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抗拒
卢才人去世后, 和宜殿的宫人被撤走一半,其中云姒和小融子回到了中省殿,陆淞和秋玲原本也是。
但很快, 云姒去了御前。
陆淞也被分配到其余宫殿, 宫中每年三月份会放出一部分超龄的宫人, 这时, 各宫各殿都需要添补宫人,在云姒去了养心殿后,陆淞也很快被分配离开。
他去的是翊和宫,当今德妃娘娘居住的宫殿。
经过和宜殿一事, 陆淞已经明白, 在宫中高调不是一件好事,他早学会了低调行事,到了翊和宫数月,也没人在意过他。
陆淞觉得这样也不错, 只是他偶尔听见宫人议论御前的事情,在听见熟悉的名字时, 他总是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有点发怔。
如果不是那件事,他和她本也该是一对眷侣。
陆淞垂首, 他握紧了手, 许久, 他艰难地扯动唇角, 苦笑一声。
要是让她听见他心底所想, 怕是只会觉得恶心。
悔恨再多也无用, 事情已经发生, 是他陆家对不住她, 而且,如今的他,哪有资格再肖想她?
陆淞全然没有想过会有一日听说卢才人溺死和云姒有关,消息传到他耳中,陆淞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不可能!
但当他回到厢房时,却不可抑制地冒上一个想法,真的不可能吗?
他在和宜殿侍奉,眼睁睁地这主仆二人渐行渐远,而且……
陆淞想起,曾在和宜殿时,他们经常被挥退,等再出现时,只见庭院中有云姒一人,云姒究竟是何时与皇上相识?
当真是卢才人溺水后?
陆淞不可知,但他的脸色却是一刹间煞白。
厢房被从外推开,有宫人进来:
“陆淞,娘娘要见你。”
***
正值十五,云姒出了养心殿一趟,她要去领月钱,秋媛有事被许顺福叫走,只有云姒独自一人前往。
中省殿,小融子正在发放月钱,当看见姐姐时,立即交代了一声,快速走过来。
绕到游廊后,小融子才皱眉担忧:
“姐姐,你没事吧?”
云姒摇头,她抬眼看他,冷声问:“出了中省殿,陆淞去哪里了?”
小融子很快给了她答案:
“翊和宫。”
话音甫落,小融子阴沉下来:“他有问题?”
在和宜殿时,小融子就察觉到姐姐和陆淞之间的不对劲,但姐姐不说,小融子从不过问。
如今卢才人一事闹出,姐姐第一件事就是问陆淞,小融子不得不慎重对待陆淞这个人。
他厌烦任何给姐姐惹麻烦的人。
云姒没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轻垂下眼睑,低声道:
“小融子,帮我一个忙。”
小融子变了脸色,不喜她这么说话:“姐姐有事,直接吩咐我就是。”
云姒轻呼出一口气,她没和小融子客气:
“帮我查清这些流言是从何处传出来的。”
利用宫人传递消息,不论是谁,没人比中省殿更好查清此事。
小融子立即点头:“消息刚传出来时,我就让人去查了,姐姐放心,不到两日,必有结果。”
云姒怎么可能放心得下?
云姒心底隐隐有些怀疑的人选,全部指向高位的几位主子娘娘,无他,能够知晓常德义那件事的人必然在宫中人脉匪浅。
云姒轻垂杏眸,她声音淡下来:
“我要见陆淞。”
小融子一顿,他有心想问姐姐见他作甚,但看见姐姐细眉拢蹙的模样,又立即咽下了疑惑。
姐姐已经很烦了,他不能再给姐姐添麻烦。
“我会很快安排好。”
他如今在中省殿,手中权柄远比在和宜殿做掌事公公要高,让人给陆淞传个话,安排陆淞和姐姐见个面不算什么难事。
云姒带着荷包离开中省殿时,还撞见了刘公公,但庭院中人多眼杂,两人没表现出多么亲近,云姒恭敬地服身。
刘安顺见她一身与其余宫女不同的衣裙,心底叹了口气。
她终究是顺了自己的意。
云姒出了中省殿后,才深深呼出一口气,她和刘公公心底都清楚,当她处于如今的位置上,她就绝不能和刘公公私交甚好。
中省殿掌事这个位置举足轻重,对后宫妃嫔不能有任何偏颇。
在回养心殿的路上,云姒遇见了一个人,一个可以说得上熟悉的人。
云姒服身冲她行礼:
“奴婢给邱宝林请安。”
邱宝林被铃铛扶着,她没等云姒蹲下,就免了云姒的请安:“云姒姑娘无需多礼。”
云姒看了眼二人现在所处的位置,这条路是前往养心殿的路,邱宝林住重华宫,不论她是要赏花还是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都不该出现在这里。
云姒心底隐约有了猜测,但她依旧低眉顺眼地站着。
邱宝林很快说明了来意,她语气温和平淡:
“近来宫中有许多流言蜚语,我觉得都不可信,云姒姑娘觉得呢?”
云姒有点讶然,最近宫中的流言蜚语指的是什么,云姒心当然知肚明,但是她和这位邱宝林应该是没什么交情,邱宝林特意跑来和她说这番话又是何意?
云姒袖子中攥了攥手帕,很快,她垂眸道:
“邱宝林都说了是流言蜚语,自然不可信。”
闻言,邱宝林抿唇笑了笑:
“云姒姑娘没受影响就好,我要去桂花林一趟,时间不早,云姒姑娘也早点回去。”
仿佛二人真的只是偶遇,邱宝林说罢,就朝桂花林的方向转身离开,云姒看着她的背影,杏眸中闪过一抹若有所思。
等回到养心殿,銮驾已经在殿内了。
许顺福在殿前守着,和秋媛不知在说些什么,云姒轻眯了眯杏眸,没去殿内伺候,而是径直转身回了厢房。
许顺福一抬头就见到她的背影,有点纳闷:
“云姒姑娘怎么回去了,皇上还等着她呢。”
秋媛言简意赅,把宫中的流言和许顺福说了一遍,许顺福脸色一僵,有点搞不懂了,论位份和恩宠,云姒姑娘都算不得拔尖,这些人怎么都冲着云姒姑娘来呢?
纳闷归纳闷,但许顺福还是将所有消息都打听了一遍,心里有了底,至少向皇上回话时不至于一问三不知。
果然,等到傍晚时分,云姒姑娘一直没出现,皇上问了:
“她呢?”
许顺福心底有了草稿,低头恭敬道:“云姒姑娘似乎是心情不好,今日一直都没出来。”
谈垣初挑了挑眉,今日是十五,他得去坤宁宫,楹窗外的天色渐暗,谈垣初站起来,往外走的同时,淡淡地问:
“出什么事了?”
没出事,许顺福不会说她心情不好。
许顺福讪笑一声,他摸了摸鼻子,低声道:“最近不知怎么了,宫中私底下一直在说当初卢才人溺水一事另有隐情,说是和……云姒姑娘有关。”
谈垣初轻嗤:
“最近?”
许顺福立即纠正措辞:“几乎是一日间冒出来的说法。”
谈垣初本来要坐上銮驾了,忽然停了下来,他眉眼间情绪淡淡地问:
“皇后没管?”
许顺福可不敢随意编排皇后娘娘,只能含糊道:“时间太短,应该是没来得及。”
谈垣初意味不明地轻呵了声,他收回要踏上銮驾的脚,忽然转身朝西侧的厢房去,许顺福一愣,回过神来,赶紧跟上。
厢房被推开时,云姒正趴在梳妆台上,埋首于双臂间。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
她吓得一跳,扭头朝门口看来,待看清来人,她立即转过头,抬手擦拭了一下脸,她匆匆站起来,低头不解地问:
“皇上怎么在这儿?”
她声音透着点头含糊不清的哑,似乎是些许哽咽。
谈垣初走了进来,厢房内没有点灯,四周都有些暗淡,女子装作若无其事,但杏眸却是泛着湿红,她察觉到什么,恹恹地耷拉下黛眉。
像个小可怜。
只敢躲起来偷偷地哭。
许顺福点了灯,很快退了下去,厢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
云姒有点不自在,她越发垂了垂眸,谈垣初漫不经心道:
“再低,就要埋在地里了。”
云姒浑身僵硬在原处,她有点忍不住情绪,攥着手帕:“皇上也要欺负奴婢。”
话中的哀怨几乎要溢出来。
谈垣初挺冷淡地轻啧了声,这是被欺负了,只敢朝他撒气?谁惯得她。
谈垣初冲她招手,云姒咬唇,有点不愿,但还是乖顺地走了过去,谈垣初勾起了她的脸,抚摸了一下她有点湿的眼角,问她:
“躲房间哭了一日?”
云姒不肯承认:“才没有。”
谈垣初没说信不信她这话,他听完许顺福的话,也知道这些流言是专门针对女子的。
那日凉亭中的场景,谈垣初冷眼旁观时,看得清清楚楚。
卢才人是被杨宝林身边的婢女推下凉亭落入湖水,而女子也是被牵累,甚至期间她是想要去拉卢才人的,却带着一起落入湖中。
若非宫人打捞不及时,她或许也会和卢才人落得一个结果。
不论是卢才人小产还是卢才人惨死,都是女子第一个给卢才人求情,甚至因此,婉拒他给她位份的一事。
云姒会谋害卢才人?
她只怕是会希望卢才人活得最好的那个人。
谈垣初想得没错,如果没有卢才人要把云姒送给常德义一事,云姒绝不会对卢才人下手。
云姒轻抽了下鼻子,她抬起一双杏眸,咬唇问:
“皇上一点都没有怀疑奴婢么?”
其余事,谈垣初未必信她,但这件事上,谈垣初的确不曾怀疑过她,所以,谈垣初轻颔首,没有一点犹豫。
她轻瘪唇,似乎放松了些许,然后又很快道:“奴婢不知是谁传出这等消息,但谋害妃嫔,对奴婢而言乃是死罪,其用心险恶,您得替奴婢做主。”
谈垣初挑了挑眉,他一手还搂在女子腰肢间,问出的话却是让女子瞪圆了眼:
“凭什么?”
云姒瞪圆了杏眸,半晌,她有点茫然地问:“皇上不帮奴婢,奴婢该去找谁帮奴婢?”
她唇色白了些许,浑身僵硬,两颊血色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许久,她轻颤着眼睑问:
“您……不管奴婢么……”
她声音很轻,几乎出口就被风吹散了,厢房内这般安静,谈垣初都要费点劲才能听清她在说什么,她好像从未想过他会这样说,睁着一双杏眸愣了愣,然后低下头去,她没哭,却是异常的安静。
她什么都没说,谈垣初却察觉到她对他从未有过的抗拒。
她几乎不再掩饰,她的顺从和温和,向来都是有所图谋。
谈垣初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他心底有一点说不清的烦躁,和些许僵硬,很快,他垂下视线,淡淡道:
“朕不是这个意思。”
他没想到简单的三个字,居然会引发这种结果。
他退了一步,但女子依旧什么都没说,她乖巧得有点不同寻常:“奴婢知道的。”
她从他怀中起身,然后看向楹窗外,外间日色暗了下来,溢着夜色的浓郁宁静,似乎是觉得时间晚了,她轻蹙了一下黛眉:
“皇上,时辰不早了,您该去坤宁宫了。”
懂事又乖巧,偏偏她一举一动中都透着些许隐晦的恭敬和疏离。
谈垣初冷下脸,他何时被人撂过脸色?
谈垣初想甩袖离开,但他又隐约有一种预感,一旦他今日真的转身离开,日后即使她表面再乖巧和温顺,二人都会生出隔阂。
谈垣初只觉有点堵得慌,他要是真的不管她,他现在怎么会出现在她这里?
他语气沉了下来,带了一点警告:“云姒。”
云姒不说话,殿内陷入一片死寂,许久,她抬起头,杏眸红红:“您和她们一样,都欺负奴婢,她们欺负奴婢无依无靠,您也欺负奴婢无处可去。”
话音甫落,她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佳人落泪,梨花带雨,本该也是一副美景,但谈垣初全然没有欣赏的心思。
她一点点蹲下来,头埋在双膝中,低泣声不断。
就仿佛是他刚进来时看见的那副场景,当时她只能躲在房间里偷偷地哭,如今她也只能抱着自己落泪,那他这一趟来和不来又有什么区别?
谈垣初心底的那点恼意刹那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他靠近哭得难过的女子,将人搂在怀中抱起,她僵直身子,不靠向他,也不再乖顺地攀着他的脖颈,烦躁又一点点涌上来。
将人放在床榻上安置好,他按了按眉心,只能妥协:
“是朕说错话了。”
云姒的哭声倏然一顿,她怔怔地抬眸望他,似乎被他吓到,杏眸仍是湿漉漉的,却是蓦然呆住。
谈垣初垂眼看她,一点点擦净她脸上的泪痕,让云姒忍不住轻颤了下眼睑,她咬唇一点点靠在他怀中,两人都没再说什么,但适才那种隐隐对峙的气氛却悄然无声地消失,她轻抽了一下鼻子。
谈垣初不得不承认,她还是这般好,他低头几不可察地贴了贴她的额头,淡声问她:
“现在脾气怎么这么大?”
云姒咬唇:“奴婢没有。”
有没有,她心底清楚,谈垣初没再继续说,而是轻描淡写道:“这件事,朕会派人去查,满意了?”
女子双手攀上他的脖颈,和往日一样乖顺,但谈垣初却是心底清楚,根本不一样。
如今的乖顺,只是因他愿意顺着她心意罢了。
谈垣初轻扯唇,她此番行为,让谈垣初莫名想起一个词——明码标价。
云姒抬起一双杏眸看向他:
“查清以后呢?”
谈垣初抬眼,将问题抛回给她:“你想怎么样?”
她轻颤着眼睑,声音中的抽噎还未彻底消散,似乎透着柔弱不堪的可怜:
“您不给奴婢位份,怎能由着别人仗着位份欺负奴婢?”
她没明说,但谈垣初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一旦查出背后主使,她想要他将其贬位,这是惩戒,也是立威。
她抬眸和他四目相对,在一片安静中,她仰头亲在他下颌处:
“皇上就当怜惜奴婢一次,哪怕只是一个品阶也好,您总不能一直瞧着奴婢被人欺负。”
“您说让奴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奴婢只是想站起来和她们平视一次。”
她睁着一双杏眸,烛光映在她眸中仿若是盛着星河,她往日总想隐藏起来的自卑也在这时不可抑制地展现出一点,垂敛的眉眼染上一股脆弱的乖净,她轻轻抽噎着请求他:
“就一次,好不好?”
谈垣初知道她没她说得那么可怜,但他还是可有可无地点了头。
她终于破涕为笑,整个人都扑进他怀中。
谈垣初搂住她的腰肢,若无其事地觑了她一眼,那点烦躁情绪散去后,谈垣初却是看清她的喜悦和悲伤都有些许做戏的成分。
谈垣初垂下视线,不紧不慢地落在她脸上,他眼神淡淡,眸色却渐深。
宫廷戏班子的戏都不如她演得好。
但她有一点没说错,除了他,她还能找谁帮她?示弱和心机也都是因她孤立无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