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听雨居。

青竹撩了帘子进了屋。

屋里只有紫荆在, 云初见青竹神色有点局促,便知她查到了点什么。她不动神色地递了个眼色给青竹,青竹会意, 赶紧装作若无其事地忙起了其他事。

云初略微等了片刻, 才找了个由头支开了紫荆。

青竹见紫荆出了屋子, 忙凑近云初低声道:“奴婢去小厨房里悄悄瞧过了,趁着厨子们歇息去了, 奴婢很是仔细地翻找了一遍, 可哪都找不到您要奴婢找的那些药渣子。”

云初有些吃惊地问了句:“没有药渣子?”

“回少夫人的话,奴婢很仔细地找过了,不但是小厨房, 便是咱听雨居的院子里和其他地方, 奴婢也都细细查过了, 哪处都没有新翻过土的迹象。”

云初敛了敛眸, 压抑着内心起伏的情绪。

找不到药渣子,愈发证明了她喝下的汤药有猫腻, 正是因为哪都找不到, 才更显得反常。

没有翻过土, 那便说明躲在背后的那个人并没有将药渣子埋在了地下。

“奴婢后来也趁机探问了一下在小厨房当差的竺香。”青竹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眼云初,道, “少夫人您放心,奴婢问的时候很当心, 绝不会让竺香起了疑心。”

云初微微颔首。

青竹做事向来谨慎小心, 是以派青竹去打探消息, 她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奴婢问过竺香, 竺香说,少夫人您每回喝的补药都不是她煎的药, 奴婢还特意多问了几句,竺香说那汤药端来咱听雨居的时候便已煎好了。”

云初呼吸凝滞了一瞬,心中的疑惑更甚。

如此说来,竟不是在听雨居的小厨房里煎的药,而是早在别处就煎好了药,派人偷偷送到了听雨居的小厨房里。

难怪怎么找都找不到剩下的药渣子,想必那人将药渣子和煎药的药罐子一同拿去了别处。

云初理了理犹如一团乱麻的思绪,招手示意青竹凑近了些,附耳叮嘱道:“青竹,从今日起你多留意着些姚嬷嬷,若是发现她有什么蹊跷之处,赶紧回来说与我听。”

青竹有些诧异地重复道:“姚嬷嬷?!她不是世子爷……”

察觉到自己一时失言,青竹生生咽下了余下的话语。

少夫人说要盯紧了姚嬷嬷,难道是对姚嬷嬷起了疑心吗?

姚嬷嬷可是世子爷的乳娘,待谁不尽心,都不可能对世子爷失了忠心,

少夫人和世子爷是夫妻,便是看在世子爷的面子上也该待少夫人好些。

若说听雨居的其他婆子丫鬟对少夫人动了歹心她都能信,可假如是姚嬷嬷动了残害少夫人的念头,她委实难以相信。

云初道:“你莫管她是谁,总之平时多提防着她些。”

背后要害她的人想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即便躲得开听雨居的其他人,也绝对瞒不过姚嬷嬷,毕竟避子汤是姚嬷嬷送到她手里来的。

至于姚嬷嬷是否得了谁的指使,她是肯定要查出来的,她可不想被人害了却还被蒙在鼓里。

裴源行同往常一样去了颐至堂给太夫人请安。

太夫人吩咐下人端来了糕点,看着裴源行含笑道:“今日小厨房的厨子做了鸳鸯酥,以前柔儿最爱吃我这儿的鸳鸯酥,她嫁出去后,我这儿便少做了。今日小厨房做了,我尝着倒觉得味道还不错,你既然来了,便也尝几块再回去吧。”

太夫人口中提到的柔儿,便是太夫人的亲生女儿、杜盈盈的母亲。

裴源行拿起茶盖,慢条斯理地刮去浮在上面的茶叶子,笑道:“祖母小厨房做的,自然是好的。”

老太太突然如此殷勤,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太夫人未察觉到裴源行的异样,幽幽感叹道:“仔细算起来,我也很久没见过柔儿了,路途遥远的,回京一趟甚是不便。莫说是柔儿了,便是盈儿,也好些年不曾回京了。”

裴源行不答反笑,端起茶盏抿了口茶。

太夫人见他不作声,又继续道:“行哥儿,说起来,你可还记得上回盈儿来京的时候,总爱跟在你后头……”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心里巴不得裴源行接上她的话。

裴源行放下茶盏,捻起一块鸳鸯酥吃了起来。

见状,太夫人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她都说了一车轱辘话了,偏偏行哥儿就是不接话,余下的文章叫她还怎么做!

太夫人身边的冯嬷嬷别的本事没有,在太夫人面前,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

见太夫人有些尴尬,裴源行又不搭腔,冯嬷嬷忙乐呵呵道:“这几日院子里的喜鹊见了人就叫,莫非是有什么喜事了?”

太夫人睨了她一眼:“你又蒙我,哪来的喜事?”

冯嬷嬷:“老奴怎敢骗太夫人?老奴不说旁的,光是盈儿姑娘要来京城,便是天大的喜事了啊,太夫人。”

太夫人佯装了然道:“你说这事啊。”

她看向裴源行,“冯嬷嬷倒是提醒了我,再过几日盈儿便能到通州了,我想着通州离这里也不远,一来一回地费不了两天工夫。行哥儿,不如你告几天假,亲自去通州接盈儿过来。你跟盈儿的交情不同旁人,你去接她,莫说盈儿了,便是我也能放心些。”

裴源行暗自冷笑。

前世祖母命他去接杜盈盈回京,他答应了祖母,不过是想着那是长辈吩咐下来的差事,他照做便是,犯不着为了一桩小事拒绝长辈。

祖母的性子要强,他若是拒绝了,保不齐就惹恼了祖母,从此在她心里记上一笔。假使他连这种小差事也要跟人计较和推托,这偌大的侯府怕是一天也存活不下去。

但他没想到,杜盈盈来了侯府后,竟惹了那么多的事端出来。

先是在听雨居吃了茶点后开始吐泻。

这事他本也不确定谁对谁错。

他不清楚杜盈盈的为人,不好判断。至于云初,光是想到她当初是用何等手段嫁进侯府,他对她就无半分信任。

他问也没问一句便当众罚了云初跪祠堂,是因为他知道祖母的性子,祖母若是信云初,早就信了,那便不会命人杖打云初贴身丫鬟了。

云初跟她身边的那两个丫鬟关系极亲厚,若祖母执意要杖打丫鬟,云初绝不会视而不见,指不定还会因此冲撞了祖母。

那日云初跪在祖母的面前磕头求饶,那样子让他觉得格外刺眼,是以他想也没多想便罚了她跪祠堂。

跪祠堂,总比当着众人的面跪祖母少些难堪。

跪祠堂,总比被祖母罚杖打要好些。

他虽不喜她,却也见不得她被人如此羞辱。

她当时的样子让他想起了他的生母阮姨娘,以及他被养在侯夫人名下之前,跟生母相依为命、被府里的人蹉磨的日子。

阮姨娘出身低微,虽貌美如花,却一味地老实胆小不善于讨好人,尤其不擅长讨男人的欢心,故而侯爷宠信了她一段日子后,就将她抛在了脑后。

她到底只是一个内宅妇人,失了男主人的宠爱,美貌就不再是她的优势,反倒成了她罪过,更是令她成了众人的眼中钉。

他们母子俩,在这个府里没人可以依靠,甚至成了人人可欺的对象。

云初是用了些心机嫁给他,他是怨她,可在惯会捧高踩低的侯府里,她过得并不容易。

云初让他想起了那时候的他和阮姨娘。

所以当祖母将处置权交于他时,他没想着替她声辩几句,也没想着求祖母给他时间让他查明缘由。

这些在祖母面前都不管用。

他第一想到的,便是想出一个不会受皮肉之苦的责罚,而最算不得受皮肉之苦的责罚就是跪祠堂。

可他却疏忽了一件事——

他忘了她患有腿疾。

她的腿本就伤得厉害,在祖母的屋里跪了许久后,又被罚去祠堂跪了两个时辰。

很多事,若是不摊上自己,是没法深刻体会的。

后来发生了福佑寺的那场大火。

那日,隔着被砸破的窗格子,他见到了被困在火中的云初。

他不知中间出了什么纰漏,她本不该出现在福佑寺的。

浓烟弥漫,模糊了他的视线,恍惚中,他看到有重物砸了下来。

他只记得,她倒下前,她眼里的万念俱灰。

他甚至没有迟疑就冲进了火海之中。

他最后的记忆是朝他砸下来的烧焦的梁柱。

再醒来时,他从侯夫人口中得知,他在大火中砸伤了腿,伤势太重,虽请来了宫里的老太医,也没能医治好他的左腿。

福佑寺的那场大火,让他失去了妻子,还断送了一条腿,自那之后他只能瘸着腿行走。

裴源行有时候觉得真有些可笑,他一向看不上云初步履蹒跚的样子,总想当然地认为她是在装可怜,想要博得他的怜惜和愧疚。

直到他自己也伤了条腿,他才知道,一个人跛着脚过得有多艰难。

不管是不是真如外头所传,她是因仰慕他许久才会豁出自己的性命也要救下他的命,但她确实为了他而伤了腿。

他却冷落她、漠视她,府里的人更是几番刁难她、冤枉她。

杜盈盈吃坏了肚子那回,云初派贴身丫鬟去颐至堂套祖母身边丫鬟竹桃的话,他便知道,杜盈盈吃坏了肚子和云初无关。

既不是云初,那便只能是杜盈盈自己了。

他是看不上云家逼着他娶云初的做法,可他更恨杜盈盈这种下作手段。

杜盈盈身边的丫鬟阻拦过杜盈盈,说喝了冷牛乳会身子不适,杜盈盈却还是给自己灌下了两碗冷牛乳,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且不提他本就不信杜盈盈,即便是信她的,他也不会傻到察觉不到杜盈盈的用意。

偏生那杜盈盈不是个消停的,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不过才一日,便又起了旁的念头。

有了前面的牛乳之事,后面再跟着闹出小布人儿把戏的时候,他便没再信这扎了针的小布人儿是云初所为。

祖母屋里的冯嬷嬷虽信誓旦旦地表示,不止是听雨居,府里的每个院子都要仔细搜搜,却第一就挑中了离颐至堂最远的听雨居。

摆明了就是要把扎小人这种阴毒之事扣在云初头上,由不得她抵赖。

他最是知道祖母的性子,无论云初是矢口否认,还是无奈认下这个罪名,祖母都绝不会轻饶她。

祖母本就厌恶云初,小布人儿又是从云初的箱子里找出来的,况且此事还关乎祖母偏疼的杜盈盈,所以他抢在祖母开口之前先罚了云初禁足。

禁足固然让云初面子上不好看,但两害相权取其轻,被禁足在听雨居不得进出,总比祖母的责罚来得要轻些。

其次,禁足还能确保云初跟府里的其他人隔离开来,让她能避开侯府那些别有居心的人,远离她可能遇到的麻烦事。

云初虽不是他心甘情愿娶来的女人,可她既已成了他的妻子,只要她不动歪心思、不犯下什么大过错,他便会尽力护她。

祖母一心向着自己的亲外孙女,她这人刚愎自用、自以为是,纵使他有证据能揭穿杜盈盈的真面目也没什么用,到最后至多也就是口头上指责杜盈盈几句,从轻发落。

别说是她的亲外孙女杜盈盈了,哪怕于祖母而言杜盈盈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要祖母在云初和杜盈盈之间二选一,祖母势必只会选择偏袒后者。

祖母一向鄙弃和轻视出身低微之人。

云初是这样,便是连他自己,在祖母眼里也不过是个低贱女子生下来的孩子,若不是后来他打仗立了功,得了圣上的封赏,他也是入不了祖母的眼的。

人人都以为他贵为世子,该是要什么便有什么了,其实他不过是个死了生母、早些年被记在主母名下,没有母家亲戚给他撑腰的庶子罢了。

很多事,就连他自己也只能忍辱负重,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出人头地,再也不用看他人眼色行事。

他的父亲,堂堂北定侯府的侯爷、府里的一家之主,尚且不敢顶撞祖母、不敢违背祖母的命令,何况是他。

对云初,他心怀愧疚。

前世,他罚她跪祠堂、将她禁足、命她抄写经书和吃斋,他以为他已然在尽力护着她了。

那个时候,圣上派他出公差两个月,他来不及安排好一切,无奈之下,他派了两个看门婆子日夜守着听雨居的院门。听雨居里的人固然走不出院门,可同样地,府里的其他人也无法踏足听雨居。

他回京的时候才得知,本该禁足着的云初,竟和府里的其他女眷一道去了福佑寺。

他想也没想就冲进了火海里,她却依旧死在了他的面前。

今生,他断不会重蹈覆辙,让这种悲剧在她身上再发生—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