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寻芳
皇帝盯着新描的画看了半晌, 还是不甚满意,花瓣的颜色太深就多了俗艳,太浅则失了灵动, 他想起萧沁瓷睡在静室,双颊晕开一笔绯色, 幽微甜蜜的香气还残留在枕侧。
皇帝要的,是那样寒瓣飞霞的艳色。
深深浅浅的颜料被清水调匀,晕出浓淡的粉,层层叠叠的涂抹到宣纸上,就成了粉面桃腮。
皇帝连桃花也只肯画出一瓣,再多——就要忍不住了。
他搁了笔,到底还是不甚满意的,将宣纸揉成一团, 扔进了纸篓。
……
皇帝早前给萧沁瓷找的那本道经还没看完, 此番也一并带来了寒露殿,总要做做样子。那本书实在有些晦涩, 萧沁瓷本也不感兴趣,看得便慢。她慢慢翻过一页,心思其实不在那上头。
西苑没有动静, 太后那里也没有动静, 难不成兰心姑姑的事没有让永安殿知道?
皇帝才是阖宫的主人, 他若有心要瞒一件事确实能让任何人都得不到消息。
萧沁瓷陡然想起庞才人为自己介绍称心如意一对宫人的时候也意有所指地暗示他们规矩严, 这话里的意思是连萧沁瓷在西苑暂居的消息也没有传出去, 想来也是皇帝的吩咐,他自己可以随心所欲, 但到底还是顾及萧沁瓷的颜面,没有让风言风语传出来, 一并的处置了萧沁瓷身边的宫人当然也不能太后知道。
庞才人几日下来心里便有了数,萧沁瓷只拿自己当作暂居寒露殿的客人,在寒露殿的这几日她没有动过殿中的摆设,看完的书也让人及时还回去,整日里只在静室和寝殿之间来回,丝毫不嫌枯燥,这份定力让庞才人都忍不住心生佩服。
这日见萧沁瓷似乎大好了,便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提起,道这两日天气和煦,西苑的腊梅在一场雪后又绽了不少花蕾,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去将她窖茶要用的梅花采回来,赶在年前做了,否则翻过了年去,若皇帝问起,萧沁瓷还未准备,那就成了陈年的旧事,平白惹得皇帝不快。
殿中的腊梅被暖融的热气熏着,香气败得很快,枝头精巧的花瓣尚还残着一丝柔嫩,但香气也几不可闻了。萧沁瓷病还没好,嗅觉和味觉都不如往日灵敏,日日往案前过,一时竟疏忽了。那日还是她主动提出要给皇帝窖制梅花茶,如今却还要庞才人来提醒,果然是病痛容易消磨人的意志,她又因着皇帝剖白了心意,便有所松懈了。
萧沁瓷暗自警醒,一面惭愧道:“瞧我,险些都忘了此事,多谢庞才人提醒。”庞才人并不居功,她此前甚至都不在西苑,如何知晓那夜发生的事,还是梁安找到她,旁敲侧击让她去提醒这位玉真夫人,答应了陛下的事不好忘记,到了什么步骤也得让他这御前伺候的人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样皇帝问起时他才好回话。
庞才人:“也是梁总管心细,时刻记着,夫人也该多出去走走,总闷在殿里也不利于养病。”
萧沁瓷仍是感谢她。这位庞才人不愧是御前女官出身,将寒露殿打理得井井有条,在西苑也颇有威望,越是如此,萧沁瓷便越发觉得对方如今来了自己身边是屈才。庞才人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想必还是有落差的。
尤其碰上的是她这样一个看上去徒有美貌,却凭此与天子牵扯上不清不楚的关系的女子。
萧沁瓷暗自喟叹,面上未露分毫,安静地等着庞才人指使宫人准备出行要用的一应物品,说是准备,其实也带不了多少东西,萧沁瓷并不想大张旗鼓,只委婉提醒庞才人她一个人去也行。
庞才人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夫人放心,梅林离着西苑不远,便是步行过去也可,近日陛下都在两仪殿理政,当值的学士也一并搬到了崇文馆,”庞才人说,“况且西苑的方道已让陛下遣出宫去了,夫人不必担心有人冲撞。”
皇帝做的远比萧沁瓷想到的更细致妥帖,他似乎也不全是冷酷强势,若真要对一个女子好起来,天子手中握有的权势天然便能为他提供许多便捷。
萧沁瓷只是淡淡一笑,对庞才人的话似乎听不明白,也没有生出预料之中的触动。她轻言细语道:“我只是习惯了凡事亲历亲为,并不喜欢有人跟着。”
她在旁人面前并不强调自己女冠的身份,在皇帝面前自称“贫道”更像是时刻提醒二人有的云泥之别。几日下来庞才人也能看出萧沁瓷于练道修玄上并不如皇帝一般热衷,更像是随遇而安的习惯为之。她知晓萧沁瓷入宫前曾是英国公府的贵女,又被苏家教导,如今淡泊无欲的表象下仍藏着事事拔尖要强的心,既然出家做了女冠,也要做到最好,绝不会让人看出她的敷衍。
萧沁瓷每日精修打坐,粗茶淡饭,于行为上比皇帝还无可指摘。皇帝甚至也守不住清规戒律,萧沁瓷却全然没有这种烦恼。也正如她所说,她已习惯了凡事亲历亲为,很少有使唤宫人的时候,庞才人在很快摸清了她行事的规律之后便提前将事情给她做好,她也并不说什么。
听到萧沁瓷这样说,庞才人也道:“夫人不喜欢奴婢也是要跟着的。”她拿了狐裘给萧沁瓷披上,动作亲近自然,连带着言语也多了几分打趣诙谐,倒是陡然褪去了这位御前女官一贯的温和稳重。
萧沁瓷由着她动作,戴了袖暖,又见她拎了篮子,道:“这下便只有奴婢跟着夫人出去,夫人可莫要嫌弃。”
这位御前女官敏锐地察觉到萧沁瓷的看似温和实则冷漠之后便悄无声息地换了相处的方式
萧沁瓷敏感、封闭、不易接近,看着好相处实则再疏远不过,庞才人的温和稳重并无多大的用处,皇帝要她到萧沁瓷的身边来也绝不仅仅是只让庞才人服侍她,否则大可以让殿中省挑选两个伶俐的宫女,没必要让她这个御前女官来。庞才人要让萧沁瓷信任自己、喜欢自己,实非一件易事。
今日太极宫头上的铅云散尽,难得显出一线熹微的金光,待得她们出门时天已经整个的清净透澈,白云一层一层地渲染过去,确如庞才人所说,是个难得晴朗的好天气。
皇帝不在西苑,并不影响西苑上下的整肃蔚然,庞才人领着萧沁瓷一路出去,路上碰见的内侍见着前头的庞才人都恭谨地垂下头去退到一旁,无人对她身后的萧沁瓷好奇注目。
倒是有个年纪轻的内侍没忍住“咦”了一声,在她们走过去之后小声道:“庞才人怎么来了西苑?”
身旁人立即“嘘”地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在走远之后方道:“你不知道?观里新来了一位女冠,梁总管吩咐不许外传,方才庞才人身后跟着的那位应该就是了。”
“女冠?”
西苑底下的人也并不清楚萧沁瓷的身份,她入了清虚观之后一直深居简出,阖宫认识她的人本就少,且大多都在太后的永安殿,只要她的身份不被叫破,西苑的宫人也只以为她是皇帝新召进宫的道人。
皇帝宠信方道本就不是什么稀奇事,唯一让人诧异的大概就是新进的这个道士竟然是个女子。但大周女子居家修行也是平常,有不少公主亦是笃信道教,出家做了女冠,前朝甚至有皇帝让宠信的女冠做了宰辅。
时下男女大防并不严苛,皇帝冷淡禁欲的行事又深入人心,一时倒没有人往风月上头靠拢。都只猜测这位女冠是从哪处福地出来的,从前怎么没听过她的名号。
萧沁瓷泰然自若,并不避着,她既然暂居在西苑,就不可能一直待在寒露殿,正如她坦然面对陆奉御一般,并不担心被人瞧了去。
冰雪林中先出暗香,梅林上的残雪还未消融,都堆积到枝头,将淡色的花瓣著成冰晶。
萧沁瓷挑了花瓣完整、香气浓郁的小心翼翼折下来,她只沿着清扫干净的青石路走,并不深入梅林,里头的泥雪融了一地,萧沁瓷不想弄脏鞋袜。
庞才人瞧着她一举一动,能从这样点滴细微的举动里窥出萧沁瓷的心思——她对皇帝并不上心。
青石路两边的梅枝都被修剪过,开得好的都在最顶上,萧沁瓷能够到的,即便是精挑细选,也各有各的不足。
若是上心,又怎么会因为爱惜自己的衣裳而不肯入内去寻那更好的呢。庞才人没有瞧见过皇帝同萧沁瓷的相处,却能辨得分明,如今还是圣上一头热,巴巴地要去暖这位萧娘子一颗冰雪玲珑心。
萧沁瓷却跟个没事人一样,要说她敷衍,倒也不尽然。用来窖制的梅花不必讲究枝斜意奇,只要花瓣完整香气通透便可,萧沁瓷也是一枝枝地挑过去,不知不觉便往里头走了很远。
庞才人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并不上前去帮忙,只在萧沁瓷或碰到枝头冰雪的时候为她挡住。皇帝要的就是萧沁瓷亲手所作这份心意,连拿他自己摘的梅花来充数他也是不肯的,旁人更不好插手。
她们来时的方向忽地传来一阵声响,有个内宦急急忙忙地跑过来,额上都出了一阵细汗。
“庞才人!”那内宦似乎就是冲着她们来的,他分明瞥见了庞才人身后的萧沁瓷,正想开口,却硬生生地闭了嘴。
庞才人认识西苑和两仪殿所有的宫人内宦,这个人也是她认识的,便不轻不重地斥了一句:“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