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元凌如愿把眼泪和鼻涕擦满了父亲的前襟, 他哭了好久,哭到累了,于是抽噎了下, 拿起父亲还干净着的袖子像小猫洗脸似的在脸上胡**了几下,然后坐在父亲曲着的腿上兴味盎然地摆弄他新收到的礼物, 两只裹得严实的小脚还**悠悠地晃着。
元衍,一位慈父, 只是面无表情地将看着揽在幼子肚子上的那只手臂,眼神落在那半截衣袖上——本来浑然的天青色,此刻却有几块明显得突兀的白青,边缘带着隐隐的明光。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元凌很快就失掉了他翻弄的兴致。
这两箱子东西, 数量虽多, 且样式也杂,可是大多都是哄弄小孩子的玩意, 显然不适宜如今已长大了的的元小郎君。
这送东西的人不够诚心, 以后不给他再送的机会了。
元凌两只短胳膊环住父亲的颈子, 一张圆中带尖的猫脸在另一张同他有着极为相似的五官的脸上滚了半圈, 咬着唇丝毫不掩饰地讲出了他的不满。
元衍沉默了一会儿, 道:“这些是她多年里积攒下的, 你应当高兴,她讨另一个孩子欢心的时候并没有忘了你, 所以他有的也备了一份给你。”
元小郎君哪里高兴得起来?从小到大但凡同他沾边的事, 从来都是以他为主, 什么时候也没当过陪衬,这下成了捎带的, 气得脸都鼓了起来,瞧着更圆了。
“这么大气性?”两根手指捏住他的尖下巴, 抬起他的脸,把他一张生着气的脸仔细瞧了,元衍问他:“知道她是谁吗?”
她是谁?
元凌想了下,认为她可以算他救命恩人,不过他更在意她说他没有教养这件事。
因为元小郎君有位年纪虽轻却极受人尊敬的父亲,所以哪怕是他先动手把人推到地上骑着挥拳头打,结果也一定是被打的那个可怜虫被他父亲领着到元小郎君面前,父子两个一同给元小郎君赔礼,忐忑地请求元小郎君的原谅。
不过这种事只发生过一次,因为再没有第二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人敢对元小郎君不敬。
那女人竟敢对他出言不逊。
但是念在她昨晚救他的份上,元小郎君还是大度地表示不再追究她的过错。
“这就放过她了?该叫人抽烂她的嘴才是,谁叫她生了一张嘴却不会讲话,敢得罪到你头上,你说是不是?”
元小郎君皱了皱眉头,“算她功过相抵……”
“啪”一声。
元凌瞪大了一双眼,震惊地看向他父亲。
父亲竟然打他!虽然一点都不疼,可是真的动了手!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元小郎君懵了。
父亲怎会动手打他?
“你威风呀!”元衍冷笑,“我的夫人,你敢叫人打她?”
“管她是谁!你怎么能为了她……”元凌忽然噎住了,脸色很奇怪,“你的……夫人?”
“是,我的夫人,绝代佳人,对不对?”
元凌仰头看他的父亲,一双眼忽明忽暗,最后归于哀伤,眼泪使他的眼睛看起来很饱满,太饱满了,眼眶再兜不住,于是脸的两边有了两道湿痕。
“……她说我没有教养……他们都说我跟你长得很像,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是你儿子,所以她那时候肯定认出我了是不是?既然知道我是谁了,不是应该冲过去抱我吗?告诉我她是我的母亲我是她的……”
他突然间明白了原因。
为什么没有抱他?为什么不告诉他?
因为母亲不要他。
他,元凌,一直都是一个被母亲抛弃了的,没有母亲的小孩。
而且不仅如此,他的母亲曾经还想掐死他。
他们嘲笑他是孽种。
看来真的是。
不然他的母亲何以这样对他呢?
帕子不在手里,于是元衍用拇指很细心地在他眼角擦了两擦。
“不是告诉过你了?没有不要你,也没有要掐死你,看这些就能知道——”他指着那两只满满当当的箱子,“——她爱你的,不然当初为什么要把你生下来?她一直记挂着你,把给你的东西都悉心保存着,她这样做,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再见到你,把它们给你,告诉你她心里一直都有你。”
“当年她也很辛苦,其实都是我不好,你不要怪她,而且当初她是想带你走的。”
元凌抬起一双含泪的眼睛,定定地看他的父亲。
其实他也有像他母亲的地方。
元衍的一颗心蓦地软到没法跳动。
“听到能带你走的时候,她是真的很高兴的,她都要伸手了,有人喝止了她。”
元凌立刻就仇恨了起来,“是谁!那个坏人是谁!”
“是的,一个坏人。”元衍点头,十分赞许儿子的态度,“就是这个坏人叫你们母子分离,你以后见了他,莫要给他好脸色。”
“还没告诉我他是谁!”
“是你母亲的先生,是他把你母亲养大,可以算作你母亲的父亲。”
“啊……”
元凌为难起来,母亲已经觉得他没教养了,要是再对母亲的父亲不敬,万一母亲真的不喜欢他了怎么办?
他的忧愁都写在脸上。
元衍捏他的脸,“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这么傻,哪里是像我?难道还没看出来?你母亲愧疚得很,日后一定对你有求必应,可千万聪明些,想不想以后都跟母亲在一起?”
元凌用力点头。
“那你要听我的话。”
“我听话。”元凌又抱住元衍的脖颈,趴在他肩膀上,小声地说:“我一定听话。”
湛君哭着跑回自己屋子,趴在榻上闷头哭。
鲤儿轻轻爬上榻,挨着湛君坐,手搁在湛君的肩膀上,“姑姑不要哭了……”结果自己也哭起来,姑姑这么伤心……
湛君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很久之后才听到鲤儿的哭声,心底一惊,连忙坐起来。
“鲤儿……怎么哭了?”
“因为姑姑哭了……”鲤儿脸上全是泪水,可是却伸了手去给湛君擦眼泪,“姑姑不要哭了,姑姑哭,我心里疼……”
这么乖巧懂事的孩子。
抱着鲤儿,湛君又哭起来。
鲤儿自然也要跟着哭。
哭对他的身体不好。
于是湛君渐渐收了声。
鲤儿也不哭了。
湛君拿袖子给他擦眼泪,他抬着脸,乖乖地给擦。
擦干净了,湛君把鲤儿抱进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
窝着脸,鲤儿小声地说:“姑姑哭成这样,是因为弟弟吗?”
很久之后湛君才点了下头,轻声说:“姑姑好对不起他……原先想,总要见他一面,要亲眼见着他好才行,如今见到了,才明白这原来辈子还是不见的好……”
“为什么呀?”鲤儿抬起脸来,认真地问:“姑姑那么想弟弟,怎么能不见呢?”
“我亏欠他那么多,不见倒罢了,真见了,该怎么偿还?怎么都是还不了的……我不配做他的母亲,没有脸面见他……”
“怎么会?”鲤儿很惊讶,“姑姑就是弟弟的母亲啊!”
小孩子哪里懂这些?
湛君苦笑着揉了揉他发顶。
“姑姑不要难过了。”
和求着想吃糖时一样的语气。
“好,听鲤儿的,姑姑不难过了,姑姑有鲤儿,只要见到鲤儿,姑姑就什么苦恼都没有了。”
鲤儿很为自己能够帮到姑姑而高兴,点着头笑弯了一双眼睛。
湛君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候就听到有人说:“这个哄好了?”
姑侄两个一齐诧异地转过头去。
元衍抱着手斜倚在门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
“这个既然哄好了,那什么时候去哄哄另一个?”
鲤儿撑着手下了榻,急急把鞋穿了,又整理衣裳,都弄平整了,小跑到元衍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喊姑父。
“鲤儿……”
湛君根本想不到,又是那么简单的两个字,怎么来得及制止?
鲤儿听到湛君喊,立刻应了一声,笑着回头,等着姑姑下头的话。
湛君尴尬极了。
元衍闷笑了一声。
他往前走了几步,在鲤儿面前蹲下了。
鲤儿听见响动,湛君又一直不说话,于是他又转过了头。
“这两个字谁教你的?”
他这么问,叫鲤儿疑心自己喊错人,回头茫然地看了一眼湛君,又转回脸,看着面前的人,很诚恳地说:“因为您是弟弟的父亲,所以就这样喊了,难道不是吗?”
“你好乖呀!”元衍看湛君,“看来你很会教孩子,真叫人意想不到。”又低了头看鲤儿,道:“我确实是你弟弟的父亲。”
鲤儿点点头,“弟弟和姑父生得很像。”
“是啊,所有人都这样讲,但其实我还是想他更像你姑姑些,可惜不遂愿。”
鲤儿抿起嘴笑。
元衍摸了摸他的头,解了革带上的一把短刀塞到他手里,道:“出来得匆忙,身上没带什么好东西,这个还看得过眼,送你当礼物。”
刀鞘乌木饰银,看着很精致。
鲤儿还没摸过利器,因此只是两只手捧着,并没有想着拔出来看。
“好漂亮,多谢姑父。”
湛君喊道:“他才多大,你给他这个!鲤儿不要他的,还回去!”
可是真的很漂亮,鲤儿有些不舍,可姑姑发了话。
“别听她的,喜欢就拿着。”
元衍站了起来,湛君也下了榻。
湛君还记得他为什么来,整衣裙的时候问他:“他怎么了?”
“你不是送东西给他?”元衍道:“他伤了脚,不能下地,就开始翻他的礼物,原本是想寻些乐趣的,可是那些东西他早不爱玩了,就问我说,怎么送礼物的人这么不经心,我就跟他讲那是母亲早年间给他的,只是没送到他手里罢了,眼下喜欢的也有,母亲是一直想着他爱着他的,他听了先是愣,然后开始哭,止不住,我是没法子了,这事总归因你而起,你还是要担些责的,对吧?”
元凌哭没哭尚不知道,倒是湛君听了他的话又开始哭了起来,眼泪大颗的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