧场,苏窈挑的可谓眼花缭乱。
又花费两日,一一寻问好了他们的意愿。
苏窈这边尘埃落定的同时,慕茹安那桩大生意也谈的差不多了。
扬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半月时间一晃而过。
打算回程前夕,苏窈又去了一趟师太傅府上,与他告了别。
师太傅叮嘱她良多,她都一一记着。
出来时,慕茹安顺道来接苏窈,因来时,她们为赶时间,走的是水路,回去时慕茹安便提议走陆路。
“也算是一路游山玩水,巴巴赶回去也无甚好玩的。”她如是道。
苏窈欣然点头。
于是乎,她们一行人便开始慢悠悠地从扬州往乌州赶。
沿途春山明媚,陌上花开,她们会在入夜时赶到客栈,若没有客栈,便前去借宿。
这于苏窈是完全陌生的体验。
她见到了各色各样从前只在书里见过的场景。
原来世上当真有腰挎长刀的大侠,做好事不留名,曾在月黑风高的晚上大战采花贼。
在雷声轰隆的雨天,白日里看似笨嘴拙舌,只会下田插秧的农妇会放下锄头生起火,往她们手里一人塞个红薯,讲起民间志怪,却变得比国子监里的夫子还博学多知。
即将到乌州时,苏窈感觉自己仿佛在人间修行了一番。
不再心浮气躁,也看淡了许多事。
可就在距乌州只有一座大山时,路上出了状况。
因接连大雨,原本连接乌州和临州的官道坍塌了一半,试了很多位置,她们的马车还是不能过去。
萧应清带着几个侍卫走来:“那边的山路也塌了,怕也不能过,若要原地折返,怕是得多一日的路程。”
闻言,众人脸上都有些沮丧。
苏窈抬手一望,看着眼眼前的大山道:“不然,马车先放在这儿,我们先翻过这座山?”
慕茹安也看过去,只见那相隔两地的大山上,已有几条被人踩出来的小道,应是能走人的。
“好主意!走那山上过,指不定比我们坐马车绕来绕去还快些。”
萧应清附和道:“那我们赶紧走吧,再晚些天便要黑了。”
于是,几人连带着侍卫侍女,便开始往山上走。
前两个侍卫打道开路,后两个侍卫负责护卫周边。
萧应清看慕茹安跑的快,身上溅了不少泥,实在担心她背后那从肩膀撕到腰的伤口,便说要背她。
慕茹安正好还是男装,闻言二话不说便趴他背上。
这山看着不高,爬起来却不是这样。
一开始山路平缓,苏窈尚且跟的上,后来山坡陡了,她便有些气喘,在上一个小坡时,她不慎踩到一块不稳的垫脚石,摔了一跤,脚崴了。
慕茹安听到声音,赶忙从萧应清背上跳下来。
“阿窈,你腿没事儿吧?”
周围的侍卫与萧应清都自觉背过身去,方便慕茹安去查看苏窈的伤口。
苏窈的脚踝处看上去肿的厉害,一下便跟涨红的跟染了色的馒头似的。
慕茹安皱眉道:“这么严重,那必然不能走路了,可我们这还没大夫,要不,我们先在这儿过夜,我让侍卫从外头寻个大夫给你包扎一下,我们再赶路?”
苏窈看了眼天空,摇了摇头。
“看这天色像是要下雨,我们现在还在林子里,一会儿若是打雷便有些危险了,还是等下去之后,再去找大夫瞧瞧吧。”
慕茹安不放心,“可你这样如何走?”
苏窈安慰她不碍事的,轻描淡写地道:“我们如今在山巅,怎好后退,下山的路好走许多,我忍忍便是了。”
她说的轻松,慕茹安却看着下山的路,陷入沉思。
忽然,她道:“萧应清,你来背阿窈下去吧。”
萧应清猝不及防被叫到,先是愣了一下,才看向苏窈。
苏窈想到他与慕茹安之间的种种,犹豫了下,还是拒绝了,“让人扶着我点便好,我这也只是看着严重,走几步还是走得的。”
慕茹安不信,苏窈只得自己走了几步给她看,结果吓得慕茹安连忙去扶她,无奈妥协道:
“行吧,就照你说的办。”
下山时,白露和另一名侍女扶着苏窈,萧应清顺手把慕茹安背起。
这下队伍里两个伤患。
苏窈在他们背后走着,突然看见慕茹安自诩城墙般厚的脸皮红了红。
在后头看得尤为明显。
她不由得好奇,打从心底想知道萧应清和她说了什么。
脚下传来细细密密,如同被蚂蚁啃噬的麻痛。
青年背着红了脸的小姑娘,步伐缓慢的走在山间。
这一幕倒让苏窈看得有些怔忪,猛然想到,日后茹安兴许也是要嫁人的。
如今她二人相依为命的时间,可能也并不长久。
苏窈逐渐停了下来,
从山顶看下去,广袤天地无垠。
分明很快便要到家了。
她却觉得分外孤寂,好似这天底下就只剩下了她一人。
-
抵达乌州后,苏窈在屋里休养了几日,走路时还有些磕磕绊绊,需要人扶。
大夫叮嘱她不要落地,可很快便是慕茹安的生辰,苏窈想亲自为她去挑礼物。
因此,今夜便让人拆了点绷带,不然腿上像绑着马球似的。
沐浴过后,侍女将苏窈的腿小心放在榻上,吹灭了灯离开。
白露则留下值夜。
睡了一会儿,苏窈发觉自己并无困意。
慕茹安是春末的生辰,与魏京极只隔了两日。
她伸出手,往床榻边沿放着的小匣子摸去。
摸到后,苏窈转了几下,将匣子打开,拿出里面的玉牌。
明明那时,梁远没有将玉牌留下,听她说完话便离开了,可后来到了扬州,白露却发现那玉牌好生生的出现在她的锦囊里。
白露吓的魂不附体,不敢想象这玉牌若是掉了该如何是好,立刻将这事告诉了她,并将魏京极的留下的玉牌交给她。
这东西实在是贵重,若不小心落于奸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苏窈也没想到将它放哪好,便一路带在了身上。
魏京极离开乌州已经快一月。
可这个东西却随时随地的提醒她,他的存在。
苏窈换了个姿势,趴在枕头上,近距离瞧这块玉牌,边瞧边琢磨怎么处理这个东西。
送回去?
虽说乌州监御史是魏京极的人,可这东西是魏京极留给她的,那监御史也不会听她的。
或是锁在哪?
……
苏窈想了许久,最后终于有了困意,迷迷糊糊睡着了。
翌日起身,去街上为慕茹安挑礼物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带在了身上。
在想法子还给魏京极之前,这东西可千万不能有闪失。
没什么地方比自己身上最安全了。
从前的这个月份,苏窈挑礼物都是一块挑,因那时,魏京极在她心中的位置比慕茹安还高上许多,因此都是先去挑了他的,再去挑慕茹安的。
这一次只挑一样,倒真是多年以来的头一回。
金银珠宝,慕茹安都不缺,苏窈也从没送过这些。
在街上坐着马车逛了许久,她终于选定了一份生辰礼——
一把锃亮,削铁如泥的匕首。
听说是西域那边的货,匕首上还镶嵌有宝石,看起来优雅又危险。
苏窈一眼便在铺子里看中了它,直接让白露掏钱买下来。
预备回去时,苏窈坐在马车里,听见马车外一片叫好声,出于好奇,便掀起车帘往外瞧。
只见宽阔的河流两岸声色繁华,两艘龙舟正铆足了劲往前冲,龙舟上划桨的男子肌肉怒张,尤其是领先的那一条龙舟,快的出现残影。
“停下。”
白露坐在马车外头,闻言往里探头道:“小姐,怎么突然要停下了?”
苏窈因养伤的缘故,已足不出户许久,难得有这样的热闹看,她也想下去走走。
“再过几月便是端午,他们这是在为那日赛龙舟做准备罢?新鲜的紧,我们也去瞧瞧。”
白露看向她的腿,“小姐,您能走吗?大夫说……”
“大夫说已无大碍,我便在那站着瞧一会儿,也不会累着的。”
苏窈说着,便扶着白露的胳膊走了下来。
河水看起来有些深,两岸的堤坝修的也高,只是围栏只到腰侧,最好观看的位置早已站满了人。
怕被挤下去,苏窈便选了个人没那么多的地方,饶有兴致的看起来赛龙舟。
京里端午也有这样的赛龙舟,但这习俗是从南方传去,并不十分地道。
也有许多细微差异。
苏窈光顾着认真看,不曾想适才没挤进好位置的人,此刻已挤到了她们身边。
她身子微微往前倾时,后背在此时却猛地被撞了一下。
苏窈没稳住,来不及反应,便直接掉了下去。
水面溅起一大朵水花。
白露慌张去抓,却只抓住了一片衣袖,惊声喊道:“小姐!”
这时,身边的人也发现有人落水了,还是个姑娘,人群中立马躁动起来。
苏窈自那次落水后便学了游水,可此时腿脚不便,她奋力挣扎却没派上什么用场。
在距离那模糊的岸边一尺之遥的水下,手脚逐渐脱力。
不知名的水草缠住她受伤的脚踝,湍急的水流将她冲的头昏脑涨,那种濒临窒息的感觉再度涌上。
肺部与腿脚同时传来剧痛,她甚至没有力气咳嗽。
视线逐渐模糊时,苏窈又听到了一道入水声。
她没理由地想起几年前,那个朝她游来的青年,拨开团团稠密的水,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求生的本能让她清醒了些。
苏窈竭力睁着眼去看那个朝她游过来的身影。
大脑缺氧之际,她好似看到了眼前的身影与记忆里的重合。
可也仅仅是这样一眼,她便耗尽了所有力气。
再醒来时,苏窈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混了许多种干燥药材的味道。
她仿佛躺在了大街上,许多人在她耳边嗡嗡的说话,却听不清楚一句。
苏窈咳嗽了一声,眼皮有气无力地掀起,望着周围的环境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躺在医馆里。
想到最后一幕,她略一愣神,却见白露同样湿着衣裙进来,“小姐,您总算醒过来了。”
苏窈顿了一下,眼睛里因为被河水泡过,还有些说不出的涩意。
“是你救的我?”
白露直到现在,心脏还在砰砰乱跳,道:
“自然是奴婢。您落水的时候,奴婢怕有小人图谋不轨,便让侍卫拔了刀控制住场面,然后奴婢才跳了下来。幸好赶上了,小姐,您可吓死奴婢了。”
苏窈这才想起,白露是会水的,因小时候不敢下水,她便没有学。
可若有女子落水,总时不时会冒出些阴私勾当,乳母早早便让白露学了游水,以备不时之需。
只是那日去姨母家,她不曾带着白露去,才有了那档意外。
弄清了是谁,苏窈不免觉得自己真是累着了。
竟然将白露看成了魏京极。
躺在榻上的女子身上的衣裙还是湿的,白露随便寻人买了件外裳披着,道:“小姐,您先忍忍,奴婢这就去为您买干净的衣裳来。”
苏窈叫住她,声音应方才吐了许多水,显得有些哑:“别忘了给你自己也买一身。”
白露点点头。
她里外的衣裳都湿了,穿着只怕会染上风寒。
虽有侍卫,也不好让他们去买女子的贴身衣物,便只能白露前去。
苏窈躺了一会儿,觉得这样湿着一身盖着被子,有些说不出黏腻,让她想到了河里横七竖八的浓密水草,绕在她身上的触感。
没一会儿,她终于睡不下,掀开被子下地。
看角落里有个椅子,便一瘸一拐的走去坐下。
医馆并不大,外头便是伙计抓药的地方。
里间只用一层白麻布充作门,里面不管是坐具还是床具,都简单朴素的很。
矮凳也只是简单的用四根木头撑起,还不到苏窈的小腿。
她这样一坐,沉重下坠的裙摆便拖到地面,像直接蹲在地上。
可条件不允许她讲究些什么,这应是白露能寻到的最近的医馆。
精神高度紧张一段时间后,人便容易犯困。
苏窈靠着墙角,眼皮渐渐合上。
刚一合上,挡住外头人群的白麻布便被掀开。
黄昏和煦的阳光照进来。
青年弯着腰进来,一眼便瞧见了,缩在角落里,抱着双臂,可怜兮兮歪着脑袋靠在墙壁上的苏窈。
她听到有人的脚步声,费力睁开眼。
漂亮干净的杏眼因充血红了一圈,像是刚刚哭过,头发也乱糟糟,这多出来一缕,那乱撩上去一丝。
象牙白的长裙拖在地上,尘埃几乎将它染成了灰色。
随便一看,便能看到衣裳几处地方都被某种钝物划破,露出里头的丝线。
衣袖也缺了一角,她白嫩的手腕露出来半截。
他的视线往下移,还能清楚的看到她腿上绑着的白色绷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