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湛君立在日头底下, 愣怔看着两个人一前一后从马车上下来,身上沾带着朝阳的光彩。
过去的事在这一刻又都回了来。
绿竹青翠逼人,风吹过宛如层层浪涛, 只是闭目倾听,就能轻易消磨掉半日的时光。
竹案上胡乱搁着书, 正中间是盛水的蓝色琉璃罐子,终年泡着花和叶, 夏天时会有指甲长短的鱼儿在里头游。要是书读的无趣了,手就伸进罐子里头搅,无论摸到什么,都摊在掌心里看一会儿再放回去, 要是鱼, 或许会突然跳起来,“咚”一声正好砸进罐子里, 溅起小小的水花, 淋出几点湿意在书上, 润出墨晕。
读书很容易不耐烦, 她最喜欢出去, 一个人走走停停, 看云看花看水,困了就躺在石或树上睡。她总是学不会小心, 经常弄脏或刮破衣裳, 英娘收拾时常常絮叨, 末了一定讲一句:“等我告诉先生去,这回一定叫他管教你。”
她是不怕的, 先生肯定不会罚她,连重话都不会讲, 他只会笑着叫她下次再出去要当心,衣裳不打紧,人千万不要伤着。
每次都这样,她看向皱着眉头的英娘,神情得意极了,英娘伸出一根手指,狠狠点她的额头。
于是她也皱起眉来。
风吹来不知何处的落英,沾到弯翘的长睫上,眼睛眨了眨,闭上再睁开,点她额头的人长着一张几乎算得上陌生的脸。
“你跑哪里去了!你是要我的命啊!”
声音语调却是熟悉的。
湛君以为自己会哭,可是没有。
她煎熬着支撑了这么久,为的就是这一刻。
脸发热,烫得很,牙却打颤,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
她不能行错一步。
于是眼神越过英娘,看向不远处的姜掩。
姜掩瞧着没什么变化,气度仍从容,或许眼角的皱纹更深刻了些。
“先生到了哪里?那么久都找不到你,叫我好等。”
英娘愣了愣,看着眼前的人,疑心她并不是那个自己养大的孩子,求助似的转过头去看身后的姜掩,满脸的茫然错愕。
姜掩只是道:“湛君,我来是带你走的。”
因着这句话,湛君觉到了莫大的满足,眼前起了雾,泪水在眼眶打转,她微微抬起了脸。
“我不走。”
她这样说,然后偏过头去看身侧的元衍。
姜掩也同她一道看过去。
“姜先生别来无恙?”
元衍面带浅笑,拱手作揖。
只要他愿意,他就还是那个风神高迈的元家二郎,旁人任谁也挑不出他待人接物上的错漏。
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煌煌日光下站在一起,单论容貌,再不能更配。
可是……
两颗小小的浑浊的眼泪顺着眼稍的沟壑流进斑白的鬓发里。
这眼泪是为一个早已死去多年的人而流。
已经许多年过去了。
姜掩仍铭记着他的承诺,一刻也不曾忘。
“湛君,同我回去,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语气已是从来没有过的强硬。
湛君于是又去看元衍。
看在湛君的面上,元衍忍住了没有翻脸,笑容依旧得体,“姜先生一路颠簸劳累,想必倦极,还请入府稍作休整,待歇息罢,再叙不迟。”
姜掩冷冷道:“君家门庭显贵,岂是我等贫贱可以踏足?”又看湛君,“同我走,湛君,我讲过的话,旁的你皆可以不理会,但这句你要听。”
元衍伸手将湛君扯到身后,拦住了意欲上前的姜掩,神色冷肃。
“她不会同你走的,姜先生,她已是我的妻子,等你来是为了同我过礼……”
“你也配!”姜掩一声喝断,指着元衍的鼻子大骂:“你是个什么东西!利欲熏心之辈,也配得上我的湛君!我养她十七年,清白干净的一个人,同你这样的人站在一起也是玷污!我当初就应该一封信送到都城,叫你全家一道做鬼!”
姜掩骂人,湛君只默默听着,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不过最后一句有些过,湛君怕惹出事,于是轻轻唤了一句先生。
主要是想提醒元衍。
哪知道元衍比她还先开口,怪声怪气:“是啊,她不染凡尘清湛澄澈,我欲望满身最污浊不过,说起来真叫人自惭形秽,可是如今她已然嫁与我为妻,同我绑着再分不开了,那岂不是脏掉了再洗不干净?这可怎么办啊?”
姜掩听罢身躯摇晃,昂首几欲仰倒,趔趄了几步,到底还是站住了,没栽下去。
湛君伸出的脚停住,又收回来,偏过脸瞪眼怒斥:“你闭嘴!”
元衍既已得了胜,湛君又发了话,他也就不再追着咬,一旁站着,嘴角微挑,眼带嘲弄。
湛君看着姜掩,深深吸进一口气,过了很久很久,低声说:“先生还没有同我讲这两年都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她咬了下唇,哀求道:“告诉我吧。”
两年里姜掩都在做什么?
湛君偷偷跑出了青云山,姜掩看到留信的那一刻就已经去掉了半条命。好在陈贺在,撒圆了网去找,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四五天过去,余下的半条命也剩下多少了,好在收着了元衍的信,一口气吊住,行囊都来不及打点,连夜往安州赶。
可是元衍并不在咸安,湛君自然也不在。
姜掩有着聪明人的审慎和机敏,冷静后略加思索便想明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恨忙中有失,竟被一个初长成的年轻人摆弄算计,小子无状,为达目的连这种事也能做出来,好在那东西不假,人应当无事,可以暂且把心放下,只要早早将人找到就好。不在咸安,那必然在都城,皇帝大寿,他总要到都城去。于是姜掩没有惊扰任何人便离开了咸安。后来他总是想,要是那时候就去找了元佑就好了。
姜掩一向清癯,身体算不得康健,能一路疾行至咸安,全靠胸中的一口气撑着,可是这口气在咸安散掉了。往都城的路上,姜掩大病一场,拖着病体赶路,七月中到了城门下。
城门已经塌了。
又何止城门?
宫禁焚毁,那个人死掉了,那个孩子也死掉了,平宁寺也烧成了平地。
那湛君呢?他的湛君呢?
十七年里支撑着他不至思虑如何去死的那个女孩子,如今在哪里?
姜掩又病了一场,形销骨立。
然后听说元氏运道好,得天庇佑避开了那场祸事,如今一家团圆在西原。
姜掩心底又生出希望来。
可是路那样难走,又遇到梁素。
现今天下,多的是用人的地方,姜掩不曾受到慢待,可是心急如焚。
梁素言而无信,离去之日遥遥无期,对此他没有丝毫办法,他须得留下一条命在,又不敢托交梁素,只能日夜等待转机。
万幸他还能等到。
心头悬念了两年的人,问他这两年来好不好。
好,如何不好?
还能再见,当然是好的。
湛君流着眼泪又问,“真的好吗?”
姜掩说是,又道:“湛君,你要跟我走,你不能留在这里,他会毁了你的。”
姜掩心里清楚,他早晚是要死的,总会有另外的人陪她过一生,只是不该是现在她身边那个。
那样的一个人,他怎么能将湛君安心交付?
一颗宽广的心,里头装着的东西太多太多,湛君排在哪里?
他活着,湛君总有退路,可他已经很老了,还有几年可以活?湛君,那么一个无忧无虑的只懂叫自己快乐的湛君,没了真心对她的人,她要怎么办?
倘若湛君过得不好,将来九泉之下,他又有何颜面去见故人?
他必须要给湛君一个妥善的将来,就如他给过的圆善的过去一样。
那个人是不行的。
可是湛君摇头拒绝,眼泪流得很凶,“我不走,先生,我要留下来。”
元衍没克制住,脸上露出得意来,然后他觉得不大好,抿紧了唇忍下了。
姜掩深沉地看了一眼元衍,承认他的确有能叫人留恋的本钱,所以他并不怪湛君。
“当年我从你母亲怀里接过你,她给你取名‘澈’,希望你澄透不染污浊,她为了能叫你做一个干净清白的人实在付出了太多,你不要辜负她。”
“为什么一定要我走!”湛君忽然大叫,“我不走!我就是爱他,想要和他在一起,难道不可以吗?”
姜掩听了这话,如同轰雷掣电一般,受了极大的震动,一只脚竟不自觉往后撤了半步。
他仿佛陷入了一种迷茫,双眼迷离起来。
很久之后,他喃喃道:“……你并没有教过她什么啊,她怎么就能和你这样像……”
湛君擦干了眼泪,面无表情,声音干涩:“先生,你今天带不走我,就像十九年前你带不走阿兄。”
姜掩猛然抬头,颈骨一声脆响,眯着眼睛不敢置信道:“……什么?你说什么?”
“我见到阿兄了,还有我的父亲,七夕那日我见过他一面,我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世,你不是我母亲的旧友,是她的兄长,当初我母亲要你带走我和阿兄,阿兄不肯走,所以你只带走了我,阿兄很后悔当年没有跟你一起走,他其实是要带我去找你的,说要一起生活,可是还没来得及,他就死了……不过他还有个儿子,你把他的遗孤带走吧,你怎么养大我,就再怎么养大他……”
“我不是你们舅舅!”
姜掩急喘着气,在成片的寂静里,难堪而且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