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提防
◎陛下也怕侯爷功高震主?◎
这一晚, 姬瑶沉浸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
她绝望的不停奔跑,直到遇见那个熟悉的背影,这才如见到救命的稻草一般。
然而他走的很快,无论她如何努力, 始终追不上……
“秦瑨!”
姬瑶在梦中喊出声, 一下子惊醒, 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入目是明黄绣龙凤的幔帐,在烛灯映射下少了几分威严,多了些许温暖。
熟悉的龙涎香萦绕在鼻尖,姬瑶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回到心心念念的大明宫。
她长吁一口气,虚弱的坐起身, 抬手擦了擦额前冷汗。
秦瑨把她送回来了,以后再也不用害怕了……
姬瑶在心里劝说自己, 忽觉口有些渴。
外面的天刚蒙蒙亮,她正要叫宫人前来侍奉, 疏不知一道熟悉的声线自耳畔响起——
“陛下, 您醒了。”
姬瑶一怔,循声看去。
帐外有人穿着赭色內侍服呵腰靠近,缓而慢的将幔帐挂在龙勾上。
面前的视野更为清晰, 这人已有四十多岁,长着一张圆脸, 笑起来眼角会有鱼尾巴一样的皱纹,显得慈眉目善。
“大监……”姬瑶唇瓣发颤,忙不迭跪在龙榻上, 直起身细细端详眼前人, “朕……朕是死了吗?”
“陛下莫要胡说, 是老奴啊!”徐德海激动的难以自持,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陛下您听,响的很呢!托陛下的福,老奴还活着!”
“大监你没死……”
失而复得的感觉袭来,姬瑶混沌的眼眸在这一刻亮起来,扑进徐德海怀里,“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徐德海是看着姬瑶长大的,两人是主仆,亦像亲人。
如今劫后重逢,他想着里面的艰难,一时老泪纵横:“老奴获救后,一心想去地下殉主,还好被太傅大人拦住了……陛下不在的日子里,老奴生不如死,只能夜夜为陛下祈福……还好陛下没事,万幸,万幸!”
两人徐徐分开,他抬袖擦去脸上泪水,急不可耐的睇向姬瑶:“让老奴仔细看看。哎呀,陛下都瘦了,这几个月定是没少受苦,宣平侯待陛下可好?”
姬瑶抽泣几声,红着眼点点头:“这一路多亏宣平侯照顾,要不然朕真的见不到你了。”
“谢天谢地。”徐德海双手合十,对老天拜了拜,“老奴一直担心,你与宣平侯不对付,若是吃了亏……”
他忽而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又扇自己一巴掌:“咱们不说这些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陛下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徐德海温声哄着姬瑶,扶她躺下,“太医说陛下龙体虚弱,太傅已安排罢朝七日,陛下赶紧趁这个机会好好修养,再睡一会吧。”
回到大明宫,极度的放松之后就是前所未有的疲惫感。
姬瑶想睡,心头却有忧虑,瞥了一眼外殿,细声问:“外面情况怎么样了?”
徐德海道:“叛党已被押入大理寺审查,没多久就会转刑部了,宣平侯全权负责此事,陛下大可安心。”
“嗯。”
姬瑶缓缓闭上眼睛,满怀心思逐渐放下。
有秦瑨在,她倒是安心……
*
秦瑨处事一向雷霆手段,不过用了三日,朝廷叛党全清,宁王亲眷俱被诛杀,镇国公府和汝阳侯府接连陨落,牵扯有品级官员三十五人,抄家流放,一律重典处置。
清理叛党的奏章送到御前时,姬瑶已身体大好,整个人容光焕发,美如艳瓣。
江言立于一丈外,试探道:“陛下是否要封赏宣平侯?”
“那是自然。”
姬瑶端坐在偏殿案前,一身朱红缭绫曳地裙,外罩金丝大袖衫,娇俏的眉眼含着笑意,仔细臻赏着奏章上的字迹,“朕流落在外,若不是宣平侯相护,朕的命早就没了。朕不仅要封赏他,连同陇右军的将士们,朕都要逐一封赏。”
江言面上浮过一抹异色,笑道:“陛下仁义,乃是我朝大幸,但老臣还是要多说几句。封赏陇右军是犒劳我朝将士,彰显皇恩浩**,理所应当。但对秦瑨的封赏,陛下就要有所考究了,他已贵为朝廷一等侯,差不多了。”
姬瑶一滞,抬眸对上江言的目光。
这目光暗含揣度,满是睿智,还有对她的期盼。
往日她讨厌秦瑨,最信任的便是太傅。她身为太傅的学生,他说的字字句句,她都能在第一时间领悟。
而今这般提点,竟让她有几分不适。
“太傅的意思,朕知道了。”姬瑶微咬唇心,将奏章放在案上,思忖片刻,笑道:“传朕旨意,加封秦瑨为骠骑大将军,追食邑三千,赏黄金千两,陇右军赐御号嘉勇。”
“陛下圣明。”
如此一来,江言适才放心,垂首告退。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紫宸殿,姬瑶顿时敛了笑,心情骤然沉坠下来。
徐德海斟酌少顷,上前道:“陛下,这样封赏可以吗?宣平侯救驾有功,平叛得力,只加个武将虚名,给些金银,未免寒酸了一些。”
在他看来,陛下先前与宣平侯君臣不睦,偏信太傅,这并非好事。
眼下,正是与宣平侯和缓的好时机。
“朕怎会不知道寒酸?”姬瑶瞥了徐德海一眼,无力的倚在紫檀圈椅上,“宣平侯此举,堪能加官晋爵,但朕不能这么做。”
徐德海叹道:“陛下也怕侯爷功高震主?”
“这只是一方面,朕主要是害怕树大招风。你刚才也看见太傅的态度了,若朕执意给宣平侯封王,到时候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想想他会有什么后果?他站在朝中,那真真就成了众矢之的。”姬瑶扶案而起,走到轩窗前,轻轻推开窗棂,望向外面巍峨的宫城,“这个朝廷,不是靠一人就能撑住的,太傅和英国公再厉害,不也一样没找到朕吗?朕现在根基不稳,朕需要秦瑨,朕得保他。”
她的嗓音娇婉动听,细细一品,却平添了几分沉重的气息。
徐德海睨着她,心头忽生感慨万千。
她站在窗前,还是一如既往的模样,然而在他眼里,他那身娇体软的小陛下终于长大了。
徐德海情难自控,偷偷抹去几滴泪,叹道:“陛下远虑。”
姬瑶仰头凝着天际,眼神有一瞬放空,嗫嗫自语:“不过朕这样,想必他一定得生气了……”
她声音太弱,徐德海没听清:“陛下说什么?”
“没什么。”姬瑶转过身,催促道:“快让他们拟旨吧。”
“是。”
徐德海还没走出偏殿,姬瑶再次把他叫回来:“等一下,你先去叫内行司过来。”
自打姬瑶成为皇太女,先帝便培养了一批武功高强的死士,成立内行司,每人肩头皆有六角梅花烙印,誓死效忠未来女皇,直接听命于姬瑶。
不过姬瑶这些年心思一直不在朝政上,从没启用过内行司。
如今这是怎么了?
徐德海惊诧道:“陛下可是要……”
杀人那两个字,他没敢说出口。
姬瑶小嘴一撅,对他的反应甚是不满:“你怕什么?朕只是想让他们查个案,你速去叫人过来。”
“好好好,老奴这就去。”
眼见小祖宗又要发脾气,徐德海大气不敢喘,步履生风地离开紫宸殿。
没多久,便叫来了内行司总督头。
这人一身黑衣,头戴黑?面具,将自己全身上下捂的严严实实。
“陛下。”
他嗓音冷咧,半跪在地。
这些年来,姬瑶从没见过他的真容,只从声音和身材判断,应该是个俊逸非凡的年轻郎君。
她走到他身前,睇他道:“索凜,好久不见,朕要你去查个案。”
索凜抬起头,“陛下尽管吩咐。”
四目相对,他那双眼睛黑沉寡淡,竟有几分像秦瑨。
姬瑶的好奇心在这一刻勾起来,微微俯身。
索凜一怔,任由她摘掉了面具。
姬瑶仔细端详着他,心忽而跳漏了一拍。
面具之下是一张年轻俊逸的脸,约莫也就二十出头,除了嘴巴不像,眉眼真的肖似秦瑨,一样的稳重,但却多了几分冰冷。
倒是有趣……
姬瑶挑了下眉梢,将面具还给索凜。
不过须臾,索凜重新带上面具,垂目凝着地面,半个字都没有多言。
秦瑨要是有他这么听话就好了……
姬瑶如是想着,叹气道:“约莫十几年前,庐州发生过一起秦氏布商偷贩私盐一案,当时秦家尽数被斩,案子办的并不通透。朕要你不惜一切代价,查明原委,懂了吗?”
索凜颔首:“明白,属下这就去办。”
待他离开后,姬瑶复又走回窗前,遥望着湛蓝无际的天空。
她能为秦瑨做的不多,只希望能尽快还秦家清白。
*
秦瑨在宫里连轴转了两天两夜,直到第三日晌午方才回到府中。
陇右军早已撤出长安,仅留了一部分在宫里协助禁军继续清洗残党。
田裕闲来无事,跟秦瑨一同回到侯府喝酒。
长安的深秋甚是爽朗,空气清新,不似陇右那般干燥。
后院天香苑里红叶翩翩,疏林如画,依山建有水榭,石中清流潺潺,雅致大方。
侯府仆役不多,这边极其清净。
两人各换了舒适的衣衫,坐在廊下畅饮。
“来,我敬你。”田裕举起酒杯,揶揄道:“这些年真是拖你的福,战功压得我都喘不上气了。”
秦瑨笑道:“田将军骁勇善战,带领的先锋营各个都是精兵强将,是我托你的福才是。”
“行了吧,这里又没外人,你我还在这里作假。自古以来都是无将不成军,无军不成将,你我的感情,都在酒里了。”
说着,田裕一口喝了个干净。
他一向快酒,秦瑨无奈,只能跟着起一杯。
烈酒灼喉,让他微微皱了下眉。
几巡过后,两人俱是躺在廊下,疲惫不已。
秦瑨长吁一口气:“终于能歇歇了……”
然而没多久,宫里就来人了。
这次阵仗不小,大监徐德海亲自前来,其后跟着两排宫人,抬着数架红绸御赏。
秦瑨连忙赶到正堂,上前迎道:“大监,别来无恙。”
“托陛下的福,拣回一条老命。”徐德海面带笑意,托起明黄圣旨,“宣平侯,快接旨吧。”
听他如是说,秦瑨敛正神色,撩袍跪在青石地上。
徐德海打开圣旨,朗声道:“宣平侯秦瑨宿卫忠正,守节乘谊,今平叛有功,加封骠骑大将军,追食邑三千,赏黄金千两。陇右军骁勇善战,克敌制胜,特赐御号嘉勇,将士另行封赏!”
秦瑨一滞,叩首道:“臣谢主隆恩,祝陛下福泽绵延,江山永固。”
“侯爷快起来吧,老奴定会转告陛下的。”徐德海殷切的扶起秦瑨,将圣旨交在他手中,“恭喜了,侯爷。”
“多谢大监。”
在秦瑨的示意下,他的手下沈三恭敬递上赏钱,随后亲送大监离开。
外面西风乍紧,俨然又要降温了。
秦瑨踅身走进正堂,黑眸沉沉,睇着手中的圣旨。
有了御号嘉勇,陇右军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天子御军,在十道铁骑中地位更高一筹。
而对于他的封赏,却像是一个敷衍的安慰……
田裕是边将,不愿意与宫人过多接触,这时才从偏厅走出来,愤愤不平道:“你这次立了这么多功,陛下就给你这点封赏,未免也太小气了。不给你封个王,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啊!”
“功高才要防。”秦瑨不屑一顾地笑笑,手却攥紧了圣旨,“陛下不想封,怎么都说的过去。”
“原是怕你功高震主啊?”田裕方才反应过来,“啧啧,我以为那小娘子单纯可爱,没想到却是猴精!”
秦瑨立时瞪他,“这是长安,不得胡言乱语。”
田裕不情愿的收敛下来,“我就为你赶到不值……”
“在其位,谋其职,有什么值不值的。”秦瑨有些不耐烦,微扬下巴示意:“你也累了,赶紧找个院休息吧。”
*
这一晚,姬瑶躺在龙榻上辗转反侧。
这两天她一直没去想秦瑨,然而今日加封,再加上见到索凜的模样,秦瑨的身影便又浮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种感觉非常难受。
尤其当她看到身边空****时,竟倍感空虚。
龙榻再舒服,对比那温暖坚实的怀抱,似乎还差点意思……
冷不丁的,姬瑶耳畔仿佛再次听到了秦瑨低沉的粗喘声,小腹随之一紧。
她面靥微红,忍不住嘤咛一声。
真讨厌……
姬瑶心头埋怨,翻了个身,用被衾把自己蒙起来。
这床笫之事的后劲这么大吗?
明明都回到长安了,她竟还是想要他……
与此同时,宣平侯府亦是彻夜难眠。
秦瑨阖眼躺在床榻上,坚持了许久,终是一点睡意没有。
他无奈起来,赤着上身,走到圆案前坐下。
一旁的落地绢灯燃的正旺,他肩上那枚小小的牙龈愈发清晰。
他抬手摸了摸,心里情绪开始波动。
回到长安,一切原形毕露。
姬瑶又开始提防他,怕他功高震主,拿了一堆没用的东西敷衍他。
他并不在意什么爵位,更不在意钱财,今日的光景早在陇右时他就已经料到。
然而真的接到圣旨时,他还是忍不住心酸。
这一路走来,他若真有功高震主的心,恐怕都不会把姬瑶再送回长安。
两人经历那么多,说了那么多。
他以为她会懂。
却没想到无论他做了什么,依就是殊途同归……
秦瑨胸口堵的厉害,去浴房洗了个凉水澡,方才冷静下来。
再次躺回床榻,他只觉自己很可笑。
他一个快到而立之年的男人,不过是有了几分俗情,没想到却变得愈发矫情。
真跟个娘们一样……
秦瑨闭上眼,自嘲的笑了笑。
这封赏,哪怕一点不给也罢。
他压根不在意。
**
少女思春,姬瑶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的睡着,毫无意外的做了秽梦。
醒来时,她全身酸软,委实让她羞恼不已。
她励志要将天下变得海晏河清,满脑子可不能只想男人。
思来想去,姬瑶决定转移注意力,命徐德海拿来先前宁王积压的奏章,一本本翻阅,规划着上朝后该处理的事。
这其中,她翻到了襄州刺史李为弹劾怀远侯的奏折。
张家兄弟的恶性还历历在目,这势必要拿出来重典。
除此之外,还有穆庭之的上奏。固县县令已招供,是李氏指使他以糠代粮,贪赃枉法。
这位李氏出自赵郡世家,一直在梁州营商,做的就是粮道生意,家境颇为殷实。
如此还不知足,竟将爪牙伸到百姓那里。
回想在外逃亡的日子,这些权势滔天的世家总会有些鸡犬出来作乱,让姬瑶失望愤恨,何况得罪的还是她。
赵郡李氏,恰巧是个不大不小的世家,堪可用来杀鸡儆猴。
下午的时候,张桃儿过来觐见,明日她便要随大军返回鄯州了。
姬瑶望着她身上沉重的甲胄,不免有些心疼:“桃儿,若是你想,可以留在朕的身边。”
张桃儿粲然一笑,“多谢陛下好意,我志不在此,还是回去吧。”
她滞了滞:“不过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姬瑶甚是豪爽,“但说无妨,只要朕能做到,一定应你。”
“嗯,是这样……”张桃儿凑到她身边,小声说道:“我哥哥是个面冷心热的人,有时说话比较秉直,但我绝对可以用性命保证,他人不坏,是个值得依靠的好男人。若有可能,陛下和哥哥喜结连理的时候,请我来长安喝杯喜酒就行了。”
话落,她咧嘴笑起来,露出一排皓白牙齿。
姬瑶怔怔睨着她,眼下不知不觉泛起红晕:“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不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张桃儿挠挠头,对姬瑶行礼:“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陛下,咱们后会有期。”
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面。
姬瑶立在朱门前,目送张桃儿,忽然觉得失落。
她就像带着她在陇右的回忆一样,渐行渐远。
回到殿内时,姬瑶反复思忖着张桃儿的话,心觉张桃儿应该是发现了她和秦瑨之间的亲密关系。
“喜结连理……”
姬瑶眼神放空,自言自语。
秦瑨的确值得依靠,在他身边,她总会得到满满的安全感。
但喜结连理,应该不可能。
毕竟两人除了肌肤之亲,好像没有几分真情。
而她是皇帝,未来的夫君绝不会是寒门……
*
时间一晃而过,百官回朝的日子到了。
这天,秦瑨起了个大早,乘坐黑绸马车来到丹凤门外。
早有官员聚在此地,纷纷侧目盯着他的马车。
秦瑨挑帘下来,身着紫色官袍,腰际金玉带,翘脚幞头下是一张锋锐端正的面庞。
在外流落数月,归来仍是意气风发。
眼下秦瑨风头正盛,那些寒门官员亦跟着扬眉吐气,在崔佐炀的带领下迅速向他靠拢,一一与他作揖。
“秦侯。”
“侯爷。”
秦瑨含笑回礼:“诸位同僚好久不见。”
离上朝还有些时间,众人便寒暄起来,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这下可惹得世家官员嫉愤起来。
秦瑨离朝之后,他们好不容易压了寒门一头,没想到现在又死灰复燃……
江言在其中站了一会,抬步走向秦瑨。
英国公见状,亦跟了上去。
无论如何,秦瑨现在是功臣,同是在朝为官,阔别多日再见,不打个招呼总是说不过去。
见他们过来,秦瑨这边立时噤声,对其虚虚行礼。
江言打量着秦瑨,笑道:“如今回朝,宣平侯真是红光满面,风采不减当初。”
英国公在旁捋着胡须,不似江言那么和善,傲慢道:“可不是吗?宣平侯一举铲掉了镇国公和汝阳侯,气势大振,怎能不红光满面?”
他话里话外尽是嘲讽,亦指他铲除异己,立时让秦瑨神色凜然。
崔佐炀身为言官,早就看不惯他们这幅高高在上的嘴脸,上前说道:“二位何必阴阳怪……”
秦瑨抬手止住他的话,盯紧英国公,皮笑肉不笑道:“镇国公和汝阳侯乃是自作自受,该查,该办,我不过运气好,顺道捡个漏而已。话说回来,我不过尔尔,你就开始看不惯了,若以后掉了尾巴在我这,到时候只怕我不仅仅是红光满面了。”
话音落地,大明宫钟鼓响起,上朝的时辰到了。
秦瑨宽袖一震,懒得再去理会,提布去西掖门外列队。
英国公气的火冒三丈:“秦瑨他……是在威胁我吗!”
“算了,你跟他打嘴仗,什么时候赢过?”江言很铁不成钢的看他一眼,“快去列队,莫要丢人现眼了。”
一盏茶的功夫后,钟鸣响起。
文武官按品级排列,自东西掖门踏入大明宫,经御桥行至宣政殿。
经过这些天,大明宫里的血腥早已洗刷干净,唯有宣政殿外还挂着烟熏火燎的痕迹,尚未来得及修缮完毕。
饶是如此,姬瑶依旧坚持在这里上朝,她要所有人需得深深记住这场教训。
“圣驾到——”
卯时三刻,伴随着徐德海冗长的通传声,姬瑶徐徐走上御台,端坐龙椅之上。
她今日面施红妆,身穿玄色宫服,外罩花绫氅衣,乌发如云堆砌,金釵玉鬓,一眼望去雍容华贵。
百官一拜三叩,礼毕,早朝方才正式开始。
殿内皆是花花绿绿的官员,姬瑶却是一眼就在其中找到了秦瑨。
他立在武官之首,恰在此时看向她。
两人目光绞缠,霎时间凭生万种情思。
那日姬瑶疲惫昏厥,秦瑨极其担心,安排好事宜便又按照约定赶回紫宸殿,可内侍说陛下需要休息,他没能见到天颜。
一晃到现在,两人已七日未见。
如今看来,姬瑶情况大好,一张小脸水灵了不少,又回到之前恣肆明媚的模样。
看来还是长安的风水养人……
秦瑨倏尔安心了,对着姬瑶微微勾起唇角。
恰是这若有似无的温煦笑意,立时让姬瑶面靥滚烫。
昨日梦境闪过,她慌忙收回眼神,漫无目的地看向前方。
还好她扑了很多胭脂,要不然,定是要出丑了。
徐德海在旁道:“有本启奏——”
等了半晌,无人奏事。
朝廷刚经过血洗,谁都不想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然而姬瑶却不想给他们清净,清清嗓子,掷地有声道:“宁王谋逆一案已经调查清楚了,但不意味着朝廷的清算就到此结束了。”
百官闻言一怔,皆看向姬瑶。
宣政殿顿时鸦雀无声。
“上次朕说过了,朕流落在外这几个月,可真是长了见识。朕还不知道,这天下竟有如此多的腌渍事。”姬瑶的目光掠过众人,最后停在一个年过五旬的老人身上,冷声道:“怀远侯,你可有话说?”
当她叫出怀远侯的名号,秦瑨面上掠过一抹惊诧之色。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他原本以为回到长安,她便不会再管这些事……
冷不丁被陛下点名,怀远侯一头雾水,上前两步,垂首道:“老臣惶恐,还请陛下明示。”
姬瑶没说话,自徐德海手里接过一本奏折,隔空扔给了他。
怀远侯捡起来一看,手越来越抖。
末了,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喊:“陛下!老臣冤枉啊!”
如此一来,除了秦瑨,众人皆是嗔目结舌。
怀远侯在朝中一向中规中矩,鲜少参与党派争夺,这火怎么烧到他身上了?
姬瑶看出众卿的疑虑,抬高声调道:“怀远侯,你命南漳亲眷找黑市购买九十九副紫河车,用来给夫人续命,这只是其中一列罪状。你有没有冤枉,到大理寺一查便知。来人,将其拿下!”
“陛下,老臣只是一时糊涂!还请陛下开恩!”
怀远侯不停磕头告饶,可姬瑶充耳不闻。
金吾卫很快进来,托着极尽瘫软的怀远侯离开宣政殿。
“让朕看看,接下来是谁呢?”
姬瑶语气顽皮,玩味的瞟向殿内。
眼见陛下动真格了,有人惶惶不安,纷纷低下头。
少顷,姬瑶道:“刑部侍郎李磬山出列。”
李磬山身子一凜,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斜前方的江言,随后右跨几步,战战兢兢道:“臣在……”
姬瑶盯着他,假意含笑:“你可知朕为什么叫你?”
李磬山摇摇头,“下官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李昊你可认得?”
“是下官的本家侄子……”
姬瑶哦了一声,“你自己看吧。”
话落,一本明黄奏章直直砸在地上。
李磬山呵腰往前走了几步,捡起来一看,没多久便跪在地上,脸瞬间惨白如纸。
姬瑶寒声问:“李侍郎,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下官……下官明白!”李磬山头都不敢抬,“李氏涉嫌贪赃案,稽查时下官自当回避!”
姬瑶满意地点点头,“起来吧,这本奏章便留给爱卿做纪念吧。”
最后,她还不忘吓他一句:“你最好期待一下,你的侄子不会牵连出你。”
协同官员贪污赈灾银,弄不好,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李磬山心头大骇,颤巍巍走回队伍,斗大的汗珠不停滚落面颊。
皇帝一回来便在朝庭到处开刀,宣政殿内气氛诡谲多变,一时人人自危。
好在姬瑶未再扩大,只道:“朕还有件事要告知诸卿,朕准备重开闻天鼓,你们可有异议?”
如此一言,朝野再掀波涛,一时喧哗不已。
闻天鼓乃太宗时期设立,百姓可跨州县限制,直接到长安申冤。后来因形势难控,各方势力借闻天鼓大做文章,不过几年便草草荒废了。
实践废除的东西,如今要重开……
官员不禁交头接耳。
“这……这可怎么好……”
“是啊是啊……”
如此反应,惹得姬瑶很是紧张。
她咬住唇心,盈盈杏眼不知不觉地看向秦瑨。
让她意外的是,秦瑨只是淡淡瞥她一眼,如置身事外,挺拔而站。
这次他竟没有出言阻止。
恍惚间,姬瑶想到秦瑨对她说的话。
“只要你不是太出格的事,往后我都不会再刻意管制你……”
原来这不只是说说。
一股坚定的暖意流泻到心中,瞬间打消了姬瑶刚才的怯懦。
她是可以这样做的吧?
秦瑨说过,若是错了也没关系……
姬瑶坐在龙椅上,只觉腰板更直了。
与此同时,江言立于文官之首,紧皱眉峰,明显对这个提议不满,但却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这种事上,秦瑨绝不会允许陛下胡来,他自然没必要出面得罪陛下。
然而这次等了许久,秦瑨始终没有发声,这让江言倍感意外。
最后还是崔佐炀忍不住,率先开了腔:“陛下!”
听到这个激进的声音,姬瑶偷偷翻了个白眼。
秦瑨都不反对,这个小崽子还给自己加什么戏?
她忍着火气,“爱卿有事就说。”
宣政殿登时安静下来。
崔佐炀侃侃说道:“闻天鼓乃太宗时期设立,今日重开,臣认为此事不——”
他不禁拉了个长央。
视线的末梢,秦瑨微微侧头,正用眼神制止他。
这是什么意思?
崔佐炀疑惑的挑了挑眉。
秦瑨的右手覆在左侧腰际,以宽袖遮挡,伸出食指对他晃了晃。
崔佐炀恍然大悟:这是不让他多说了!
这片刻的沉默,已让姬瑶彻底失了耐心。
她秀眉紧蹙,没好气道:“崔大人,你到底认为什么?”
“臣认为……”崔佐炀咽了咽喉咙,“此事极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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