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5章 姜糖水
立秋过后一个月,早晚渐渐变凉,白天仍旧燥热难忍,尤其有秋老虎偷袭了套在身上的薄开衫,这让人猛生一股烦闷。
林桓在中秋这天彻底倒在了血泊里,她并没有机会看个头不断增高的盘古,更没有看雁队在这天自由的飞翔。
她听到的是从身后传来的敌人叫嚣声,口出狂言要杀了她,而她像一只背对敌人的稻草人,插在枣泥馅的悬崖上纹丝不动。她准备挣脱元神跳下悬崖,却忽然有一股尿裤子的冲动,厕所呢?
她是憋着尿醒来的。
用力咽了口唾液,缓解了一下干涩的口腔。她从床上坐起来,抻了抻撸到膝盖处而皱皱巴巴的裤管——她睡觉过程中弯着腿,纯棉的裤管堆叠出数十条道道,即便是使劲揪,仍旧会缩回去,像一条不中用的弹簧。
也难怪她做梦时被敌人追而她却死活跑不动——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划开手机,打开浏览器输入解梦的字眼,一遍一遍翻看着,直到愿意相信她做的梦是好的象征后才肯罢休。
难道今年的中秋节就在床上和“解梦”过?
去年的中秋,哥哥林子荣开车带着嫂子张瑾和她从B市回家过节。今年不一样了,两个月前得知张瑾怀上了宝宝,林子荣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来照顾她。
这之前,张瑾曾数次给林桓打电话,让她毕业后去花园小区和他们同住——省钱还放心。
林桓死活不同意,理由是,“我看还是算了,花园小区离我上班的地方有点远远。”
她二十几岁的人不是看不出来,即便哥哥的岳丈把门当户对抛诸脑后,但岳母还是会不小心暴露出对林子荣这种普通家庭出身的穷大学生的鄙夷。
林子荣在花园小区的房子是林爸林妈卖掉一套H省的房子,外加生意上的钱在两人婚前付首付拿下的,婚后就变成了他夫妻二人的共同财产。
林桓要留在B市工作,自然不是去住一天两天,况且她更不想给林子荣添麻烦。
她当时找房找到想吐的时候会安慰自己,“百万来B市的工作者全都自己租房子,也没几个出事的。”
此时屋子的门猛的**起来,像得了帕金森的晚期患者,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哐哐”声。
主卧的杨晓菁和邓杉还留在老家过节,今早赵桔也在李恒的殷勤下搭车去了农展馆。这噪音……?
这噪音有且只能是程烨制造出来的。
不过,他不是还在虚脱状态吗?
当年春节联欢晚会上,黄宏的小品《装修》里小锤四十,大锤八十的经典片段让她赶上了——她此时是披头散发的林永健,径直冲出去,用T市的口音对他嚷两嗓子,“干嘛呐,干嘛呐?”
“……快递,你的。”
程烨的神色异常镇定,眸子里也没有初见时的坚毅,他看上去十分疲惫。不过他的嗓音有一股沙瓤西瓜的感觉,面面的,仿佛再放一天就坏了。
林桓感觉自己蓬乱的头发瞬间塌下来,一颗接一颗的尴尬汗珠顺着发根迅速往下流。
今早赵桔离开之前看她赖在床上不动弹,于是搜了最近的超市给这位生理期患者速购了一包红糖。
林桓能原谅生理期脾气不好,可是对方是个能把呼气变成利剑的人,平和的语气简单的吐字都能把她伤到体无完肤。
今时不同往日,程烨帮她签收了快递,而她却变成了一头发疯的狮子。程烨接下来对她冷言冷语能怨谁,纯粹是活该!
“对……对不起。”林桓有点磕巴。这是属于她的东西,可她不知道怎么就别扭上了,一口气鲠在喉管处,像是跑了五公里,上气不接下气。
程烨低眉看她的时候,她的大脑瞬间迟钝,以致影响了出手速度,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到底在扭捏什么。
她真是个怂包。
程烨真的有点耳聋,还哑巴,面对林桓的道歉无动于衷,转身把快递盒子放到茶几上,又转身进了卫生间。
程烨进卫生间一般会闷几分钟,焖熟了才会出来,正好,林桓有时间在客厅拆快递盒子。
“嘶啦啦”的拆包装胶带声让林桓彻底忽略了卫生间的开门声。
她嘴上生出一个苦笑,生理期喝红糖真的管用吗?
她给赵桔回了一条致谢微信后就更加苦笑,这个笑容她看不见,却被程烨逮了个正着。
神经病啊,一个人笑。
奇怪,在他清
冷冷的目光下,她反倒成了一个被现场捉住的小偷!
程烨依旧没说话,洗干净了手就绕过她,向上提了一下裤管,坐在沙发上,面对他的笔记本电脑转动鼠标滚轮。
幸亏他瞎,这才让窘迫的林桓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这个变态的男人,简直把变态传染给了她——她憋着尿捏紧土色的快递盒子准备挪回自己屋。
“是红糖吧?”程烨保持着“思想者”的姿势,不紧不慢地问:“我没收错吧?”
“……嗯。”林桓像一把生锈的铡刀。她单独面对他总会不由自主地紧张,尤其她不能立马将他的问题在大脑中形成答案再从口中输出,于是又发出长长的一声疑问——“啊——?”
程烨再一次开启了耳聋模式。
他根本没有理她。
出于礼貌,迫于尴尬,她谢过他,关门前干巴巴地眼神对上沙发上的“思想者”的后脑勺,得到的是键盘的敲击声和鼠标的滚轮声。
一尊雕像。
她低眉迅速关门,之后随手一抬想把红糖包扔在桌子上——很失望,红糖包“吧嗒”她掉地砖上了。
地砖上有半圈土,那是她昨晚泡脚时溅出来的水珠,连同开着窗子飞进来的土固定在光滑的地砖上,干得很有韵律。
外头的雕塑一动不动,她的内心波澜万丈,丧心病狂到不好意思出门。
关键,她还憋着尿,这是致命的事!
十分钟后,她终于起身捡起了红糖包,又在睡衣的上衣口袋里塞了一片纯棉卫生巾。
赵桔不止一次跟她说国内的卫生巾质量不好,非要拉上她代购,她说她不敢保证国外的就干净,于是坚持用ABC和七度空间两个牌子。
此时客厅的雕塑消失,厨房的推拉门却关着,还有抽油烟机工作的声音。
她不知道程烨在做什么,总之,他现在不在卫生间就好。
林桓房间的敲门声再次响起时,她已经窝在床上捧着手机用腾讯会员看了十几分钟的《七月与安生》了。这部影片以多项提名在金马奖上领跑,为此一度刷上微博热搜。
敲门声继续,她只好扔下手机撒拉着拖鞋去开门。
她的双眼对上程烨宽阔的覆盖着白色T恤的胸,胸前是一杯冒着热气的赭石色的**,杯底映着室内的光又反射出几点光在他小麦色的左手上。
他没有想到林桓开门时没有声音,以致于敲门的右手一时滞在半空,几乎要碰到林桓那张苍白无血色的脸。
他触电般缩回右了右手,随即揣进右侧裤兜里,脸也跟着向右扭,重心落在右腿上,如同一个掷铁饼者。
“姜糖水,给你!”他说。
凭什么这种看上去没头没脑的人能办出让人有点感动的事?
她期待与他和平共处,维持睦邻友好的关系,可并不期待这种人给她糖衣炮弹。
这种钟情于低碳生活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人……谁让他主动“建交”了?
单单因为她昨晚开车送他去医院,也不至于谢起来没完没了。
尤其是他们还不熟悉,他就端着姜糖水来问候她的生理期,她不光是不适应,她还膈应。
自打认识程烨后,他脸上的表情一直贫瘠,可以说是一毛不拔。现在呢,他荒凉的脸上有那么一丁点儿着急。
他的胳膊一动不动,明亮的眸子瞥了她一眼,“这个管用,我表妹就喝这个。”
他信誓旦旦的样子让她感觉她一点头她就不会那么难受了一样。
笑话。
林桓的笑点被触动,但她用毅力控制住了——他今天说了一句完整的话,了不得了。
她不是不识抬举的人,自然懂得装·逼适可而止,不由从心底感谢帮她签收快递的小哥,服务蛮不赖的嘛!
浓郁的姜味混合着温平的红糖味袭击了林桓的嗅觉神经。这种暖胃的东西对生理期的女人固然好,只是她这种上火上到嘴角长泡的人就没什么必要了吧——她又没痛经,她只是需要休息而已。
好歹给她熬了,当面拒绝必定伤人。
她决定还是先端回房间,如果时机成熟,她百分之一百二十会偷偷倒掉。就像幼时生病拼了小命也咽不下去的苦药片,全都被她吐到窗台上的花盆里了,事后再悄悄取出来扔进垃圾桶,免得殃及了花草被林妈痛骂。
她关门前道了谢,之后又以真诚口吻说:“
中秋快乐!”
程烨的脸上疯狂长草,口轮匝肌如余震一样轻微颤抖了几下。他右手随意向后指了一下,茶几上有两块狼藉的月饼,样子有点可怖。
“另一盒给你。”他漫不经心地说。
好像赏赐给她的宝贝一样。
在两人接下来的默默对视中,似乎都感觉到对方孕育着不屑。大约十秒钟后,林桓与程烨同时开口——“我不要了。”“我给你拿。”
空气再次静止。
“等一下。”这次程烨抢在前面,动作利索。他在客厅茶几上捣鼓了几下,等塑料盒子结束了挨宰的刺耳声响,他捧着a3大小的红底描金盒子走过来。
林桓本想故作姿态装一下清高不吃嗟来之食的,可当他的目光扫向她房间时,她登时元神恢复,瞳孔放大,一把拦住了他。
从昨晚到现在……不不不,从搬到出租屋以来,林桓没正经收拾过屋子,床上的被子到现在还有一个窝窝在。
赵桔曾戏谑过她:“还当过学院自律委员会的副会长呢,就这卫生自律水平……哎呀你是怎么当上的?”
即使赵桔过来借宿,她也只是擦擦土罢了,“就这么着吧。”
她每个月都会有几天现原形的生活,并且像接受自己曾经的逃学一样,认为“人就该这样吧”。
可是一个人的自知之明到了别人嘴里可不行——这要是让程烨看到了还指不定怎么看她,这能上升到一个勤劳男人如何评价一个懒惰女人的问题。
程烨眸子中有火红火红的光,翻腾着要蹦出来似的,他可能是长时间盯电脑又冷不丁瞪眼导致眼睛发酸,但他意兴阑珊,继而有条不紊地解释起来:“我一宿没睡好,眼睛很红。我没别的意思,这月饼权当谢礼,中秋快乐。”
可是他只说了“权当谢礼”四个字。
一个人即便不能充分了解自己,但好歹能分辨得出什么叫多此一举。
况且,他一直不怎么说话的。
林桓顶着一张大白脸微笑着,她把杯子举到他眼前,嘴唇轻启,温吞的语气中有点懒怠,“有姜糖水了。”
有姜糖水了。
这五个字像飘在水面上的枯叶,实在没有任何分量。
反正程烨是这么想的。
这可是一盒完整的月饼啊,白白送给她竟然会被拒绝。这女人真是缺心眼,一杯姜糖水就打发了。
可是程烨越挫越勇,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把那一盒子月饼递到她面前,面容镇定,语气略带激昂,“中秋快乐!”
了不得了,他跟她说中秋快乐!
林桓咬了咬口腔的肉,其实这种随意拿给她东西的事是她最不喜欢的事。
当年一直看不起林桓家的小姨经常将球一样的大书包踢到林桓脚下。
小姨一边修指甲一边难掩烦躁地解释:“这可都是好衣服,雯雯衣服太多了,有的还是九成新。”
彼时林妈说小孩子长身体很快,一件衣服本来就穿不了几次的。于是在小姨的白眼中将包里的衣服“呼啦”倒出来,一件件挑着适合林桓穿的尺码。
“不能正确判断美丑又处于长身体阶段的童年里,我并不反对拿别人的衣服来穿。可我最最不喜欢的就是小姨把她女儿的衣服给我,就是十成新我都不可以穿。因为她从来都不问我喜不喜欢。”
林桓十岁时的日记本上有这种弱智的厌烦。那时的她最羡慕也最喜欢《足球小子》里的守门员若林了。
她做稍息状靠在门框上,嘟着嘴巴千般不情万般不愿地接过月饼盒子,好歹抿嘴苦笑了一下,再不动声色地扁扁嘴说:“谢了。”
我这一盒月饼,就换你一个谢字?
连程烨自己都不知道在期盼什么,总之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颓然地对着一口白色的烤漆门说话说到意犹未尽。
他还神经质地重温了一下当时敲门的动作,右手抬到合适的敲门位置,并且在胸前比划了比划,林桓的脸大约就到他胸口第二颗纽扣的位置。
“太矮了吧。”当然他用仅够让他一个人听到的音量念叨了一句。
林桓虽然不满他惜字如金不理人,可一旦他开口,她心中就莫名地升腾起两只耳塞,“他说话还不如不说!”
于是,她进屋就把月饼盒往床上一砸,鬼魂附体一样突的拔高了声音,这分贝足以让客厅的程烨听得一清二楚——“谢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