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撕咬
初秋凉薄的风携着浓稠的桂花香扑面而来, 梁齐因从角门外走进,逆光而行时,烁目如碎金般的光束于他身后收拢, 描绘出一个清俊舒朗的骨形。
季时傿跑到他面前停下,下意识拉住他的手,欣喜道:“齐因,你怎么来了?”
梁齐因捏了捏她的指尖, 一触即分,低声道:“等我先给殿下与几位大人行完礼, 再同你说。”
季时傿随即收回手, 意识到自己有些太激动了, 后面还有好些人看着,不由尴尬地掩着下唇咳了两声, “好, 你、你去吧。”
方才还在交谈的几人停下来, 目光往门口的方向望去,赵嘉晏颔首笑道:“岸微来了。”
梁齐因俯身作揖,“殿下。”
裴逐身形一僵,从刚刚小厮过来通报开始他蜷曲的手指就没松开来过,眸色暗沉,逼迫自己转过身,面向来人的方向。
季时傿跟上前, 怕梁齐因看不清都有谁,便一一引导, “这位是南疆巡抚杨大人, 如今暂时代管中州事宜。”
梁齐因推手行后辈礼, 杨和荣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 伸手搀扶道:“世子不必多礼。”
“这位是都察院的申大人。”
梁齐因依循行礼,申行甫也弯腰回礼。
“这位是户部的裴大人。”
梁齐因侧身作揖道:“裴大人。”
裴逐咬了咬口腔内侧的软肉,猝然的疼痛使他冷静下来,他泄出一口浊气,不动声色地压下心头烧起的火苗,沉声道:“世子。”
梁齐因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有些奇怪,直起身时目光淡淡地从裴逐面上扫过,眼底情绪一闪而过,待裴逐想要看清时,他已经乖巧地退回季时傿身侧了。
“我们刚刚在谈如何安顿流民的事情。”季时傿拉着他的袖子带他走进庭院,招来小厮搬来新的座椅。
“嗯。”赵嘉晏知道他们两个关系匪浅,再加上还有先前宇文昭华遇刺一事的救命交情,并没把梁齐因当外人,直言道:“中州水患之严峻以致田地房屋损毁近七成,大批流民居无定所,无法安定,纵然开仓放粮,也难以维继长久,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裴逐道:“要么让各地豪绅接纳一定数量的流民,等灾区重建完毕之后,百姓们再回来居住。”
申行甫点了点头,“可以,但当时为了筹备足够的粮食赈灾已经勒令了豪绅捐款,如今再让他们收留流民,行得通吗?”
杨和荣哼道:“实在不行,就用武。”
“不行。”
这时一直沉默的梁齐因忽然出声道:“官府若出面施压,豪绅最开始会出于忌惮收容流民,但长此以往,只怕积怨成祸。”
申行甫挑了挑眉,顺言道:“那依世子所见该如何?”
梁齐因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只是胡言乱语,大人们听个乐罢了。”
赵嘉晏摆了摆手,“无妨,我们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集思广益,你尽管说。”
闻言梁齐因却并不开口,而是低头望向季时傿,眸光微动,像是在向她询问这种场合他能不能开口一般。
季时傿心软了一下,温声道:“没事,你说吧,哪怕你说得不好,殿下与几位大人也不会怪你。”
梁齐因弯下眉眼,“好。”
裴逐瞳孔幽幽,目光在并肩而立的两人中间逡巡了片刻,哪怕是瞎子,哪怕是傻子,都不可能察觉不出来那目光两相交汇拉扯间,抑制不住漫出来、泄出来的情!
他紧抿薄唇,舌尖却不由自主地顶了顶闭合的齿龈,像是有什么呼啸着要炸裂开一样。但裴逐隐忍惯了,哪怕是这种情绪下,都能牵起嘴角,完美地扯出一个恰如其分的弧度。
梁齐因道:“中州田地房屋受损,短时间内无法恢复到从前自给自足的状态,靠朝廷救济也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灾后重建本就耗时耗力,不若以工代赈,让流民投入到中州各项的修葺重建上。官府给这个做工的机会,好过让他们自己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反倒不好管理。”
话音落下,裴逐淡淡道:“中州数万百姓,哪有那么多活计分给他们。”
梁齐因笑了一下,“这好办,往西蜀州等地还有大片荒地未曾开垦,如何妥善安置流民目前来看还是个难题,不如将部分流民往西转移,并许诺开垦的荒地与建造的房屋归他们所有,我想应该会有人愿意去的。”
“剩下来的不愿意离开故乡的流民,便留在中州负责灾后重建,也就是我先前所说的以工代赈的法子。”梁齐因略微停顿,继续道:“既然是重建他们自己的家乡,百姓们便不会敷衍了事,那样河道修建也不会出现像从前一样粗制滥造的情况了。”
他絮絮说完,众人沉默了片刻,申行甫挑了挑眉,眼里难抑惊讶之色,忍不住道:“这些方法世子是从哪儿看来的?”
梁齐因随口道:“某少时曾南下游历过,与乡间老农交谈时听他说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用,让各位大人笑话了。”
“没没没,世子说的……”申行甫连忙摇了摇头,这位世子当真谦逊,从未显山露水过,那样具体又有条理的一番话,怎么可能是出自老农之口。
申行甫点了点头,“挺好的,我觉得,嗯……诸位呢?”
杨和荣捋了捋胡子,半眯的眼里精光流动,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季时傿不插话,这方面她不精通,乱说话反而打断他们的思路。
赵嘉晏沉思片刻,开口道:“岸微,你还有什么想法,不如一并说出来吧。”
梁齐因神色微动,却只是摇了摇头道:“没……哦对了,有一个。”
他目光移向一旁的裴逐道:“裴大人先前提出的方法我觉得可行,不过不能逼迫豪绅,可以引导。”
裴逐眼眸半阖,淡然启唇,“引导?”
“是,引导。”梁齐因解释道:“我朝历来重视农耕而忽视商业,以致商贾地位低下,想要他们心甘情愿地主动救济流民,不妨给予商贾一定的优待。他们手握钱粮地产,不缺金银,缺的就是这点认同。”
“倘若有人愿意自发捐献钱粮救济或者收容流民,朝廷可以对这些人进行表彰,各地豪绅或许会争相效仿。”
裴逐皱了皱眉,“世子,这话可说不得,焉知有些人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再者这不是将朝廷威仪公然放在称上谈斤论价吗?”
他这话说得不轻,梁齐因垂下目光,随即弯腰道:“裴大人说得是,我失言了。”
季时傿抬起头,往前走了两步拦住他,“怀远,他没那个意思,你不要将话说得那么重。”
裴逐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宽大的官袍下拳头紧了紧,别开视线一言不发。
赵嘉晏敏锐地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季时傿那人护犊子得狠,别好好地真吵起来,连忙和声道:“岸微说得那几个法子本王觉得可行,可以一试,不过刚刚给豪绅表彰什么的,怀远说得也不假,难保不会出现欺世盗名之举,还是再从长计议吧。”
“这样。”赵嘉晏略微思考道:“岸微从京城到中州来舟车劳顿,柏舟你就、就先带他在府上安顿下来吧。至于你提的那些方案,我们还需再商讨一番。”
“是,殿下。”
季时傿点了点头,待梁齐因向几人行完礼后,便拉着他从庭院里离开了。
申行甫目视着两人走出角门,其实本想说安顿世子住在哪儿让下人去办就好了,怎么让大帅亲自去啊,他心里感叹也就忍不住问出了口。
杨和荣在一旁顺了顺他的山羊须,嘿嘿一笑道:“申大人,这你就不懂了吧,他们俩是未婚夫妻,世子的事大帅当然操心啦。”
申行甫恍然大悟,“噢原来是这样,我还奇怪呢,世子怎么突然来中州了,原来是来找他未婚妻的啊。”
两人在一旁说笑,裴逐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死死地盯着角门的方向,深色的瞳孔中隐隐有暗流涌动,胸腔内有股浊气就要钻出来,他觉得自己现在只要一张口就露馅。
原来季时傿那时不是在说笑,也不是在讲气话,她是真的想和梁齐因一起,所以自己苦口婆心的劝告在她眼里都不值一提吗?裴逐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忽然觉得自己从始至终都是一个笑话。
赵嘉晏坐回案前,无奈道:“行了二位大人,背着人家说笑,改天柏舟知道了小心又要骂你们。”
申行甫脸一红,想到之前被季时傿挖讽会不会背《女戒》的事,忙不迭坐了下来,又忍不住道:“世子心思缜密,我是真佩服,要是能与这样的人同在官场,那简直……”
话说到一半,忽然想起梁齐因入不了仕,又讪讪闭上了嘴。
赵嘉晏将中州几年的卷宗展开,“好了,还是先商议安顿流民的事宜吧,诶,怀远,你傻站在那儿做什么,过来啊。”
裴逐猝然一愣,从刚刚深陷的情绪里走出,呼出一口气,转身颔首道:“下官这便来。”
卢济宗下狱后,他过去犯的罪行还在清算当中,尚没有一个确定的处置结果,知府府邸也被抄没,但赵嘉晏等人在中州也没有别的去处,便都只好于知府府邸暂住着。
从刚才的庭院里走出后,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梁齐因便没什么顾忌地伸手去牵季时傿。她在中州与南疆之间连轴转,没法好好休息,手心都是凉的,梁齐因紧紧攥住她,轻声道:“阿傿,手好凉。”
季时傿任他拉着自己,从梁齐因掌心传来的热度源源不断地向她贴近,像个小手炉一样,季时傿问出了先前他还没来得及回答的问题,“对了,你怎么突然来了?”
梁齐因语气软和,“想你了,想见你。”
季时傿脸一热,没料到他这般直白的回答。别开眼抬手蹭了蹭鼻尖,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像是羽毛一样,在她心上刮蹭了一圈,弄得她喉咙里都有些发痒。
梁齐因还不依不饶地追问,“你呢,阿傿,你想我吗?”
“忙呢。”季时傿眼珠转了转,瞟向天空,嘀咕道:“我哪有空。”
“好吧。”
梁齐因语气塌下去,过了会儿又黏糊地凑上来,“但我好想你,真的好想。”
季时傿彻底被他击垮,心道:好可怜啊。像她养的小动物一般,每日都在家里翘首以盼等着她回来,好不容易盼到她了,也只敢小心翼翼地舔舔她的手掌心,又可怜又可爱。
但现在毕竟不是在侯府内,也不是嵩鹿山上,进出间都是人,两个钦差还同住在知府府邸内,便容不得他们有什么胆大放肆的行径。
季时傿压下千头万绪,想到楚王刚刚吩咐她的事,便开口道:“中州的事只怕还要再忙上几天,这些时日你便也待在卢府吧,殿下让我给你安排住处,你想住哪儿呢?”
梁齐因温声道:“我想离你近些。”
“行、行吧……”季时傿推开一间厢房的房门,磕绊道:“我那个这几天就暂住于此,一会儿让仆役在旁边再收拾个屋子出来,你就……唔……”
话还没说完,梁齐因便忽然拉过她的手臂,季时傿眼前一黑,只能听到“砰”的一声,房门在她身后合上,她还未看清眼前景象,凶狠缠绵的吻便落了下来。
季时傿抬手揽住梁齐因的脖子,在他的下唇上撕咬,唇齿相触间如两柄势均力敌的刀剑,谁都不肯后退半步。梁齐因一手枕在她脑后,怕她撞到曾经的旧伤,一手按在她腰间,掌心如炬,烧得季时傿浑身滚烫。
好半会儿才逐渐慢下来,梁齐因捧着她的脸,从她的眉心吻到嘴角,而后舔开季时傿鲜红的唇瓣,将她曾经教过的那些用到极致。
这吻如他的人一般,温柔而缠绵,长久奔波后干燥的嘴唇被他重新润上鲜艳欲滴的颜色,季时傿喉间含糊不清地发出一个短暂的音节,梁齐因眼底墨色更深,含着她的唇,哑声道:“阿傿,我真的好想你。”
他开始不明白,为什么曾经的自己会甘愿只做个不被记得的陌生人,为什么愿意忍受长久见不到她的苦痛折磨。明明才分别两个月,他就已经如同得了哮喘的病人一般,喘不过气来了。
季时傿低下头,抵在他肩膀上平复气息,贴着他脖颈的滚烫热度,被他的话说得心里又甜又软,轻声道:“对不起,刚刚在外面我说谎了,齐因,我也想你,好想好想。”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