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请问, 这里是阿晶家吗?”

陈兰君站在一处黄泥胚筑成的土屋前,客客气气地问。

在她身后,曹红药和小年, 外加一个看热闹的刘黎,泾渭分明地跟着。

屋檐下摆着一张竹椅, 很旧的,看起来摇摇欲坠, 幸好侧面有几枚钉子维持着。一个干干瘦瘦、皮肤很黄的老奶奶坐在上面, 原本闭目养神,听见声音,一睁眼,猛然瞧见这么多面生的人杵着, 吓一跳。

“你们是?”老奶奶疑惑道。

陈兰君把声音放大些。

“请问, 这里是阿晶家吗?”

“什么?后生女你大声些,我耳朵不好, 听不见。”

“奶奶,我们是阿晶的同学!找——阿——晶——”

陈兰君只好把声音提高了两个八度,声音一高, 就有点像摆摊时的吆喝。身后的曹红药等人从来没听过她这样大声地说话, 一时有些惊讶。

这样大的分贝,老奶奶终于听清了。

耳朵捕捉到“阿晶”两个字,老奶奶就笑起来, 以一种炫耀家里宝贝的语气说:“阿晶啊,我家阿晶可乖了!”

“奶奶, 是谁在外面?”这样大的声响, 显然惊动了屋里人,黄泥墙间的木门“嘎吱”一响, 走出个女孩子,正是阿晶。

小年很激动:“没找错,就是这一家!阿晶——”

阿晶一抬眼,对上陈兰君等人的视线,不由得有些僵硬,脸上浮现出一种老实欠债人见了债主时所特有的窘迫。

“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唯独奶奶还在高兴地笑:“阿晶,你朋友们来找你玩了!快进来,后生女快进来。”

见陈兰君她们几个仍站在门口不动,好客的阿晶奶奶两手按住墙,打算扶着墙站起来,然而就是一个站起来的动作,她都很吃力,整个人摇摇晃晃的。

阿晶连忙走过去,说:“奶奶你坐着,我来招呼。”

“屋里有开水吧?倒点开水。”

“哎,我知道,奶奶你歇着就是。”

阿晶安抚好奶奶,转过身来,却不敢看陈兰君她们的眼睛,只低垂着头,干巴巴地说:“进来坐吧。”

进来才知道,原来这破破烂烂的黄泥巴房子也并非阿晶家独有的,他们家只占一半。

大约十三四平方的屋子,前后用木板隔成两截,后面这一截,临近一面窄窄小小的窗,透了几束暗淡的光,照见尘埃浮动。

阿晶沉默地提来一个壶,从木台上拿起一个斑驳的搪瓷杯,正想倒水,忽又放下,去盛水的大水缸里舀了些水,仔仔细细地把杯子洗干净了,再倒上水,递给陈兰君等人。

“谢谢,”陈兰君犹豫一下,问:“你……不去上学了吗?”

“嗯。”阿晶木然地说,“反正我也不是读书这块料子。”

小年笨拙地插一句嘴:“你,我,我那资料可以借你看看。”

阿晶抬眼看她,忽然笑了,一双单眼皮弯出好看的弧度。她笑的时候,是很有点孩子气的。

“谢谢,谢谢,”阿晶一连说了好几个“谢谢”,然后说,“但是,应该不需要了。”

“我要嫁人了。”

她说出这话时,语气平静。

小年眉头拧得死死的,不解地问:“不是,为什么呀?”

“你疯了?书不念去嫁人?”刘黎一脸不敢置信。

曹红药皱着眉,劝说道:“都已经高二了,再有一学期就毕业了,你还是好好考虑考虑。如果有什么困难,说出来,大家一起想想办法。”

一行人之中,陈兰君是最平静的那个。

眼前阿晶的身影,渐渐和其他陈兰君曾经认识的女孩子重合在一起。对于这时候许多农村女孩而言,不管她们书念得有多好,随着学校年级一年一年往上升,出现在教室里的女孩子却是一年比一年少。

根据1980年的统计数据,当年的高等教育在校生里,女生只占23.6%。

一些考场之外的原因,已经在她们的考卷上判了不及格。

陈兰君静静望着阿晶,像望见了其他一些女孩子。

一些小学、初中要好的女同学,也曾在红旗底下骄傲地说“我要成为工程师”“我要成为科学家”,然后因为一纸婚书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从此不见了踪影。

过上十多年,她因事返回家乡一趟,熙熙攘攘的人群,摩托车与面包车的轰鸣声,忽然见着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定定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啊,是某某!”

于是像玉门关的春风终于吹动一潭死水,那被生活洗礼得有些木然的脸上,绽放出一丝微笑,恍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在灿烂温暖的日光下,小女孩发誓要成为某个大人物时唇边的一丝微笑。

“好久不见,你好吗?”

“还行,你呢?”

“也还好。”

寥寥数语,半生已过。

陈兰君垂下眼帘,将目光从阿晶身上移开。屋子里太闷太暗了,她想,起身走到那一扇小小的窗户边,试图呼吸些清新的空气。

面对众人一连串的疑问,阿晶叹了口气,说:

“我也没办法了。”

也许是因为递交了退学申请,阿晶愿意敞开心扉,说些心里话。

毕竟,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她其实,很羡慕这些同学,羡慕曹红药的天生聪慧,羡慕小年的坦率,羡慕刘黎与生俱来的底气,羡慕陈兰君的从容。

要是能和她们做朋友就好了,阿晶曾不止一次地想,可当她瞧见自己衣服上的补丁,破了洞的袜子,不太好看的成绩单,就很自觉地缩了回去。

再以后,她犯了错误,就更失去了资格。

阿晶低眉顺眼,说:“我……我家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经济条件不太好。我奶奶也生了病,治病要钱。”

陈兰君立刻联想起门口的阿晶奶奶,难怪老人家的肤色是不太正常的黄,原来是病了。

不是什么新颖的故事,仅仅几句话,陈兰君已然拼凑起事情的大致轮廓。

她犹豫了一下,问:“大概缺多少钱呢?”

小年点头附和:“是啊,如果是钱的问题,你说,我们借给你。”

阿晶摇了摇头,说:“谢谢,但是我奶奶的病要治好,说至少要四百块钱。”

四百块钱!

小年倒吸一口凉气。

这样的数额,是她们无论如何也凑不起来的。

于是只剩下沉默。

阿晶笑一笑,将房子里唯一一口破破烂烂的大木箱打开,拿出一双手套,一看就是手工织成的,款式很简单,为了方便写字,指头的部分是敞开的,对于南方的天气,也差不多够用。

阿晶将两根打手套的木签扯下来,灵活地系了一个结,用剪子减去多余的一截线,递给小年。

“小年,真的不好意思。我也没什么可以送你的,买了几两毛线,织了一副手套,你要是不嫌弃,就收下。”

小年将那副红毛线编成的短手套攥在手里,情绪利落。

一行人临走时,被家人瞒着、对此一无所知阿晶奶奶还笑着说:“你们多来找阿晶玩,她没什么朋友。”

陈兰君定了定神,挤出一丝笑意:“奶奶你保重身体。”

“欸,好,你们也要好好学习!”

阿晶将一件打了补丁的外套穿上,大声告诉奶奶:“我去送一送她们。”

云低沉沉的,狭窄的土路沉默着往前蔓延。阿晶将陈兰君等人送出很远,直到一个小岔路口,才停下。

“我就送你们到这里吧。”阿晶说,“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如果有可能,到时候写信给我说说,大学到底是怎么样的。”

然后她转过身,朝来时路走去,一步一步远了。

*** ***

回到学校,其他室友围过来,关切地问:“是怎么回事?”

不问还好,一问,小年“哇”的一声哭出来。

问的那个室友瞪大了眼,不知道哪里惹到她,小心翼翼问:“怎么了?”

小年往课桌上一趴,埋头哭。

教室里的其他同学听见哭声,有的围拢过来,有的虽仍在座位上,但悄悄竖起了耳朵听动静。

室友有些着急,猜测:“生病了?”

小年哭得一抽一抽的。

室友眨了眨眼,见她哭得那样伤心,连班长和副班长都是难得的沉默,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隐隐有一个不幸的猜测,着急地问:“难道是……人没了?”

越猜越悲伤了!

“呸呸呸,”曹红药赶紧解释,“阿晶好好的,只是……”

她叹了口气,尽量长话短说,将事情说了一遍。

这一下,异样的沉默传染到全班同学了。

刘黎很是烦躁,随手拿起桌上的书,敲敲:“差不多可以了,别搞得跟哭丧一样,不吉利。”

小年猛地抬起头,盯着她。

刘黎已经做好了和小年干架的准备,正等着她跟墨鱼一样往外喷难听话呢,谁知小年说出口的却带点哀求的意思:“刘黎,你能不能帮帮她呀?”

“我怎么帮啊?那是四百,不是四十!”

一直皱着眉的曹红药提议:“倘若我们班上每个人凑一凑呢?她到底是我们的同学。”

刘黎抿了抿嘴:“我倒是能拿个五块出来,可其他人呢?能拿一块两块都顶天了。”

于是又陷入了沉默。

小年擦了擦脸,不知说什么好,扭头求助陈兰君。

“兰姐!”小年委委屈屈地说,“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陈兰君背对众人,立在窗下,闻言回首。

“四百块,真要挣,也不难。”她抬起眼,目光从小年、曹红药、刘黎和其他纷纷说着要帮忙的同学身上一一扫过。

“只是,需要大家一起帮忙,而且会有风险。”

“你们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