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长安

◎方才竟看出一些男女私情……◎

先锋营铁骑踏飒, 一路向东,为陇右大军开道。

逼近河西时,河西军士早在边界等待多时,梁懋骑高头大马在前, 身后排开四位健将。

早在出征前, 秦瑨就已告诉田裕, 河西节度使梁懋一向贪功近利,肯定会在讨伐逆贼时参上一脚。

如此光景,田裕并不意外。

两军会师时,梁懋在马上抬手作揖,客气道:“田将军一路辛苦,梁某在此恭候多时了。伐逆贼, 护正统,乃我臣子本责, 且问将军有何部署,我河西军定当竭尽全力!”

“节度使大人衷心可鉴。”田裕朝他拱手, 按照秦瑨的嘱咐, 说道:“上峰有命,还请梁大人率军东行,阻截河东叛军。”

梁懋微怔, “河东反了?”

田裕神色俱厉:“河东于氏,勾结宁王党羽, 妄图逼宫篡位。冥顽不灵者,当剿!”

河东这厮,糊涂啊!

梁懋倍感惋惜, 掉转马头, 朗声道:“传我令, 大军即刻东行,讨伐河东逆贼!”

有了河西军的加入,陇右铁骑不再瞻前顾后,行军速度极快,兵分三路,不过两日便合拢长安。

兵临城下时,宁王这边才收到消息。

天蒙蒙亮,金吾卫副统领许扈快步走进宣政殿,戎装未卸,急匆匆道:“王爷,有军队在城外集结,看旌旗,是陇右军!”

宁王姬顺斜倚在皇帝的描金榻上,怔愣过后,目光倏尔变得阴厉,手里茶盅猛然砸在地上。

哐一声脆响,瓷片崩裂,划伤了许扈的手。

“秦瑨果真没死……”

宁王坐直身,双手死死攥住襴袍。

这几个月,他一直在不停搜寻宣平侯和皇帝的下落,然而一网打下去,半点水花都没有。

派人去陇右打探,那边一如既往,压根不知晓长安的风云变幻。

他渐渐认为,两人兴许不知死到哪了,他那娇生惯养的小侄女在外面断然活不了多久。

很快他耐不住对权势的渴望,把重心转回朝廷,和太傅等人周旋较量,却没想到是他大意了!

几个月,春去秋来,时已兵临城下。

秦瑨敢如此嚣张的发兵长安,这说明,皇帝还在他手里……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竟没有走漏半点风声。

许扈急切问:“王爷,我们怎么办!”

此时悔恨早已无用,宁王额前溢汗,咬牙道:“火速拿来诏书,今日就去宣了!”

“王爷可是想清楚了?”许扈一惊,“陇右大军近在眼前,若宣了诏,你我乱臣贼子的罪名可就坐实了!”

宁王噌地站起来,“你这老家伙,怎如此愚昧?就是不宣诏书,我们的罪名就坐不实吗?秦瑨敢发兵长安,哪怕没有证据,他也会致我于死地。我若不称帝,我手下的将士如何成为正统,如何为我卖命!”

许扈脸色低沉,不说话了。

“阿麟!”

宁王厉声传唤,很快从门外进来一位通身皂色的冷面郎君。

阿麟垂首:“王爷有何吩咐?”

“速速联系河东,就说与天争一争的时机己到,”若不想当阶下囚,速来支援长安。”

“是!”

阿麟走后,许扈亦跟着离开,取诏书去了。

宁王负手立在朱红门前,仰头凝望天边,刺眼的光自云翳射出,如突破禁锢的牢笼。

回想一番,或许秦瑨早在暗中窥伺着他,看他在朝中粉墨登场,时机到了,方才发兵。

他不得不承认,这场较量,他略逊一筹。

谁让他生性急躁呢?

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短板,但跟那骄奢**逸的小侄女相比,他的性子不知要好上多少。

他不想当乱臣贼子,但谁让他那愚昧的阿兄非要传位给侄女呢?

认亲,不认贤。

这江山可不能毁在一个女人手里。

上朝的时间就要到了,姬顺心境突然开阔,对着初升的朝阳呵呵笑起来。

他这一辈子,活到四十多岁,什么都有了。

孤注一掷也好,破釜沉舟也罢,人总有一死,为心头执念搏上一搏又有何妨?

*

此时的长安刚刚苏醒,街巷上已是熙熙攘攘,叫买声不断,繁华尽在眼前。

而城外十里,大军压境,旌旗猎猎,让空气中占满了凛冽的肃杀之气。

秦瑨率领的陇右主军在此休整等候,没多久,先锋营的将士策马而来,询道:“侯爷,田将军来问,何时进城?”

秦瑨骑在马上,遥遥望了一眼长安城的方向。

如今兵临城下,大明宫那边定是接到风声了,依着宁王桀骜不驯的性格,肯定要做困兽之斗。

他只需要再等等,这场讨伐便可愈发名正言顺。

秦瑨压低眉宇,“时机未到,原地待命。”

“是!”

将士不敢怠慢,旋即打马回去禀告。

好不容易闲下来,秦瑨策马来到队伍中央,停在那辆雍容华贵的金銮前。

这里被陇右军围的里三层,外三层。

饶是如此,张桃儿依旧机警的守着金銮外,右手一直按在刀柄上。

见到秦瑨,她方才松弛了几分,上前道:“哥哥,前方战事如何?”

“尚在等待。”秦瑨翻身下马,目光直直看向紧阖的幔帘,“陛下怎么样。”

张桃儿叹气:“这两日陛下可是折腾累了,方才闹着头痛,这会子应该睡下了。”

秦瑨微微蹙眉,上前几步,探身挑开幔帘。

顺着罅隙朝里看,矮几上的安神香燃的正旺,袅袅冒着白烟。姬瑶侧身躺在软塌上睡着了,旒冕被她丢在一边,露出的小脸满是憔悴。

冷不丁的,秦瑨的心口紧缩起来。

姬瑶是个吃不得苦的性子,连日行军,定是累坏了,但这一路上她没有抱怨,甚是连头痛都没有跟他讲。

他也是奇怪,她越懂事,他竟越心疼……

“照顾好陛下。”

秦瑨黑沉的眼眸柔波乍现,深深看了一眼,适才放下幔帘。

再坚持一下,很快就能回家了。

*

时间瞬息而过,到了大明宫朝会时刻。

百官整齐列于金碧辉煌的宣政殿,等了许久,宁王方才现身。

他身穿明黄衮龙袍,腰系玉带,头戴翘脚璞头,四平八稳的走进来,身上少了几分风流,多了几分威严稳重。

百官见状,无不为之折舌。

“宁王你……你怎么穿龙袍!”

“你好大的胆子,这可是僭越!”

“宁王!你这是何意?可是要做那乱臣贼子!”

朝廷一下子乱了,痛批声此起彼伏,唯有太傅江言沉稳立于首排,仿佛早就洞悉了一切。

对于官员的谴责,宁王置若未闻,迈着方步走上御台,宽袖一震,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坐到龙椅上。

这一下,太和殿内鸦雀无声。

有内官过来,宣出神康帝禅位圣旨,江山就这样在言语中轻而易举的易主了。

在场官员震惊过后,有人暗笑,有人愤怒,有人胆战心惊。

几名言官挺身而出,义愤填膺。

“大胆姬顺!你这是谋朝篡位!”

“陛下好好的,何以不过百官问询,直接禅位与你?此举于礼治不和,定是有猫腻!”

这些言官素来聒噪,嘴皮子一张一合,就是他们所有的本事。

宁王不屑笑道:“猫腻?你们既然觉得有猫腻,那就请神康帝过来,亲自证实一下不好吗?”

“对,请陛下过来!”

言官崔佐炀一向秉正,此时顾不得礼制,阔步走到江言身边,焦急道:“国本动摇,太傅快请陛下!”

江言不怒自威,面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陛下来不了的。”

崔佐炀一怔,“太傅何出此言?可是陛下病重,糊涂了?”

江言站的笔直,慢条斯理道:“早在南巡时,就有刺客袭击圣驾,导致陛下和宣平侯双双失踪。我为了稳定朝局,暂且瞒下此事,没想到,还是被有心人搅乱了。”

说到这,他锋锐的目光毫不畏惧的刺向宁王。

崔佐炀和在场官员瞬间明白过来,难怪南巡后陛下就称病不朝,宣平侯也不在长安,原是被歹人所害。

他们齐刷刷看向宁王。

南巡后没多久,宁王就回朝理政了,这幕后主使是谁,不言而喻。

崔佐炀怒火攻心,正欲上前痛斥宁王,却被江言拦下。

宁王看着他们有劲没处使的窘态,唇畔携出一抹近乎痴狂的笑。

他缓缓起身,四平八稳朝外走:“神康帝和宣平侯遇难,朕甚是惋惜。国不能一日无主,当下识时务者为俊杰,愿意跟朕的可以走,想不明白的就在这好好想想,一日为限。”

不过少顷,有十数名官员紧随宁王而去,其中就包括镇国公,汝阳侯等人物。

言官见状,纷纷怒骂。

“你们这些趋炎附势的小人!”

“背弃国主,天理不容!”

崔佐炀身为言官之首,脸直接气成了绛色,忿然瞪向江言:“太傅大人,陛下和宣平侯遇刺,这么大的事你都隐瞒我们,如今酿成大祸,江山飘摇,这可如何是好!”

哐当——

宣政殿的朱门在这一刻紧紧关闭,随之传来落锁的声音。

“陛下和宣平侯不知所踪,我们可怎么办啊!”

“对啊,这可如何是好……”

留下的官员如惊弓之鸟,不知所措。

衬混乱之际,太傅偷偷与崔佐炀耳语:“陇右军马上就会踏破长安,该慌的不是我们。”

崔佐炀嗔目结舌,立时明白过来,难怪太傅临危不乱,定是知晓内情,忙问:“陛下和宣平侯……可还安好?”

太傅拍拍他的肩,“吉人自有天相。”

崔佐炀紧张的心这才放松下来,“要不要告诉同僚们?”

“不用。”江言目光扫过宏伟的宣政殿,“老夫倒是要看看,谁会在危机时刻背信弃义。”

*

宁王自立为帝的消息很快传到秦瑨的耳朵里,他静待的时机终于到了。

果不其然,宁王一向急功近利。

时至深夜,长安已行宵禁,百姓闭门不出,是攻城的最好时机。

秦瑨一声令下,田裕直接率领先锋营自西三门冲进长安,铁骑踏飒,气势恢宏,顺着铜雀大街一直向北,直奔大明宫丹凤门。

夜色之下,长安灯火阑珊。

田裕一手持缰,一手拿着画戟,带领将士口中虎威,在繁华的城中震慑天地。

监门卫的人远远看见带着傩鬼面具的军队,犹如见到黑白无常,人都吓傻了。

那高扬的旗帜,上面斗大的“陇”字,更是给传递给他们濒临死亡的气息。

平日里,武将无诏不得回长安。

今日这架势,肯定是要谋反!

“我……我去禀告陛下!你们拦住他们!”

营头一溜烟跑了,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陇右军迅速逼近,监门卫的军士只得拔刀而出,佯装镇定,立在宫门前。

然而先锋营的将士们并没有理会他们,快马加鞭,牟足了劲头向前冲锋,口中发出亢奋至极的叫声。

田裕声如洪钟地喊道:“讨逆贼!清君侧!缴械不杀!”

监门卫区区几十人,怎敌这千军万马?

不过须臾,不肯退让的瞬间被先锋营的骏马践踏,半死不活躺在地上,剩下的人则东奔西逃,如鸟兽散尽,狼狈不已。

丹凤门近在眼前,禁军迅即反应,列于城墙之上射下箭雨。

密密麻麻,铺天盖地。

然而陇右先锋营装备精良,面对这种阵仗可谓是轻车熟路,毫不畏惧。

将士们手臂上的精钢护甲瞬间向外扩张,化为韧盾,纷纷举至头顶。前排将士右手精勾一出,咬住城墙,迅速飞身而上。

面对常在边关作战的精兵强将,驯化在安逸中的禁军很快就落得下风。

夜幕之下,伴随着厮杀声,丹凤门徐徐打开。

砰——

号箭在墨黑的苍穹中炸亮,响彻天地。

十里开外,秦瑨的眼眸被夜空中的号箭映亮,转身对金銮说道:“陛下,宫门已破,我们可以出发了。”

少顷,姬瑶挑帘望向他,点头道:“好。”

“别害怕。”

秦瑨睨了一眼姬瑶苍白的小脸,带上傩鬼面具,翻身上马。

“秦瑨!”姬瑶终是耐不住心头忐忑,厉声喊住他:“万事小心!”

疏朗的月色下,秦瑨手持缰绳,在马上回望她一眼,双腿猛夹马腹,迅即朝队首奔去。

“传我令!进大明宫!诛逆贼!”

*

偏殿之内,金吾卫副统领许扈急匆匆跑进来,道:“陛下,宫门已破!”

没想到这群陇右的疯子速度竟然如此之快!

宁王坐在案前,疾言厉色:“河东军呢?”

许扈悲戚道:“阿麟方才来报,河东军被河西的人截住了去路,一时半会,怕是过不来了!”

“可恶!”宁王目呲欲裂,猛拍桌案起身,“梁懋这厮先前与我虚与委蛇,没想到最后竟然摆我一道!真是小人!禁军……派禁军前去迎战!”

“是!”

眼下到了背水一战的时刻,许扈精神紧绷,牙咬的咯咯作响,踅身跑了出去。

*

有先锋营清道,秦瑨率领的主军轻而易举就杀进大明宫。

卓骁一派早在太傅的安排下跟陇右军里应外和,而以许扈为首的禁军殊死不降,在大明宫拼命抵抗。

夜幕之下,火光映射。

巍峨的宫城徘徊着刀剑铿锵有力的争鸣,还有将士奋力的嘶吼,恍如人间炼狱。

秦瑨作为主将冲锋在前,画戟挥舞间直取人性命,稳准狠厉。

傩鬼面具下,他一双眼睛堆满沉郁,煞气极重,厉喝道:“陇右军清君侧!缴械不杀!”

周围将士阵阵呼应。

“缴械不杀——”

“缴械不杀——”

再他们身后,一对精兵护送着金銮徐徐踏进大明宫。

金銮内,矮几上的香炉散发着袅袅香烟,里面宁静安逸,和外面简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姬瑶端坐在软塌边缘,头戴冕冠,一点一点剥着陇右带过来的葡萄。

为了安全起见,金銮四周全部被木板封死,饶是如此,外面的厮杀声还是不断顺着木板罅隙涌进她的耳朵。

她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嫣红的指尖却在不断颤抖,好不容易剥好葡萄,晶莹剔透的果肉送进口中,味道竟是苦的……

外面是男人们的交锋,抛头颅,洒热血,各为心中的信念。

然而,这几乎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役。

许扈落荒冲进偏殿的时候,已经瞎了一只眼睛。

“陛下,快逃吧!”

倒戈的官员早已吓得面色如土,他们没想到陇右军这么快就来平叛了,先前就好像瓮中捉鳖,只等他们上钩。

众人悔恨莫及,可惜为时已晚。

汝阳侯更是胆小,眼见宁王大势已去,自己站错了队,他没有请示,慌不择路的往外跑。

谁知还没踏过门槛,一柄利刃隔空横出,瞬间抹了汝阳侯的脖子,血溅了丈余高。

阿麟踏着血进来,冷眼堵住出口。

“逃?那是做梦!”宁王仰头大笑,“懦夫才逃!谁敢再动摇军心,杀无赦!”

眼见宁王近乎疯癫,在场的官员俱是心如死灰,有甚者已偷偷尿湿官袍。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禁军彻底丢盔卸甲。

许扈来报时,宁王不甘心的咬破了舌头,满嘴血腥味顿时让他心头的忿恨达到了顶点。

这皇位既轮不到他,那不如与他一同毁了吧。

想到正殿关着的那群人,宁王狰狞道:“烧了宣政殿!逃!”

转眼的功夫,宣政殿门外火光冲天。

宁王一行人本想借着大火的掩护偷偷逃出大明宫,不曾想刚踏出宫门,即刻就被陇右军围拢。

秦瑨立与众将士之前,凝着冲天火光,恨的咬牙切齿。

不待宁王诸人反应,他抬起手中弓/弩,不假思索的扣动扳机。

弓/弩力道极大,箭矢刺破空气,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啸,狠狠刺穿宁王的大腿。

宁王尚未来得及反应,直到倒在阿麟身上,方才疼的眼前一黑。

他身后的官员登时慌了,各个抱头蹲在地上。

借此空档,秦瑨高声吩咐:“速去灭火!”

为防叛党狗急跳墙,毁了宫城,卓骁早有准备,得令之后迅即派人取水,朝宣政殿飞奔而去。

阿麟和部分残军拖着宁王向殿后跑,疏不知陇右军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

火把幢幢,摄人心魄。

宁王忍着疼,扶墙而站,气势仍然不减:“秦瑨!你这乱臣贼子,胆敢起兵造反!”

一盆脏水泼出去,秦瑨望着他染血的龙袍,心觉甚是可笑,隔着夜空,遥遥喊道:“宁王大逆不道,南巡时派人行刺陛下和朝廷命官,如今逼宫篡位,证据确凿,罪其当诛!陇右军奉上谕前来长安剿灭反党,凡缴械者皆不杀,其余,斩!”

“是!”

众将士早已杀红眼,饿虎扑食一般朝反党扑过去。

*

宣政殿内,浓烟滚滚。

太傅和众官员躲在大殿深处,捂着嘴,俱是咳嗽不已。

他们不清楚外面是何形势,只知宁王想要与他们玉石俱焚。

太傅站在最前,将百官护在身后,以袖捂嘴,激励众人:“诸位同僚不要怕!不管今日结局如何,你我的抉择对得起姬氏江山,哪怕到了地下,我们自有言面去见先皇!”

凭着忠君的韧劲,他们苦苦支撑着。

只觉快要憋死时,宣政殿的朱门终于打开了。

新鲜的空气瞬间涌入,让他们的气道顿时轻快,众人皆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殿外,几名身姿魁梧的男人顶着浓烟而入,头戴挪鬼面具,甲胄上全是血迹,脚步踏飒,如神兵天降,威武迫人。

劫后余生的官员怔怔看去。

太傅亦眯起眼,在漫天烟尘中仔细寻睃着来人,片刻才道:“秦瑨?”

秦缙站在最前面,朝众人拱手揖礼,嗓音沉澈,隐隐有一丝混战过后的疲惫:“诸位同僚受惊了,宣平侯秦缙在此有礼了。叛军已被控制,还请诸位整顿衣冠,随我一同迎接陛下。”

*

姬瑶端坐在金銮内,不知何时,外面没了声响。

就在她焦躁不安时,周围的木板被人拆下,没多久便传来一道沉稳好听的官腔。

“反党已清,请陛下回宫!”

反党,已清。

姬瑶在心里默念,这一场荒唐,终于结束了。

她不知是喜是悲,拎起衣袍,走出金銮。

外头天色诡异,虾青色的苍穹细看竟有几分猩红。

挺拔如松的男人站在金銮前,头戴狰狞可怖的面具,其上沾满了干涸的血点。

饶是辩不清容颜,仅看面具中透出的双眼,深邃锐利,化成灰姬瑶都认得。

她的目光掠过周边,看到了张桃儿,田裕,还有高逊。

大家都健在,真是太好了……

在姬瑶暗叹时,秦瑨走到她身边,递上手背。

姬瑶登时回过神来,柔荑顺势搭上他手背护具,缓慢走下金銮。

如今的大明宫满地尸身,如被血洗一般,衬托着金碧辉煌的殿宇,天地之间一片惨象。

迎面而来的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让人五脏翻腾。

姬瑶紧抿着唇,毓帘之下小脸煞白。

她搀着秦瑨的手,赤舄稳稳踏过青石板上干涸的血迹,一步一步,走向被火掠过的宣政殿。

她素来明媚的容颜黯淡下来,在看到侯在宣政殿下的官员,不禁又生出一丝动容。

来之前,姬瑶曾以为支持宁王的官员会有不少,却没想到留下来的竟是大多数。

她信任的太傅在,英国公在,甚至她最讨厌的言官崔佐炀也在……

被烟熏火燎的他们,俱是满面黢黑,但目光却是坚定,有期盼,有庆幸,有雀跃,毫不掩饰的烙在她身上,立时让她红了眼眶。

秦瑨小心携着姬瑶,踏过汉白玉台阶,稳稳将她送到宣政殿门前。

天边在这一刻露白,黎明就要临近。

秦瑨取下傩鬼面具,率先跪地,朗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紧接而来,其后是立在大明宫的诸多将士,皆取下面具,踏飒而跪。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震天,汹涌澎湃。

沾着血气的风恣肆掠过,姬瑶闭上眼,再次睁开时目光戾气乍现。

“诸卿平身!”

得到上佑,众人纷纷起身。

瞧见陛下全毛全翅的回来了,江言如负释重,英国公更是激动的热泪盈眶,频频用袖襴擦拭。

秦瑨始终护在姬瑶身侧,对她使了一个眼神。

姬瑶顺势看去,宣政殿西侧押解着宁王等叛党,其后还有缴械被俘的禁军。

姬瑶的脸色即刻沉下来,一个个清点着背叛她的朝臣,其中竟还有最会投她所好的镇国公。

忿恨如滔天巨浪,席卷姬瑶全身。

她攥紧手,愠怒道:“你们为何要谋逆?是朕给的尊崇不够,权势不够,还是金钱不够!”

她严声质问,无人敢回应。

等了许久,宁王方才虚弱开口:“姬瑶,与其问我们为何谋反,不如问问你自己,凭何坐在皇位上?”

冷冷的话语,不含半分情感。

姬瑶一时分不清,眼前这人到底是不是那个疼爱自己的皇叔。

她怀有的,最后一分侥幸彻底泯灭,毓帘之下的眉眼浮出自嘲的笑意。

“凭何?”姬瑶略微一滞,声色突然急厉:“凭朕是姬式正统,凭朕命不该绝,凭朕现在站在这巍峨的大明宫里,朕就理应坐这皇位!”

她虽人小,发起脾气总会让人心惊。

而今面对这摊乱象,她面上青涩褪去,取而代之是让人望而生畏的狠绝,那是皇天贵胄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这才是一个皇帝该有的样子……

大明宫内顿时鸦雀无声。

秦瑨侧目乜着姬瑶,亦对她的变化显出几分惊诧。

“皇叔,朕要感谢你,多亏了你,朕才知道这世间冷暖,朕才能体会到囊中羞涩的滋味,朕才能看到世家鸡犬在外面为非作歹,才能看到父母官在天灾之下还能鱼肉百姓!就凭这,朕就应该做这皇位!朕要把那些肮脏事一件件抹去,朕要这天下海晏河清!”姬瑶上前一步,目光如炬,狠狠盯住宁王,“皇叔,你可是听明白了!”

在她的重压之下,宁王竟一时语塞。

姬瑶不再与他多费口舌,转身看向殿下众人。

“诸位爱卿受惊了。”她神色缓和下来,慢条斯理道:“朕年纪轻,阅历少,难免让一些老臣看不习惯。今日出此大事,你们还能维护朕,朕甚是感激,还请受朕一拜。”

姬瑶双手交叠,对劫后余生的朝臣躬身行礼。

如此虔诚,让百官受宠若惊,俱是俯首回礼。

远处天光乍亮,姬瑶直起身,忽觉一阵耳目眩晕。

她身子晃了晃,勉强稳住,道:“在外流落这段时日,朕长了很多见识,见了不少民间疾苦,对朕也算是一种磨练。多亏了宣平侯,朕才能再次回到这大明宫,如此也算是上苍的眷顾。请诸位爱卿放心,朕以后不会让你们失望,必定还你们一个太平盛世。”

女儿家的声音本就轻柔,再加上煽情的保证,顿时让在场官员极其熨帖。

崔佐炀站出来,难得夸赞:“陛下精进,乃是我朝之幸!”

众卿紧跟道:“陛下英明!”

安抚好臣子,姬瑶复又看向宁王,沉声道:“将这群乱臣贼子押解下去,仔细审查!凡涉案之人皆重典处置,不得有误!”

“是!”

卓骁亲自押解叛党,准备前往大理寺候审。

不曾想没走几步,宁王忽而倒下,七窍流血,没了呼吸。

卓骁大惊,手覆宁王颈部脉搏,查看一番后,快速跑到宣政殿前回禀:“陛下恕罪,宁王服毒自尽了。”

自尽了……

姬瑶一怔,远远望向那具躺在地上的尸体,一身带血的衮龙袍颇为耀目。

如此也好,穿着他想穿的衣裳走,也是一种幸福吧……

“罢了。”

姬瑶凄然一笑,不想再去看,转身的瞬间眼前一黑,只觉世界逐渐剥离,离她越来越远。

“陛下!”

秦瑨眼疾手快,迅速将姬瑶捞进怀里。

定定一看,她脸色煞白,已闭目昏厥过去。

秦瑨焦急吩咐:“快传太医!”

他顾不得善后,打横抱起姬瑶,几乎是一路小跑,将人送进了紫宸殿,小心放在柔软的龙榻上。

官员们此刻顾不得礼法,紧随而入,殿内乌泱泱挤满了人。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几名太医拎着药箱火急火燎的走进来。

诊脉时,姬瑶微蹙眉头,似乎很是难受。

秦瑨站在她一侧,面容紧绷,不免心焦气燥。

江言不禁问道:“陛下如何了?”

诊完脉,沈太医仔细斟酌,方才说道:“陛下并无大碍,只是身子极其虚弱,内乏中溃,需要好生休养一段时间,免得伤了基底。”

江言催促道:“那你速去开方,给陛下好生调养。”

“是,下官这就去!”

说完,沈太医不敢怠慢,旋即待人离开。

秦瑨垂目睇着姬瑶,回想她一路走来受的罪,心口泛着密密麻麻的疼。

还好,总算回到长安了。

宫里珍奇药品繁多,仔细调养,应该慢慢会好。

秦瑨如此说服自己,妄图抹杀心头的愧意。

外面还有一堆烂摊子等他去处置,他只能抛下杂念,将姬瑶交给太傅。

“我去外面善后,还请太傅大人照顾好陛下。”

江言颔首:“放心。”

秦瑨刚要转身,姬瑶却半梦半醒的攥住了他的手。

“我害怕……陪着我……”

姬瑶的声音如梦呓一般,虚弱至极,然而手却紧紧攥着秦瑨。

指头上的温热袭来,瞬间传到秦瑨心底。

不知何时开始,他最受不住姬瑶这般缠腻。

心脏在这一刻疼到极点,他只想什么都不顾,像在外面一样留在姬瑶身边。

然而,他不可以。

江言就在他身边,其后还有数十双眼睛盯着。

同僚都在,众目睽睽。

秦瑨面上浮出一丝窘态,睇了一眼自己染血的明光铠,半跪在地,温声安抚姬瑶:“臣身上煞气太重,不能留在这里。陛下不用怕,叛军已被控制,这里安全了。”

姬瑶眼眸半阖,依旧不松手。

秦缙甚是无奈,余光瞥了一眼在场的官员,压低声哄道:“臣还要去外面善后,待处置完叛军,臣会回来守着陛下,不会离开。”

听到他的保证,姬瑶这才徐徐松开他,闭上眼继续昏睡过去。

饶是心里担忧,秦瑨却不能再表露分毫,他能感受到太傅对他揣度的眼神。

他状似无意的直起身,在同僚的目送下,气宇轩昂的走出宣政殿,继续投身这片乱象当中。

殿内,江言和英国公相视一眼,多年的默契让他们不言而喻。

今此回宫,陛下和宣平侯的关系似乎一改往常,也不知是不是多想,方才竟看出一些男女私情……

宁王叛军虽然已被镇压,但陇右军还在,朝局并不明朗。

江言思量片刻,回身说道:“陛下需要静养,诸位同僚快回去歇着吧,大明宫发生的事,暂且不要对外宣扬。”

“是……”

官员们陆续退出去,仅留英国公在殿内。

“太傅,处置叛党一事,就这样交给秦瑨了?”

“不交给他,还能交给谁?他现在可是平叛的功臣。”江言踅身看向昏睡的姬瑶,嘱咐道:“叫徐德海过来照顾,派人守好殿门,陛下好起来之前,不许让秦瑨觐见。”

英国公点点头,眼神意味深长:“太傅也看出来了?”

“陛下心性单纯,秦瑨可是老人精了,对付一个小女郎,还不是手到擒来?”江言再次看向姬瑶,忧心忡忡道:“如今陛下安全回来了,以后还是少与秦瑨牵扯为妙。”

作者有话说:

明天更新还是晚7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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