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除夕
太后审视着萧沁瓷, 她说的话未必有多难想到,但难就难在太后是局中人。
她原本只是苏氏小女,承了平宗厚爱才做了皇后, 又做了太后,膨胀的野心让她不甘, 但她对此毫无办法。
萧沁瓷道:“想到这些并不难,只是姨母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你如何能保证陛下会让哀家拿到署理六宫之权?”太后问。
萧沁瓷立在堂下,青衣落落,颈项漂亮的挺立着,像是栖息在屏风山水间的云鹤。
“陛下想要让惠安太子妃名正言顺的追封太后,这件事就必须让您出面去做。”萧沁瓷道,“您是天子名义上的长辈,还是太极宫中地位最尊崇的人。”
“大长公主也是圣人的长辈。”太后慢条斯理的说, 萧沁瓷知道她这样问就代表她已经在考虑了。
“可大长公主是外嫁女, 在礼法上越不过您去。”
“若皇帝执意要越过哀家呢?”
萧沁瓷说:“陛下不会。陛下既然想要追封生母,就不会在礼法上留下这样一个污点, 您同他原本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姨母要是主动示好,陛下想必也不会为难。”
太后定定看她片刻。
她们都说, 苏家这一辈里萧沁瓷是生得最像她的, 无论是容貌还是性子, 但太后自问, 她年轻时可没有萧沁瓷这样的手段。
“哀家听说, 你如今住在圣人的紫极观,”太后说, “所以这么快就和他一条心了吗?”
萧沁瓷不惊不忙,道:“我同陛下一条心不是姨母才应该想看到的吗?”太后囿于出身, 目光始终短浅,萧沁瓷没有指出这一点,“姨母想要我成为陛下的人,却又想要我同您一条心,这样的结果只会是两头不落好,姨母应该想着要我心向陛下才是。”
太后端着茶,一时忘了说话,不知是该骂还是叹。最后只摆摆手,示意绿珠领着她出去。
萧沁瓷在殿外停下和绿珠姑姑说了一会儿话,太后有头疾,冬日也怯冷,她今日觉出殿中的地龙烧得比往年还要热些,不过待了小半日脸颊便微烫,口里也干。她关心过太后起居,挑不出一点错来。
在绿珠送了她出去之后兰心上来为她撑伞,萧沁瓷淡淡扫了一眼左右。
太后只知道她在西苑,不知道她在御前做女官的事,兰心姑姑没禀上去。
……
太后的妥协来得比想象中的快,萧沁瓷原以为她要考虑到年后去,但不过两日,她便在御前看到礼部已经在着手准备追封的事宜了。
皇帝原本就吩咐他们备着,这次赶得急,要在初八皇帝祭太庙时一并祭烧焚稿,她没有猜错,皇帝确实是想在正月里就将这件事敲定。
她将要发给礼部的文书放好,便听皇帝在上首问:“朕听说你前日里去了一趟永安殿?”
“是。”
皇帝喜怒不辨地说:“玉真夫人,你是不是忘了,朕下令将你禁足在清虚观了?”
不怎么唤她的封号,乍听之下甚有荒谬之感,萧沁瓷低眉顺眼地回:“陛下说的是玉真夫人,同奴婢有什么关系?”
她到了御前,不提封号,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女。
皇帝没想到她竟然会偷梁换柱,一时找不到好的说辞去驳她,他在口舌上赢过萧沁瓷的机会寥寥无几,都被他记着,以后总有一日会一起讨回来。
萧沁瓷虽然轻巧地驳回皇帝的疑问,但她还是老老实实的答了:“我是去了一趟永安殿,太后娘娘担忧,已遣人来问过好几次了,我既然没有被真正禁足,也该在年前去拜见才是。”
“你倒是礼数周全。”皇帝轻嗤一声,知晓萧沁瓷的目的不仅如此,“你是如何让太后松口的?”
皇帝明知故问。
萧沁瓷装傻充愣:“我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没有纠着此事不放,埋头处理政事去了。
又过了两日,便临着除夕了。皇帝在初二之后才会罢朝三日,百官的休沐都跟着来,此前他们仍得点卯,文书流水一般的送进两仪殿,在批复之后又被送去崇文馆,萧沁瓷也跟着皇帝熬了好几个夜。
除夕那日太极宫有大宴,皇帝倒真如萧沁瓷所言渐渐让太后从理六宫,不再以她年事已高为由只让六局筹办宫宴,太后一朝得了势,也不曾轻狂,宴前一应事物井井有条。
皇帝虽然放了权,但也没有完全由着太后来。宫闱局每日会将详情落在纸上送到两仪殿,皇帝都让萧沁瓷看了。
筹备宫宴是能最快熟悉百官及其家眷的途径,哪家和哪家是姻亲,又和另外哪家有龃龉,安排座次的时候不仅要考虑到官员本身的品级,还有他的夫人、乃至父母的身份,里头的学问很大。
萧沁瓷将这些都记住,又特地留意了自己的位置,仍是同从前一般,落在不起眼的角落,她毕竟是有大内品阶的夫人,临着的都是疏远的宗室贵女。
当夜她没有同皇帝一起去,等皇帝落座之后才开宴,皇帝照旧说了些祝词,敬了百官三盏酒,便不再多言。
衣饰华彩的美人翩翩而至,丝竹之音不绝。皇帝在上头冷眼看着,目光频频投向角落。他不喜欢宴会的靡靡之音,只有除夕宫宴时会坐得久一点,那是因为从前只能借着这个机会看萧沁瓷久一些。
但今夜他已不必偷偷再看,也不必如往年一般在席上坐至宴罢,他若是早早离开,底下的人也能轻松一些。
萧沁瓷坐在太妃们和宗室命妇背后,她们都知道萧沁瓷的身份,不会轻易来同她搭话,萧沁瓷从推杯换盏的缝隙中能窥见斜对面的吴王,宫宴的位序她都看过,对此了然于心。
皇帝在酒过三巡之后便起身离开,这还是他头一次在除夕夜走得这样早。往日里他要待到宴席散,再和百官观“埋祟”之礼,禁军和金吾卫都要戴面具、执金枪,浩浩****自宫门往外行。他如今走了,届时还是要回转。
萧沁瓷端着酒盏递到唇边,因怕污了今日难得涂上去的唇脂,便只沾了沾,想着该怎么寻个机会出去。
机会不必她找,很快便递到了眼前。
皇帝走后不久,便有个眼熟的宫女借着添菜的机会俯身到她跟前细语:“夫人,您要是觉得殿中闷了,可以出去走一走。”
萧沁瓷抬眼望她,认出她是御前的宫女,不会在宫宴上做这种添酒递菜的小事,她说的要让萧沁瓷出去走一走也不是单纯为着她着想。
这样的宫宴,谁敢随意走动?
萧沁瓷不语,错开眼望了御座,上头空空如也,她又在不经意间瞥过对面吴王的位置,知晓他一直盯着这边。
她轻轻点了点头,温声说:“好,正巧我也觉得有些闷。”
萧沁瓷起身出去,殿外落起纷扬大雪,琉璃瓦上似笼上一层皎洁月光。那宫女打了伞,又给
她披了氅衣,是早就备好的,引着她往禁中走。
红纱珠络宫灯在前,照得纤毫分明如同白昼,
离了含元殿便逐渐寂寂无声,宫外隐约的爆竹声响传不到这么远,萧沁瓷却还是驻足听了一会儿。含元殿挨着丹凤门,再往外就是朱雀大街,萧沁瓷记得年幼时每到这几日,爆竹烟花声能响上一日,热闹是热闹,但也吵得人睡不着觉。
不过除夕原本就是要彻夜守岁的,英国公府规矩严苛,即便是幼童也得不眠不休。宫中也热闹,宴后还有傩戏驱邪,爆竹燃灯,守岁也要至天明。
各宫的宫娥内侍也能偷个懒了,此时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也在玩乐。
“夫人?”宫婢催促。
萧沁瓷回神:“走吧。”
太极宫中许多地方萧沁瓷都没去过,一如此刻脚下走的这条路,若不是她认识这是御前的宫女,都要疑心她是否是要故意将她引去偏远之地了。
萧沁瓷只跟着她走,并不开口询问,绕过一片琼林深树,眼前忽地开阔起来。
是一片绵延结冰的湖泊,洁白广阔,雪雾缭绕,天上天下,白茫茫一片。
长廊自岸边蜿蜒至湖心亭屋,萧沁瓷细致地看了又看,才在风雪之中看清楚那一点。
“夫人,请。”宫婢簇着她上去,廊上积雪被一扫而空,扶栏上却还凝着特意留下的细雪薄冰。
萧沁瓷拥着手暖,倒不觉得冷,只是好奇皇帝带她来这里想做什么,不会又是赏雪吧?
宫婢只送她到亭屋前,面前这座湖心亭不大,四面用竹墙密密封了,缝隙中填着椒香。
萧沁瓷推门进去,里头燃着银炭,温暖如春。往前是一扇花鸟青竹翠屏,屋中燃着烛红,壁上挂着红彩暖纱,都是一众温暖喜庆的装饰,屋里屋外都没留人。她绕过屏风,才看见后头置了一张小榻,皇帝立在窗前,不知道在看什么。
“陛下?”
“你来得有些迟。”皇帝转身,顺手将小窗关了。
萧沁瓷道:“雪路难行,陛下既然等得着急,何苦要叫我来。”
皇帝领了她到榻前坐下:“朕可没说等着急了的话,是怕你腹中饥饿。”他从摆上小桌,从食盒里将饭菜都取出来,“宫宴上的菜,也能填饱肚子吗?”
那些菜被取出来时还散着热气,萧沁瓷淡淡说:“原来陛下知道。”
宴上的菜为了摆盘好看都是冷菜,况且为了不出意外,众人都只是潦草尝过,不会真用它填肚子,大都是宴前吃些东西垫一垫,或者是回去之后再重新用过。
皇帝笑起来:“朕如何不知,不过这是循例,不好更改,只好委屈你另外吃些东西。”
萧沁瓷果真不客气的提筷吃了,都是些小菜,她用得不紧不慢,皇帝耐心等她吃完,又看她润了口,这才问:“陛下要我来这里不会就是要我陪您用顿饭吧?”
这样顶风冒雪的到这偏远之地,一会儿还得冒雪回去,就为了吃这顿饭未免也太得不偿失。
皇帝摇了摇头说:“不是。”这姑娘惯爱得寸进尺,分明是皇帝特地为她带的,她吃完之后却说是陪他用膳,不过他并不计较这些。
萧沁瓷便望他:“那还有什么?”她蹙了眉,“不会又是赏梅赏雪吧?”
她想起进来时见皇帝站在窗前不知在摆弄什么,心下生疑,只是这湖心亭除了雪,便连片花瓣都没有,要赏雪倒也是让人心旷神怡的,但萧沁瓷又觉得不止于此。
皇帝失笑:“当然不是。”他见萧沁瓷实在疑惑,便收了东西,重新站到窗前,示意萧沁瓷过来看,“也该差不多了。”
萧沁瓷挨过去,口中问:“什么差不多了?”
皇帝推开窗,从下头拿起一根竹竿,上头已经冻了些碎冰,皇帝用帕子拭干净了。萧沁瓷再定睛一瞧,看见竹竿一头还绑着根细线,顿时颇觉无语。
“您这是想垂钓?”
湖水都结了冰,皇帝却来此钓鱼,不得不让人疑惑他是不是政事压力太大。
皇帝示意她再凑近些,直到站在窗前,往下面望。这扇窗开得低,这座亭屋建得也低,湖水离窗沿不过几尺,若是夏季,便能看到碧波**漾,但现在是冬日,只能看见浮雪白冰——
咦?萧沁瓷错愕,因为她看见在浮冰被凿出一个洞,雪粒子落在上头顷刻便融了进去,下头虽不是碧波,但也能看见清亮亮的湖水。
“这是怎么回事?”
皇帝用勺子舀了旁边瓷盏里雪白的粉末撒下去:“朕听说冬日时的鱼最好钓,只要在湖上凿一个洞,鱼就会聚到此处,你那日不是说不知道鱼怕不怕冷么,朕想着钓两条锦鲤上来,刚好寒露殿中那两口铜缸还空着。你喜欢喂鱼,也可以养上一养。”
萧沁瓷知道皇帝撒下去的是什么了,是盐,能让刚刚落下去的浮雪都化开。她仍是觉得喉间哽了一口不上不下的气,皇帝都已过而立了,居然还能做出这种三岁小儿才会做的事。
她不想同皇帝一起犯傻,却在皇帝放钩叫她过去之时乖乖地过去了,萧沁瓷看清了,他鱼钩上甚至没有放饵料,但撒了诱鱼的鱼食下去,也不知是不是真能吸引到它们过来。
这窗小,站不下两个人,于是皇帝便让她到前面去握住竹竿。萧沁瓷解了氅衣,便露出里头一身银红丝锦,她今夜难得盛装,容色瑰丽,这颜色艳,衬得她丰润明艳、眉目生辉。
她握着竿动作却是生疏的,竹竿这头已经被皇帝的手暖热了,她皓腕翻转,寻不到合适的角度。
皇帝没上手教她,立在她身后道:“你从前没钓过鱼吗?”
萧沁瓷盯着竿,眼也不眨,说:“——没有。”
世家大族,男子学四书五经,女子学琴棋书画,这种枯燥乏味又没益处的事,怎么可能让郎君娘子去做。
皇帝看着她动作青涩,这才伸了手扶住她腕,让她将竿倾斜一点。
萧沁瓷问:“陛下看起来颇为熟练,是喜欢垂钓吗?”
“朕也没那个耐心。”皇帝垂眼,若有似无的笑了一下,“若有那个时间,还不如直接下去捉两条鱼来得快。”
萧沁瓷一怔,在他的话里听出了点旁的东西。
皇帝当年被贬至偏远封地,他回长安之前的旧事没多少人清楚,但听他偶然流露的只言片语,竟似不是锦衣玉食里长大的。他是东宫嫡长子,怎么会有下水捉鱼的时候呢?
萧沁瓷想着,便也这样问了。
皇帝笑了笑,没藏着掖着:“朕在军中历练过,也曾外出游历,垂钓是没那个耐心,捉鱼倒是好手。”
原是如此。萧沁瓷说:“陛下孔武,执刀挽弓厉害,捉鱼当然也不在话下。”
皇帝一时不知道她是在夸自己还是在损自己。
他正想开口,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不是宫人轻巧的步履,继而竹门被敲响,吴王清澈的声音响在门外:“萧娘子,你在吗?”
屋中两人俱是一怔。
他竟也同皇帝一样,在私下无人时不唤她夫人。
皇帝握在萧沁瓷腕间的手渐紧。
吴王没听到里头的人回答,也不在意,他原就是跟在萧沁瓷后头来的,又在外面犹豫许久,这才定下心过来敲门。
他说:“萧娘子,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萧沁瓷细微的挣了挣。
正这时,皇帝俯身下去,贴着萧沁瓷的耳道:“别动,鱼要咬钩了。”
萧沁瓷一惊,几乎疑心皇帝是看出了点什么,她定了定心神,在皇帝意味不明的眼神中回:“殿下,我同您没有什么好说的。”
吴王站在门外,只觉得萧沁瓷的声音似近非远,没听出什么古怪。他紧了紧手中丝绦,苦涩说:“我知道,我只是——”
他只是见了萧沁瓷就忍不住跟上来,他在太极宫中寻不到机会和她说话,又担心惹出像那日迎月楼下的祸事,害了她也害了自己,但他还是没忍住。
萧沁瓷却没听他的柔肠百转,她偏了头,鼻尖蹭过皇帝领口,在呼出的白雾中无声问:“您没让人守在外头么?”
皇帝垂首看她,亦是无声的回:“他跟着你来的,朕的人怎么好拦?”
其实是他将人都打发走了。皇帝今夜要入阁守岁,便连这点欢愉时间都是挤出来的,想同萧沁瓷一同辞旧迎新。
萧沁瓷嘴唇微动,声音擦着他耳尖,低不可闻:“那现在怎么办?”
他们之间只隔了一扇竹门和一道轻薄屏风,萧沁瓷想不起自己进来时是否将门插了销。她垫了脚想要从皇帝肩头望出去,那扇屏风很薄,吴王只要推开门就能看见屏风上纠缠的影。
皇帝将她按下去。
萧沁瓷晃了晃,手里的竿握不住,转眼便要掉,皇帝环过她腰去捞竿,连人带竿一起稳住,然后才贴着她说:“萧娘子,他是来寻你的,你说该怎么办?”
他话里透着坏,眼睛却黑,深不见底,萧沁瓷背对着他,没瞧见。
竹竿在窗台上磕出不轻不重的声响,吴王像是听见了这动静,声音骤停,片刻后又响起:“阿瓷?你怎么了?”
皇帝握着她的手更紧。吴王竟然唤她闺名。
萧沁瓷低低抽气,在疼痛中声音平稳的回了吴王的话:“我没事,殿下,男女有别,您该尽快离开才是。”
她没听见吴王的回答,因为皇帝在她耳边恶意说:“阿瓷,不是说同他并不相熟吗?”
“只是——”萧沁瓷顿了顿,艰难说完,“从前见过。”
她肌肤细白,皓腕凝霜雪也不过如此,银红的丝锦服帖的垂在腕上,袖口一圈缠枝花纹,她还艰难的握着竿,在方才的动作里内里雪衬从银红花纹中颤颤巍巍的探了头,可怜可爱。
“握紧。”皇帝忽然说。
萧沁瓷还没明白他的话,就觉得手上一轻,皇帝放了手,竹竿就从两人交叠的手中滑落。萧沁瓷一惊,急忙前倾去接,却给了皇帝欺身上来的机会。
她接住了竿,但退路亦被堵住。
皇帝握着她的手,两根手指就能探进她的腕,渐渐从她腕间露出的一截雪白里衬蹭进去,夹着她手臂内侧一点软肉,不轻不重的揉弄着。
皇帝的手指滚烫,指腹上有茧,摩挲过她细腻肌肤,带起阵阵麻痒。
那滋味实在有些古怪。
分明被触摸着的只是手腕上一小寸肌肤,萧沁瓷却已然腰身发软。她从背后被牢牢困住,要躲只能往前,往前是纷扬雪落,往后是春意融融。
冰火两重天。
门外的吴王还在絮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