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翠玉

离开许家后,好长一段路,我都没说话。

我们是从潞城南门进来的,此时从东门出去。戍卫的兵士自然不认得我俩,看过符节便让我们走了。

这城让我觉得可怖,一刻都不想多留,尽管浑身累得紧,我还是走得飞快。

出城走了约莫两里,九枝拍拍我肩膀。

“娘子,在想什么?”他张张嘴,问。

“我在想……”我迟疑一下,“我爹和私塾里的先生说得对,这人世间,果然凶险。”

九枝想想,拿过我的手写字:“那娘子后悔下山吗?”

“不知道啊……”我叹口气,“我原本以为要防着的,是那些妖鬼,没料到,人仿佛更可怕。”

说完我侧脸看他。“我没说你,你别把自己代进去。”

九枝笑着摇头,意思是知道我没有说他。

俄而我又碰一下他衣袖。“九枝,你说,男孩子,真的比女孩子要好吗?”

九枝愣了一下,似乎不知怎么回答。

也是,他一个妖,不懂这些。

不过再想一想,我爹爹说过,男孩子可做的事,女孩子一样可做,看来男女孩之间,当是无异的,也许……只是有些人自己偏颇了吧。

想到这里,心里总算好受了些,也就才想起来,潞城是远离了,可还没有之后的方向呢。

我记得《圣朝通轶》那本书上说,潞城往东是宣阳,是比潞城更大的地方,眼下反正也走上向东的路了,就和九枝商量,不如顺路去宣阳看看。

算了算盘缠,应该是够的,但要出宣阳可能就不够了。谁想这下山接的第一趟差事,就这么凄苦,别说许如白已没什么钱财,就算给我,我肯定也不稀罕收。

下山时我还想着,快快赚大钱,过上富足日子,看来赚钱真不是那么轻易的……

而且天气渐渐冷了,不便再在荒郊野岭露宿,也不知今日能否途径个村落,让我和九枝借宿一下。

九枝目力比我好,我教他注意着些,要看似有人烟的地方,就喊我一声。

许是运气不错,还未走到天黑,九枝突然停住,嗅了嗅。

他指指大路一端,示意我那边有人家。

……大哥你是狗吗?

我拉着他往那边走,远远地果然看见一缕炊烟起来。

再走近些,发现是个极小的村子,拢共也看不到几户。离我们最近的一家有些破旧,篱笆墙稀稀落落。正是做饭的时候,走到院门前就隐约闻到一丝香气。

九枝在我旁边咽了下口水。

院门很矮,不到我胸口高,我探头进去,正巧几步外,屋门开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端着一只碗走了出来。

“大娘!”我尽量和声细语地喊她。

“谁呀?”大娘寻声看过来,“姑娘,你找谁?”

“我谁也不找,”平生第一次借宿,我有些不好意思,“大娘我是从方镇来的,到宣阳去,快入夜了,想在您家借宿一晚,可以吗?”

我都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大娘却立时答应了。

“快快,快进来。”她颤悠悠走过来,为我和九枝打开院门,“哎呀,你是谁家的女娃娃,这么俊俏,你爹娘怎么忍心让你出这么远的门?”

何止,我爹还忍心让我抓妖怪呢。

“我有伴的,这是我哥。”我临时又给九枝编了个身份。

九枝也学机灵了,非常坦然地挺起了胸脯。

“像,长得像。”大娘可能眼神不好,笑呵呵地应着,把我们往屋里带,“大娘家简陋些,你俩不嫌弃,凑合一晚倒还够。”

她说着,伸手推开门,我先看见一个女童蹲在地上,约莫六七岁的模样。

“这是我孙女,”大娘喊这女童,“颜儿,给姐姐问个好。”

小女孩看我一眼,拘谨起来,往墙角缩了缩,没说话。

“这孩子平日里少见生人,一阵就好了,”大娘又指指屋角的一条长凳。“你们两个娃娃先坐一坐,我去鸡窝拾两个蛋,就回来。”

也不知是她全无戒心,还是我和九枝实在不像坏人,大娘对我俩毫不防备,掩上屋门便出去了,把我们和她孙女就这样留在屋里。

我打量了一下这屋。屋内虽然昏暗,但能看出来干净齐整,而且看家里用度,似乎只有一奶一孙二人居住。

孩子爹娘呢?我扭头看看那个叫“颜儿”的孩子,她躲得远了一点,埋头在地上不知玩着什么。

我凑过去瞅瞅,她手里是个木制的陀螺,我小时候也有过的,但她这个坏掉了,转不起来。

“这个坏了呀。”我轻声说。

颜儿抬头打量一下我。“姐姐会修么?”她怯生生道。

我自是不会,但我知道某人肯定会。

我拿起陀螺,直接递给九枝。“你看看?”

九枝仔细端详一阵。他脸上挂着笑,将陀螺握入手中,用衣袖拢住,片刻,再张开手,陀螺已经完好如初。

颜儿喜出望外,也不认生了,接过陀螺,开开心心地去一旁玩耍。

“你怎么做到的?”我小声问九枝。

“新做的。”九枝无声地回答。他张开另一只手,那坏掉的陀螺还在他手里。

“用什么做的?”我又问。

九枝没回答,而是伸开十指,手心变戏法一样生出一截木头,很是骄傲地为我展示。

我看得啧啧称奇。“对了,在许家你也是这样,我忘了问,你是突然学会的吗?”

九枝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一个解释。我自己想,可能这原本就是他的能耐,只是刚化成人形,不习惯,这一路走下来,这能耐慢慢醒了。

他忽然又拉过我的手。“娘子,我厉害吗?”他写。

……你害不害臊啊!

我正要说话,大娘回来了。

“我这只有些粗茶淡饭,”她说,“也没预备,你们两个娃娃只能委屈些了。”

“大娘不必费心,”我赶紧拿过我的包袱,“我们有吃的,不用做我们的。”

九枝看我一眼,指指肚子,意思他想吃。我狠狠踩了他一脚。吃什么吃!

“那就好,那就好,”大娘没看见我的动作,正待去厨房,忽又看见颜儿手中的玩物,“颜儿,你那陀螺何时好的?”

“哥哥修的。”颜儿指了指九枝。

大娘连声向九枝道谢。“她这陀螺,还是她爹给她留下的,坏了有些时日了,我眼神不济,想央求村里会木工的帮做一个,那木工又正在外地做活,这下真的……也不知道怎么谢你们才是。”

“不妨事的,”我忙说,“也不费什么工夫。”

我看看颜儿,又问:“可她爹娘呢?”

“唉,早不在了……”大娘道,“他爹出去打仗,战死在外头,他娘听说后,跟着投了河……这家里,就剩我和颜儿两个,如今也有一年多了。还好村里人可怜我们,给了不少帮衬,只是我年纪大了,还不知能带这孩子长到几岁……”

提及伤心事,她抹了抹泪。我心里也一阵酸楚。

我早知这山下是乱世,人命如草芥,可亲耳听得,还是有些触动。

“你瞧我,和你们说这些做什么,”大娘很快缓过来,“你们再歇一会儿,我去烧火做饭。”

“我帮您吧。”我跃跃欲试。虽然我手艺不佳,做点儿简单的还是可以。

“不用不用,”大娘按我坐下,“老婆子我做这些事还无妨。”

她一边向厨房走一边又说:“幸好啊,你们来得早,天还不晚,若是天黑了,可是有妖怪要来的……”

嗯?

妖怪?

我和九枝对视一眼。这回来对了。

“大娘,你说的是什么妖怪?”我问她。

大娘摇摇头。“我可不知是什么妖怪,我也没见过,但这妖怪近日夜夜都来村里闹,几户人家都遭了殃。”

她越说越悲愤。“原本我养了几只鸡,好容易长大些,已经被那妖怪弄死一半了!”

对鸡下手的妖怪?我看看九枝。“可能,是黄大仙。”九枝用手指比划了几个字。

“黄大仙?”

“就是黄鼠狼。”

原来如此。

“啊呀,他不会说话呀?”大娘才意识到九枝一直没出过声。

“哦,他……生下来就这样,”我说,“都习惯了,不妨事,你说话他也都懂的。”

“可怜娃娃……”大娘立时又关心起九枝来,把自己的事都忘了。

“那……村里人都没见过那妖怪的模样?”我问她。

“嗯?对对,就是没见过,才邪门呐……”大娘好像有些害怕,“为了抓那妖怪,村里还蹲伏过它,可夜里不知怎的,几个人都说突然眼里看不见东西,头晕得厉害,等回过神来,妖怪已经得手,走掉了。”

“更像黄大仙了。”九枝在我手上写。

“那就任这妖怪闹吗?”我接着问。

“有人去宣阳那边的道观寻道人了,还不知几时回来,只盼那妖怪闹够了,别祸害人便是。”大娘说,“可怜我家颜儿,这孩子身体不好,又没了爹娘,我养鸡一是想为她补补身子,二是想着来年卖几只,换些钱送她去念念书,可不能总跟着我大字不识啊……”

“大娘您别怕,”我说,“我就是抓妖怪的,他……我哥也是。”

九枝眨眨眼,笑而不语。

“啊?”大娘愣了,俄而笑出了声,“姑娘可别说笑,你一个女娃娃,怎么会是抓妖怪的?这活儿不都是男人做?”

……看来不露两手是不行了。

我捏起一道符,口念两声诀,手上腾地冒起火光,化作一只金雀,直向上飞起来。

方才大娘点了盏油灯,勉强让屋里有些亮,如今一下满屋灿若白昼,照得人张不开眼。

颜儿扔下陀螺,盈盈笑着去抓那金雀,但金雀转瞬间又飞得更高,到屋顶处,我两指一捻,它通体散开,像烟花一样飘落,直至消失无踪。

大娘看傻了。九枝也觉得新鲜,向我投来探询的视线。

“我爹做出来哄我娘开心的。”我小声对他说,“实际没什么用。”

“这……这……”大娘一时间张口结舌,“姑娘真只是镇上来的?”

“我爹传我的,”我说,“他曾是有名的捉妖师傅。大娘放心,区区一只妖怪,我对付得了。”

大娘好半天才缓过神。“真是看不出来……”她紧张得直搓手,“能遇到你们两位大仙,老婆子这下积了德了。刚才是老婆子不对,说了些混账话,我马上去叫村里人过来,弄些好酒好菜来招待你们——”

“不用不用,”我赶紧拦住她,“大娘告诉我鸡窝在哪,我先去看看。”

“哎呀,这可怎么行……”大娘迟疑道,“老婆子也没什么钱,白受姑娘的好处……”

“大娘,我不收钱的。”我对她说。

同时心里一憾,唉,这回怕是又赚不到钱了。

鸡窝在大娘家院子一角,她带我和九枝过去。我围着鸡窝上下看了一圈,倒是没看出什么端倪。

“你觉得呢九枝?”我问,“能确定是黄大仙吗?”

九枝眉头紧锁。“不好说。”他用口型道。

不好说不好说,要你有什么用。

我只好先在鸡窝周围布了几道咒,回到屋里,嘱咐大娘带着颜儿早早睡下,剩下的看我。

我又在她们门上画了符,把外面的响动同屋内隔开,免得到时候吓到她们。

妖怪没让我等很久。夜刚入深,我感到有东西潜进了院里,紧接着,一声叫喊划破了四周的寂静——“啊呀疼死我了!”

它会说话?

我推开门冲出去。鸡窝那边早亮起了一道光。一条蛇形的烈焰熊熊燃烧,缠绕住中央的一个物事。

靠近了我才认出来,那是一个人。

一位女子。

当然她肯定不是常人,妖化了人形而已。

这妖怪似乎想逃,但无论她怎么挣扎,那条火蛇都如影随形,狠狠地灼烧着她。

“好烫好烫!这什么玩意儿啊!”她不停地去扑打身上的火苗,抬头也看见了我,“是你搞出来的吧?快把它收了!”

“谁让你跑到别人家里来!”我不甘示弱。

“我来不来关你什么事!要你管!”她还很硬气,但看清我的模样,忽然怔住。

她伸出手指着我。“有灵!你是有灵吧?”

这妖怪认得我?

“你是谁?”我问。

“我是翠玉啊!”妖怪飞快地说,“你不认得我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这倒把我给说蒙了。翠玉?我认识她吗?我小时候抱过我?我怎么没有一点印象?

我借着火光打量一下她。她化的是女形,但剑眉星目,英气十足,比一般男子还要飒爽一些,只是我真不记得见过这么一张脸。

见我认真端详,她眼里泛起一丝希望。“想起来了吗?想起来了吗?是不是有记忆了?”

“没有。”我板着脸说,“你去死吧!”

我口念火诀,让她身上的火蛇烧得更猛烈。这个叫翠玉的妖怪急了:“白有灵!你爹叫李修德,你娘叫白三娘!你家住南边的俱无山!你屁股左方有颗痣!对不对!”

……这她也知道?!

我这时才有些信了。也不知道九枝听没听清,我赶紧红着脸熄了法咒,防止她再往下说。

今日是眉月,不太亮,火蛇一熄,翠玉的脸也看不是很分明,但她显然被烧得很狼狈。“我个老天爷,你现在厉害了啊,小有灵,”她疼得龇牙咧嘴,还是一股子怨言,“你看你把我衣服烧得!”

我还有些过意不去,但一想她纯粹咎由自取,也懒得好声好气应付她。

“你活该,”我说,“大晚上跑别人家偷鸡,烧你都是轻的。”

“这又碍着你什么了……”翠玉低声道,“我一个黄大仙,吃人间两只鸡还不行了?”

真的是黄大仙。我看一眼九枝,想夸他两句,但九枝神情有些严肃,他这是想什么呢?

翠玉整整衣衫,好似不服气地抬头看我:“看你这正气凛然的样子,李修德把他那点儿本事都传给你了?”

“不然呢?”我说,“我要是狠一点儿,你早就已经没了。”

“吹吧你就,”翠玉好了伤疤就忘了疼,“我也就是不小心,中了你的埋伏,不然就李修德那三脚猫的功夫,能抓得住我?我跟你家很熟的,小有灵。你还在怀抱的时候,我就上过山去看过三娘。”

这一口一个“小有灵”,听得我烦躁,不太想理她。

天实在太暗了,我虚空画了两道符,权当点起灯。翠玉从忙乱里安稳下来,忽又看到我身后的九枝。

“哟,还带了个小伙子,”她嘿嘿直笑,“怎么,三娘又生了一个?”

“你再好好看看,”我冷哼一声,“不是说和我家很熟吗?”

翠玉仔细看了看。

然后扑通一声跪下了。

“小仙无礼!刚刚得罪了!见过上仙!”她倒头就拜。

这什么意思啊?

“你干什么呢?”我问她。

翠玉没回答,恭恭敬敬拜完,才敢站起来。

“有人给你磕头呢,九枝。”我揶揄九枝,“你出息了。”

“你怎么跟上仙说话的!”翠玉瞪我一眼。

“他?上仙?”我笑了,“你烧坏了吧?”

“他怎么不是上仙?”翠玉说,“我修行一百年,才勉强化了人形,他少说两百年的修行,比我可厉害多了。他在你家门口站了那么多年,他的身份你还不知道?”

“知道啊,”我随口说,“他现在是我夫君。”

想了想,又补充:“北辰星君指婚的。”

翠玉彻底不敢说话了。

“话说九枝,你不认得她吗?”我问九枝,“她既然上过山,你应该见过的吧。”

“见过的。”九枝比划。

“……那你刚才不说?”我想踢他。

翠玉看着我们俩一个有言一个无声,也惊异了。“怎么,上仙他……不会说话啊?”

“你管呢,”我说,“上仙的事是你乱问的?”

面对着九枝,翠玉敢怒不敢言。“好吧好吧,我错了,我就不该来。”她小声说。

“你本就不该来,”我说,“你知道这家就一个老人一个孩子吗?人家养鸡是为了给孩子念书的。”

我简单说了说大娘家的事,翠玉居然红了眼眶。

“这么可怜……”她擦擦眼角,“那我肯定不来了,以后都不来了。”

“其他人家你也别祸害了,”我说,“都挺不好过的,何况你又不是没东西吃。”

“其他人家?”翠玉皱起眉头,“什么其他人家?”

她还装傻。“你不是吃了这村里好几只鸡了?”我反问她。

但翠玉眉头皱得更紧。“不是啊。”她说。

“我是第一次来这村里。”

她第一次来这村里?

那之前来的是……

我还没想明白,突然间,我方才画出来照亮的两道符,自己灭掉了。

一股黑暗蔓延开。起初我以为是我学艺不精,画错了符,俄而又觉得异样,这黑暗并不寻常,仿佛是从远处爬过来的,内里带着让人不舒服的触感,迅速便吞没了四周所有的光亮。

我抬起头,天顶的月亮已经看不见了。今夜无云,月亮也不会凭空消失,唯一的可能就是,这道诡异的黑暗将这一片地带全部笼罩了起来。

只一个黄大仙,肯定没这个本事,何况翠玉就站在我……

翠玉消失了。

不仅她消失了,九枝也消失了,我四下环顾,除了厚重的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九枝!”我赶紧喊。这要是把他弄丢了可还行?

一只手忽然握住了我的手。是九枝的触感。我一下没那么害怕了。

“娘子,看不见了?”九枝在我手上写。

“嗯,你看得见?”

九枝没回答。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从他手上流过来一阵清冽的感觉,渐渐地,我居然恢复了一些视力。

“是妖,”九枝悄无声息地告诉我,“它布了邪气。”

“知道是什么妖吗?”我问。

九枝摇头。我想起来他刚才严肃的神情,看来他想到了真正作乱的并非翠玉,但具体是什么,还认不出来。

我再想问两句,冷不丁听到翠玉的声音。“哎,你们俩在哪儿呢?怎么没人理我啊?”

我才反应过来,这黑暗不只吞掉了光,还吞掉了声响,要不是九枝替我打开一点感官,任凭翠玉喊破喉咙我也是听不到的。

“这里。”我伸手过去,同她十指相扣。

“哎呀你怎么随便拉人的手……”翠玉看清是我,居然脸红了。

……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我把她手甩开,不过九枝的灵气已经传了过去,她也能视能听了。

“这是咋了?”翠玉眨眨眼。她竟有些发抖。“怎么有点儿喘不上气……我就偷只鸡,上天不会要责罚我吧?”

我顾不上同她废话。“翠玉,我问你,你是打哪里来的?”

“打哪里……哦,南边的山上。”翠玉答。

“你可知道那里还有什么妖怪?”

“你别老妖怪妖怪的,叫小仙好吧?”翠玉撇撇嘴,“那边……那边也没什么了啊,就有两三个我的小姐妹,还有些不成器的白仙灰仙什么的。”

白仙是刺猬,灰仙是老鼠,这我倒知道。

“没有别的了?”

“别的……我是没亲眼见了,但这阵子山上是挺怪的,好像有什么在地里藏着,不少生灵都给吓走了,不然我也不至于跑到村子里来偷鸡吃。”

地里藏着?

我看一眼九枝。九枝锁着眉头不说话。

“咱们快走吧,”翠玉拉我,“这妖怪不对劲。”

走怕是走不掉了,也不该走。且不说这村里还有许多人,单只为了屋里的一老一小,我也断不能抛下她们。

但来的究竟是个什么?

我苦苦思索。夜里才来的东西……村子被害掉的鸡……蹲伏它的村人都会头晕……

心里猛一激灵。“九枝,你在大娘家鸡窝里,是不是一只公鸡也没看见?”

九枝又摇摇头。

“那,能下瘴毒、惧怕公鸡、夜行、藏于土下,”我又问他,“这几个表象,你能想到什么妖怪?”

九枝略一思索,眉头展开。“是百足。”他在半空里写。

“上仙写了个什么?”翠玉问。

“他说是百足,”我说,“也就是蜈蚣变的妖怪。”

“蜈蚣?”翠玉睁大眼睛,“怎么可能?区区一只蜈蚣,谅它怎么修行,也没这个本事吧?”

“如果……不是一般的蜈蚣呢?”我问。

翠玉还没想通,我已从脚下感到剧震,村子四下里都响起细密而巨大的响动,如滔天洪水,将这个小村落包裹起来。

“它不会要吃人吧……”翠玉打了个哆嗦。

不管吃不吃人,听这动静,来者不善,而且身形小不了。

我定定心神,拔腿就往外走。

“哎小有灵你做什么!”翠玉在我背后喊,“你不会要去跟它斗吧?斗不过的!我可不去啊我告诉你。”

“你爱去不去!”

我紧张得手心满是汗水。这回可跟潞城许家那次不一样,无首虽然邪诡,终究不是大恶,我也知道怎么应付,但这百足的妖气极烈,怕是我敌不来的。

正想着,一扭头翠玉又跟了上来。

“你又肯来了?”我戏弄她。

“我、我是担心你!”翠玉强辞,“好歹和你家关系不错,总不能看你一个人送死去吧?”

我鄙夷一声。

不消多远,已是村外,这时我终于看到百足的模样,或者说是一部分。它已看不出蜈蚣的样子,周身都是乌黑的烟尘纽结而成,正绕着村子奔走,形貌庞大,身子比我还粗。

我等三人甫一接近,它似乎察觉到,停止了行动。

紧接着,正对着我们的一截身子鼓起,几道凌厉的妖风直扑过来。

九枝又一次冲在了我前面。他双手一挥,在我面前树起一张藤织的网。几乎同时,我也捏起法诀,唤出一蓬火烧向那妖怪。

虫多畏火,我本以为对它也该有用,不想火烧过去,转瞬便被烟尘吞食了。

没等我再想别的法子,那烟尘又蠕动起来,竟盘旋着抬上了半空,渐渐化出一颗巨大的蜈蚣头颅,赤色的眼睛在高处望着我。

我被它看得一阵恶寒。

它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先收拾掉我们,滚滚烟尘向我们席卷。我再扔了几道符出去,都是闪个光就没了。翠玉也帮不上忙,只顾着抱头大叫。只有九枝长袖飞舞,勉强能挡它一挡。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一边祭起镇邪的印,堪堪护住九枝,一边飞速想着。

等等啊,它连几只公鸡都怕,还要把公鸡杀光了才敢现形,那要是有只更大的鸟……

这不就有法子了吗!

这法子我爹书里写得详细,我却是第一次用。

其实我也盼着不需要用它,因为用到它的时候,大概就是实在无法可想的时候了。

不过这法子需要点时间,我只好让九枝先顶一顶,自己稍稍后退,寻了块空地,用生墨笔在地上画了张图,然后依着图画的走形,慢慢踏起步法。

“你干嘛呢?”翠玉缩成一团问我,“什么时候了还跳舞?!”

我无心二用,步法越踩越快,踩到汗珠从额角流下来。

随着我的步法,地上的沙尘卷了起来,一股罡风急速蹿上去,风停处,半空里现出一丝火光,暗暗鼓动,我步子踩得更急,最后连踏几下,稳稳站住。

“成了!”我喊,“九枝快退开!”

话音刚落,那火光立时炽如烈日,一只赤色的公鸡旋空而起,周身冒着熊熊炎火,悬在高处,威严地俯视着我。

它神威十足,压得翠玉连人形都保持不住,直变成了一只油光水滑的黄鼠狼。

“方才睡着,唤我何事?”大公鸡不耐烦地问。

“小女子别无他法,叨扰火君,多有得罪!”我先赔了个礼。

“别废话,”大公鸡倒是一点儿都不客气,“要让我干什么?”

我指指前面的百足。“你看它!”

大公鸡扫了百足一眼,咂巴一下嘴。

“真麻烦。”它长唳一声,飞扑过去,和百足斗在一处。

这时我突然觉得双腿酸软,膝盖一弯差点儿跪在地上。九枝和百足打得灰头土脸,刚喘口气,还是连忙过来扶我,我摆摆手示意不用。

“你这唤来的是谁?”我旁边那只黄鼠狼,不对,翠玉,颤声问我,“怎么这么骇人?”

“酉星仙君,天上火府的神将。”我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紧盯着眼前头一神一妖的恶战。

我自恃年轻,身体受得住,施术前也没当回事,如今才意识到我爹在书上写的“此法慎用”不是吓唬人的,用一次浑身像散架了一样。

但我还是失算了。

我原以为蜈蚣惧怕公鸡,大蜈蚣自然就该怕大公鸡,仙君一来,那百足就该低头伏诛,没料到这妖怪如此凶悍,居然和仙君打得不分上下。

甚至……还渐渐占了上风。

更要命的是,仙君驾临时,**走了笼罩村子的妖气,没了妖气作祟,村人都醒了,一个个都跑出来,战战兢兢地看这地动山摇的恶战。

我听得身后一声惊呼,一回头大娘也站在她家门口。

“回去!都回去!”我用尽力气大喊,“不要出来!”

晚了。百足忽分作几节,浓浓烟尘四下弥漫,没多时就将全村裹入其中。我刚感到喉咙里呛得厉害,也被黑烟缠起,手脚难动分毫。

“九枝!翠玉!”我寻找着身边二人,哪还看得见,只能听到翠玉的尖叫声。

仙君也似乎被黑烟淹没了。我努力辨识着远处忽有忽无的火光,烟尘又缠上胸腹,越来越吸不上气。

难道……要这样死掉了?

可我还没赚到钱啊……

恍惚间,裹挟周身的烟尘忽而一松,接着是背部一阵刺痛。反应过来才发现黑烟退却了,我仰面朝天跌在了地上。

……死是这种感觉吗?怎么和我想像得不太一样……

听见翠玉喊我,我才意识到我还没死。百足的妖气似乎收敛了许多,一口气喘上来,我也渐渐看清,周围不知何时多了几个身着道袍、一身正气的人。

这些道人站成错落有序的样子,双手结印,施开了一道强大的咒术,把百足牢牢困在其中。仙君得了助力,精神抖擞,几下扑击,彻底将百足制住。

“各人站好位子,莫要轻动!”有道人喊道,“其余人护住村人!”

“这边有受伤的!”又有两个道人冲我和九枝跑来,翠玉看情势,一溜烟躲进了我怀里。

一位道人看见我,愣了愣。“你是……”

他回头毕恭毕敬喊了一声:“元卿上人!”

不远处,一个高挑的道人离了位子,缓步走近我身前。

这人器宇不凡,一看就是有不俗的道行,却生得清秀,倒比我大不了几岁。“玄师?女的?”他皱皱眉头,声音比一般男子要细一些,“哪里来的?”

“俱、俱无山。”我老老实实回答。

“俱无山?”他略一思索,“你师承是谁?”

“我爹……”我说,又想到这算什么答话,“他叫李修德。”

“李修德……”看来这位上人并不认识。我爹又骗我,他不是说他小有声名吗?

上人又看看我。“你怀里是什么?”

“啊……是、是我养的小宠!”我糊弄他,“下山后捡的……”

他目光如炬,我恍悟应当骗不过他,但他却没戳穿我。

“仙君是你唤来的?”他又问。

“是……”

他眯起眼,俄而点点头。“有功夫。”

言毕他不再理会我,转身对一旁的道人说:“把他们带回村里,别教他们碍事。”

“还有这位……”他盯了盯九枝,“小兄弟。”

这人话里有话,我假装没听出来,只是心里有些不忿。

谁碍事了?我也帮了大忙好吧!

我刚反应过来,他们该是宣阳城外道观修行的,村人请到了他们,恰好赶上。

他们救了我一命,我也不好说什么,搀起九枝,又把翠玉往怀中收了收。

耳边一阵鼓翼声。仙君降服了百足,拍拍翅膀落在我前方。

“我能走了吧?”他问我。

“多谢仙君相助,”我做个揖,“你……走吧。”

我爹要是在场,估计要说我无礼,但仙君也没在意,径自冲上云霄,转瞬间不见了踪影。

那烟尘为躯的百足已经缩成了两人大的一团,只能看出蜈蚣的模样,没了之前的凶戾,方才那场恶战,竟如同一场梦一般。

“对了,你叫什么?”上人回头问我。

“我?有灵,白有灵。”我答。

“白有灵,”上人又点点头,“在村里休息休息,早日回山吧,小姑娘的,这玄师不好做,以后莫掺和了。”

……瞧不起谁呢!

我刚要呛他一句,冷不丁妖风大起,那百足居然又立了起来。

“列阵!”上人面色大变,“别叫它走了,杀了它!”

几个道人同时踩起步法,我却只听得身后一个孩童的喊声:“别伤我娘!”

是颜儿的声音。她不知何时跑到了家门外,她奶奶正死命拖着她。

“别伤我娘!”颜儿再喊。

这里哪有她娘亲?我心下纳闷,仔细朝百足看过去,忽觉得不对,那黑烟翻滚挣扎中,仿佛有个人的影子?

“住手!”我顾不得许多,扔下九枝冲上去,“先别杀它!”

“回来!”上人刚站定身子,没料到我的举动,要阻拦已来不及。

他手上一迟疑,法印未能成形,百足捉到这个空隙,一扭身挣开法印,直向南边的山里蹿去。

上人急得跺脚,但赶不上我。他不下令,其他道人也愣在原地。我不知哪来的力气,追着百足就跑,九枝紧紧跟在我后面。

“你做什么!”上人高声道。

我头也不回。“你们别管!我带它回来!”

这山比我想得崎岖。那百足又不挑好路走,出村没多远就钻进了林子,我追得磕磕绊绊,脸上也划了不少伤口。

好在天色已亮,我紧赶慢赶,还不至于被它甩开。

一直跑出去一里多地,百足带着我跑上了一个荒秃秃的山头,我起初还想怎么整座山偏这里如此荒凉,仔细一看原来坐落着一片坟地。

这应当就是山下村子的坟了,只是似乎有日子没人打理,一个个坟头上生满荒草。

百足窜进这片坟,也没停下,一扭身消失在坟地边的山坡后。

我急追上去,发现那边居然有个简陋的草屋。百足残余的妖气就沉入在这破屋中。

“老天爷爷啊,”翠玉在我怀里一说话,我才想起来我兜里还揣着只黄鼠狼,“这荒郊野岭的,还挨着坟,谁这么大胆子住这儿啊?

“你之前见过这屋么?”我问她。

“没见过,我好歹也是个小仙,没事儿跑别人坟地干什么?”

小仙小仙,你这么厉害你倒是从我怀里出来啊。

我懒得再理她,慢慢走近草屋,先捏了镇邪的符在手上,才推开门。

一阵尘土飘起,正对着我是一张木床,床边背对着我,坐着一个人。

这人一时看不出男女,瘦得厉害,一件破袍子裹住全身,连头都遮着。

我碰碰九枝。他心领神会,手指生出长长的枝条,把袍子一下掀起来。

翠玉在我怀中发出一声惊呼。我也吓了一跳。

那袍子下面,赫然露出一副白骨。

受到震动,白骨孔隙里又钻出数不清的小蜈蚣,竟是把这尸骨当成了巢,占满了全身。

可算是知道妖怪是打哪儿来的了。

我强忍着浑身的不适,拿生墨笔挥了一道,蜈蚣密密麻麻爬出来,争相逃出尸骨,又爬出草屋,那白骨失了支撑,向侧旁一倒,歪在木**。

这时我才敢靠近前,将手摸上白骨头颅。

一股强大的怨念自我手心传过来,这怨念比潞城许家那次还要凶狠许多,我一下险些没站住。

不过我认出来了,这是位女子。看屋里的模样,她在生时该当是在这里住过个把月,但不知是何时死的。

翠玉冒出头看了一眼,又赶紧躲了回去。“别给我看这个!别给我看这个!”她喊,“这是谁啊?怎么成这样了?”

“是蜈蚣吃的。”我说。

“胡说,蜈蚣哪里会吃人?”

“寻常蜈蚣不会,”我又说,“但化了妖……”

没待我说完,屋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我回身,刚好看到那个元卿上人带着几个道人杵在门口。

看到屋内情形,他们也骇住了。连上人都有些惊疑,但他没问什么,少顷就镇定下来。

“先把这白骨抬出去吧。”他对两边人说。

几位道人小心地把白骨抬出草屋,轻放在荒地上。这时间,有几个村人也从山下赶了过来,其中还有那位大娘。

她原本落在最后面,看见那副白骨,忽然像生了百分力气,跌跌撞撞直冲向前,离我们还有几步,又顿住了,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手抖得厉害。

“这是……这是……”她喃喃道。

“大娘,”我定定神,和她说,“这人……你认识的。”

大娘扑通跪倒,泪刚涌出,口里先哭喊出声:“我苦命的儿媳啊!娘对不住你啊……”

“儿媳?”几个道人愣了。

上来的村人也愣了。“王氏,你说啥,你儿媳不是早没了?”一个鬓角发白的男子问。

大娘嚎哭着说不出话。我叹口气,在她面前蹲下,扶住她身子。

“大娘,你儿媳没有投河,对不对?”

一句问话又激起周围村人的惊异。细碎的交头接耳声中,大娘抹着泪,话说得断断续续:“我没想到啊……我还当在这山上,她能活命……”

“你慢慢说,”我安抚她,“我想,她本该投河,但躲上的山,是么?”

大娘又一声悲泣。“我儿已经在北边战死了,”她说,“哪有她也得跟着走的理呀……颜儿又那么小,怎么能再没了娘……”

“这是什么意思?”我听得不明不白,“夫君走了,她为何就要走?”

我抬眼看看那些村人,却无人答我。

还是元卿上人给了我回话。“此地有个旧俗,”他说,“丈夫故去,为妻子的也要殉命,以誓……守贞。”

“只是我没想到,这里还留着这道旧俗。”他板着脸道。

我心口仿若被什么砸中了,一时提不上气。守贞?就是为了这么件事?

“你们疯了吧!”翠玉也不顾被人识破的危险了,直接喊了出声,“家里男人死了,妻子就得跟着寻死?这是什么道理啊!”

村人都不作声。大娘还在一边恸哭一边说话,但她不说,我也大概明了事情原委。

按照这不知所谓的旧俗,颜儿的娘亲本是要死的,可她舍不下孩子,大娘也不忍心,该是两个人合计了一个法子,教这女子躲入山上,对村里只说她已经投了河。

颜儿娘亲简单搭了个草屋,这样住着,想说坟地少有人来,可躲一阵子。大娘每隔几日,就佯装上山拾柴火,给她送些吃穿用度。

二人打算,等村里把这事淡忘掉,大娘再找个由头带上颜儿,三人一起离开这村子,另寻个地方去。

可没想到这些年,村里青壮大都被抽丁去军役,坟地久无人打理,早遍布毒虫,颜儿娘亲不曾防备,竟被毒虫咬了。

毒性发作,她没有力气下山,又无药可用,就这样饱受折磨。而未到上山送东西的日子,大娘也不知她的遭遇,还当她仍旧在山上好好躲着。

临终前,虫毒让颜儿娘亲周身奇寒难耐,只能用袍子裹身,缩在床角,便是为什么我进门时,看到的她是那副姿势。

一面是被苦寒和剧痛轮番侵袭、孤苦伶仃地等死,一面是对孩子的记挂,一面是对被迫躲在山上的仇恨,几种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使她化出了极深的怨念。

这怨念被草屋四周的蜈蚣吸纳,又引来更多蜈蚣,她的尸骨、魂魄终和蜈蚣化为一体,蜈蚣成了妖,她成了妖体内的一部分。

是以那百足那么凶悍,连酉星仙君都应付不了。

仙君可降妖,却除不掉这枉死之人的恨意。

百足试图袭进村子,除了要对村人复仇,该也是,想最后再看孩子一眼吧……难怪颜儿说那是她娘亲,孩子总是可以看出来的。

“王氏,你糊涂啊!”大娘说完来龙去脉,村人里有个看上去念过点书的长者发话了,“祖宗传下来的习俗,村里代代如此,女子一死为亡夫守贞,天经地义,你怎可把她私藏起来?”

“就是,”另一个村人帮腔,“你们这么干,村子要遭殃呐!”

“老婆子管你们遭不遭殃!”大娘白发散乱,眼里冒出锋芒,“我就知道她是我孙女的娘亲!她是个大活人!她凭什么不能活着!”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死死盯着对面那几个村人,仿佛在看一只只吃人的野兽。

只为守贞,便可稀松平常地任一个女子去死,他们如何说得出?又如何做得出?

“九枝,”我拍拍土,站起身,目光看向地上放着的白骨,“你还有力气么?”

九枝点头。

“那你帮我一起,把颜儿娘亲葬了吧。”

言罢我又扶起大娘。“大娘,你儿子的坟是哪个?我把你儿媳同他葬在一起。”

“那怎么行!”有村人要阻拦我,“她儿媳坏了规矩,不能埋进祖坟!”

“对!她许是就因为坏了规矩才得的报应,这恶鬼污了风水可怎么办?”

“闭上嘴!”我怒喝一声。

“这事我今天还就做定了,谁要拦我,上来试试!”

当然没有人敢真的拦我。我冷笑两下,和九枝一同抬起颜儿娘亲的尸骨。大娘擦干眼泪,过来一遍遍抚着她儿媳残存的身子。

“把她葬下,大娘跟我们一起走吧。”我对大娘说。

我知道,她和颜儿在村里很难待得住了,我们一走,村里人怕不知怎么欺负她们。

大娘却摇摇头。“大娘老了,跟不上你们两个娃娃了……你们真有心,就带颜儿走吧,这孩子乖巧,大娘也不求你们什么,能给她口饭吃就行……”

“孩子随我走吧。”元卿上人一直不发一语,此时忽然说道。

“跟你走?”我一愣。

“那孩子我方才见过,有些道根,”上人说,“我会差人将她送到宣阳城北的灵霄宫去,那是个坤道观,道姑们都很和善,养个女孩当无大碍。”

他顿一顿,又道:“大娘也一道去吧,别和孩子分开了,若是觉得闲着无事,在斋堂里帮着做做饭也便是了。”

没想到短短时间,他想得如此周全。

“那就有劳上人。”我答谢他。

“你叫我元卿就好。”他对我一笑,“今后若有闲心,可到上清观找我,不远。”

“你不是叫我回家吗?”我暗讽他。

上人又笑笑。“是我看错了。”

几位道长驱散了村人,帮我和九枝将颜儿娘亲葬下,又炼度了颜儿娘亲的亡魂,这才与我们作别。

元卿还给了我一个像牒文一样的东西。

“这是上清观的宝箓。”他说,“你四处行走,身上带着它,会方便些。”

这东西我倒从未见过,但他既然这样说,我就小心揣了。

我不忍再见到颜儿,况她有元卿照料,我也放心了,便带着九枝与翠玉,另拣了条道下山。

翠玉这个胆小怕事的,一直到离了道人们很远,终于敢跳出我怀里,扭身化成人形。

“老天爷爷啊,可算是了结了,”她捂着心口说,“我小仙活了这些年,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可怕的事,这村里人怎么想的啊?”

“这样的旧俗,在许多地方,怕是也还有吧。”我轻声道。

翠玉叹了口气,又想到什么:“哎,你这一走,村里人万一跑去把颜儿爹娘的坟刨了,可怎么办?”

“没事,”我说,“我在坟上下了咒印,没人能动得了那坟,除非他想寻死。”

“嚯,你年纪不大,心肠倒挺狠的嘛,小有灵。”翠玉拍拍我肩膀。

“本来没那么狠的。”我说。

翠玉愣了一下,感慨道:“也是,我在这山上待了这许久,也没想到山下还有这些腌臜事,大仙,你是不是都后悔下山了?”

她问的是九枝,但九枝想了想,摇摇头。

“你不用问他了,”我说,“他只要跟着我,到哪里都好的。”

九枝闻言,给我一个灿烂的笑脸。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跟个小媳妇一样?”翠玉讥笑他。

“男人就不能如此了吗?”我瞪她,“只有女子才可以?”

翠玉不敢说话了。

她又随我们走了一段,快要走出这片山林,她忽然站住。

“我不跟你们往前了啊,小有灵,”她说,“我该回去了,小姐妹们还在等我。”

“嗯,你多加小心,”我说,“那些毒虫还在的,妖气多少也要一段时日才会慢慢消解。”

“小仙我是谁啊,”翠玉得意一笑,“我还怕它们?”

我也笑笑。

和她刚道了别,没走出几步,她从背后喊我。“对了,小有灵,”她两步跑过来,“你把手给我。”

“干什么?”

“别问,快点儿!”

我只好向她伸出一只手。她翻开我的手心,在上面画了一个什么,那东西闪烁一下又灭掉,仿佛融进了我手中。

“这是唤我出来的法咒,”她说,“还是你爹教我的,以后啊,你要是遇到什么凶险,需要小仙我的,就在心里默念三遍我名字,不管多远,我都立时出现。”

我一下有些感动。“翠玉……”

“打住啊,”翠玉说,“我可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你娘亲,她要是知道我不管你,估计要把我活剥了。”

她这么一说,我想起一件我一直要问但忘掉的事:“翠玉,你和我爹娘是怎么认识的?”

“那还能怎么认识的,你娘亲年轻时可是——”

她大咧咧说出口,又猛地截住话头。

“可是什么?”我疑惑,“你接着说啊。”

“三娘没和你说过?”翠玉试探道。

“说什么?”

翠玉打了个寒战。“那算了,既然三娘不告诉你,我就不多嘴了,你就记着,小仙我会一直看顾你,就行了。”

“还有,”她教育我,“别一天天翠玉翠玉的,翠玉是你叫的?我和你娘是结拜的姐妹,你得叫我姨!”

我当然没叫她姨,还好她也没再啰嗦,留下法咒之后便自顾自走了。

于是又剩下我和九枝二人,同从前一样,接着踏上往远处的路。

走出去一刻钟的工夫,我才想到,唉,这一趟又没赚到什么钱。

大娘倒是想给我些钱答谢我,我哪里肯收,最后只收了些她做的吃的,留待路上吃。

仔细算算,身上就剩一点盘缠,怕是进了宣阳城,连住店的钱都不够。

一瞬间我打家劫舍的心都快有了。

“九枝……”我正打算和九枝讲讲眼下的困境,一扭头发现他突然凑我凑得极近。

我吓一跳。“你做什么?”

九枝示意我不要动。他静静靠过来,抬起手放在我脸上。

“你你你别耍流氓啊!”

九枝露出一个清爽的笑容。他指尖发出光,手拂过之处,似有一点凉意,轻点几下,方又收回去。

他端详一下我的脸,好像满意了。

我忙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我娘给我的小铜镜,照了照,才意识到他在为我治伤。追百足时我脸上被树枝划出的伤口,竟一个都不见了。

“你什么时候又学了这些?”我问。

九枝一脸神秘,我猜他应该是又觉醒了新的本事。

也不知道这两百年的大妖,身上还藏了多少能耐,不过……他什么时候能学会说话啊……

离了山,前面渐渐成了坦途大路,又走了一日多,总算是到了宣阳。

我又累又乏,只想着赶快找到个能歇息的地方,可转遍了大半座城,问了能遇见的每家客栈酒楼,果然连最便宜的住处,我都付不起一晚的钱。

最后只好先寻了家茶铺,要了壶普通茶水,坐着发愁。

“九枝,这样下去,你我怕是只能回山上了。”我闷声说。

九枝想一想,沾一点茶水在桌上写了四个字:元卿上人。

“你是说我们去道观里找元卿上人帮忙?”倒也是个办法,可之后呢?

“唉,”我叹气,“我还以为学一身捉妖的本事,能随便走天下的,没想到这么难……”

正说着,旁桌一个男子忽然站起身。他方才就一直在打量我和九枝,我也没在意,可他居然走了过来。“二位师傅可是捉妖的?”他急急问道。

“是啊。”我顺口答。

“姑娘是道姑?”他又问。

“那倒不是,”我赶紧说,“就是……捉妖的。”

“那快请随我来!”这人说,“我家小姐正到处寻姑娘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