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生机

八月, 正是桂花香最馥郁的时候,河道两岸原本种植了许多桂花树,但堤坝塌陷时基本都被洪水冲垮了。有一棵本已是焉不拉叽的将死之相, 谁知某一日竟突然开了几株花来,季时傿启程往蜀地时,正好从河道旁走,顺手摘了一株叼在嘴里, 花香在她唇齿间迸溅开,伙同快哉意气, 酿成了一坛回味无穷的桂花酒。

戚拾菁的尸身停在府衙, 消息传到京城后, 戚阁老倒也没像五年前第一次得知长子死讯那般一病不起,只是他已年老体弱, 无法奔波来接儿子的尸身, 最后是赵嘉晏派人北上加急传信戚相野, 让他来中州为兄长收尸。

梁齐因在卢宅养了两日,等来了急匆匆赶来的陶叁,季时傿让他乖乖回京养病,他就果真没有再劳神劳力,只是临走前还不放心,亲自去找了一趟赵嘉晏。

已经到了八月,赵嘉晏婚期在即, 得赶在中秋前把这手上的事情全都处理完,既然成元帝已经同意了他安顿流民的措施, 他打算将自己关于新政的想法全部写了下来, 拟了一封新的奏本, 想等回京之后交给成元帝。

只是没想到这个想法刚冒了个头, 就被赶来的梁齐因打断了。

中州受苦的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有他很大一部分功劳,赵嘉晏很欣赏他,只是没想到,梁齐因行完礼后便直接开门见山道:“殿下是打算将社仓的想法告知陛下吗?”

“是。”

“殿下,此事不可急于一时。”

“为什么?”

赵嘉晏是实干派,早就看不惯各地世家宗亲为躲避赋税侵占民田,百姓不得不耕种赋税更高的官田一现象,他不忍百姓受累,想改革的想法已经盘算了许多年。

“殿下想改革我明白。”梁齐因解释道:“但殿下如今在朝中尚未站稳脚跟,贸然推行新政不仅不会生效,还会招致祸端。”

赵嘉晏并不在乎,“本王不怕死。”

梁齐因言辞陈恳,“是,殿下大义。但前路阻碍甚多,只顾莽撞向前,把自己弄得头破血流有什么用?”

赵嘉晏反问道:“难道要熟视无睹,作壁上观吗?”

“地上的杂草和顽石不该先去除吗?刮骨疗毒之前,不该先磨刀吗?”

“士族门阀盘根错节,轻易难以撼动,新政动摇的是世家利益根本,殿下如果没有完全把握的话不要贸然出手。”

梁齐因话音顿了顿,又道:“戚阁老的长子,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闻言赵嘉晏登时愣住,当日戚拾菁被从河道里捞出来时,他虽不在场,却听闻了那句绝命之言:吾虽身死,然吾血肉筑沟填壑,能力扛山河万万世。

为民生,清沉疴,走得是一条流血断骨的路。

良久,赵嘉晏冷静下来,低头道:“你说得是。”

“殿下。”梁齐因劝解道:“待您回京之后,那些人无论再怎么迟钝也该反应过来了,肖顷这次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端王一连折了左膀右臂,势必会报复在您身上。”

“您风头正盛,陛下不会再像往常一样看待你,但这也绝不是可以锋芒毕现的好时机。”

任何新政能不能推行下去,实际上很大程度上还是取决于君王的意思,然而现如今的大靖皇帝,早已不是年轻时锐意进取的性格,他刚愎自用,昏聩多疑。楚王在赈灾上的表现本就让人大吃一惊,再上奏提出改革,只怕成元帝的第一想法不会是欣慰这个儿子有多出息,而是这个儿子,未免太有出息了。

赵嘉晏叹了叹气,“那我如今该怎么办?”

他也清楚,他的那位君父是怎样一个人,如果他是一个慈爱,和善的父亲,自己就不会早早地被丢到封地。

梁齐因眼眸微转,沉吟道:“殿下上书一封,就说您病了,无法管理中州事宜,届时陛下会让您提前回京准备婚事,殿下这段时间避避风头吧。”

“那中州的事……”

“交由杨大人代为接管,流民已经安顿好,应该不会再出现什么变故,殿下可以放心。”

赵嘉晏权衡一番,最后只能妥协道:“也罢,不急于一时。”

肖顷一倒台,他的家族盘亘于北方的势力也能撬起一条边,造路修桥得先清除杂草顽石,肖家便是新政开始前将要拔去的那第一条劣根。

从赵嘉晏住处离开后,陶叁正等在廊下,见梁齐因一出来,便连忙跑上前,手里还抱着一件鸭卵青色的披风,抖了抖披到他肩上。

梁齐因掩唇咳了两声,声音有些哑,“我没给你们传信,你们怎么来了?”

陶叁搓了搓手,道:“是季将军找到最近的暗桩,让我们过来接公子回京的。”

梁齐因一愣,想起许久之前他随口跟季时傿提到过几个暗桩的位置,没想到季时傿真的记下了,还用在了他身上。

过了会儿,陶叁忽然支支吾吾道:“公子,那啥,您不在的时候,夫人来找过您一趟……”

梁齐因还没从刚刚的情绪中走出来,陡然听到陶叁这么说,一时没听明白,“谁?”

“夫人……”

梁齐因倏地怔住。

自从十六岁生辰之后,他一年见母亲的次数可能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尽管他每日晨昏定省,但也基本只在院外,从未踏足过母亲所住的地方,只偶尔有几次能看到人。

他只能尽量避免出现在白风致面前,明明是亲生的母子却仿佛隔着血海深仇一样,他从幼儿长到成年人,白风致没有再像最初几年一样疯狂地想要杀了他,但也依旧厌恶他。

“娘找我……做什么?”

陶叁抹了抹额头,“不、不知道……夫人看上去挺和善的,我跟夫人说公子不在,她也没说什么就回去了。”

梁齐因张了张嘴,犹豫道:“娘最近怎么样了?”

“跟从前一样,每日都去佛堂诵经,有时候也抄经书,不过最近半个月来,好像迷上养花草了。”

“养花草?”

陶叁点了点头,“是啊,我远远瞄了两眼,夫人院里种了许多花,我听说夫人还经常向府里的花匠请教技艺呢。”

陶叁继续絮絮叨叨道:“可能人年纪大了心境也与以往不同吧。”

梁齐因细细地品味着这句话,他本来不奢望母亲能接受他什么,但如今竟然冒出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来,他这辈子是不是还有可能再叫一声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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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时傿等人抵达蜀地后,光是给各个流民发放身份文牒,划分土地就用了好几天,接待他们的是泸州的官员,大概温玉里提前打点过,徐家的人也主动过来帮助流民义诊。也是因为有他们,哪怕这次水灾那么严重,也一直没有出现瘟疫过,死亡人数尽可能地控制到了最低。

亲眼开着荒凉的田地在百姓的耕种下,逐渐翻出湿润的土壤,房屋一个接一个地建造起来,尽管播下的种子还没有发芽,尽管屋顶还没有盖好,季时傿站在一望无际的田埂上,却仿佛已经闻到了淡淡的麦子香。

是生机。

西北的通商路发展得很好,渐渐有胡人和洋人往中原腹地经商,季时傿在蜀地见到许多金发碧眼的洋人,都是从西北的通商路看到了商机,才愿意继续东行的。

有些洋人还带着种子过来,季时傿在西北见到过许多,不知道这些东西在蜀地能不能种植,她每日混迹在各个商摊前,某一日偶然发现一名洋商人鼻梁上戴着一个类似于水晶一样的透明圆片。

圆片边缘打孔,穿了根绳子绕到脖颈后,中间有个弯曲的凹槽,正好可以架在鼻梁上,也可以挂在胸前。

季时傿以为是什么时兴的装饰品,盯了好一会儿,盯到那个洋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用着磕绊的中原话问她,“这位小姐,是需要什么帮助吗?”

季时傿指了指他鼻梁上的东西,“你戴的这是什么?”

那个洋人中原话说得不好,回答不了她的问题,只能摘下来给她演示道:“这样可以见、见得更……”

季时傿咂摸了半天,对着圆片看了两眼,才明白过来,“哦!可以看得更清楚是吧?”

洋人点了点头。

季时傿将圆片小心翼翼地托在手上,远远透过它似乎真得能更为清晰地看见掌心的纹路,她蓦地心一跳,如果梁齐因戴这个,是不是看东西可以不用那么费力了?

一旁的洋商人见她莫名其妙开始突然发笑,惊道:“小姐你……”

岂料刚开口,季时傿便一把擎住他的手臂道:“能卖吗?卖多少?您说个价吧。”

这种东西本来价格就很昂贵,制作起来也不简单,西洋那边只有富人或是贵族才用得起,那个洋商人本来一开始不愿意,季时傿见状,咬了咬牙,把她统领西北几年来攒的钱全部搬出来,才从那个洋人手里买走了这个以后普及起来被叫做“叆叇”的东西。

她一边喜滋滋地收好,一边又忍不住可怜她那见底的积蓄,最后只能安慰自己,等回了京,一定要狠狠地从梁齐因那里榨一笔!

作者有话说:

叆叇其实就是眼镜啦,但我查了资料,眼镜最早起源到底是中国还是外国一直有争议,这里为了剧情合理就用外国了嘤嘤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