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帐中正议事。
卫士掀帘, 禀道:“使君,夫人遣使诣营,此刻帐外听候。”
事议得不大顺利, 两帮人各执己见,互不相让。元佑这老子管不住儿子, 正头疼,闻此大喜, “叫他进来!”
元衍则皱眉,从坐席上站了起来。
“见过主公并诸位将军。”来人跪地行礼,笑着捧出一物,“奉夫人命, 此物承与主公。”
帐兵接过, 送至元佑手中。
只是一封书信,且来人脸上并无焦急神色, 想来无甚紧急事, 元佑便想着待四下无人之时再拆阅, 因而只是放下, 温声对来人道了一句辛苦, 吩咐帐兵带其下去休整。
来人抢道:“主公, 来时夫人嘱咐,请主公立时过目。”
元佑有些诧异, 一参军道:“想必夫人有急切事。”旁人亦赞同, 纷纷出言相劝。
元佑捋须笑叹, 抽笺展读,目光游移之间, 面色已颇为奇异,转脸觑了下首的元衍一眼, 将笺纸递到了他跟前。
元衍眉头紧锁,沉默接过。
元佑是个好父亲,儿子不给他面子,他却害怕儿子在众人面前丢脸,因而笑着站起来,对帐中其余诸人道:“今日暂且议到这里,各位且同我一道前去巡营,如何?”
众人自是答应,跟在元佑身后,笑着出了帐。
杜擎没有走。
元衍仍在读信,一张笺,数十字而已,读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杜擎见他一时喜眉笑眼,一时又忧心忡忡,短瞬间连番变化,心下十分好奇,遂犯了老毛病。
几行看罢,杜擎不由得咋舌,“元二你果然好本事,我简直拜服!公主先前那般,我还以为你两个完了,想不到哇!”又感慨,“我尚未娶亲,已然慢了你一步,如今竟是要慢你两步!”
“她不是什么公主。”元衍不悦道,“而且我也没想要快你两步。”
杜擎不解,“什么意思?”
元衍不答,只说:“我得回去。”
杜擎笑起来,“我如今是明白了,公、哦不,那位——”他眨眨眼,有些幸灾乐祸,“——果然是你命里的劫数,不然怎么你每回将要大有作为之时都要给你些意外之喜?”
元衍冷冷瞥他一眼,杜擎不当回事,仍是笑。
元衍挑起一边唇角,道:“是我命里的贤助也未必。”
他这笑颇有些深长意味,杜擎到底了解他,不多时也就明白了他意思,讶道:“你难道还真想……”他忍不住微笑,但还是劝道:“都要做父亲的人了,你还是给妻儿积些阴骘吧!否则孩子生下来讨债,同你一个德行,你就能体会郡公的苦了,方才那么多人在,你好歹也给他留些面子,讲话那么大声,我都替你汗颜。”
“她们的福分尊荣只系于我一身,不必费心积什么阴骘,至于父亲……”他皱眉,“父亲优柔寡断,简直妇人之仁!”
“郡公仁德。”
“此时讲什么仁德?”
杜擎只好道:“时人尊崇孝道,你这样难免为人诟病。”
“我并没有弑父杀亲,只是长辈有错,我出言匡正,哪里不孝?旁人如何诟病?再者——”元衍冷笑,“我难道还怕这个?”
杜擎难免叹气,“你如今也太狂妄,我知你一向不信什么鬼神,只是天道冥冥,你还是敬畏些好,他日报应到别处,只怕你后悔。”
“力不胜任者才会将不利状况视为报应。”
杜擎已然交付真心,但实在无可奈何,只好又换回素日玩世之态,一脸嬉笑模样,“倒有双全之法,你便应了他,他那妻妹长的虽然不及你,可好歹也是个美人,且神采英拔不同于寻常女子,别有一番意趣,你也不算亏,便是亏了,届时南州在手,也值当了,日后必是一桩佳话趣闻,还不必你改水道投毒损天德,有益无弊,何乐不为?”
元衍嗤道:“他淳于文是个英杰,他手底下那些人也是?乌合之众罢了,难道我还拿不下?我念他有几分本事才愿收揽,他既不承情,又何须多言?什么东西,也妄想摆布我。”
杜擎怪声怪气,“只可怜那乌娘子,痴心付与东流水,可谁叫她没有那位美呢?”又感叹,“那位真是好命,你这一心一意的架势,哪个女人不艳羡呢?杜大人也算端方人了,可我母亲去世时,他便已为我添了六位庶母,新近这位已然是第十四位了,听说年纪比我还小些,我母亲为了这么个人伤心殒命,实在不值。不过想来我母亲也有狠手段,否则杜大人岂会这么些年也没给我弄出些弟弟妹妹来?真是深谋远虑,我得感念。”
他提起孩子,元衍眼里泛起柔情,复将信读了一遍,道:“迟则生变,今晚我便带人去,明日归返,既做下便无可挽回,父亲即使生怒也无法,”他笑一声,“最好也同上回一样,罚我归家反省。”
杜擎笑道:“现在便叫温柔乡磨了志气?也太早了些。”又道:“我与你同去,明日我两个一道往你家去。”
元衍问:“我回家去,你跟着做什么?”
杜擎叹一口气,“杜大人命苦,只有我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儿子,眼下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又跟着你挣前程,他怕我哪日死了,他绝了嗣,所以想我尽早娶亲,逼我逼得紧。”
元衍懂了他意思,笑道:“我是不管的,帮不了你,只看你本事,三郎,这才是双全事。”
杜擎只是苦笑。
使女来报,道大郎君归府,张嫽难掩喜色,起身同湛君作别,急匆匆往住处赶。
张嫽进门时,元承正要盥洗,张嫽上前,从使女手中接过了巾帕。
天早热了起来,张嫽一路疾行,脸上带了薄红,瞧着竟康健了些。
元承见此,微微笑了起来,垂下脸给她擦。
洗罢脸,张嫽又散了元承的发髻,拿了梳子慢慢给他通发,又问他些旅途事,元承俱事无巨细答了。他说话时,张嫽便笑着眼睛听。在这春日晴暖的午后,鸟语花香里,这一方小小天地,温存如水**漾。
更衣时候,元承想起来,笑着问张嫽:“今日我归家,先去拜见了母亲,她见了我,竟也和颜悦色,可是家中有了喜事?”
张嫽心里忽然泛起细细密密的疼,他这样讲。
张嫽低着头,难过了有一会儿,再抬头时,又是一张笑脸了,轻声道:“是有喜事,大郎,你要做伯父了。”
“嗯?”元承的喜悦里带着明显的疑惑。
张嫽见此,心里再搁不下愁苦,满溢的全是温情,她轻轻笑出了声,“是二郎,他要做父亲了,快两个月了,这几日才诊出来。”
元承沉默了一阵儿,点头道:“那母亲自然是该高兴的。”
他虽是笑着,张嫽却觉得,他其实并不如何怡悦。
十年的夫妻,她太了解他了。
而想到他之所以如此的可能的缘由,她的一颗心,忽然沉坠了下去。
可毕竟十年的夫妻,张嫽怕冤怪了他。
她声音柔柔的,“大郎,你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吗?”
她怀存着一些卑微龌龊的可怜心思,祈求他不要讲出残忍的话。
看着她的脸,他笑了笑,讲,“再说吧。”
她的一颗心,终于触了底。
湛君平静坐在榻上,一双手交叠着置于腹上。
她们告诉她,那儿有一个孩子。
人自然有父母,父母会有孩子,可父母是如何有的孩子,湛君并不知道,没有人告诉过她,书上也没有写,如果卫雪岚在,或许还可以问,那当初她为什么没有问?
她为什么不问!
怎么就会有个孩子呢。
那天不止张嫽,后来所有人都瞧出了她的震惊与恐慌,知道她半点喜悦都没有。
方艾本来惊喜若狂,见她如此,笑意渐渐淡去,不满明晃晃挂在脸上。
张嫽为她解围,捉住她双手,对她道:“别怕,你好好养着,生产时不会有事的。”
是了,前不久才有一个女人因为生孩子死掉了,她害怕是情理之中。
于是方艾原谅了她,从张嫽那里接过她双手,毫无芥蒂地对她笑,像极了一个慈母,说了好多关切的话。
但是讲了什么,湛君一句都没有听清楚,她只知道有人在讲话,而她仿佛一团尘,整个都要迸散。
人太多了,她说吵,头好疼。
于是方艾立马吩咐不许人打扰,她站起来,精神抖擞,说自己要亲自去库房找东西。
张嫽也只好走。
只留下渔歌。
不知过了多久,湛君的灵魂才终于又回归了她的身体。
她扯住渔歌,绝望地恳求:“孩子……怎么会!孩子……”
灵魂还没适应躯体,她还发着昏,口舌并不服从她的管教,眼睛也一样。
惶然流下泪来。
渔歌吓到了,急忙问:“少夫人您怎么了?婢子这就去唤姚老回来!”
在渔歌的惶急里,湛君忽然明白过来,渔歌或许不知道,但莲娘不一样,莲娘是个母亲。
“莲娘!莲娘在哪里!”
莲娘抱着鲤儿,湛君死死抓着她,“告诉我,怎么会有孩子?我怎么会有孩子!”
“夫妻敦伦乃是天道,男女是不一样的,阴阳调和,孩子自然也就有了。”莲娘道,“夫人难道不知道吗?”有前车之鉴在,她咬咬唇,又道:“男人的东西,夫人总该见过,那东西流到了女人身体里,便是阴阳调和了。”
她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她如果知道……
两个人,左不过互相亏欠,总是能偿尽的,可要是再添一个……
湛君觉得自己又带累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