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千雪

凄风,冷雨。

二月的暮色之下,风沙连绵千里,吹得人们睁不开眼睛。朝北,再朝北。那被名为无情崖的千尺崖顶之上。草色正在骤然降临的春雨之中活泼地泛青,染一地淡黄。

可此时,无数的春色,都被血色掩埋。

血,无数的血。

尸体,无数的尸体。

一辆黑色的马车,就停在山路之上,已烂了一半的车辘,奔马身上犹在淋漓的汗水,都诠释出片刻前的惨烈。

数十余具身着黑衣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黑色马车的周围。血,正朝着山顶,如同洒黑豆般散落的形态,一路蔓延而去。

这些死者的表情只有恐惧没有痛楚,再细看,对方杀人的手法极其利落,伤口也只有一处——颈间的一抹微红,已将血脉割断。只有少量血丝渗出。

有风轻轻吹过,带来亡灵的叹息——好可怕的“海天一线”!

崖顶处,有一黑一白两抹人影,正在这烈风之中,定定伫立。

一身白衣的男子,有一张英俊出尘的脸。他,高挑秀雅的身材,衣服是上好的丝绸,绣着雅致竹叶花纹的雪白滚边和他头上的头顶,束发的羊脂玉发簪交相辉映。若非他满身和满脸的血。若非他满脸的杀气。若非他被长剑挑碎的衣衫,这个男子,不似剑挑天下的剑客,而更象是一位抚琴弄箫的贵公子。

天色,渐渐地暗了,男子的下巴微微抬起,杏子形状的眼睛中间,星河灿烂的璀璨。冷风四起,吹动他白色的缎子衣袍,袍内露出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

他的手中,是一把长约尺许的折折扇,扇边,有些散了,有殷红的血线,正从他的手臂间“汩汩”地流出,扇子上的红梅,更加地艳了,宛如死神的笑脸。

男子的面前,站着一个黑衣蒙面的年轻女子。娇小,矫健。青色的剑锋映着她铁灰一般的眸子,有杀气,正从她冷锐阴森的脸上逸出来。

一路追来,连续斩杀数十保镖,再加上方才的一番恶战,她的气息,已隐隐有些乱了。鲜血,从她的手腕和身上,连珠般滑落,宛若迟暮的雨,染红了脚下的方寸土地。

疲于奔命的她,和坐收渔人之利的他,在刚刚的那一个照面里,只能堪堪平手。

那男子望着神情狼狈的女子,忽然微微地笑了一下。

他的笑容很淡,他的眼色很冷。远远近近看来,宛若就绽放在夕阳西下的鸢尾,美丽不可方物,却只令人看到死亡的重重阴影。

女子的气息很乱,女子的内力已经不济,在男子看来,这一场硬仗的胜负即将分晓。

男子打量着黑衣女子,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冷冷地问了一句:“‘长虹白日’,‘落地成冰’。你是‘刺’中的哪一位?”

从遥远的燕北,到今日接近山西的无情崖,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都是这个女子。不死不休的她,那样的凌厉,那样的狠辣,冷酷冷血,不顾一切。

虽然,一切即将结束,可慕容长风突然好奇起来。这个女子,可是传说中,以杀止杀的那个人?

“千雪。”

千雪的声音很冷,千雪的表情更冷。

随着着声音,她手里的长

剑微微下垂了几分,就连声音,都在这晚风之中,轻淡如浅薄流转的空气。

阻止慕容家的大少爷回到山西慕容家。是千雪所奉到的死令。也是她出道以来,最艰难的使命。

“‘刺’之一号,千雪?”虽说猜测被印证,男子的声音,依旧是诧异的、震惊的、更是他难以置信的。就如他万万没有想到,名震天下的刺之一号千雪,那个在众人眼里,恶如修罗,凶如煞神的杀神,竟会是这样年轻的一个女子。

眼前的女子纤细瘦弱。风吹即散。走在十丈软红里,也不过众多美丽女子中的一枚,可谁曾想,她就是杀手中的杀手,死神中的死神?

男子相信,若千雪不说,这世间,定无人能将这个瘦弱年轻的女子,和一夜之间,斩杀崆峒近两百人的嚣张和凌厉联系起来。

但,世间,一切皆有可能。

仿佛早已习惯那样的质疑,千雪冷笑,不语。

天际幽远朦胧,一片空茫的漠然。不知想到什么,瞬间还眉目凝重的白衣公子蓦地笑了。

那一抹笑,映着女子手中染血的银芒,长剑如水水如天,漫天漫地,都是生灵者的叹息,他说:“千雪姑娘,在下有个不请之请,可否一睹姑娘庐山真面目?”

那样的话,令手抚心口的千雪略微怔忡。然而,也只不过一瞬间,她抬手,轻轻一拂,蒙面的轻纱就辗转落地。

刹那间,男子忽然觉得天地之间,有什么耀眼的光芒闪过。

眼前女子清冷淡定,五官俏丽,就绝顶之上怒放的梅花,覆满冰雪,与世隔绝,那是属于死亡的毁灭的美丽。

令人一望之下,窒息且叹息。

她抬眸,望着男子,清秀绝丽的脸上,是冰雪一样的淡漠,她说:“从来死者为大,千雪恭敬不如从命。”

那样的话,那样的语气,竟是将白衣男子,看作将死之人?

听了那样的话,白衣男子又极淡,极淡地笑了。就如清晨第一缕阳光,带着飘渺的温暖。他说:“好,千雪姑娘,请。”

仿佛一种错觉,在扬起折扇的一瞬,男子的整个人,都包围在诡异的阴风里。跟着,他动了,尺余长的折扇斜斜张开,如帘如幕,那一片斜影,如三月清雨,一片一片,一丝一丝,一波一波地向千雪蔓延开去。

绝顶之上,阴风乍起,折扇挥动之处,有飓风扫荡。枯草飞扬,碎石翻飞。那点点碎碎的烟尘,竟然变成尖利的暗器,向千雪身上袭去。

而男子身影,也慢慢地由一变三,由三变六,远远望去,满场,满地,漫天,都是飘洒的白衣。

那样的速度,并不是很快,甚至可以看出他一分一分的变化。然而,那变化,却又是锐不可挡的,所有的障碍,在白影覆过时,烟消云散。

那是……

“幕容十三式?”

千雪低低地惊呼,长吸了口气,手中长剑如虹,绵长如水,挡、拦、闪、避、迅雷不及掩耳。身子闪腾之中,只听一声清叱,那把长剑,竟然变成无数,从上,从下,从左,从右,从任何可以想得到的方位,斜斜地斩落。

剑光灼灼,衣袂翻飞。那一场荒野里的对峙,仿佛是波光水影之上的

轻舞。两个身姿曼妙优雅的俊秀男女,竟是招招置对方于死地。

数丈之内,飞沙走石,烟尘弥漫,远远地,只听到长剑的清啸和低低的喝斥。

忽然,所有的烟尘沉寂了,静止了,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斜斜地错身而过,那一瞬,仿佛时空凝定,一切,都以慢镜头的形势出现。

终于尘埃落定,烟熄尘灭。两个身影,以一种奇特的姿势静立。

千雪手中长剑穿慕容胸口而过,而慕容长风的铁骨扇也没入千雪心口。

“我究竟是输了。”心口一阵冰凉,呼吸微滞的白衣男子苦笑:“死在‘刺’之千雪手里,也不算辱没慕容家的名声。”

“是你手下留情。”铁扇刺入过半,血丝一线轻坠。虽说疼痛如厮,千雪眉色不动,虚弱地说了句:“若非如此,死的是我。”

是的,最后一个照面,白衣男子出手略偏,铁扇堪堪避过心脏。当然不是侥幸,那个自诩风流的慕容公子,最后一刻,还不忘怜香惜玉。

“你并不以杀人为乐,却是为何?”长剑穿胸,呼吸牵动疼痛沉钝。慕容长风微微苦笑,望向千雪。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眼前女子,和她真的很像:清冷,倔强,却又悲哀依稀……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而他最终食言,一个转身,就是陌路黄泉。

“为了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最后一击已耗尽了她所有力量,她屏气凝神,不让自己倒下,过了半晌,才淡淡地说了句。

她的长剑,正在男子胸口。温雅出众的男子,唇边那抹笑,哀伤且怀念。

那,是在怀念某个女子吧。

钟鸣鼎食的世家子弟,高高在上的王亲贵胄。不谙平凡百姓的无奈和绝望,就算此刻死去,他们拥有的,已然太多……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低声重复着她的话,男子瞳孔一缩,身子瞬间后移。

长剑一寸一寸拔出,溅一路飞花,荒凉的崖顶,霎时有的血的烈艳。他倚着巨石,淡淡地抬眸,苦笑:“那么,请好好活着吧!”

不该说的,已经说了太多,有些话还没有来得及出口,该说的时间就已经一去不回。

无数回忆如潮水而来,来不及缅怀。慢慢倒下去的身体,温柔依稀。

小频,如今的你,是否还在奈何桥旁翘首?等的,可是我?

冬日的朔风肆意凛冽,带着刺骨的寒凉生生刮过脸颊。望着渐渐失去生命迹象的男子。千雪的眼里,是一贯的淡漠和悲哀。

她的身子一个踉跄,手拄剑柄,单膝跪地,殷红的血,在地上溅出小小的坑。她抬手,点上自己的大穴。

刺入心口的铁骨扇,是慕容长风的成名兵器。那一把扇,险险避心脏而过,慕容长风的仁慈,只是要她倒在他身后。

那个名满江湖的纨绔子弟,最后一刻还不忘怜香惜玉,却没有真正的放过她。

不过,她不怕,人生存于世,本就如绝峰攀顶,退一步,就是万劫复……

铁骨扇犹在心口,渐渐失去力气的女子,跌坐于鲜血浸染的土地,吃力地发出最后一道信号,原地等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