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情分
经过梁齐因的劝谏后, 赵嘉晏果真将他想要改革的想法暂时先按了下去,第二日他便上书请罪,说自己病了, 力不堪行,会耽误百姓们的安顿,成元帝见他识趣,便也好言宽慰了两句, 让他赶紧回京述职休养了。
赵嘉晏与大渝公主的婚期定在中秋前,不到半个月的时间, 成元帝在此之前抬了赵嘉晏已故生母的位份, 又追封为宛嫔。不日大渝皇室也会抵达都城, 这般两国交好的重要日子,不能大开杀戒, 因此等申行甫押解卢济宗等人进京后, 成元帝并未立即下旨审查, 而是将他们暂时关在了刑部大牢内等候发落。
另一件让众人始料未及的事情则是,本以为这次肖顷铁定逃不了,谁知道他早就已经散尽了家财,说是全部拿去救济灾民了,也不知道他所言到底是不是真的,总之张简带人搜查过肖府,确实什么都没搜出来。
再加上肖顷本人平日里的作风向来节俭, 他贵为户部尚书,门生无数, 日子却过得格外清贫, 除了官袍外, 他常服基本上都是些灰白的素袍, 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一个相貌清癯,作风节俭的中年人,因此当有人说他贪污,还害死人命的时候,京城里的人都是不信的。
梁齐因得知这件事后,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意外,肖顷能走到今天,除了背后有家族扶持之外,他本人也绝对不会是一个疏庸愚笨之辈。只怕当初中州刚出事,他就已经做好了会被卢济宗捅出来的准备,临时将家产全转移了出去,抹干净了痕迹,让刑部的人什么都没查出来。
又过了一天,戚相野才从东北赶来中州,他参军不过半年,变化却极大,从前在京中养的一身少爷肉已经掉了个七七八八,温柔乡内泡酥的软骨头也被敲打直了,身形高大而健硕,乍一看还真有点将军的风范来。
戚相野到了府衙前下了马,他目前只是个低级军官,按理来说杨和荣不必亲自接见他,但由于他父亲身份的原因,便不能将他做普通将士看待,因此戚相野抵达中州时,是杨和荣的亲信前来迎他的。
“大公子已经入殓,戚校尉放心。”
戚相野连续赶了几天的路,绷直的面色上有几分疲惫,闻言点了点头,抱拳道:“渟渊谢过大人。”
“戚校尉客气了。”
戚相野没什么心情客套,扯着嘴角笑得僵硬,而后才沉钝钝地迈着步子,往停棺的大堂走去。
杨和荣让人给戚拾菁抬的是最为贵重的棺材,黑漆镶金,肃穆而沉重。戚相野缓缓走近,挣扎了片刻,才攒够了抬手的力气,将合实的棺材盖推开了几分。
一旁的亲信有些不忍,犹豫道:“校尉,大公子他……”
那尸体他远远地瞧过一回,埋在砖石间好几年的尸体,哪里能看出什么人样。
戚相野充耳未闻,将棺材盖推得更开,清晰地见着了里面的景象。他大哥以前最是芝兰玉树的一人,刚考上探花那会儿,无数官家小姐争着要嫁他,连公主都想过要不要招他做驸马,如今却成了这幅模样。
干瘪腐烂的尸身,若非后来仵作做了特殊的处理与修复,大概比现在还要更惨不忍睹些。
“大哥……”
戚相野手撑在棺材上,心里悲愤交加,如果不是因为那群畜生,他大哥现在该在官场上一展抱负,而非屈挤在这狭小的棺材中。
他极为健硕一人,此刻靠着棺材哭得撕心裂肺,他以前不学无术时常常跟好友得意地讲,等他大哥以后做了大官会罩着他,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见人是不能总肖想未来的,老天爷听见了,指不定要怎么作弄你呢。
杨和荣的亲信立在角落,见他哭得这么惨烈,整个府衙都回**着他的哭声,也不知道能劝慰什么,只能不停地唉声叹气。
过了好一会儿,戚相野才哭够了,粗暴地一抹脸上的泪水,他大哥死得惨,害他变成这样的小人也要付出代价。
戚相野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气,“卢济宗呢?”
一旁杨和荣的亲信一惊,见他猛地拔出佩刀,一脸杀气腾腾地冲出府衙,“卢济宗在哪儿,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校尉,校尉!”
卢济宗已经被申行甫押解进京,哪里在这儿,戚相野是个急脾气的,亲信怕他横冲直撞误伤了人,连忙追了上去。
“二公子。”
蓦地,府衙外有人淡淡地喊了他一声。
戚相野倏地僵住,不可置信地扭过头,道路旁站着一飘飘若仙的白衣女子,未施钗黛,薄纱覆面,声音如冷泉击玉,他心里“铛”的一声,瞬间停下了脚步。
那追上来的亲信眼见他一脸骇人的杀气顷刻泄了火,竟惶然地露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局促来。
戚相野突然有点嫌弃自己现在这又黑又壮又狼狈的模样。
温玉里刚刚在外面听了好一会儿哭声,明白他现在的心境,这会儿也收了那向来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轻声道:“二公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戚相野收了他那比脸还要宽的大刀,磕磕绊绊道:“可、可以。”
温玉里微微欠身,走在他前面。
戚相野眨了两下眼睛,背对着她飞快地扯了扯皱巴巴的衣服,他脸上泪痕犹在,鼻子里也瓮声瓮气的,捯饬了好几下才开口道:“温姑娘怎会在中州?”
温玉里道:“中州流民多,少不得有病人,我便来了。”
“哦、哦温姑娘你……”
“我化名徐理,二公子在外不用这么叫我。”
戚相野讷讷道:“好、好那徐姑娘,你不回温家了吗?”
温玉里摇了摇头,她当时为了离开温家出来行医,和父亲对峙了许久,尽管外界关于她的传言是早早地香消玉殒,但实际上她可以说是被父亲赶出家门的。
温家家风清正,世代为官,温家女向来是世族公子求娶的对象,甚至曾经出过两任皇后。
温修宜身为大理寺卿,为人极为严肃古板,对后辈要求甚高,温玉里是在他的威严下长大的,除了必要的宫廷宴会之外绝不允许她抛头露面,也不允许她研读医书。温玉里也如他所愿长成了京城最出众的世家女,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温玉里居然一心只想做个济世救人的大夫。
然后他们父女情分就断了。
温玉里回过神来,解下腰间的香囊,“温大人苦于头痛症许久,这是我根据他的症状配的,二公子能不能帮我带回京交给温大人。”
戚相野伸手接过,看得出温玉里女工很好,香囊的针脚缝得很密,他不自觉地摩挲了两下后才仔细收好,“行,我回京之后会交给温大人。”
“徐姑娘还有什么话要带的吗?”
温玉里淡声道:“没有。”
戚相野没了话说,又开始局促地抓着大腿两侧的衣摆。
“二公子。”温玉里忽然唤了他一声。
戚相野肩膀跳了一下,“在、在呢。”
温玉里道:“人总得向前看的。你兄长在天有灵,看见二公子如今已经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他会很欣慰。”
戚相野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但笑得极为难看,“我大哥是个傻的,我简直恨不得他能无耻一点,就不会是这个下场了。”
“是傻。”温玉里顿了顿,“但气节这种东西就是傻的,可若没有,这个世道便乱了,我们这些精明人也活不下去。”
“‘吾虽身死,然吾血肉筑沟填壑,能力抗山河万万世’,二公子,你兄长不悔。”
戚相野一哽,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忍不住溢出来,要是再来一次,大哥肯定还是一样的选择,他还是会选择写那个账本,还是会选择告发佞臣,哪怕他知道自己根本逃不出去。
他也愿意用血肉之躯做一块筑基的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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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齐因回京之后按照温玉里给他的方子仔细调养着身体,上面还写他的病最忌劳心伤神,让他尽量心平气和,说实话,现在的情况他也没法平得下来。
他回京当天便照例去给母亲请安,隔着远远的距离,但没想到这次母亲居然会等在庭院里,见他出现,竟破天荒地开口道:“回来了。”
梁齐因心里翻了浪一般,立在庭院前不知所措。
白风致淡淡瞄了他一眼,“进来吧。”
梁齐因左脚绊着右脚,都不知道该迈哪一条腿,进了院子里才知道,原来陶叁说得不假,母亲真的种了许多花草,呼吸间满是浓郁的香气。
“前些时日你去哪儿了?”
梁齐因老实道:“去了中州。”
白风致浅浅点了下头,弯下腰剪花枝。
“娘近来……”梁齐因下意识脱口而出,说了几个字之后,才想起母亲不喜欢他这么叫,便改口道:“您近来可好?”
“都挺好。”说罢指了指院里小石桌上的花浇,“把那个拿来。”
“好……”
梁齐因依言走过去,双手呈上,小心翼翼地递给她。
他有点不切实际的感觉,总觉得下一刻可能修花枝的剪刀就对着他心口了,或者花浇会落到他头上,然而梁齐因诚惶诚恐地等了半天,没有,白风致什么都没做,她就是安安静静地剪着花枝,偶尔浇浇水而已。
过了会儿白风致忽然道:“用过膳了吗?”
梁齐因乖顺道:“还没。”
“那一会儿便留下来用个午膳吧,不过是素斋,吃吗?”
“我能吗?”
白风致笑了一下,“自然。”
梁齐因眼眸一震,一会儿是不可置信的神情,一会儿又喜上眉梢,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他觉得陶叁说得挺对,或许母亲真的心境与以往不同了。
他不敢把激动表现在脸上,其实心里震个不停,根本安静不下来,想到温玉里让他心平气和,只能不停地在心里默背经文,却还是忍不住亦步亦趋地跟在白风致身后,时不时地问一句,要不要他帮忙。
梁齐因活了二十一年,是第一次和母亲一起吃饭。
晌午过后白风致要小憩,梁齐因不便再打扰,他脚底如走在云端一般,总有一种不真实感,心乱如麻走得也快,从庭院里出来时竟不小心撞到一人。
对方身形比他矮一点,大概而立之年,略有些驼背,身上穿着粗布麻衣,皮肤黢黑,但五官却很硬朗,腰间围着一截雪白的汗巾,整个人看上去很清爽。
梁齐因眯了眯眼,从模糊的脸部轮廓辨认,他没见过这人。
对方似乎有些慌张,一开始也没认出他是谁,而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低头道:“世子。”
“你是?”
“小的名周译,是半年前刚来的花匠,世子不常住在国公府,故不认识小的。”
梁齐因回想起尚在中州时陶叁同他说的话,他说母亲近来迷上了种植花草,甚至在院里辟了一块花圃,还经常请教府上的花匠,大概说的就是面前这个男人。
“你要去我娘院里吗?”
周译点了点头,“是。”
“我娘让你来的?”
“是。”
梁齐因刚刚的心潮澎湃平静了些,微微颔首道:“好,你去吧。”
周译连忙向他行了礼,而后便提着锄头从他身旁走过。
梁齐因立在原地,不知道要不要转头看一眼,他沉默着僵直了片刻,才头也不回地穿过走廊。
后来的许多日,梁齐因都会经常去白风致那儿,有时是帮她抄经书,有时是帮她修剪花草,也有几次他会撞见周译也在,老实本分地帮母亲犁那块花圃,而母亲就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连他来了也不知道。
梁齐因觉得不安,但他又不敢问,直到中秋节的前几天,第二日是楚王与大渝公主的大婚,都城内来了许多人,季时傿等被外派的文官武将也要回京述职,街道拥挤不堪,梁弼也不知道去哪里花天酒地了。
白风致忽然找到梁齐因,让他帮自己从庆国公府逃出去,不是简单的出门,而是永远也不会被找回来的那种离开。
梁齐因才陡然明白,一直悬在他头顶的那把叫他不安的断头刀,是以何种方式落下来的。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