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竹下俊立刻跳起就跑,周卫国因为一身剑道装束,所以也追不上竹下俊,两人就这样绕着小树林追来追去,到了后来,都不知道究竟是谁追谁了。
周卫国突然停了下来,脸上也没了笑容。他突然想到,竹下俊现在只有19岁,还只能算是个大孩子,他现在表现出来的是他的本性,可等他渐渐年长后,他还能保持这种本性吗?就像自己,有些事就瞒着竹下俊,并不是说他想害竹下俊,而是在他的心里,对日本人就有一种根深蒂固的防备心理,就算是对竹下俊,在内心的最深处,也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将他最隐秘的想法给包围了起来!
竹下俊见他突然停下,而且一脸沉思,不由也停下,走到周卫国身边问道:“卫国君,你怎么了?”
周卫国突然一把抓住竹下俊,竹下俊吃了一惊。
周卫国哈哈大笑,说:“兵不厌诈你不知道吗?”
竹下俊叹了口气,说:“我对朋友素来不加保留,既然把你当作朋友,就绝不会提防你!”
周卫国愣住了,慢慢地松了手。
竹下俊突然反手抓住了周卫国,也是哈哈大笑说:“卫国君,你刚教我的,兵不厌诈!”
周卫国的思绪也被这一笑给驱散了。
竹下俊松开周卫国的手,说:“卫国君,今天就到这里吧,剑道你已经入门了,今后的修为怎样,全靠你自己!下周我们就可以开始对练了。”
周卫国依言脱下身上的装束,放入袋中,背起,说:“那好,我们回去吧。”
两人于是出了小树林,直奔军校。
※※※
回到宿舍,孙鑫璞已经在了,见他进来,递给了他一个包裹,说:“卫国,给你的!”
说完,又一脸的羡慕,说:“卫国,我们一起来的二十人,也就你收到了国内的包裹!还是由国民政府的特使亲自给你带来的,你面子不小啊!”
周卫国一愣,放下袋子接过了包裹,说:“国民政府的特使?谁啊?”
孙鑫璞说:“不过也是,你下午没在,当然不知道。今天国民政府特使原保定军校蒋百里(蒋方震)校长乘专机抵达柏林,下午就来军校看望我们留学学员了!”
周卫国大吃一惊,蒋方震的威名他可是早就听说过了!无缘相见真是一大憾事!
孙鑫璞说:“哦,对了,蒋校长叫你回来后到大使馆找他。”
周卫国立刻高兴起来,连声说:“知道了,谢谢!”说完,把包裹放在桌上就出门去了。
※※※
中国驻德大使馆倒也不是很远,电车二十几分钟就到了。
周卫国走到大使馆门口,亮出柏林军事学院的学员证,大使馆的警卫就放行了,而且对他说:“你是周卫国长官吧?特使交待说你到了以后到武官办公室找他。”
周卫国谢过警卫后进了大使馆的院子。
大使馆的主楼是一栋三层楼,武官办公室在二楼。
来到武官办公室门口,周卫国立定,整了整军容,双腿一并,大声说道:“报告!国民革命军陆军留德学员周卫国奉命来到!”
门里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进来吧。”
周卫国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只见在办公室里的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看起来四五十岁,穿着便服,但却明显可以看出军人风范的人。这人肯定就是蒋方震了!
周卫国立刻上前,立正,向蒋方震敬了一个军礼,说:“特使好!”
又转身向武官敬了一个礼说:“长官好!”——中国驻德大使馆的武官是少校军衔。
敬完礼,周卫国又转身肃立。
蒋方震向武官挥了挥手,说:“你出去吧,我想单独和他谈谈。”
武官立刻起身,向他敬了一个礼后躬身出去了,出去时轻轻把门也带上了。
武官一出去,蒋方震就微笑着挥了挥手,说:“坐吧,不要拘束。”
周卫国肃然说:“卑职不敢!”
蒋方震淡淡地说:“我现在又没有军职,更没有穿军装,不是你的上司,不用多礼。”
周卫国朗声说:“蒋校长威名,卫国如雷贯耳!”
蒋方震笑笑,周卫国既然提到了他前保定军校校长的身份,他也就不再纠缠于礼节这种细枝末节的问题了。
蒋方震沉吟了一会说:“卫国啊,其实我对你父亲周老先生素来敬仰。我们就只叙长幼之礼,不论官阶吧。”
周卫国先是一惊,看向蒋方震,但很快就释然了。经过当年张治中和他的一番长谈,他知道了自己父亲辉煌的过去,自然对蒋方震认识自己父亲不再感到惊讶。
蒋方震微笑着说:“我以长辈的身份,叫你坐下,你不会反对吧?”
周卫国微笑着依言坐在了蒋方震的下首。
蒋方震指了指茶杯,说:“茶我刚砌好不久,你喝吧。”
周卫国躬身说:“谢……”
却不知该叫什么了。
蒋方震笑着说:“周老先生比我年长,又是我佩服的人,你称我一声世叔我已经很满意了!”
周卫国立刻说:“谢世叔!”
蒋方震仔细打量着周卫国,好一会才说:“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周老先生高义,上天眷顾,所以给了他一个这么优秀的儿子!”
周卫国立刻说:“世叔过奖了!”
蒋方震摇了摇头说:“卫国,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为人不可过度谦虚,否则就显得虚伪了!”
周卫国躬身说:“卫国受教!”
蒋方震思绪回到了从前,说:“我当初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可一点也不谦虚!”
周卫国有些好奇,说:“是吗?”
蒋方震微笑着说:“那一年是我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毕业典礼,好像是光绪三十二年,也就是1906年了。当时的陆军士官学校步兵科毕业生共有日本人三百余人,中国留学生四名,泰国等国留学生若干名,所有毕业学员里的第一名就是我!”
周卫国立刻瞪大了眼,用崇拜的目光看向蒋方震。
蒋方震继续说道:“陆军士官学校有个规矩,步兵科第一名毕业生可获日本天皇赐刀!”
周卫国暗暗心惊,在日本这样的国家,天皇赐刀是一件多么神圣的事情!所有日本学员肯定都是打破头争这个第一了,而蒋方震能夺这第一,自然是有超凡的能力!不由对蒋方震更是敬仰!
蒋方震却说:“其实什么天皇赐刀在我看来就是狗屁!要不是因为第一名给我们中国人长脸,谁要他那破刀?”
周卫国心中大为畅快,蒋方震这话简直太对他的脾气了!
蒋方震继续说道:“陆军士官学校还有一个规矩,毕业时宣布毕业生的名单是按名次从前向后的,所以第一个念的就是我蒋方震!那些日本学员太不争气,知道不如我,所以我第一个上台拿走了天皇赐刀他们也不敢吭声!”
听到这里,周卫国笑了。
蒋方震说道:“接着,毕业发布官伏见宫亲王宣布第二名,可这个第二名也是我们中国人!”
周卫国瞪大眼,说:“真的?不知是哪位将军?”
蒋方震笑着说:“这位可是大名鼎鼎啊!”
周卫国说:“您就别逗我了,是谁啊?”
蒋方震一字一句说:“风流将军蔡锷!”
周卫国一愣,接着点头说:“是蔡将军那就不奇怪了!”
蒋方震继续说道:“那位伏见宫亲王一看前两名都是中国人,这个尴尬啊,赶紧看看第三名是不是也是中国人,这一看之下,他心都凉了半截,原来这第三名也是我们中国人!”
周卫国满脸欢喜说:“这位又是谁呢?”
蒋方震说:“他就是辛亥革命风云人物张孝淮!黄兴将军曾有一联:‘唯有真才能血性,须从本色见英雄’就是赠他的!”
周卫国低声念道:“唯有真才能血性,须从本色见英雄!能得黄兴将军如此夸奖,定非常人!难怪能与您和蔡将军并列三甲!”
蒋方震呵呵一笑,说:“这你可就说错了,虽然张孝淮是第三名,可那位伏见宫亲王一看前三名都是中国人,惶恐之下顿觉无法向天皇交待,所以临时从后面换了一个叫荒木贞夫的日本学生作第三名,但可能又觉得前四名日本人不过半也是尴尬,所以干脆又增加了一个叫真崎甚三郎的日本学生作第四名,最终张孝淮只得了第五!”
周卫国大为愤慨,说:“太无耻了!没想到堂堂日本亲王竟如此恬不知耻!”
蒋方震呵呵一笑,说:“卫国啊,日本人的无耻你难道现在才知道吗?”
周卫国一乐,挠了挠头说:“这倒是!”
蒋方震拍拍周卫国肩膀说:“其实我觉得伏见宫当时这么做反而是一件好事!”
周卫国沉吟了一会,说:“您的意思……”
蒋方震微笑着说:“他们这么做不正表明他们心虚吗?其实他们的学员心中都明白谁是前三名,他们的亲王这么做只有让人瞧不起!”
周卫国点了点头,觉得蒋方震说的很有道理。
蒋方震继续说道:“不过我当时可也没给日本人留面子,我是第一名嘛,给前十名毕业生发完证书后第一名是要发言的。日本人总以为给了我这么大荣誉我总该讲讲日本的好话吧?可我才不跟他们客气呢!我上台后就说了一通话,大意就是中国从日本学了两件东西最不可救药,一个是教育,一个是陆军!说完,我就下来了。把那些日本人气得啊!哈……”
说到这里,蒋方震再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周卫国也跟着大笑!
蒋方震边笑边说:“还有!从此以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规定,中国留学生必须与日本学生分开授课!他们是怕同样的场面再次重演啊!”
周卫国更是乐不可支,太解气了!
笑罢,蒋方震正色说:“我说的那些话,倒真不是一时气话,日本的教育尚有可取之处,但军事思想却是陈旧不堪,一无是处!”
周卫国皱眉说:“您说日军军事思想陈旧,可为什么我们跟日本人打却总是屡战屡败?”
蒋方震叹了口气,说:“那是因为我们中国的军事思想更陈旧!而日军的装备和训练水平都比我们中国军队的要好,他们的指挥官不行,士兵的素质还是很高的!”
周卫国不停点头!蒋方震这话可是说到点子上了!他当年在上海就亲眼见识过日军的战斗力!
蒋方震说:“所以我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后很快就来到了德国,只有德国的军事,才是我想学的!”
周卫国点头表示同意。接着突然问道:“那您认为如果日本全面侵华,我们中国能赢吗?”
蒋方震微笑着看着周卫国说:“我只跟你说一句话:中国是有办法的!”
周卫国精神为之一振,他虽然始终认为中国一定可以打败日本,但却不知从战略层面应该如何考虑,如今战略大家就在眼前,当然要问个明白了,所以立刻站起,向蒋方震鞠了一躬,说:“世叔请明示!”
蒋方震说:“坐坐坐,叫你不要客气的。”
周卫国嘿嘿傻笑,坐下了。
蒋方震说:“其实就我个人来说,大概有四点看法:一、不畏鲸吞乃畏蚕食。人不能一口吃成一个胖子!日本国小,人也比我们少,他们要是一下子占了我们中国太多地方肯定消化不了,最终肯定是一块地方也占不住!相反,如果他步步为营,效仿俄罗斯,穷几百年之力蚕食我中国领土,每占领一块地方都以几十年时间经营,从文化思想上控制,奴化国民,只怕中华亡族灭种也有可能!此例有奴化逾四十年的台湾!(看看现在台湾数典忘祖的媚日‘台独’分子就明白了!)所以我们要么不打,要打就和他大打!打他个全面开花!只是到目前为止,国民政府的战争准备尚未就绪,至少需要三年的时间来整合全国的军事力量!”
周卫国听着蒋方震的话若有所思,突然说道:“就怕小日本不给我们这个时间!”
蒋方震点头说:“不错,我们在暗中准备,小日本也不是傻子,岂能容我放手准备?不过,我们总是要抓住一切有利时机,拼命争取一些时间!”
周卫国颔首赞同,说:“那不知还有三点是什么?”
蒋方震说:“第二点,就是持久战,以空间换时间!”
周卫国眼睛一亮,说:“持久战?说得太好了!小日本国小资源贫乏,肯定经不起持久战!这真是对付小日本的不二法门!卫国受教了!”
蒋方震笑道:“你这就是往我脸上贴金了,其实持久战并不是我,而是由德国军事总顾问法肯豪森将军在今年7月提交的‘关于应付时局对策之建议书’中提出的,在建议书中他不但认为‘目前威胁中国最严重而最迫切者,当然日本。日本对中国之情,知之极悉。其利害适与中国相反,故必用尽各种方法破坏中国内部之团结与图强,至少设法迟延其实现’,提到‘目前中国陆军,故不能担任新式战争,但未若不可用持久抗敌,迫使其增加兵力’,还提出了一系列实际措施,以备抗战。”
周卫国不断点头,说:“法肯豪森将军真是尽心尽责!”
同时想到,当时塞克特在送行时就跟他提过法肯豪森将军,说他了解中国的情况,看来,这位法肯豪森将军果然为中国国防投入了满腔心血!
蒋方震突然笑容一敛,说:“其实持久战最早由谁提出来不重要,重要的是持久战实现的可能性和实现的手段!国民政府最大的败笔就是不战而放弃东北,把丰富的战略资源和广阔的战略纵深拱手送给了小日本!让他们得偿以战养战的夙愿!”
周卫国也叹了口气,说:“不管国民政府和那位张少帅如何解释,东北总归是丢了!就算是杀了他们也无济于事!”
蒋方震叹道:“军阀混战,国民政府政令不通,受苦的还不是老百姓!”
两人都是默然。
良久,周卫国说道:“前两点卫国都有同感,不知第三点是什么?”
蒋方震说:“日军目前占据我东北,《塘沽协定》后,日军又在华北驻军,一旦有变,日军如以举国之军力由北向南进击,属平原攻势,有利于日军发挥火力和机动性,中国目前尚无可以抵敌之军队。如此则日军必势如破竹!中国危矣!如有可能,中日开战后,我们应力争在华东方向开辟第二战线,逼迫日本两线作战!而且中国地势西高东低,日军由东往西打,属于典型的攀缘攻势,我们可以节节抵抗,同时巩固后方,将日军拖入持久战!相持战地点可选在湖南山地第二地理棱线处,底线国防工事则配置在川康一线。唉!未思战,先思败,本为兵家大忌,但中国的现实,却容不得我们计较个人得失!国之存亡,民族兴衰,方为大者!”
周卫国肃然说:“纵观国内军政各界人士,唯有您能把未来的中日之战看得这么透彻!”
蒋方震叹道:“国弱民贫,军阀混战,有心无力啊!”
周卫国正色说:“历史必将证明您的远见!”
蒋方震说:“我不希望由国家命运来证明我个人的对错!中国的未来,不是系于一党一人之身,而是要由全体中国人共同创造!”
周卫国激动地说:“我想,在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凡是有血性的中国人都必定会站出来!承担他们应担负的责任!”
蒋方震欣慰地笑了:“你能明白这一点也不枉了我跟你说这么多!”
周卫国说:“但不知第四点是什么?”
蒋方震一字一句说道:“中日之战,无论胜负,永不言和!”
周卫国拍案而起,大声说道:“说的好!今日卫国得闻如此高论,虽死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