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瞧一瞧
临近新岁, 又逢新帝登基康泰年号元年,四方遣京朝觐,各地方官进京奏对述职, 朝廷内外事务繁缛杂碎, 是要比往常更忙碌一些。
然政权更迭后,经过宋也的一手修整,修缮国法国策,完善秩序准则,朝廷中枢有序,文官人才各在其位,国家机器完备, 运作得宜。
一切都已经平稳了下来,朝堂内外办事效率极高, 然而宋也却日日在政事堂,除却吃饭睡觉,便是在处理公务, 引得政事堂官员不得不侧目效仿。
毕竟这样的一个不近人情的玉面罗刹不下值, 旁人根本就不敢先一步离开。
又是冬日,入了夜便动手动脚得狠, 诸位大人也只得陪在衙门里头熬着, 苦不堪言。
这日,皇城司指挥使周若安下值后, 想起了同僚的嘱托, 便往政事堂中去了, 打算宴邀宋相去酒楼内饮酒听曲儿, 才见着宋也, 便是一套客套的寒暄与恭维。
宋也未曾侧目, 手里头的公文是突厥可汗阿史那烈发往大朔的慰问信,同突厥使臣一同前往大朔的还有突厥王室的公主,阿史那依,不日前便已经顺利抵京,入住鸿胪寺。
看了会儿信件,宋也问周若安,“突厥公主抵京和亲,皇帝年幼,尚未收纳后宫,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冀州名门谢氏尚有一子未曾婚配,品行端庄,书生文气,谢氏尚公主,既不会使公主失去体面与庄重,且谢氏不慕名利,衷心奉主,又手无实权,也不至于失了节气,不至于有损突厥与大朔间的关系。”周若安道。
突厥王女入降大朔,实则最易巩固二国关系的法子便是走进黄瓦红墙中,做帝王的妃子。
而突厥公主阿史那依因着前尘之事怕是对宋也破坏她两位哥哥间的关系,又令她二哥身死之事怀恨在心。若要她做后妃,一来她性子桀骜,恐惹新帝费心;二来,枕边风最是好吹,日后恐使君臣离心。
如此,在宗室或是名流中挑选一位忠于皇室,又手无实权的良家子弟才是真正的不二之选。
宋也挑了挑眉头,冀州谢氏,曾与国公府二房长女宋岚有过婚约,二房长子宋慎站错队,碍于国公府昔日的情面,宋也隐瞒了下来,而宋慎本人却难逃其咎,已随叛变主力八十三人一同在宣武门前斩首示众。
国公府公爷爵位不可无人承袭,而爵位也只是“官”,只划定了食邑与俸禄,其本身无兵权力,更无实权,因而二老爷仍旧在其位谋事,而二夫人与二姑娘自知难以面人,便进了佛寺礼佛,避世不出。
冀州谢氏嗅到了一丝古怪的味道,大抵是不愿再承认婚事了,便沉寂了下来,再没同往昔那般热络,亦未曾表过态。
宋也沉思了一会儿道:“同国公府的婚还未当真退了,不妥。”
纵使沉稳如周若安,此时他面上亦露出了几分愤懑之色,“当初宋慎抄斩之时,二姑娘与二夫人来衙门这儿闹得不可开交,大人不必心软,顾及往日情分。”
周若安说话留了三分,当初可不是么,二夫人与二姑娘来衙门内求情,闹得不可开交,最后被官兵拉下去的时候,便恼羞成怒地将宋也身份的秘辛扯着嗓子捅了出来。
虽当官的,有些门面的都对此事心知肚明,但当着众人面将这风平浪静的皮撕下,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难看的。
周若安同宋铭一般,是主母打压,爹不疼,娘不爱,受尽屈辱的庶子,被宋也提拔重用,才有如今安身立命,平步青之所。所以,除却与宋也一用长大的情分外,周若安对宋也还有伯乐青眼的感激之情。
当初宋也年幼之时,二夫人确给他做了几道点心,做了几件衣裳,宋也记得,有什么好的都往二房房里堆,掏心掏肺地对他们好,宋岚当初同苏学士的一桩事,也是宋也帮着隐瞒下来的。便是宋慎犯了大错,他亦不曾为难过二房其余人。
如今他提议将阿史那依许给谢氏,便是藏了愤懑恼怒的心思,本质上,宋也对着二房的情谊已经尽了。
宋也当然能看得出来周若安的心思,他撂下手上的笔,捏了捏鼻梁,“谢氏与国公府婚事暂未退,二夫人若以此事发难,便是对突厥王室的不敬重,此事不妥。宿州王氏嫡长子,我接触过,为人端正,与公主般配,明日便可递折子上去。”
正说着,宋铭便径直推开了房门,径直坐到了椅子上,灌下好一盅茶水,而后撂下杯子,抿唇道:“我不同意!”
宋也抬眼瞧了宋铭一眼,这些时日宋铭确实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显然还同他置着气,宋也懒得搭理他,便拎着笔,开始写陈情奏疏。
“阿兄,你究竟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意见?”宋铭看着宋也,眼里是难以掩盖的怒火。
“你的意见重要么,”宋也笔下没停,淡淡道,“我已经同你说过,你与阿史那依没可能,你也不必为着这样微不足道的儿女之情犯浑。”
“忙你自己的事。”宋也说着,已然也有些不耐烦,他转而对周若安道,“周夫人若是没了,便给他张罗门婚事,免得被个异族女子勾得魂都散了。”
“阿兄,往昔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听你的,唯独这件事,我没法从命。”宋铭握紧拳头,眼眶有些红,定定地看了会儿宋也,转身便走。
“周若安,那女子给你纳个妾,如何?”宋也径直撩了手中的笔,脸色已经冷了下去。
周若安面上一惊,宋铭更是生生停住了脚步,背影僵硬。
宋也道:“你要娶何人,有几个女人,我都不会干涉你,唯独此事。”
“阿兄,是不是因为你没法拥有一个完满幸福的家,你便要硬生生拆散我与阿依?你还要给周若安纳妾,故意令他夫妻二人心生嫌隙,好让人人都同你一样,成为孤家寡人,是不是?”
宋铭怒火中烧,口不择言,纵使周若安朝他使了好几回眼色,他还是用言语这样柔软而尖锐至极的刀子,毫不留情地扎入了亲近之人的肺腑之中,刺得人心肝俱裂。
只见宋也垂下了眼眸,脸色倒不像周若安想的那般沉,只默了一刻,扯唇冷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跟你不一样,我已经有女儿了,至于正妻......”
宋也抬眼,看着宋铭,一字一句地道:“很快也要有了。”
周若安见着场面一度难看,不由地额汗直流,此时听见这一席话,愣了很久。
宋铭亦是一怔,而后面色很是别扭,本想再说些什么,便被周若安一把推了出去。
宋也见着周若安重又回来,将面前的公文收了起来,去一旁拿大氅穿上,“不是说去喝酒么?”
饶是周若安若有似无地打探了一路,宋也都不曾透露过女儿与正妻之事,周若安心中也隐隐有了思量,因着心思都在这上头,便也没留意青松径直驾着马车来了风月之所。
待进了包间,见着一群群劲舞女子轻薄衣裳下白花花的肉,这才错开了目光,如坐针毡。
宋也卸下了在朝堂上的威严端重之气,只慵懒地斜靠在躺椅之上,指尖捏着酒盏,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瞧上去也有几分心不在焉的意味。
竹丝之音悦耳,辅之亦歌女泠泠清脆的唱声,如玉落圆盘,如清泉溅雪,高亢之时又如黄鹂啭喉。
几只曲罢,夜色已然深了,周家的马车自更深露重中远远地驶了上来,家里的小厮很快便上来请人回去了。
宋也颔首放人,就这么坐着听曲,听到了后半夜,有舞女上前来亲自为他斟酒暖身子,宋也顿了一会儿,推开人,便径直走下了楼。
深冬夜里的寒冷之感便如同利刃一寸寸剜着他的四肢百骸。
当热闹散去,余下的便是骇人的孤寂。
宋也回头看了一眼,到底什么话都没说,驾了匹马,在街头随意地游**,走着走着,便到了郊外。
其实他忙得已有许久不曾见女儿,既已到了郊外,那便也只好顺道去瞧瞧。
宋也来的悄无声息,未曾惊动下人,便径直上了楼。
屋内只燃了一盏微弱的灯,光线很是柔和,只见温迟迟还没睡,穿着雪白的中衣,就这么靠在床侧,神色温和地盯着身侧的小婴孩看。
她逆着光,葳蕤灯火下的美人,墨发雪肤,既含睇兮又宜笑。
心内酸涩之余,便觉得有些恍惚,他已有许久不曾在她面上见过如此柔和温婉的神情了。其实她样样都好,无论对待何人都是像水一般的温柔恬静,唯独对待他,除却冷淡疏离之余,便再无他物。
而她的态度有多冷淡,他便会有多气急败坏。在她面前,他永远像个供人取乐的戏子,只三言两语,他便会像小丑跳梁一般恼羞成怒。
宋也沉默着看了母女两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今日来此很是荒谬,扯唇苦笑,便转了身,悄无声息地往回走。
“既然来了,便进来坐会儿吧。”温迟迟替怀柔拢了拢身上的小被子,看着门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