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人心易变, 之前还兄友弟恭的两人感情已淡,关若飞痛失学箭之机,黯然转身准备离开。
唐久安觉得他的背影十分落寞,便唤住他, 道:“少督护, 等我宫中下值, 便去府上教习。”
关若飞大惊:“不用不用真的不用, 将军教殿下已经很辛苦了……”
“不妨事,”唐久安见他受宠若惊,语气益发温和,“我不辛苦。”
关若飞拼命给姜玺使眼色。
救命啊!
姜玺却只是低头忍笑,连梨涡都笑出来了。
从前他总觉得唐久安不可理喻, 现在却很想钻进唐久安的脑子里看看唐久安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一定很有意思。
关若飞恨恨地走了。
临走之前给姜玺飞了一记眼刀——你就接着蒸螃蟹吧你!
姜玺才不带怕的。
有本事你也蒸啊。看有没有人理你。
“接着来。”唐久安道。
姜玺重新上箭。
方才唐久安所教的技巧好像全被抛到了脑后,姜玺拿着箭左比右比,比半天仍找不准姿势:“老师, 这要怎么扣弦?”
唐久安不是那种很有耐心的学生,或是在宫中, 像这种前脚教后脚忘的, 先就让他们绕校场跑个十圈长长记性。
但姜玺一脸困惑,眼睛睁得圆圆的,眸子漆黑光润,就……怪可爱的。
罢了,谁让人家是殿下呢。
还长那么好看。
唐久安重新示范一遍。
她开弓上弦的资势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简单直接,毫无花活, 但看起来就是赏心悦目,弓与箭仿佛是身体的一部分。
眼神瞄准木架之后的箭靶, 手一松,箭矢拐了个美妙的弯弧,正中靶心。
“看清了吧?”
姜玺呆呆摇头。
这是实话。
光顾着看人去了。
唐久安皱眉。
以姜玺的箭术,不该如此难教。
姜玺低落道:“我以前的箭术是苦练得来的,其实没什么天份,学这样难的箭术便十分进展缓慢,老师,你嫌弃我了吗?”
“没有没有。”唐久安道,“来,殿下跟着臣学。”
姜玺学了几遍,还是不成,提议道:“老师清官是像方才那样手把手教如何?也许我能学得快些。”
唐久安依言,重新上手,宛如将姜玺半拥在怀中,重新将要点讲解一遍。
但到了松弦之际,姜玺依然没有反应。
“殿睛,”唐久安抬高点声音,“松弦。”
这下姜玺终于听见了,箭离弦而去,弯没拐成,直接射中了在前面充当障碍物的木架。
“殿下是不是累了?”
唐久安看着姜玺说。
姜玺的脸通红,且又要冒汗。
姜玺红着脸摇头:“老师,继续。”
唐久安便继续。
但是……
好像这种姿势姜玺的反应变得异常迟钝,学起来更慢了。
“……”唐久安,“要不要歇会儿?”
姜玺同意。
再这么练下去,他真的要从里到外把自己蒸熟了。
既快乐,又折磨。
*
凉亭里瓜果茶水都是现成的,伴着日渐凉爽的秋风,甚是舒服。
唐久安之前觉得姜玺整那么多花里胡哨的纯属多余,坐下来才发现到底还是贵人会享受。
姜玺学箭的进展异常缓慢,学箭的时间还越来越少。
姜玺不知为何,自回京之后好像开了窍,意识到自己是个储君,突然忙碌了起来。
他原本每日皆有功课,只不过以前难得去上,多半是让老师空等。
而今不单每位老师的课都没有落下,还不时去鸿胪寺转一转,倒是没有多少时间在东宫。
于是唐久安便很有时间去国公府上门教学。
关若飞苦不堪言。
关若棠却是每日都盼着唐久安上门。
这段时间关小姐一直被关老夫人禁足,即便偶尔出门,身边的仆妇府兵仍是一大堆,不得自由。
难得见个外人,关若棠高兴得很,每日准备好点心茶水,甚至还有意思学箭。
不过才开了几次弓,关小姐的手臂便酸得筷子都拈不动,只好作罢。
从此每日只陪着唐久安说话喝茶,以及看哥哥苦哈哈练箭。
“唐姐姐,我哥要练多久才能出师啊?”
唐久安:“练到勉强领兵上阵,大约十年吧。”
一旁引弓练箭的关若飞流泪:“唐将军,我没打算领兵上阵。”
唐久安讶然:“你是大督护唯一的儿子,你不领兵谁领兵?”
“谁说老子领兵儿子就要领兵的?你看陛下是皇帝,太子殿下却未必愿意做皇帝。”
唐久安如今很听不得别人说姜玺的不是。
“此言差矣,近来殿下十分有长进,日日勤于读书忙于国事,很有明君之象。”
“那还不是他为了换你回宫,给你升官,签了陛下给的军令状!”
唐久安一顿:“什么军令状?”
关若飞手里的箭矢一歪,斜飞出去,险些扎着往这边来的关老夫人。
关若飞连忙上前赔不是。
关老夫人没理会他,含笑向唐久安道:“此事我知道一些。当日太子殿下请将军回京,还要给将军升到正四品官衔,陛下说这不合规制,但殿下定要如此,陛下便要殿下立下一份军令状,大朝典上若有任何闪失,便要将殿下提头去见,还要东宫上下各降三阶。”
老夫人说着,亲亲热热地拉着唐久安的手,“殿下答应了,所以这阵子才格外用功。陛下与娘娘看在眼里,都十分欣慰呢。这可全是将军的功劳啊。”
唐久安全然不知道这事,姜玺一个字也没提。
细想一下,近来张伯远等人看见她时,神情好像是有些微妙,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后来者居上,升官太快,他们心中有些不平衡。
……原来自己这官职是拿他们的官职赌来的啊。
关老夫人对唐久安一百个满意。
自从唐久安去了东宫,姜玺不单近了女色,还好学上进起来,真实超关老夫人和关贵妃的期许。
母女俩当即就去护国寺做了场法事还愿。
“小安呐,”关老夫人喊得更亲切了些,眉眼都是笑意,“你年岁也不小了,可有想过何时出嫁呀?”
唐久安道:“末将尚未立业,何谈成家?”
“哎,那都是男人的事,女人嘛,还是早些嫁人得好。”关老夫人道,“你这孩子样样都讨我的喜欢,又如此尽心尽力,教导我家的孩子,眼瞧着快中秋了,我想请你的家人上门做做客,一起吃个饭,你看好不好呀?”
唐久安自然不敢推辞,连忙谢过。
关若棠听说府中要宴请,却是动了心思。
关若飞一眼就知道妹妹在想什么:“想也没用,你死心吧。祖母不管请哪个班子,都不可能请福喜班。”
关若棠气呼呼:“要你管!祖母也不会请文家人,你死心吧!”
*
因为快到八月节,京中权贵之间的走动也更为频繁。
文惠娘带着女儿下马车。
她们去了长公主府,名义上是为长公主请平安脉,实际上自然是打探一下中秋佳节各家的筵席上会有什么客人。
唐淑婉下马车的时候嘴微微撅着,心情不好。
文惠娘定了八月十五去长公主府赏桂花,但徐笃之的母亲徐老夫人也请过母女俩的。
唐淑婉很想去徐家。
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喜欢那个斯斯文文的、不时就会来找唐久安的大哥哥徐笃之。
年少时候懵懂无知,只想跟着他们一起玩,但唐久安从来就像看不见她似的,没有带过她一次。
后来唐久安去了北疆,唐淑婉不时便会往徐家跑。
徐老夫人没有孙女,唐淑婉又乖巧会服侍人,很得徐老夫人的喜欢。
此时唐淑婉拉着母亲的袖子道:“就去徐家好不好?我都答应老夫人了。”
“徐氏几品诰命,如何能与大长公主相比?你也莫要总把眼睛盯牢在徐笃之身上,天下才俊多得是,又不只有他一个,莫忘了他有夫人。”
“有又如何?”唐淑婉低声道,“当年爹还不是一样有?”
文惠娘面色一寒,念及这是家门口,人来人往,便按捺着没有发作,只道:“此事不要再提,我费了多大劲才得了大长公主的帖子,中秋夜宴,还有哪家能比大长公主府上热闹?”
她说完转身便往里走。
步子甚急,面上却是已然换上云淡风轻的温柔表情,先去书房见唐永年。
“今日大长公主非要留我说话,因此回来晚了。”文惠娘温柔赔笑,“老爷还没有用饭吧?我来侍奉老爷。”
唐永年握着书卷,道:“我已用过了。”
文惠娘笑着说那便好,随口问是谁打发老爷吃的饭。
“碧儿。”说起这个名字,唐永年倒是抬起眼,脸色温和不少,向文惠娘点头笑道,“到底是你眼光好,这次挑得丫环又细心又周到,比别的强。”
文惠娘眸子微微僵了僵,但脸上仍是殷勤笑:“老爷满意就好。”
正要退下时,忽然看见书案上放着一张帖子,上面的徽记乃是一只猎鹰。
猎鹰乃是北疆督护关山的族徽。
但关山因权势太盛,关月又受宠太深,深怕树大招风,引人攀附,惹来祸患,所以三时五节从未开筵,人们想巴结都没有去处。
即便是文惠娘经常去侍候关老夫人,关老夫人也只是开口留饭,从未正式宴请过。
“这是……护国公家的帖子?”文惠娘又惊又喜,“是关家下给咱们的么?”
这可比大长公主的帖子份量要重得多。
要知道少督护关若飞正值适龄,还没有婚配呢。
*
唐久安并不知道关家宴请在京中贵人圈里意味着什么,觉得就是去吃个饭。
薛小娥收到帖子后倒是忐忑了好一会儿,又是寻衣裳又是买首饰,生怕丢了女儿的脸面。
毕竟女儿是大雍最年轻的正四品。
到了这一日,薛小娥已经换了半床的衣衫,头上也插满了钗环。
她紧张地问唐久安:“你看这样成吗?”
唐久安:“成,好看。”
“会不会戴太多了?”
“关老夫人戴得比你还多。”
薛小娥这才放下心来,和女儿一起去关家。
在路上的时候,薛小娥还在琢磨:“你说关老夫人为什么要请我呢?难道是他家的少督护看上了你?”
唐久安觉得这话题似曾相识:“……绝无可能。人家只是单纯感谢我教得好。”
到了关家大门前,母女俩下马车之时,正好唐家的马车也倒了。
文惠娘与唐淑婉一起下车,两人打扮得甚是素雅。
文惠娘盈盈见礼:“姐姐。”
薛小娥冷下脸,向唐久安道:“我早说过的,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同这贱人共席。”
文惠娘一脸无助,望向唐永年。
唐永年道:“小娥,这里是国公府,莫要失礼。惠娘一向知礼,与关老夫人也很亲近,席上不至于冷淡。”
薛小娥冷冷道:“唐永年,我说的贱人是你。”
“你——”唐永年恼怒,冷声道,“久安,罢了,让她回去,她一个卖酒的,原也难登大雅之堂,没得让关家人笑话,反误了你的前程。”
这话戳中了薛小娥最在意的地方,薛小娥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要上马车。
唐久安一把拉住薛小娥。
唐久安并没有用多大力气,但薛小娥还是头一回感觉到了女儿是一位征战沙场的将军,她在女儿手里一寸也挪不了。
“父亲,文姨,我不知道你们是如何拿到帖子的,但关老夫人要请的是我的家人,我现在住在薛家,娘便是我唯一的家人。”
唐久安说着,直接把薛小娥拉下来,“我带娘先去赴宴,你们三位请便吧。”
“久安!”唐永年低喝,“你眼中还有我这个父亲吗?!”
他声音虽低,怒气却甚。
“没有又如何呢?”
一辆马车驶到近前,车身金栏玉壁,四檐垂以璎珞,富贵华丽至极。
锦缎车帘被一柄折扇挑开,露出一身锦袍玉带的姜玺。
这些日子姜玺和唐久安见面的时候天天练箭,为着方便皆是穿箭袖,难得穿得这样正式。
此时马车上的琉璃灯流光宛转,姜玺长眉飞扬,目如点漆,五官锋利美艳,贵气逼人。
嘴里说出来的话更锋利得很。
“唐久安十三岁被逼得离家出走的时候,你在哪里?
唐久安在十四岁在边城以一敌三杀的时候,你在哪里?
唐久安深后敌腹豁命刺杀敌将的时候,你在哪里?”
姜玺问一句,唐永年的脸就僵一分。
姜玺笑了笑,笑得全是嘲讽,“唐大人,你身为父亲,在女儿需要的时候连个影儿都没有,现在倒问女儿眼里有没有你了。”
“当然是没有啊,你自己都不出现,她怎么看得到你?”
“这种事情三岁小儿都拎得清,你一个当官儿的怎么还问得出口?”
“难道唐大人多年高升,靠的不是才学,而是脸皮?”
姜玺对这位当爹的意见很大,训起来便滔滔不绝。
唐久安低咳一声,表示差不多得了。
姜玺收到,这才收嘴,跃下马车,走向唐久安。
唐久安今日原本穿的还是自己的土布衣衫,被薛小娥拎回去换了一身淡青细棉圆领通肩长袍,腰间习惯性束着皮革抱腰,腕间系着护腕,乃是武将们最常见的打扮。
但修身的衣衫显向唐久安纤长四肢,淡青的颜色也让唐久安看起来像一盏清明头趟雨前茶,清新悦目,淡雅怡人,又不失清刚之气,如一竿才出绿叶的修竹。
“老师今夜真好看。”
姜玺看见唐久安,眼睛里的笑意便止不住冒出来。
唐久安觉得他的笑意好像有形质,扩散在了风里,再由风吹到了她的身上。
于是她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不及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