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吴缜三十一岁, 其实算不得年轻了。
可岁月厚待了他。
过往的时光并未在他身上留有遗迹,他依旧清秀俊逸,风流儒雅。
湛君一时感慨万千, 不自觉地长叹。
吴缜在前引路,听见声响后停下了脚步, 回首笑问:“怎地叹气?”
湛君该是不缺话讲的,但也正是因为可讲的太多, 思绪纷乱,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怔忪了片刻,她抬起脸,轻轻笑了下, 徐声将心中所想如实同面前一直静静等待她开口的吴缜讲了。
吴缜听罢, 静默了一阵儿,柔声道:“我却是知道我想说些什么的, 只是怕唐突。”
“岂会!”湛君急声道:“你我莫逆之交, 但有相问, 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对你好么?”吴缜轻声道, “我并不敢奢求太多, 只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与我而言十分重要, 我是一定得知道的……”他顿了顿,又缓缓笑起来, “应该是很好的, 不过我还是得听你亲口讲, 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放心。”
眼前一片模糊。
湛君张口想要说话, 可是发不出声音。
吴缜自己叹起气来,惆怅道:“你到底还是长大了, 原先做小孩子的时候,话像是说不完,断不会这般,欲说还休……”
湛君本有话讲,听此倏然沉默。
这时忽然响起埙声,沉缓悠长,呜咽如鬼哭。
湛君听得森寒,心中说不出的凄清。
吴缜笑道:“是阿讷,他也只这一件闲事可做了。怕你不来,所以我并没告知他,否则他一定只专心候你。他也是长大了,很懂事,你见了他,必然再不会觉得他可厌。”
忆及旧事,湛君有些脸红。
那时她已十七岁,吴讷不过七岁,两个人竟然也闹得起来,不怪旁人说她是小孩子。
可倘若能一直做小孩子,便是时刻被人取笑,她也甘愿。
上苍曾眷顾她,但是后来又将她抛弃。
也是无可奈何。
“他现在应当长得很高了吧?”
“是啊!”吴缜很有些感叹,“怕是已经高过你了。”
埙声戛然而止。
吴缜道:“待我唤他来迎客。”
“我并未备礼,怎好叫他来迎?”湛君笑起来,“他若真恭敬来迎了,岂不是我失礼?”
吴缜一时失笑,“怎讲这样生分的话?”
“分明是你生分在先,昔年我出入君家,来去随意,可有谁迎送?难道你我之间,今时不同往日?”
吴缜笑着摇头,“不是的。”
“那就莫要再讲些叫人听着伤心的话了。”湛君笑着道。
吴缜点头,正要说话,忽然一声娇呼,引得两个人不约而同望过去。
声音应当来自东墙外。
邻家院中贴墙种了棵木樨,苍翠挺拔,枝叶越墙而出,在吴家的庭院里也遮出大片的浓荫。
那翠盖底下生着青苔的砖墙上此刻正有一块小小的缺口。
“小孩子!”吴缜笑叹一声,“总要吃些苦头才肯听话,早就劝过她,从来也没听过。”
“是谁?”湛君好奇地问。
吴缜但笑不语,转过头看向了一道关着的房门。湛君也就追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才落定了,那道紧闭的房门猛然从内打开,少年焦急的脸出现在两扇门的空隙中。
“那是吴讷?”
湛君有些迟疑。
“是他。”吴缜笑着点头。
“他怎么了?”
吴缜回过脸来笑吟吟地看她。
湛君几乎立时就明白了过来,讶道:“你是说……”
转眼间吴讷已到跟前,在湛君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了,先叙了兄弟的礼,直起身后也并未向湛君看向一眼,而是询问他的兄长,“阿兄,不知这位是……”
他话还没讲完,湛君笑起来,打断了他的话,“怎么?不认得我了么?”
吴讷先是皱眉,待转过脸,微微瞪大了眼睛。
湛君将眼前这少年人仔细打量了,眉眼倒没怎么变,确实是长得很高了,高到瞧着都有些单薄。
吴讷愣得有些久,湛君笑着对吴缜说:“看来是还没有忘。”
“怎么会忘!”吴讷大声道,脸上焕发出喜悦的光芒,“你……”
故人久别重逢,定然要有许多话讲,可吴讷才讲了一个字,吴缜便出声打断了他。
“你是没忘了她,可是你忘了阿茵。”吴缜笑着提醒他。
吴讷果然露出一副惊骇懊恼的神情。
“快去吧,只怕她已经等急了。”
吴讷皱着眉看向湛君,显然正处在两难境地。
“你去就是了。”湛君笑道,“等你回来了,咱们再叙旧不迟。”
如此,吴讷便告辞,大步走了。
待吴讷不见了踪影,湛君就开始盯着吴缜瞧,等着他解惑。
吴缜当然不会叫她失望。
“阿茵比阿讷长一岁,四岁时她父亲得病死了,留下一对寡妇孤女,她舅舅心疼姊姊,逼她母亲改嫁,她母亲又心疼女儿,执意不肯,据说是闹得很不愉快,阿茵的母亲甚至与母家断了来往。阿茵父亲的病几乎耗尽了家中所有的资财,外家又不肯施以援手,想着阿茵的母亲回心转意,老实听他们的话改嫁。母女两个实在艰难,母亲于是狠下心,把女儿锁在家里,自己出去找事做。小孩子留在家里,虽不至腹饿口渴,但到底一个人,难免孤单,所以她就时常踩着东西往墙外看,六年前我们搬进来的那天,她就趴在墙上看我们进进出出,看了一整天,同她说话,她却一句也不理会。后来有一日,我出去找牙人寻铺面,留了阿讷在家收拾,她生了病,难受得厉害,便想找个人帮她去找她母亲回来,阿讷那时恰好在院子里晒书,于是她就找上了阿讷。阿讷给她配了药,看她吃下去后又出门去找她母亲,找到她母亲后又去找我,也实在是辛苦他。因这件事,两家熟悉起来,知道了她家的事后,我同阿茵的母亲商议,白日阿茵就交由我照看,因为那时两家确实已经非常熟悉了,阿茵的母亲便同意了我的提议,阿茵也就每日同我和阿讷一道去医铺,就这样过了三四年,阿茵大了,阿茵的母亲便不许她再去,她只好再次回到她的墙头上,不过不再看别人,只是看阿讷了。”
“真好啊。”听完了故事,湛君由衷地感慨。
吴缜也赞同,叹道:“是呀,真的很好。”
“阿讷有桩好姻缘,便是将来……”他笑了笑,不再讲,看神情是满足的。
“那你呢?”湛君问他,“你如何呢?”
湛君眉蹙着,眼神凄婉,很她害怕答案是她想的那般。
“我么?”
吴缜忽然沉默了。
湛君的一颗心噎在了喉咙处。
吴缜凝神看着她。
他知道只要他说一句没有,眼前这个人便会一生对他心怀愧疚,毕竟她是那样仁慈。
他爱的人,他可以在她的生命里留下深刻的一笔。
可是有什么意思呢?
他只想要她快乐。
那个孩子,她的孩子,看向他的时候,她眼里是满溢的柔情。
“当然有。”他抬起头,笑着,轻轻地说,“那是个很好的人,我对她不仅有爱,还有敬重。”
湛君整个瑟缩了一下。
“真……真的么?”
她喘过胸中的那一口气,明明是想要笑的,可是泪水充斥了她的眼眶。
她感动。她不敢相信。她须得求证。
他痛到已经没有知觉,可还是要对她笑,不然她不会信他的话。
“当然。”他强牵起嘴角,声音也尽量自然,“有段时间她生了病,请我去为她诊治,后来私下常有会面,是个与我志同道合意趣相投的人。只有一点,她是个守节的寡妇,在本地十分受人敬重,可在我看来,不过一个可怜人罢了……她已经很可怜了,我不忍心她再为世俗苛责,所以为着她的名声,过礼前我怕是不能告诉你她的名姓。”
“这是应当的。”湛君笑道,“吴杏林一向妥当,叫人敬佩。”
原来吴缜没有等她。
湛君心中百端交集。
吴缜是个好人,他的爱也是纯粹的真挚的,**力十足,不会有人不想接受这样一份爱。湛君有幸得到过,如今它属于旁人。
是她没福运。
其实是有些失落的。
不过失落之外,更多的是庆幸。
那样一份爱,哪怕没有属于别人,她也还是不能接受。
这世上她亏欠最多的是元凌,她的孩子,他那样热切地想要母亲的爱,所以她不会再同任何人再有男女之爱,她不会再生育孩子,否则便是她对元凌的背叛。
她同吴缜,这已然是最好的结果。
这一刻她感谢命运的再次眷顾。
墙外传来孩子的欢闹声,有鲤儿,还有元凌。
孩子的笑声,使她起伏着的一颗心,又归于安宁。
她笑起来,才要舒气,忽然听见此起彼伏的叫声,有鲤儿,还有元凌,且也不止他们。
笑意一瞬间僵在雪白的脸上,无边的恐惧席卷了她。
什么话都来不及说,湛君扭过身朝门外飞奔。
日光耀目,那明晃晃的刀光更是戳人的眼。
鲤儿挡在元凌身前,一脸的凝重,两只手里攥着的是元凌的手腕,他身前的空地上,俯趴着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乞儿。
那刀就在乞儿的头顶举了起来。
“你干什么!”鲤儿颤抖着声音斥问。
鲤儿算半个主子,他既出声,那刀于是停了。
“这是怎么了?”湛君飞快跑到两个孩子面前,直接跪在地上,一个个捧着脸查看,焦心如焚。
“姑姑,我没有事,是弟弟,他受了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