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姜掩一定要带湛君走。
湛君坚持不肯。
“你们走吧, 我不要离开,先生也不必为了我留下,我知道你是想回山野里去的。”
姜掩被逼得急了, 甚至想上手拖拽。
只是有元衍在,注定徒劳无功。
湛君站在元衍身后, 恨声道:“我不要回去!为什么要回去!青云山是个囚笼,你说着对我好, 可是把我当鸟雀养!我母亲难道忍心见我如此?你才是辜负她!”她又将声音放得很轻,“……山中那么静寂,十几年来今日同昨日一般,昨日与前日无别, 我太寂寞了……”
“我不要回去, 他对我很好的。”
过了许久,湛君两根手指捏住元衍的袖子, 轻轻扯了扯, “叫先生带鲤儿走吧, 让他们去过安生日子。”
湛君把鲤儿抱给英娘, 对长久沉默着的姜掩道:“先生, 你养他, 一定要把他教的乖巧又聪明,别叫他像我一样……”
姜掩仍是静默着不开口, 比之来时, 背微有些佝偻, 仿佛一夕之间老去许多岁。
湛君又看英娘,逼迫自己笑出来, “我的新衣裳呢?英娘你有没有做给我?要是没有,就先欠着我, 不过日后千万得做了还我,你不能忘的。”
英娘抱着鲤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怎么能对先生讲出那些话呢?你是在剜他的心啊!”
湛君微弱地笑了笑,“我长大了嘛,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转身就要走。
英娘只用一只手抱住鲤儿,另一只手紧紧拉住湛君的手臂,“你心里不满,得对先生说啊,你不说先生怎么会知道?如今先生已经知道了,一定不会再叫你不高兴了,你原谅他,同我们回去,啊?”
湛君不回答她,平静的眼眸里有无限的悲哀,然而她只是走回元衍身边,小声说:“我头疼,你帮我送吧。”渔歌连忙上前要扶她,她轻轻推开渔歌伸来的手,一句话也没再说,一个人慢吞吞地走进身后高大宽广的宅邸里,像只被血盆大口吞没的乳雀。
湛君仰躺在榻上,轻风吹动纱幔,拂过她张着的无神的眼。
元衍从外头进来。
湛君听见了声音,但是没有动弹。
“头还疼么?她们说你不肯叫医工瞧。”元衍在榻上坐下,手背分别在湛君两边脸上轻轻抚过。
湛君仍是一双无神的眼睛,“先生走了吗?”
“走了,他被你伤了心,不肯留下,怎么劝都没有用。”
“他留下的话迟早会知道你对我做过的那些事,到时候他一定不会叫我留在这里。”她看元衍,“我是为着你才抛弃了他。”
元衍自己是很快慰的,可是知道她现在一定不怎么安乐,于是惆怅起来。
“我现时要做些什么才能叫你高兴呢?你告诉我。”
湛君笑了下,手指点了点身侧,“过来陪我躺一会儿吧。”
元衍上了榻,把人抱起来叠在身上,搂紧了,修长白皙的手一下一下捋她散落下来的乌黑头发,叹道:
“你这么乖,我真是欢喜。”
何止欢喜,简直宽慰。
想要的都得到,暂且未得到的也是触手可及。
他的人生合该如此。
湛君当夜生起病来,病得倒不重,只是人难受得厉害,元衍日夜不离守着照顾。
病到第五日,湛君终于有了好转的迹象。元衍松了一口气,他是有事做的人,四日不出门已是极限。
一番仔细叮嘱后,湛君交给渔歌照料,元衍匆匆忙忙出了门。
渔歌自然是妥帖人,可是湛君非没好,反而病得更重了,榻上躺着,药都快吃不下去。
渔歌心中叫苦不迭,跪地向元衍请罪。
元衍却没责怪她,他心里清楚湛君的病到底由何而来。
他存了愧疚,再不出去,贴身照顾湛君,有事也只在住处处理。
湛君前后病了一个月,她自己自是不必多说,元衍并一众使女也跟着清减了不少。
她好了,一群人皆是如释重负。
这一日清晨,元衍正伺候湛君朝食,渔歌端了一碗汤膳,药材味极重,湛君闻了,立即嫌恶地偏过了头,连正在吃的这碗也坚决不再用了。
元衍哄不好,只好叫渔歌快把那药膳端下去,手里的也搁下,说:“既然不舒服,那就先不吃了。”
湛君终于扭过了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他:“先生如今在哪里?”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使得元衍懵了一下。
他自然有叫人密切关注姜掩的动态,只是近来焦头烂额,这事便没着意,姜掩如今在哪里他属实是不知道。
招来人问,来人汗如雨下,道早十天前就禀报过。原来姜掩出了安州界后便失了踪迹,现今自是下落不明。
姜掩自然有些隐匿功夫在身,不然孟恺何以十数年遍寻不得?
元衍大怒,人前狠狠发作了一番,最后低声同湛君保证一定给她寻到人。
湛君并不言语。
饭罢,元衍要出去,湛君叫住他。
“你把他抱来给我瞧瞧吧。”
鲤儿早叫姜掩走了,眼下能抱来给她瞧的只有元凌。
这下元衍愣的更长久了些。
元凌一直是方艾在养,心肝肉似的疼,一时半刻也离不得。
“怎么突然就想起看孩子?先前不是都不问,我看怕是她自己都早忘了她已做了母亲吧!”
方艾手里转着鼗,头抬也未抬。
小榻上的元凌一双明亮的眼,兴趣盎然地盯着正发声的东西,张着没有牙的小嘴格格地笑,不停踢动手脚。
元衍看着他,心软的像夏日午后时候浅滩上的河水。
方艾笑的不见眼,“我们鹓雏喜欢这个?这么开心!”
“她要见就给她看嘛,哪有不叫母亲见自己孩子的?”元希容在一旁道。
方艾闻言盯了她一眼,“想看她怎么不自己来?这孩子才多大?她难道比小孩子还娇弱?这么狠的心!”
“这还真不好讲。”元希容皱起了眉,“病了一个多月,才好呢,真不如小孩子也说不定。”
元衍不爱讲废话,弯身把元凌从小榻上抱了起来,笑道:“晚些再交还母亲,她现在算不上好,怕是顾不了小孩子。”说罢直接抱着元凌走了。
“你!”
一掌拍在矮几上,方艾义愤填膺,“如今眼里是愈发没有我了!”
元希容没理会这句话,站起身行了个礼就要告退。
“我看你也一样!”方艾咬着牙道:“这个家是好不了了!”
“是啊,我眼里如今全是母亲你的好孙儿,一会儿看不见他我心里就不舒缓,我现下要去二兄处,母亲可要同往?”
“我到她那里去!我是什么身份!难道不该她来拜见我!”
“那母亲便在此等候吧,我且先去。”
方艾却站了起来,“我得瞧瞧去,不知怎么回事,心里总是不安定。”
元希容只当是她的托辞,不由得觉得好笑,她这高傲的母亲竟然会有这么一天!先前哪里敢想?
元凌不怕生,在湛君的怀里睡得安宁。
生身母亲是生人,说来真是可怜。
“你看,他乖得很。”
湛君是坐在榻上,怀里抱着熟睡的元凌,元衍站在妻儿身侧,躬着腰,父母孩子紧挨着。
湛君手指轻轻拂过婴儿水滑柔嫩的脸部肌肤,点了点头,赞同了元衍的话。
元衍笑意更深,也想要在榻上坐下,湛君忽然抬起了头,“你不是要出去?”
元衍道:“不想去了。”伸手指去点儿子饱满丰盈的脸。
湛君脸上有些微微的恼怒,“不是说要替我找先生?”
元衍倒真忘了,事关姜掩,哪里是能慢待的?
元衍笑了笑,“那我很快回来,乳母在外头,他要是哭,你就叫她来。”
湛君轻轻嗯了一声。
元衍舍不得走,脸上很有些懊恼。
湛君一眼瞪过去,他立刻收敛了神情,正色走了,步履颇是急切。
屋子一时只剩母子两人。
湛君愣愣地看着小孩子带笑的睡颜,眼泪不觉落下来。
“你的脸、眉毛、眼睛、鼻子、唇、下巴……都不是我的,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像我呢……”
湛君喃喃自语,而后单手拨开了自己衣裳。
不到五个月的小孩子,吮吸是本能,哪怕半睡半醒着,也是一含到嘴里就开始吃起来。
湛君感受到了疼痛。
但凡高门,孩子自生下便是交由乳母喂,即使爱子如方艾,元衍她也没有乳过。
湛君早该退乳,有段时候她涨的疼,所以连汤药也喝过,可仍是退不干净。
简直就像是在特意等这一天。
莲娘昔日讲的话,湛君已切身体会过,如今再没有不懂的地方了。
“是因为有了你,我才会有这个,这就是为你才存在的,你吃了,咱们就是真正的母子了。”
“我的孩子,我最珍贵的宝贝……”
眼泪止不住,湛君低头在襁褓上擦了。
“他们给你取了名字叫阿凌,喊你鹓雏,都是很好的,其实母亲也给你取了名字,叫客儿,我的孩子,人生居天壤间,不过逆旅而已,来无喜,去也没什么好悲伤的。”
“你一定怪我狠心,这么久都没去看过你……”
“母亲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我是你的母亲,怎么会不爱你?”
“正是因为知道我一定会爱你,所以我才连看你一眼都不敢,对你的爱会叫我失掉勇气,我的孩子……”
“客儿,母亲没有办法再支撑下去了,我带累了那么多人,实在罪孽深重……”
“如果活着只是痛苦,那还不如干脆死掉的好。”
“你表兄尚有人可以托付,可你要怎么办呢?万一他们待你不好,将来你定要怨我,倘若如此,便是我已在碧落黄泉,得知亦是要痛至魄散魂飞……”
“孩子,你倒不如跟母亲一道去……我本来就不该把你生下来,是我对你不起,客儿,今生是母亲亏欠你,如今咱们一道去,求过神佛,来世还叫你我做一对母子,母亲对你千万般的好,我的孩子……”
眼泪不可抑止,她张大了眼睛,缓缓朝婴儿柔软的脖子伸出了颤抖的手。
即将触到的时候,怀里的孩子忽然毫无预兆的举起了双臂,两只手准确无误的拢住了母亲的一根手指。
湛君像被针扎了一下,整个人猛地一抖。
婴孩的手软的像没有骨头,他对周遭的一切全无所知,是以并不明白自己此刻正置于何种危险之中,只管瞪大着一双曜石样的眼睛,咧开嘴笑,给母亲看他的天真可爱,还有他的脆弱……
他是那么容易就会死掉的小东西。
湛君忽然不能动弹,此时此刻,看不见摸不到的感情征服了一切,她蓦地大哭起来,抱紧了怀中软肉,母子两个面颊相贴,她心痛到不能呼吸。
“我的孩子,你这样乖,母亲怎么忍心叫你去死……”
门扉轰然洞开,内外景象一清二楚。
元希容还呆着,方艾怒吼道:“你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