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元凌本来没有哭的。
元衍走后他就乖乖坐在榻上, 安心等待着母亲来爱他。
那时甚至是很高兴的。
从今往后他就有母亲的爱了。
但凡为人,都是要有母亲的,不然这个人从哪里来?
元小郎君肯定是个人, 那他必然有母亲的。
可是母亲从来没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他是祖母养大的,姑姑没嫁前也帮着带过他, 祖母说他小时候爱搅闹人,姑姑每次听到都会反驳说他那时候明明乖得不可思议, 母女两个常为此争论。家里的男人们总是很忙,最忙的是他的父亲,一年十二个月,最多的时候加在一起差不多有十一个月都不在家里, 姑姑讲他父亲在外面有许多重要的事做, 如果不是有他,父亲或许都不会回家。父亲很爱他的, 元小郎君知道得很清楚。祖父是很慈爱的人, 曾经捏着他的手教他写字, 而且只教过他一个, 伯父内敛, 对着自己的孩子都不怎么笑, 然而每次见了他都会笑着喊他鹓雏,叔父也最喜欢他, 闲时会领着他出去玩, 不闲时也念着他, 每到一个地方都给他寄礼物到家里。
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人,她们常会想方设法地讨好他, 只是元小郎君向来不屑顾视。
元小郎君不缺爱,且不缺人爱, 所以没有母亲对他来说其实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有也不过是多一个人爱他而已。
有什么了不得?
他一直是这样想。
直到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东风解冻,叔父往家里送了纸鸢,旁人的都是燕子,只有他的是鹰,很精致,羽毛根根画得分明,那日又正好是好天气,碧空万里,风澌澌地刮,他高兴极了,于是立刻叫人拿到园林里放给他看。
纸鸢飞的很高,在广阔的天幕上,像极了一只真正的鹰。
他欢喜到甚至踮起脚来看。
正当他看得入神,忽然不知哪里冲出来一个人,没长眼睛似的朝他身上撞,他一点没防备,旁人也没防备,所以他自然是摔了,且摔得狠。
撞了他的是他的从弟元嘉,他伯父的长子。伯父的几个孩子在一起玩捉迷藏,玩得疯了。
他虽然摔了一个狠的,但也只是疼一会儿,并没什么事,身上连个印都没有,元嘉运气不好,脸趴在地上,额头叫碎石子划了个口子,血流了满脸。
元嘉洗干净了脸,额上裹了伤布,被他伯母领到祖母面前给他赔罪。
伯母和元嘉站着,都低着头不敢抬起来,祖母坐着,他被祖母抱在怀里,听祖母把伯母和元嘉骂到无地自容,元嘉后来甚至哭了。
祖母骂走了伯母和元嘉,然后哄他去午憩,亲自给他盖好了被衾才离开。
他躺在榻上睡不着,本来好好的一天,全叫元嘉毁了,而且背上还隐隐约约的疼,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怎么都咽不下去这口气,于是从榻上跳下去,叫人给他穿好衣裳,气势汹汹的去找元嘉算账。
那是个明媚的午后,太阳晒得人身上软,杏花粉白,一朵朵缀满了枝头,空气里有股甜香,风也是轻柔的,檐下的同铎叮叮地响。
元嘉在杏树下哭,小声地啜泣,一直揉着眼睛。
元嘉对面蹲着一个女人,元嘉就是哭给她看的。
那个女人他认识。
是元嘉的生母。
元嘉的母亲两只手握在元嘉的两只胳膊上,微仰着头看元嘉,然后靠近元嘉的额头,轻轻嘬起了嘴……
那一刻他觉得那女人爱怜的神情比天上的日头还要刺眼睛。
最后他也没有去找元嘉算账,哪怕他就站在那里听着元嘉骂他。
好几天里他都闷闷不乐,总觉得不舒泰,仿佛丢掉了什么,但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丢了什么。
于是他变得很烦躁。
就这么又过了好几天。
他终于忍无可忍,跑去找元嘉,在一片惊呼声里把元嘉压到地上打了一顿。
他这样全是元嘉和那女人害的!
眼前蓦地浮现那日花树底下那女人给元嘉吹伤口的画面。
他忽然就泄了气,从元嘉身上爬起来,失魂落魄地走了。
结果不知不觉走到那棵杏树底下。
坐了一会儿,他从地上捡了块石子,在自己额上划了一下。
他疼得嘶气,觉得应该是出了血,明明很疼,可是他却高兴起来,捂着额头飞快地跑回去找祖母。
他觉得或许很快他就可以找回他丢掉的东西了。
祖母皱着眉给他洗额头上的伤口,嘴里说着责怪他的话,他也皱着眉听着。
他要祖母给他吹伤口。
就像元嘉的母亲那样。
祖母当然给他吹了,可是神情同元嘉的母亲全然不一样,还说:
“同你父亲一样,一点都不叫我省心。”
心里忽然“轰”地一声。
他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不一样。
因为祖母是祖母,母亲是母亲。
祖母同母亲是不一样的。
他想明白了,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他已经没有了母亲。
母亲死了。
可是元嘉他们聚在一起说:“你们知道吗?元凌好可怜的,我母亲跟我说他是个孽种,他母亲是被迫生下他的,所以连看他一眼都不肯!最后更是丢下他自己走了!”
中间的许多事已经忘了,只记得后来是祖母来了才把他从元嘉身上拉开。
祖母很生气,但还是没有罚他,只问他是为什么。
他哭着把元嘉的话复述了一遍。
祖母更生气了,大喊道:“不要你算什么!当初她还要掐死你呢!不信去问你姑母!为了那么个不值当的女人你就把自己兄弟打死!我当真是太纵着你了!”
他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仇恨。
他们都是他的仇人。
他开始想念他的父亲。
无论怎样,他都要到父亲身边去,父亲是他唯一可以信赖的人。
父亲说母亲是一直爱着他的,从来没有不要他。
他伤了脚,好疼,也要母亲吹一吹才行。
以后再受伤,也一定要有母亲给他吹。
他的母亲也一定会像元嘉的母亲那样看着他,轻声细语地同他讲话。
他这样想着,杏树下那张脸就渐渐变成了他母亲的……
他瘪瘪嘴,然后笑起来,是很得意的笑。
他母亲是大美人,元嘉的母亲哪里能比!
可是笑意忽然就僵住了。
母亲那时候的样子根本不需要他想象,因为他曾真切地见过。
就在昨天。
耳边乍然响起父亲的话:
“……你有一个表兄,是你舅舅的遗孤,就是你在大街上抢他东西的那个——我真的不明白,怎么会这么蠢?大庭广众之下明抢!——不过你抢的好啊,可真会挑人,那老而不死的属实是有些本事,我真是错怪了你外祖和你舅舅!你舅舅早年死了……你母亲很看重你那表兄……”
所以为了他就大庭广众说他没有教养吗?
明明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其实是根本没有没有打算认他吧……
丢给他一个破娃娃就走了。
是他想要,所以给他买,然后顺手也给他买了一个。
对啊,当时他就是很喜欢,怀里抱着一个,手里拿着一个在看,笑那么开心。
所以才要抢他的啊。
那母亲的爱呢?也要靠抢的吗?抢得到吗?
可是母亲是他的母亲,他是母亲的孩子,母亲的爱原本不就应该是给他的吗?为什么不给他却给了另外一个人?他想要还要靠抢……
为什么?
元衍是说假话,可假话成了真。
他的心肝肉哭得止不住,坐在一堆被扯坏掰坏砸坏的杂乱里,脚底原先雪白的伤布已染了灰,有斑斑点点的红。
心都停了下来。
一张全是泪痕的脸。
“我不要看见她!你叫她走啊!”
好熟悉的话,应该哪里听过。
湛君比元衍先想起来,心头狠狠一窒,而后犯起病来。
鲤儿大叫了一声姑姑。
一阵兵荒马乱。
湛君闭着眼睛躺在榻上,鲤儿跪坐在一旁,元衍站着,怀里抱着元凌。
“吃了药是会睡的,再过一会儿就好了,姑父不要担心。”鲤儿小声地说。
元衍笑了下,“只叫我不担心,怎么?生弟弟的气了?”
“怎么会?姑父乱讲。”鲤儿攒着眉,语气有些嗔怪。
“这哪里乱讲,我可是有凭据的,因为我也正生着他的气呢。”
低着头窝在父亲怀里的元凌猛地抽泣了一声。
“又哭?”元衍声音平静,“现在后悔了,那方才是发什么疯呢?”
元凌真的哭出来了。
鲤儿急忙站了起来,抬起手正好能够到元凌的胳膊,轻轻抓住了,又仰着头看元衍,“姑父不要吓弟弟。”
元凌却狠狠将鲤儿攀上去的手甩掉,脸趴在父亲的胸膛上又哭了起来,哭出了声。
元衍没办法,又哄起来。
鲤儿就说:“弟弟,我带了礼物给你。”
“不要!”元凌哭着说。
鲤儿又怯怯地去看元衍。
谁养的孩子像谁。
元衍低了头看儿子,“那些不喜欢就不要了,表兄送你的这个你肯定喜欢,而且正适合你眼下玩。”
“对啊!”鲤儿连连点头,“是带轮子的,可以动,弟弟你坐好,我在前面拉着或者在后面推都行的,很好玩的!”
“叫你表兄带你去玩,我在这里陪着你母亲,好不好?”
过了好久,元凌终于点了点头,泪水又蹭湿了元衍的衣裳。
把元凌放在木马鞍部的位置,革带都绑结实了,又看了一会鲤儿拖车,元衍才回去屋里。
榻上的人还睡着,睡得沉静。
元衍却慢慢蹙起眉来。
到底是害了什么病?怎么得的?要怎么养?姚老或许知道,要么……
鲤儿猝然一声尖叫。
元衍猛地抬头。
“鲤儿!”
湛君大叫着从榻上坐起来,满脸惊惶,气喘难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