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湛君一下子怔住。
元凌的归属并不存在争议。
当初是她没选他, 所以如今她没有资格反驳。
可是……
“可是我都答应他了,我不能再和他分开了……”她看向他,眼神哀求, “你可不可以……”
“我怎样?”元衍笑起来,“把他给你?”
湛君眼底立刻有了光彩, 正要急着点头,却听得元衍冷声道:“你痴心妄想。”
那才燃起来的光亮霎时灭了。
确实是她痴心妄想了。
湛君颓然跌坐回榻上, 头垂得低低的,竹簟上撑着的两只手无意识地抓握。
一副失神模样。
一只鞋还吊在脚上。
元衍两步上前,蹲下、身替她穿好了。
湛君抬起眼看他,正撞进他平静的深眸里。
“那……好歹也叫他多留些时日……怎么明天就要走呢?”
她想同他商量, 于是嗫嚅着道。
元衍却不配合, “因为我很忙。”
“这有什么要紧!你自忙你的事去,只把他放在我这里, 我难道还看顾不好他?”湛君以为还有余地, 声音都高起来。
元衍冷笑一声, “公主殿下要不要仔细想想你现下是什么处境?你自身都难保, 还能顾得上他?”
湛君的脸一瞬间褪尽了血色。
是了, 她原本是打算走的, 同鲤儿英娘一道走,越快越好, 去找先生, 他们一起再寻一个不会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继续过安稳的生活。
元凌是没办法同她一起的。
要怎么办?
湛君想不到两全的办法。
因为根本不会有。
她感到惶恐。
她的脸一向不藏什么东西。
元衍道:“是又想着找个荒无人迹的地方住?真打算一辈子东躲西藏?”他叹了一口气,“怎么还是这么傻呢?我正站在你面前, 殿下。”
“梁素已向我递了降书,大魏天下现今我已四占其三, 当然,余下的也是我的,而且也不止大魏,我会有最广阔的疆土。”
“你知道的,我最爱你了,只要你开口,我什么不能答应你呢?”
他笑着摊开两条修长的手臂,“所以,来讨好我吧,云澈,”引诱一样的语气,“要什么都给你。”
“我不要你的东西!”湛君气急了大叫。
“对啊,你不要。”元衍不以为意,“我给你的东西你向来不要。”接着话锋一转,“可是没有我,你要怎么办呢?姜先生今年多少岁?一餐食得几碗饭?”
“你!”
他话里的恶意多到几乎满泛,湛君气到说不出话来。
“不是我瞧不起你,你这辈子眼见着是没什么长进了,既然你一定要依存旁人而活,那为什么不能是我呢?只有我才能给你最好的。”
“你讲我逼迫你,我觉得冤屈,是你一直逼迫我才是,如果你不想着离开我的话,哪里会有那些事呢?是你逼迫着我去做逼迫你的事,明明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什么都可以应你的。”
湛君气到笑了,“好啊,你还我阿兄的命来,只要你能叫他活过来,随你要怎样!”
“你知道这是没可能的。”元衍气定神闲,“那是神佛才能做到的事,你讲些人力可及的,我必然叫你满意。你既认定了你阿兄的死是我所为,无论我讲什么都不信,那你更该留在我身边,从我身上得到好处,这才是讨债。”
湛君只是冷笑。
她现在是明白了,原是她错想,他根本一点也没变,什么温和沉静,全是假相,拿来迷惑人的罢了。
同他是讲不清楚道理的。
“叫了阿凌来,问他要跟谁……”
元凌忽然大笑着撞开了门。
他先前只是哭,湛君还没见过他笑过,且又笑得的这样开心,她话其实还未讲完,但此情此景,她怎忍心再讲?因此不说,脸上带了浅笑,下榻快步朝门口两个孩童走去。
元凌是坐在木马上被鲤儿推进来的。
木马是姜掩闲来无事时所造,做来是给鲤儿做生辰礼的,很是耗费了一番心血。鲤儿宝贝得很,湛君牵着陪他玩了几次,他便坚决不肯再坐,却常常自己扯着绳慢悠悠地拉着走。湛君问他这样是为什么,他就讲是因为他太喜欢这个礼物了,很害怕它坏掉,所以只是牵着走一走就可以了。乖到简直叫人心疼。湛君心怀愧疚地告诉他坏了可以修,若是修不好就叫阿公再做一个给他。他摇头拒绝,说他知道阿公是很忙的,然后就继续牵着他的马自得其乐。
眼下元凌却坐在他心爱的玩具上玩得满头大汗。
湛君是鲤儿最亲近的人,两个人总待在一处,甚至教鲤儿读书习字这种事也是湛君在做。鲤儿是很听话的,湛君要他做的事,他总是非常努力,仿佛做不好就是对姑母天大的辜负。这样懂事的小孩子,只是看着他便足以使湛君觉得满足。
可是她总会不由自主地失神。
鲤儿早慧,又天生的心思细腻,同时又对姑母有着绝对的关注,察觉到姑母的异状后,他留了心,先是自己想,可是哪里能想得明白?他太担心姑母了,于是就去问。
湛君本不想答的,耐不住鲤儿一直追着问,而且她心里那样多的苦涩。
所以鲤儿最终还是知道了。
原来他是有一个弟弟的。
弟弟没跟他们在一处,姑姑很想他。
可怜的姑姑,可怜的弟弟。
后来“弟弟”两个字时常出现在鲤儿口中,姜掩听到了,狠狠训斥了他一通,并勒令他以后再不许提。
阿公不高兴的原因,鲤儿始终想不明白,但阿公既然不高兴了,他就不会再说,可是还是会私下偷偷和姑母讲,于是思念弟弟成了他和姑母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鲤儿对元凌好,全然是为了湛君。
湛君不由得想,这两个孩子,她其实全有亏负。
她不该在鲤儿面前提起元凌的。
鲤儿是那么懂事的一个孩子。
湛君爱怜地摸了摸鲤儿的脸,鲤儿笑起来,瞧着乖巧又可爱。
元凌却心生不满,因为母亲竟然不是先摸他。
于是湛君替他擦汗的时候,他愤愤咬起了嘴唇,脸上的表情也很是不快。
湛君有些诧异,问他:“怎么了呀?”
元凌垂下眼,轻轻哼了一声。
元衍这时也走了过来,对元凌道:“鹓雏,我们明日得走,莫忘了好好同你母亲作别。”
元凌猛地抬头,满脸错愕地看着他的父亲。
鲤儿也有些愣,“怎么就要走呢?”
“因为我与你姑母不同路。”元衍笑着说,“大家只好在明日分道扬镳。”
湛君来不及回头瞪他,慌忙把眼里已然泛起水光的元凌抱进怀里,“阿凌跟着我好不好?咱们往后就不分开了!母亲一定会对你很好的!我带你去找阿公,阿公你还没见过呢。”
“阿公……”
湛君忙点头,“对啊!阿公是我的先生,他……”
“什么阿公!我不要!他根本不喜欢我!当初就是他不叫你要我!”元凌大喊,“我说我不要和你分开,你就叫我同父亲分开吗?我为什么要和父亲分开!你就是骗我!你还是不要我!”
“阿凌……”湛君声音颤抖。
“不许你叫我!”元凌推了湛君一把,“我不要你了!我才不给你机会叫你再一次抛弃我!”
他吼完,急冲冲就要从木马上跳下去,他一点都不想再待在这里,可是忘了腿上还绑着系带,人和马几乎都要摔倒,幸好鲤儿在旁扶了他一把。他又拼命去扯革带,手勒得红白交错,鲤儿急忙帮他解。
湛君想抱他,却被他狠狠挥开了手,整个人立时僵住。
元凌飞快跑走了。
他没穿鞋,脚上还有伤。
湛君回过神,猛地起身,想要追他回来。
元衍快她一步,越过她跨出了门。
湛君看见元衍追上去,两只手将元凌从地上提起来抱到了怀里,迎着日光,她看见元凌脸上有两点闪烁的光亮。
湛君扶着门框再不能动弹。
鲤儿走到她身后,小声喊了一句姑姑。
湛君回过头,满眼都是悲伤。
鲤儿道:“姑姑,弟弟看起来好难过。”说罢停了一停,又道:“姑姑你也是。发生了什么事呀?姑父为什么要带弟弟走?我才和他说上话……”
沉默了一会儿,湛君道:“鲤儿,他不是姑父。”
“啊?”鲤儿不明白,“姑父不就是弟弟的父亲吗?”
“他是弟弟的父亲,可是不是姑父。”
鲤儿还是不明白,小小的一张脸,能皱的地方全弯折了起来,很能引人发笑,不过湛君此时笑不出来,她倚着门,慢慢低下了头,再不说话了。
鲤儿陪了一会儿,发现姑姑发起了呆。他很想帮姑姑,于是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湛君是被沉重的脚步声惊醒的,猝然抬头,看见了元衍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她急忙站直了,问他:“阿凌怎样了?”
“还能怎样?一直哭罢了。”不咸不淡说了这么一句,元衍径自进屋去,拿过一只竹箱,蹲下、身仔细收拾起那些被元凌弄坏的玩具。
“都坏掉了……”湛君轻声道。
“嗯。”元衍点了下头,“他时常如此,不顺心就砸东西。”
“这样不好的……你怎么不教他改?”
元衍轻笑一声,“他连母亲都没有,我又常在外,他同无父无母有什么区别呢?已然这般对不起他,他不过爱打砸些东西,我不至于连这点乐趣都不给他。”
湛君又不说话了。
元衍收拾完,又道:“他现时就要走,这些我带走了,好歹是个念想,是不是?”
湛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元衍提着竹箱路过她时,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脚步声远了,湛君抱住自己,痛苦地蹲了下去,双肩轻轻颤动。
鲤儿进了屋,看见姑姑蹲成一团在地上,心里难过极了,缓缓走到姑姑身边,绵软的身子轻轻贴到了姑姑的背上,两只手勾住姑姑的脖子。
“姑姑,弟弟要走……姑姑,我们也到严州去吧,我们之前的家不就是在严州吗?姑姑总讲那里怎样怎样好,我好想去看一看,姑姑不是也很多年没有回去了吗?是不是很想念?”
湛君发起怔来。
青云山……
她不断遥望着的那段一去不返的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