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恩怨
御前伺候, 要做到轻、定、慎、独,行为不端的人立即便会被发落回殿中省,要是让他们在御前犯了错, 可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那个内宦站定,不过几息便将面色调匀了:“庞才人, 奴婢先前往清明池去,看见太后娘娘身边的绿珠姑姑往这个方向来了,身边还带了位脸生的娘子。”
苏晴住进宫里这几日永安殿那边也安静下来,萧沁瓷没再听到前朝追封的消息,原本料想此事年前应该办不下来,朝中得吵上好一阵,足够太后慢慢地谋划对策,她又可以闲上一阵, 如今看来是做不到了。
永安殿来人, 只可能是寻萧沁瓷的。脸生的娘子,萧沁瓷也只能想到苏晴。她不在永安殿中, 来这西苑做什么?她不是最怕皇帝,一向避着西苑和两仪殿走吗?
朝这个方向……萧沁瓷偏转视线,看向梅林边缘露出的一角青瓦, 应当是去清虚观。
“你可看清楚了, 她们是不是往清虚观的方向去的?”萧沁瓷出声。
庞才人立即侧身, 将背后的萧沁瓷让出来, 好让那个内宦直接对她回话。
那个内宦在西苑似乎身份不低, 竟还知道萧沁瓷并非是皇帝从宫外请回来的女冠,此刻垂了头去, 恭谨道:“是,奴婢还听见那位脸生的娘子催绿珠姑姑走快些。”
是了, 太后并不知晓萧沁瓷已搬出了清虚观,苏晴来寻她必是往那里去。只是她如今不在,不知皇帝有没有着人去整修宫室,苏晴是好骗,可也不是眼瞎,况且身边还跟着一位绿珠姑姑。
萧沁瓷平静地说:“苏家四娘子进宫陪太后小住,此番定是来寻我的,庞才人,我需得去看看。”她可不觉得这位娇气的四娘子有闲心特地来清虚观探望她。
“这是自然,”庞才人笑道,“奴婢陪您一道过去。”
萧沁瓷语气冷硬:“不必了,我自己过去便可,四娘子年后便要出阁了,许是有些女儿家的私房话要同我说,就不必劳烦庞才人跟着了。”
皇帝并没有限制萧沁瓷出行,也没有让人时时看着她的的意思,庞才人并不执意跟着,看了萧沁瓷装了满篮的梅花,道:“那夫人,奴婢就先行回去了,这腊梅可要奴婢带回去?”
萧沁瓷看了一眼手中的提篮,只装了一多半,看着也勉强算是够了:“不必了,我自己带着吧。”
她并不假手于人,也好到了苏晴面前能有个说辞。庞才人又想起来:“夫人可认识从这里到清虚观的路?”
清虚观瞧着离得近,但宫里的路向来是九曲十八弯,这片梅林在西苑之外,等闲人并不会靠近,萧沁瓷虽然在清虚观住了好几年,想来应是没有来过这边的。
萧沁瓷一顿,若说认识未免有些托大,那方才来报信的内宦是个伶俐人,主动道:“奴婢可以帮着带路。”
“这样也好。”
两人出了梅林才分开,庞才人特地等着萧沁瓷先行一步,直到见了她的背影消失在宫墙外才转身回了寒露殿。
清虚观那边萧沁瓷并不着急,不疾不徐地走过去,记下沿途的路,从前她倒确实不曾发现这片梅林竟然离着清虚观那样近,那内宦领着她七拐八拐地绕过好几处园子,萧沁瓷便看见了熟悉的景象。
刚巧太后身边的绿珠姑姑领着苏晴也到了,站在清虚观门外,正要叩门时看见了往这边走的萧沁瓷。
“多谢,你先去吧。”萧沁瓷对那内宦道。
那内宦也聪明,知晓萧沁瓷是不想让他跟着过去,规整的一拜便退开了。
“你去哪了?”苏晴没好气地问。
她历来便是这样,要所有人捧着她敬着她,她肯纡尊降贵地来清虚观,萧沁瓷就得提前扫榻相迎,分明是她不请自来还要抱怨萧沁瓷竟然不在。
萧沁瓷近前去才发现清虚观的大门紧闭,好在并未落锁,一推就能开,苏家的四娘子吃了闭门羹,难怪对着萧沁瓷横眉竖眼。
萧沁瓷好脾气地笑笑:“出去随意逛了逛。”
苏晴狐疑地看着她,目光落在她提着的一篮子腊梅上:“你又去摘梅花了”
萧沁瓷有意避开这个话题,推开门请她们进去,观里空落落的,因着这两日无人洒扫,地上积的雪化了冻,又有枯枝被风一卷吹得四零八落,倒有萧沁瓷亲手种植的常青的草木仍带绿意,葱茏喜人,只是看上去还是有些简陋。
苏晴果然立即被转移了注意力,嫌恶道:“你这观里洒扫的宫人呢?怎么这样脏?”
绿珠也皱起眉,显然是没想到萧沁瓷住的地方竟然落败至此。太后从前对萧沁瓷并不上心,但也吩咐宫人不许薄待她,清虚观的确不好太过扎眼,但也不止于此。绿珠疑心是底下的宫人阳奉阴违,她往观里四处一望,倒发现点蹊跷。
绿珠问:“怎么不见夫人身边的兰心?可是她疏于伺候了?”
萧沁瓷压根没想过瞒过去,半真半假地说:“前两日偏殿的梁瓦碎了一个洞,兰心姑姑去殿中省寻人来修了。”
绿珠姑姑立时紧张问:“夫人可有受伤?”太后如今对萧沁瓷看得重,出了这么大的事兰心竟也不往上报,定是害怕被责罚,落得个伺候不力的罪名,绿珠可不敢向太后瞒着,她今日恰好赶上了,清虚观里的事都要一五一十问清楚才是。
萧沁瓷摇头:“我没什么事,倒是累得兰心姑姑担惊受怕一场。”她言语真挚,说得好像确有其事。不过她也不算说错,当夜天子立于危墙,随后又带萧沁瓷去了西苑,很难说兰心姑姑到底有没有紧张惶恐。
绿珠皱眉:“伺候主子本就是她的本分,”说话间她们已进了正殿,这几日萧沁瓷都不在,正殿也不曾开过,好在当初她每日都会将殿中洒扫干净,殿里未积浮灰,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夫人不必为她开脱。”
自己出去了竟也不在主子身边留人,绿珠暗想这个兰心真是越来越糊涂。
“兰心姑姑平日里伺候得很好。”萧沁瓷并不多说。
倒是苏晴一来便对观中陈设挑三拣四,正殿空了好几天,殿中便未烧炭,本就是滴水成冰的天气,殿内更加阴寒。苏晴抓着这点说了好半响,萧沁瓷不与她计较,她不着痕迹地环顾过四周,果然皇帝并没有派人来修缮房顶,萧沁瓷对此心中有数,引着她二人到了暖阁坐下。
绿珠不敢让萧沁瓷上手,自己在炉中引了炭,阁中暖和起来,萧沁瓷这才开口问苏晴来做什么。
苏晴披了银毛雪裘,手炉藏在袖筒里不肯露出分毫,她犹豫了一瞬,嘴硬道:“就是想来看看你,怎么,不行啊?”
她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清虚观环境是如何差,抱怨在永安殿中太后管得严,说到最后,她犹豫了一瞬,紧接着毫不见外地步进了萧沁瓷起居的内室,口中道瞧瞧萧沁瓷平日都在做什么。
萧沁瓷一时阻拦不得,只好拦住同样想进内的绿珠:“绿珠姑姑在外头等一等吧,四娘子许是有话想同我说。”
绿珠依言止步,她们从苏家出来的家生子多多少少知道萧沁瓷身上的一些怪癖,譬如起居的寝室,非贴身伺候的人是不能进的,要说从前绿珠并不把萧沁瓷的规矩放在眼里,太后让她跟着四娘子才是最要紧的。但如今她也知道了太后对萧沁瓷的期许,不免也对她敬上了几分。
萧沁瓷毫不意外她这样的举动,这世上本就是只敬衣冠不敬人的多,遑论是在最势利的太极宫。
她拦下绿珠,这才追着苏晴进去,刚绕过云天山水隔断屏风,就见苏晴好奇地动了她案上一盏白玉半月铃。
苏晴总是这样,她从不管别人会不会不喜,所作所为会不会冒犯到别人,说好听点叫随心所欲,说难听点就叫肆意妄为。
萧沁瓷不许旁人进她寝居的毛病就是因着苏晴而起的,那时苏晴极其厌恶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表亲,冷嘲热讽是常事,更甚的是她趁着萧沁瓷不在将她寝居的东西全给扔了,美名其曰是帮她换一套新的。
不问自取是为贼,萧沁瓷厌恶这种不经过自己同意便动她的东西的行为,当下冷斥道:“放下我的东西。”
她已不再是那个当初在苏府只能忍气吞声的人,一同被苏晴扔出去的不仅是她的旧物,还是她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从那时起她就知道,这世间是弱肉强食的规则,她不够强,便只能任人欺侮。
苏晴很弱小,可站在她身后的有她的父母亲人,而萧沁瓷一无所有。
萧沁瓷不想有朝一日自己也沦为旧物,任人宰割,那时等待她的可不只是扫地出门那么简单的下场。
她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利益交换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只要她有野心、输得起。
而到现在,她在仍旧可以肆无忌惮地动她的东西的苏晴面前,萧沁瓷忽地生出一股厌恶,她想起在紫极观中对天子蓄意周旋的自己,那样陌生且令人生厌,她付出的那些东西远比不上她得到的。
萧沁瓷贪心得很,她同苏太后一样为了权力可以用尽手段,但不会用自尊交换。因为倘若连自己都不尊重自己,又怎么能要求别人来尊重你?
太后身边的绿珠对她毕恭毕敬,是因着她突然发现萧沁瓷的背后站着天子,而苏晴仍旧看不起她。依靠另一个人得来的尊重,她们尊重的也不是自己,而是站在她身后的那个人。
其实那些地位、身家并不重要,只要她想,即使她一无所有,也能对苏晴说出拒绝的话。从前苏家拿捏着她,可自萧沁瓷入宫起她们便失了那个资格。
苏氏相救的恩情,萧家用一成家产抵了;萧沁瓷食苏家四年水米,以她自愿进宫也将这债消了。萧沁瓷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恩怨两清,此后再有牵扯,也只有怨,没有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