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多情总被无情苦 (三)

紫荆和我都看向远方,那男子分明唤的是他二人之一,此刻清远也朝远处张望。只有侯公子脸色突变,一瞬间醉意全消。慌慌张张松开了紫荆的手,正正衣冠。说话间五彩沙船已然靠近我们,船家勾住了对方的船舷,那呼唤的男子一跃便到了我们的船上,从五彩船中还出来了两位妇人,一位较年长,一位正当妙龄。

“原来是表弟啊。”侯公子最先开口“哦,姑母大人也在啊,迦禹有礼了。”

老妇人很和顺,看向他微微点头:“侯姑爷好兴致啊。月娘可在吗?”

侯公子微微变了脸色,“月娘在家,今日并没有一同来。”

“表姐夫,这几位是?”男子看向我和紫荆。

“这是齐府的当家人,齐公子。”

“鄙人齐清远,”清远得体的行了行礼。

侯公子看向我和紫荆,却不做介绍。

“那么,这二位姑娘是?”老妇人此刻也看着我俩人。

“这……两位…么…,这两位是齐兄的妻妾,今日我与他及二位嫂嫂一同出游,为嫂嫂庆生。”这话一出,紫荆的身子微微一颤,不免的倒退一步。失落之色全然流露。眼中泪光淋淋。

“原来如此啊。”男子豁然明了般。

“我身子不爽,失陪。”紫荆低着眉目,轻轻的说,扭头牵着我的手往舱内走。

我也不好出声,默默的跟着她,船板上众人寒暄着,但我们已经充耳不闻了。

进入舱中,我扶她坐下,她不说话,眼里噙着泪花,却终究没有流下,看着地龙出神。良久,终是我先开口:“姐姐,此刻只有我俩,心里的话不必憋着。”

她冷冷的笑“我早就习惯了,知道他不会真正娶我。”随即微微颤抖着手拖住腮,带着哭腔道:“只是没想到他竟能做到这样的地步。秦月娘?就怕她到如此田地吗?”

“姐姐,恕我直言,相处的这两日看来,他不是值得你托付一生的人。至少不值得你如此待他。”一阵阵酸涩渐渐涌到喉头,差点掉下泪来。无论如何惧内,却也不能伤人至此。显然他是不愿意将我们介绍给旁人,在这候迦禹的心中分明是瞧不起我们的。这么想来,我俩又算什么?还是供他们消遣、陪他们饮酒的玩物吗?想想紫荆待他的情分,不免替她心寒。

在那之后,我们四人各怀心事,回到客栈后打点行囊打算着回金陵。清远与候公子一道,临行前,他至我的房中,带着一个黑漆翠竹的食盒。

“这是南徐的特产,有风干的上等白虾和牡蛎,均是你喜欢的。回去让孙婆婆伴着粥做给你食用是最好的了。”他很关切。

“多谢公子,有劳你费心了。”我亦是客气。

“怎么这样生分了?你恼我吗?”显然他察觉到我的些许变化。

我心中是恼了他的,但是却也无从责怪他。毕竟他与候家是世交。也许是我对他的期望过多了,我总以为他是不一样的。

“那样的情况下,

我也实在不好做何解释。只是有一样。”他站在窗下,低着头。“我心里是看重你的。因此断然不会委屈你的。”他转头看向我,坚毅的眼神不由我分说“请你信我。”

我看着他,没说任何话,只是默默的点头。

外面的马车一应准备妥帖,候迦禹搀扶着紫荆,耳语一番,紫荆仍旧是不大精神,只是淡淡的笑笑,轻轻拍了拍候迦禹的手。我微微瞥了一眼这个薄情之人,上前拉住姐姐的手,头也没回上了马车。

“何必听他多说。我看姐姐也不必再理会他了。”

她憔悴的脸上,一张发白的小口微微上扬,“我对他总是有更多不舍的。你也不必为我不平。”她捧起手炉道“自我打定主意跟着他那一日就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不图任何名与分,只希望相伴他左右即可。”

“姐姐这是何苦呢?为什么要委屈自己。”我揽住她的手臂。

“我也想清楚了,”她冷冷的笑着道“似你我这样的人儿,还贪图什么夫妻恩爱,名分地位吗?只要有人真心爱自己,让日子有个盼头也就是了。”

“姐姐糊涂,你以为他是真心爱你吗?若是真心爱你,怎会把你说成是旁人的妻妾也不敢承认你我的身份。”我越说越生气,渐渐声音也大了“他分明就是把我们当成玩意看,带我们出来寻开心罢了。只怕他心里根本就没把你当成知己看待,而是…”我突然顿住,知道自己似乎说的过分了。偷偷看向她。

她依旧平静着:“而是什么?”

我默不作声。“而是当成偶尔的慰藉?”她看向我的眼神冷静的让人害怕,“就算是这样也没什么,能给予他这样的慰藉也算不枉我爱他一场。他原也是个可怜人。家中的生意全要依靠秦家的帮衬。因此他总是礼让秦月娘几分的。”惨白的手指扶了扶发髻上的银钿,“但是秦氏一直不能生养,且不准他再娶。他一直苦闷。他常常对我说,再遇到我之前不知道女人的柔情为何物。”

“他想寻找柔情,却也不该辜负了姐姐的情谊。如果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就该不顾一切爱你才是。”

“那么之后呢?”她紧接着问我,倒让我忽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之后我就随他入府?那秦氏如何好相与?只怕日子会比司乐塾还要难捱吧?倒不如现在这样好。”

想想亦觉得在理,紫荆的心性高,如何能忍受秦氏的百般刁难,况且依照现在情势看,候迦禹也不是个有决断的男子,只怕入府紫荆更是孤立无援。只要她自己能看开我也不便多说。可仍是替她委屈。

回到司乐塾后,照例是每日的歌舞应酬。年关将至,这司乐塾的生意亦是不错的。每日迎宾楼中都是活色生香莺歌燕舞。自南徐回来后,我的手伤已然全好了,只留下深重的疤痕,看着不禁让人心惊。日日提醒着我,自己身处之地的险恶。

一日午后,用过午饭,约了紫荆与芙蓉下棋。黑漆四角方桌前,芙蓉手捏白子静静思索,紫荆端坐在对侧。我

则捧着一册《诗经》细细看着,懒懒地斜倚在床脊上。静静听着棋子落于棋盘上的声响,这样娴静安稳的时光是我们最喜欢的。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我轻轻吟着,回味于心,看着稀稀疏疏撒进窗户的阳光,呆呆的出神。

芙蓉媚笑着,“但不知道白莲的这位子衿兄可否知道我们有位淑女望眼欲穿的等着他呢。”

“怎么你也取笑我,我倒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呢。”我看向紫荆,她仍旧是安静的看着棋盘“只是偶然间读到此处,觉得这样的思念亦是很美,倒不必非要索取结果呢。”

芙蓉落子时抬头看向我,端起青瓷雕花盏,吹着盏中的茶水,“我倒不喜欢这一句,为何偏偏是我们女子全心全意付诸一腔热情,等待男子,显得我们好没志气。”

这句话倒像是特意说给紫荆的,她仍旧默不作声,落了黑子。

我伸头一看,“姐姐,不再思量吗?这一子下去,姐姐可是输定了这一盘呢。”

她仍旧淡淡的,也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输赢早已注定。何必在意呢。下了这半日,我也乏了。”

芙蓉向来是最直接的,因此在这司乐塾里大家都称她是女中大丈夫呢,“若不是与你昔日交好,定要瞧不起你的。”我们三人之间是不互相隐瞒的,紫荆的心事芙蓉悉数知道的。自南徐归来十数日侯公子都不曾来过。紫荆人也渐渐懒怠,常常出神,魂不守舍。

“芙蓉,”我赶忙劝她“姐姐心里的苦你我不尽了然。何必怪她。”

“罢了,”芙蓉摇摇头,“你这样整日郁郁寡欢,实在替你焦心,与我交好的苏员外府邸与候府不远。过几日,苏员外点了我的出堂。你可有书信需要我为你带去吗?”

芙蓉刀子嘴豆腐心,紫荆含泪看向她,宽慰的笑笑,“你与白儿均是心疼我的,我心里清楚。既然他不来看我,我何必书信给他,倒让他心烦。”

“其实你不必如此伤心的。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姐姐认人不清呢。”我终于将那两日察觉到的对她娓娓道来“在他心中,高低贵贱全在色相,他日你容貌衰老,他定然待你不如此时。他对船家妹子的轻蔑,姐姐均是见在眼里的。为了这样薄情的男子,实在不必如此伤神呢。”

“白儿,这些我早就知道。这世间的男子又有哪个不是这样的。谁又能对我们这样的人海誓山盟呢。其实母亲不允,妻子阻挠都是他的借口罢了,我何尝不知道他是介意我是妓女的。何尝不知道他嫌弃我的。”她拭掉泪珠“是我自己错了,从开始就不该抱有奢望,是我自己太贪心了。”

炭火噼噼啪啪的燃烧着,我们三人均不再出声了,她的泪似乎流进了我的心里。让我莫名的沉重,心想清远应该不是这样的,他说过定然不会辜负我的。只是紫荆的伤怀历历在目,叫我日夜悬心,始终是不自信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