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一个尚在母亲腹中的孩子, 倘若生不下来,大抵便不能算作人。
杀他不算杀人。
这使湛君觉到了安慰。
几案偏移了些,痛苦使人有确凿的昏厥感觉, 双眼发黑,两耳嗡鸣, 冷汗堆积,呼吸不能接续。
湛君蜷在地上, 唇咬出了血,面如死灰。
她一生尚未经历如此深刻的疼痛。
丧失意识前,她恍然想起来,她其实是很怕疼的。
孩子并没有事, 在母亲的腹中安然无恙。
湛君想, 或许是因为在撞上去的前一刻,她心里有过迟疑, 于是不自觉地留了一线余地。
在她腹中存在的, 她的孩子, 想到他即将要死掉, 湛君忽然觉得爱他。
一个孩子, 那么柔软, 无辜,与她血脉相连。
她给他生命, 他会长大, 会哭会笑, 会跑会跳,这世上有那么多叫人愉悦的美好东西, 有人爱他,他会过美满的一生。
他是可以拥有这一切的, 而不是悄无声息的断送,不留下一点痕迹。
她会爱他的。
可是这个孩子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他不是单属于她的,她是和另一个人一齐创造了他,一同拥有他。
她不愿意。
所以她又觉得后悔,她不该爱他,为了她的安宁,他应该死掉。
她仍想做自私的杀人凶手,但是没有了机会。
湛君的解释是她没留神跌了脚,只是无心之失。
方艾却不信。
她并非蠢人,而且对她的儿子有那么多的爱。
她简直愤怒。
不过她更在意孩子。
于是她温吞地笑,“这种时候,精力不济也属常事,你且好生修养,切莫挂忧闲事,你那侄儿,交给我便是。”
鲤儿是湛君的命门,踩上去就能捏住她的命脉。
她尽量让自己看着平和,不至于心虚慌张,可声音颤抖着,“……他还小,也不大康健,挪来挪去,对他没有好处,生了病可怎么好?”
方艾仍旧那么笑着,以劝慰的口吻,“他只是生病,又不是死了,对不对?”
湛君脸色雪白,眼神躲闪,手搁在腹上,声音低低的:“夫人……”
方艾冷着脸站起来,“本还想着接你过去看顾,你既不好,便先暂躺着吧,我也没什么好忧心的,你是个慈心人,又那么看重小孩子,我孙儿在你肚子里,能出什么事儿呢?”
湛君瑟瑟垂下眼。
方艾带走了鲤儿。
湛君不仅后悔,而且恐惧。
她已经预见了将来的痛苦,然而无计可施。
她是砧板上的鱼肉,旁人尽可以拿她珍重的东西要挟她,叫她生死喜怒都不由自己,如此可怜可悲的境遇。
掩面哭了起来。
元衍回来是在一个夜里,身上还沾着寒凉的水气。
湛君早已睡下,灯影幢幢,她睡得不安稳,乱枕间细细地抖,一双好看的眉轻轻蹙着。
元衍捉起她的手,灯光下静静地看着她的脸,眉眼间满是柔情。
湛君猛然呼叫了一声,张了眼和口,密密地喘起来,人怔怔的。
元衍这才明白她许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伸了手在她眼前摆,轻笑着:“醒来醒来。”然后发现她的一张脸还不及自己张开的手宽大,忽然就再笑不出来。
湛君愣了好一会儿,才察觉眼前的人是真实存在着的,未及说话,眼泪便流下来。
元衍慌忙去给她擦,问她:“做梦吓到?”
“你怎么才回来?”
元衍心里一突,还来不及欢悦,又听她哭道:“她把鲤儿带走了!”
元衍才到元府门口,便有仆役奔报方艾。
夜很深了,方艾也早睡下,但使女不敢擅自体贴主人,于是榻前轻声呼唤。
元衍到的时候,方艾已经梳洗妥当,衣裳也穿了齐整,正要出门。
母子两个中庭相见。
元衍要行礼。
方艾大喜过望,扯住了他,于是元衍连腰也没有弯下去。
“外头冷,快进来。”
两个人坐下,方艾笑着讲:“我知道你是一定要回来的,可也太快了些,母亲不是笑你,我比你还高兴呢!”又道:“你从那边过来的吧,难为你,竟然还记得来见我。”
元衍从使女手里接过汤盅,低头饮了一口,随手搁到几案上。
方艾就道:“这怎么够?多用些,驱驱寒气,说话又不着急,我难道还等不了?”
元衍却不理会,只说:“今天晚了,本不想搅扰母亲,想着明晨再来……”
他话还没说一半,方艾就冷笑一声,打断了他。
“你想着明早来,这是应当的,你路上辛苦,我这个做母亲的当然体谅你,可你又来了,为着什么?还不是那妖妇差遣你,找我问罪,是不是?”
好心情一时**然无存。
方艾冷着脸,牙都咬得疼。
“哪里就用到问罪两个字,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想见那孩子……”
“我当然知道她想见!不然我给别人养孩子!”方艾冷笑,“那你就没有问问她,我到底为什么把那孩子抱过来?”
元衍皱紧了眉,徐徐道:“母亲想来自有考量。”
“我自然有!”方艾怒喝,“我不捏着他,你自己的孩子怕是就没有命了,你知道她干了什么?那孩子她根本就不想要,知道了也不高兴,后来更是胆子大到去撞案角!她要杀了我孙儿你知不知道!”
元衍听了心里一口气堵着,可仍愿意自欺欺人,“……怎么就是她撞过去的,许是意外……便真的是,莫说她,这孩子我也不想要……我本就不想叫她生,生孩子会死,我怕得很……”
“也有人因为进食死掉,难道大家通通饿死?我生了你们四个,此时不仍好端端活着?”方艾生平头一回觉得这儿子蠢,“你就这么好哄?你难道没看出来,她的心根本就不在你身上,所以才不情愿生你的孩子!”她到底盼孙儿盼的太久,又心疼这个被妖妇迷惑了心智的儿子,遂放软了声气,“别说糊涂话,你得把这个孩子留住,女人心总是软,母亲尤甚,你想清楚。”
今晚有很好的月光,路亮堂堂。
湛君站着等,见元衍只一个人回了来,没有带着鲤儿,愣住了,看着他,自有一种哀怨可怜之意。
“鲤儿呢?你怎么没有带他回来?他好些天没见到我了,怕是快要将我忘了……”
扯着他的袖子,她哭着对他说。
元衍看着她攥他袖子的那只手,沉默了有一会儿。
“别哭。”
他声音带涩,轻轻呼出一口气,抬手将她眼泪擦掉,反抓住她手,引她到榻边,按着她双肩叫她坐下。
他在榻前半跪下。
他比她高出许多,此刻他跪她坐,须得他仰望她。
分握住她两只手,他轻声讲,“把他生下来,好不好?”
他恳求,“不要杀死我们的孩子。”
“无论我们之间怎样,他是没有错的,你不能责罪他。”
湛君甩开他的手,猛地站起来,几乎是大喊大叫:“我就知道,她必然要说我什么不好!欲加之罪,其无辞乎?她就是不喜欢我!非要我摧心折骨,她才痛快!不然何以这般!”她哭起来,狠推了他一下,一面擦眼泪,一面道:“你竟然信她的话,也那般想我!不要杀了我们的孩子……他依托我而生,倘我真存了心要杀他,他难道能活?”
“是我错,你莫哭了……”
湛君搡开他伸来的手,哭道:“我本来就不想要他,你们既都这样讲,那就如你们的意,我就是不要他!”
“讲什么气话……”
“你要他是不是?我和他,你选他是不是?你要我死了换他,是不是?我不如你的愿,我现在死!就是不把他给你!”
元衍一时哭笑不得。
湛君很是悲愤,“你方才是要笑吗?”又哭起来。
元衍急忙起身把她抱住,抱紧了不叫她动弹,在她耳边轻声安抚:“做什么要选?哪有人咒念自己的?你安心就是,只要你好好听话,你两个都不会有事。就把他生下来,好不好?”
“不好!我就是不要他!你给我落胎药!”
她挣扎的厉害,元衍怕伤到她,只好松开手。
可是她又缠上来,又搂又抱,喊着要落胎药。
元衍不怕她缠,他喜欢她这样黏腻,可是她要落胎药。
“她的心根本就不在你身上,所以才不情愿生你的孩子!”
耳边骤然响起这话语。
“你这么不想要他,是不是因为还是想着离开我?”
话是脱口而出,问完又后悔。
有些问题如果隐约知道答案,其实不必再问出口,否则连自欺欺人都再不能够。
可是不问又不甘心。
他其实仍心存侥幸,盼望着她先前对他说的都不是假话。
“啪。”
静穆的夜里,声音响亮得突兀。
元衍转过脸的时候,嘴里有血腥气。
又是一声,他的脸再度偏过去。
湛君坐回榻上,抱着手臂小声啜泣起来。
红痕太重,一夜也未消去,眼下还添了乌青。
元衍就顶着这么一张狼狈的脸出现在湛君眼前,手里捏着个瓷碗。
“给你,我说了,要什么都给你。”他咧了嘴笑,“你真的心狠,叫一个父亲去杀他的孩子。”
他这样讲,湛君知道了他手里的是什么,于是伸出手去接。
她摸到了,他却捏紧了不松给她。
“你肯定想不到,知道有他在的时候,我有多高兴。”
说完,他松了手。
湛君却抖了一下。
汤汁淋出来,乌黑色,闻起来苦涩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