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元凌伤了手背, 是咬伤,只有一点,并不严重。
起因是一块米糕。
元凌和鲤儿两个人在吴家外头玩, 跑到又累又饿。马车上倒有几样小食,可是凉了, 元凌不爱吃,咬了一口就扔掉, 元棹见状,连忙吩咐人就近去买吃食。
那人回来得很快,带回来的东西也不少,元凌和鲤儿两个一起挨个拣了尝了, 又一番品评, 都认为那香甜软糯的米糕最佳,于是旁的全不要了, 只专吃米糕, 元凌吃一个, 手里还拿一个。
日头渐渐毒辣, 鲤儿觉得难捱, 就喊元凌到树荫底下去。
两个孩子并肩走, 元凌同鲤儿讲起咸安城里那些他喜欢吃的点心,他讲得细致, 鲤儿也听得入神, 所以他两个谁也没瞧见那个乞儿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
那乞儿饿得狠了, 抢小孩子的吃食,攥着元凌的手就要啃那米糕。元凌受惊之下抬手挣扎, 那乞儿没咬着米糕,咬到了元凌的手背, 疼得元凌大叫出声。鲤儿也先是惊呼,反应过来之后就立刻伸手推人。那乞儿瘦得只有一把骨头,又饿没了力气,鲤儿这样的小孩子竟也能轻易将他推倒。
这番变故属实叫人意想不到,所幸元凌只是伤到了手背。
饶是如此,湛君也心痛得厉害。
往伤口轻轻吹了两口气,湛君抬头小声问元凌:“疼不疼呀?”
“不疼!”元凌昂着头得意地说。
其实是有些疼的,可是有母亲给他吹,就一点儿也不疼了。
鲤儿这时候问:“姑姑,那个人怎么办?”
说的是地上趴着的那个奄奄一息的乞儿。
鲤儿脸色有些白,他低头看了一眼元凌的伤口,低声道:“他看着好可怜,姑姑,虽然他弄伤了弟弟,可是罪不至死啊,他只是太饿了……姑姑,别叫他们杀他……”
湛君愣住了。
元凌受伤她当然心疼,可哪至于为了这么件事就杀人呢?
她看着元凌发懵,元凌也懵。
是元棹的意思。
在他看来,无论是谁,敢对元凌做出伤害之事,就要付出代价。一个乞儿,身无长物,连命也微不足道,便是杀了他,亦不能解心中之恨。
元棹甚至因他只是个乞儿而感到气闷。
现在更是连他的命也不能取了。
元棹当然不满,可是不敢表露。
“既是少夫人之意,老奴岂敢违逆?”
湛君这才稍稍缓和了脸色。
回身去看元凌,元凌正与鲤儿说话,满脸的若无其事,倒是鲤儿,神色忧虑,频频抬头张望。
如此湛君怎能不忧心?
元氏一个奴仆尚且如此,元凌交给他们,将来该是怎样的一个人?
湛君不敢想。
一时再没心思做任何事。
匆匆同吴缜告别,马车上搂紧了两个孩子。
鲤儿还在为那乞儿担忧,“那个人看着快要死了。”
元凌看向表兄,“世上每天都有人死。”
鲤儿顿了下,然后说:“如果他们死在我面前,那么我也会为他们难过的。”
元凌就道:“那你可真是多愁善感。”语气很有些嘲弄。
“不要说了……”湛君捂着心口,几乎是哀求了。
她看起来很痛苦,元凌和鲤儿都吓了一跳,忙抓着湛君的胳膊问怎么了。
“……我没事。”湛君哑着声音道。
“姑姑带药了吗?”鲤儿急声问。
得了鲤儿的提醒,湛君也觉得很有吃药的必要,于是慌忙拿出药瓶来,倒出一丸吞下。鲤儿又急忙倒水给她喝。
湛君吃药后犯起了困,还在马车上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还是在车上,两个孩子也都还在手边,正安静睡着。
湛君睡得身上酸痛不已,头也重的很,且内里绢衣也叫汗打湿了,整个人难受得厉害,又躺着缓了一会,她才慢腾腾起来,轻声唤两个孩子。
鲤儿很快就醒了,坐起来揉着眼睛喊了一声姑姑,元凌却叫不醒,仍皱着脸睡。
鲤儿打了个哈欠,对湛君道:“姑姑,弟弟睡的晚,还是先别叫他吧。”
湛君于是没再叫元凌,抱着他下了马车。
仆从早在等候,迎上前要从湛君手里接元凌,湛君侧身避开,那仆从便收回了手臂,躬身引湛君入内。
一路颠簸回到住处,元凌仍旧未醒。
湛君热出许多汗,夏日炎炎实难忍受,遂将元凌放在榻上,拿了衣裳到浴房洗浴。
洗完一身清爽,湛君心情好了些,又换了水叫鲤儿也去洗,自己则坐在榻上给元凌打扇。
其实屋里搁了足够的冰,打扇倒不必要,珍贵的只是母亲的心。
等到鲤儿也洗完出来,元凌却还在睡着。
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皱,瞧着有些苦痛之色。
鲤儿走到榻前,问:“弟弟还没醒么?”
湛君也蹙起了眉,伸手探了探元凌后颈,摸到一片湿腻。
且热得有些反常。
湛君于是又去贴他额头,也热的很。
鲤儿在一旁看得忐忑,“姑姑,怎么了呀?”
湛君没急着回答,而是翻过元凌手腕诊起了脉。
鲤儿看着,不敢再出声,唯恐打扰。
“弟弟怕是病了。”收回了手指,湛君转过脸对鲤儿道。
鲤儿大吃一惊,“怎么会!”
“也未必是。”湛君安慰他:“就算是真的病了,也不过是寒热,吃了药,就好了,没什么大碍。”
鲤儿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还没吐完,湛君又道:“只是鲤儿你得到别处暂时住着了,你体弱,别叫弟弟过了病气给你。”
鲤儿连忙点头,“好,我会顾好自己的,姑姑安心照看弟弟就好。”
“姑姑知道了。”湛君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我们鲤儿真是好乖。”
姑侄话罢,湛君便找来人托付了鲤儿。待送了鲤儿出去,湛君又回到屋里,寻了笔墨笺纸,榻边坐下,一面元凌额头,一面斟酌着写药方。
湛君会一些医术。
她早年也曾跟着吴缜学过医,吴缜的医术很好,也能算得上是个好老师,只是两个月的时间到底太短,她除了能辨认几味药材之外并没学到什么东西。她的医术其实是从姜掩那里学来的。
姜掩接走湛君之后,再没有像先前那般拘束她,他每次出门都想带上湛君,可是湛君总是拒绝。被蛇咬了之后,看见草绳都害怕。为此,姜掩便以游医需要人协助为由,要湛君与榻同去,湛君推脱不得,只能应下,自此各个村落里跑,跑了足有一月,后来再不跑了,湛君又拾起了医书,跟在姜掩身后认真学了起来。
学了多年,也还算有些成效。
跑了那一个月,乡里人尽皆知璧山上住着一位神医,医术高明品德出众,因此常有贫苦人家前去寻医问药。姜掩不是时时都在璧山,而有些人则是远道而来,靠着两条腿,路上要走好多天,要是无功而返,未免残忍。于是湛君渐渐大了胆量,方子开过药也配过,至今也还未曾听到她医死过人的传言。
想来她也不算学艺不精。
可以自信。
且元凌不过是得了寒热,并非什么疑难病症,她医治起来自然是游刃有余。
可是一张药方改了十几次,不是觉得这里不行,就是觉得那里不妥,不敢配给元凌吃。
到底还是不能自信。
元凌对她实在太过重要,她怎么敢犯险?要是元凌在她手里出了差错,她只怕死也不能安生。
她烦躁地扔了笔,丧气地想要是先生在就好了,她没用,先生可不是。
既想到先生,她不免有些疑惑。英娘去了快二十天,先生只是在晴水,她们路上走得那么慢,她还担心会在路上被追回去,怎么先生还没有到?
湛君猝然想起陈平来。
愣了一下后,举起拳头懊恼地敲自己的头。
真是舍近求远!
陈平是长辈,湛君尊敬他,不敢托人请,只能自己亲自去请,于是喊人,一个请来照看元凌,一个引她去找陈平。
去前,湛君又回到榻上坐。元凌的脸已经烧了起来,红得厉害,知道他肯定难受,湛君心里针扎似的疼,忍不住俯下身拿自己的脸贴他的脸,轻轻蹭了蹭。
元凌忽然嘤咛一声,头不住摆动,可即使这样还是不醒。
湛君再不敢耽误,叫使女立刻领她去见陈平。
陈平自然不会推脱。
可是他老人家,又是个沉稳性子,路一向走得慢。
湛君也不敢催,急得狠了,上手托着老人家的胳膊带着人往前走。
老人家虽十分吃力,但体谅她一颗慈母之心,倒也没什么怨言,只勉力跟上。
幸好两处离得不远,不多时也就到了。
陈平才在榻前坐下,湛君就迫不及待地问使女元凌的情况,使女摇头说没有醒,湛君便又一脸急切地看向陈平。
陈平微微一笑,随即翻过元凌的手腕开始诊脉。
湛君一动不动地盯着。
陈平诊了很久,且眉头慢慢地蹙了起来,有如山峦起伏。
湛君咽了一下。
陈平收回了手。
“如何?”湛君急声问,又道:“他今日玩得疯了些,是着了风吧?”
陈平却不答,而是伸手掐住元凌的下巴拉开了他的嘴,迎着光上下左右晃动着,仔细看他的口舌。
这一刻湛君连呼吸都不能。
难道不是寒热?湛君惊恐地想,可是又觉得不可能,如果不是寒热,还能是什么?
陈平合上了元凌的嘴。
“夫人不必担忧。”他站起来,“老朽这就配药,叫他们煎了给小郎君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