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_045 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才上路,斜刺里突然冲出一辆车,禹贡虽打了方向盘尽力躲避,倏然之下竟是躲避不及,随着刺耳的刹车声,禹贡的车子生生被逼停,那辆车子则打横停在前方。两车之间不到二十厘米的距离,险险没有撞上。

褚非烟手中的半瓶矿泉水滚落在脚下,惯性使她的身子完全失控,好在有安全带箍着,她只觉得胸腹部被肋得难受,倒并无大碍。

禹贡在稳住身子之后,只是用手抚上额头,揉了揉太阳穴,显出头痛无奈之状。

前面车子的车窗降下,探出一张妆容精致的清丽面孔,长长的大波浪卷发在肩头跳荡,若隐若现的栗色光泽流转,烘托出一脸的笑意娇俏生春。

惊魂甫定的褚非烟与她对视,只觉得那一张笑脸明媚得有些晃眼。她想楚紫凝虽不算生得极美,但这一刻她的美,绝对当得起张扬恣肆四个字。她又想起禹贡所说过的,他这个表妹被惯得有些娇蛮,看来倒是不虚,或者,还不只是娇蛮。

禹贡从车窗里探出半个头,没好气地对楚紫凝说:“谁教你这样开车的?还要不要命?”

“谁说我不要命?你这刹车不是刹得挺及时吗?”楚紫凝娇笑宴宴。

“你是考我刹车还是考你运气?”禹贡无奈,“原以为你在国外呆几年,总能学得稳重些,却是越大越不知轻重。”

楚紫凝娇嗔:“禹贡哥,能不能别一见面就训我?”

“难道我还夸你?”

楚紫凝不急不恼,却越发笑意盈盈:“袁沐说你新交了女朋友,我初时还不信,原来是真的。”

禹贡脸色一变,看了眼身旁的褚非烟,将车窗摇上,打开车门就下去了。

原本因为事出意外,又受了惊,褚非烟并未注意楚紫凝所开的车子,这时听到袁沐的名字,才发现横在禹贡车前的,正是袁沐的车。她望着车身上那道足有一尺长的刮痕,和前头车灯上的几道裂纹,她想,车子蹭成这样,不知道袁沐是不是真的没事,或许,他受了轻伤,现在真的在医院。她就这样怔了一瞬,唇角却挤出一丝苦笑。

楚紫凝干脆将车窗完全降下,垫了胳膊趴在车窗上看向褚非烟,笑说:“非烟,原来禹贡哥的女朋友是你呀。”

禹贡的车算是隔音效果比较好的,楚紫凝的声音听起来小了些,但是距离太近,那声音还是很清晰地传进来。褚非烟收回思绪,对着楚紫凝摇了摇头说:“你误会了。”

禹贡已经走到楚紫凝面前,沉声说:“你做什么?”

褚非烟低头去开车门。当然,她不是想下去跟楚紫凝打招呼或者解释什么。他们表兄妹自去叙旧或者打趣。她不过是想尽快离开。只是一种本能,她想下去,拦一辆计程车,尽快逃离这里。

但她用力,车门纹丝不动。禹贡又将车锁了。真是岂有此理!褚非烟气恼之下,又在车门上踢了一脚。虽然是保时捷,她也踢得一点儿都不解恨,还把自己的脚给踢疼了。

外面两人说得热闹。楚紫凝无辜地仰头看着禹贡说:“你干嘛这么不高兴。”

禹贡低声说:“你不是有活动么?大半夜怎么跑这里来了?”

“我不是关心禹贡哥的感情吗?袁沐说……”

“少跟我胡扯!袁沐,你以为袁沐有你这么无聊?还女朋友!我死了他都未必会给你传个话。”

“他哪有这么无情?再说了,哪有你这样咒自己的!”

禹贡抓住楚紫凝的胳膊往车里塞:“行了,快开车走,横在这里,像什么样子?不是你的车,罚也罚不着你是不是?”

楚紫凝犹自转头说:“我话还没说完呢?”

“你走不走?”

“走,我走还不行吗?”楚紫凝促狭地一笑。

禹贡退后几步,看楚紫凝发动了车子,才过来上车。

褚非烟赶着禹贡开车的时候,也开自己这边的车门,结果动作没他快,才迈出去一条腿,胳膊却被他拽住了。禹贡说:“你干什么?坐好!”

“我要下车。”

“下车做什么?你知道这是哪里?”

“要你管!”

“你怎么了?你的情绪从哪儿来?”

褚非烟一怔,放弃了挣扎。是啊?她的情绪从哪儿来?是因为听到袁沐的名字吗?

禹贡又拽了她一下,命令道:“坐好!”

楚紫凝倒了两次车,把横着的车子顺过来,“噌”地一声开走了。

禹贡这才回头对褚非烟说:“你别听紫凝胡扯。袁沐……”

“别说了。”褚非烟毫不犹豫打断了他,“你今天说得够多了,我早听烦了。”

禹贡看了她一眼,唇角一抹淡笑,摇了摇头。

林嘉声提着热的蜂蜜柠檬水和冰的青柠可乐出来,眼尾含笑,眉梢含笑,唇角亦含笑。

但是路边,已经没有褚非烟的影子。他四处搜寻她的影子,喊她的名字,没有回应,他打她的手机,手机在他肩上的背包里响起,叮铃铃,叮铃铃,旧式电话铃的声音。

他急得锁紧了眉头,这么两分钟,她能去哪里?他坐在路边等,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她还是没回来。打电话到她宿舍,电话铃声单调而绵长地响

下去,直到自己断掉。打电话给林赫,林赫已在火车站,四周乱糟糟的,林赫提高了声音说:“她不是跟你在一起么?”

林嘉声想,她也许有急事回学校了。于是他拦了辆计程车,急匆匆赶回学校。在女生宿舍楼下见到程浅,程浅说,白天去找工作了,回来也没见到褚非烟。看他着急,又安慰他:“你别急,她一个大活人,丢不了。我帮你问问别的人。”

程浅转身回宿舍楼,他心里着急,跟宿管老师求情,薛老师本就认识他,没等他说完,就说:“你上去吧。”褚非烟的宿舍里没人,敲门打电话都没有回应。然后程浅将本班剩下的五间宿舍一间间敲过去,第一间没人,第二间说没看见,第三间没看见,第四间没人,第五间尚未敲,江伊涵出来了,她说:“怎么了?找谁呢?”

林嘉声神色滞了一滞,潦草地说:“没事。”

程浅却问:“你见到非烟没有?”

“我昨天下午见过她。”江伊涵笑说,“怎么了?不能打她手机吗?”

林嘉声的脸色不好看,只说:“没事,谢谢。”说完了,转身下楼。

程浅追过去。林嘉声回头说:“我再去找找,你也回去吧。在上面等着,如果她回来了,叫她联系我。”

林嘉声倚在校门口旁边的铁栏杆上。他记得他第一次在这里等她,下着细雨,他将受伤的手藏在口袋里,衣服湿了,他手上的伤口很疼,心里很笃定。第二次,也下着雨,他从医院逃出,举着一把黑色的天堂伞,攥着两张话剧门票,她在电话里的声音不甚耐烦,但他甘愿执着。这一次,没有雨,微微的夜风,很舒适,他的心却很茫然。他进店的时候,她就在路边,从路边到店内不过一分钟的路,而她离开了,却没有跟他说一声。是什么原因,让她走得这样急?明明晚上十点多的火车,他挽留她,她不同意,说母亲想她。又是什么原因,让她忘了母亲的想念?

进出校门的人免不了看他一眼,林嘉声不在意,心里却不能不难受。江伊涵的高跟凉鞋踩地在石砖地上,叮叮咚咚的声音砸在他的心上。

“她去哪里了?为什么你找不到她?”江伊涵说。

林嘉声很烦躁,如果我知道她去了哪里,如果我知道为什么我找不到她,我何必还要在这里傻等?

江伊涵挨着他靠在了栏杆上,也没嫌栏杆脏,短裙下露出一双细白的腿。林嘉声却只是有些茫然的看着前方,看着路上的人来车往。

江伊涵说:“林嘉声,她究竟哪里好过我?你苦苦寻她,却不肯回头看一看我?”

林嘉声站起来就走,江伊涵追在后面喊:“哎,林嘉声,你去哪里?”

“别跟着我。”

林嘉声又回到了饮品店门口。不到十点钟,饮品店已经打烊。开店的是个二十余岁的女子。她关了灯,锁上门,转身见到他,倒是一眼认出来,遂笑着打招呼:“嗨,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说:“我等人。”勉强挤出一个笑。

女子对他摆下手,向公交站台走去。牛仔短裤,白色印花T恤,很普通的一个背影,像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每一个勤勉女孩,也许没有高学历,也许没有耀眼的才华,却只是活得认真。

林嘉声坐在台阶上,天幕深沉,城市的夜亦深沉。他望着每一个路过的行人,男的,女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

他突然想起古时思妇的倚闾望归、望穿秋水。而他是坐地望归,望穿夜幕。说出去大概要叫人笑话。

好在她最终是回来了。

黑色的保时捷停下。车门打开,褚非烟走了出来。

她穿着白底印花的裙子,明明是那样鲜明绚丽的水墨印花,却被她穿出了素净的味道。她的长发如青丝缎般垂落肩头,夜风吹动裙裾,轻轻扑打在她纤细匀称的小腿上。他突然觉得他抓不住她。她纤细的一抹身影立在那里,轻飘飘的,他却抓不住她。

他站起身,忘了她的书包还在腿上,忘了书包的拉链被他拉开后就没再拉上,书包顺着他的腿滑下,新买的领带和胸针,连带褚非烟的手机、钥匙、唇膏、便签本,哗啦啦散了一地。他怔了一会儿,才知道弯下要去捡东西。

褚非烟也走过来,蹲下身帮着捡。

林嘉声抬起头说:“你回来了?”

“嗯,”褚非烟点点头,手上不停,继续将钥匙、唇膏都捡了起来,丢进他提着的书包里。

捡完了,褚非烟站起,才发现林嘉声的眼睛一眨不眨,在盯着她看。她太习惯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可不知从几时起,他的眼中偶或会划过一丝落寞和忧伤,就像现在这样。她勉力对他笑,可那笑容很别扭,她说:“你怎么还在这里,你一直在这里,等了这么久吗?”

林嘉声低头拉上书包的拉链。抬起头时,眼风正瞧见那辆保时捷开走。车里的男人有着冷峻的面孔,他看得不甚真切,却知道不是袁沐。他揉了揉她的发丝,温言道:“没有,我回学校找你了,可你不在学校,所以我又回来了。你看,你不是也回来了吗?我不在这里等着,你回来就会找不到我。”

“嘉声。”她的声音有些艰涩。

“看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他的手从她发间滑下,握住

了她垂在身侧的手。她的手冰冷,他才想起,已经夜深了,虽然是夏天,可她一向畏冷,这样的夜风,她穿着单薄的裙子,她一定是冷了。于是他用自己的手包裹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柔软,是那种柔弱无骨的柔软,他紧紧地攥着,他想给她温暖,无论如何,他想给她温暖。她很安静,而他只顾自己说着:“还有,手怎么这么凉,如果有一杯热饮给你捧着,你就会暖了。你冷的时候,最喜欢捧一杯热水,仿佛那样你就很幸福。可是蜂蜜柠檬水被我丢掉了,就算不丢掉,也早冷了,现在饮品店关门了,不能再去买一杯了。不过没关系,我会牵着你的手,我牵着你,你就不会冷了。”

眼睛酸胀,褚非烟忍着,可是没忍住,一颗泪水滚落下来,她却笑着,说:“你怎么了?说话这么酸溜溜的,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你的鸡皮疙瘩,是冻的。”

褚非烟低了头,“嘉声,”她叫他,须臾,又抬起头,“我……”

“我知道。”林嘉声几乎是本能地,立刻打断了她,他睇着她说:“什么都不用解释,我相信你,你一定有急事,所以才会来不及说就走了。”

褚非烟打好了腹稿的,鼓起勇气想要解释给他听的话,就这样被他阻在喉咙口。

林嘉声手上用力,把她带进了怀里,手臂环着她,觉得不满足,手臂紧了一紧,还是不满足,就又紧了一紧,又紧了一紧。他就这样紧紧抱着她。她光滑柔软的发丝摩擦着他的脸,淡淡的发香萦绕鼻端。他的一颗心跳得厉害,每跳一下都牵动一丝隐秘的痛。他竟然哭了,一个大男人,竟然抑不住心里的脆弱,泪水滚落下来,落在她的发丝里,也落在他紧紧箍着她的手上。

江伊涵站在路边,远远看到褚非烟从一辆车里下来,看到林嘉声腿上的书包滑落,东西散了一地,看到他们一起蹲下去捡散了一地的东西。她知道自己该转身走开,脚步却不听使唤,朝着他们走近了几步,高跟鞋踩在寂寞的路面上,发出咚咚的轻响。他们却浑然不觉。她停下脚步,手里揉着一个锦地刺绣金雀的挂饰。挂饰的边缘磨得有些发毛,织锦上的绣线也有些褪色。可是金雀的样子依旧鲜活生动。

那是在香格里拉的时候,她缠着林嘉声买给她的。她其实想要那一对刺绣鸳鸯。她一向自视清高,小时候看到邻居家的姐姐绣一对鸳鸯枕,她嗤之以鼻。然而那时刻,她竟是那么钟情于那一对锦地刺绣的戏水鸳鸯。可她怕林嘉声不肯买给她,所以她退而求其次,问他讨一只金雀,他很大方,立刻就付了钱,然后转身离开。她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他不肯牵她的手,她就拉他的衣袖,好像那样代表她其实有权利对他撒娇。

林嘉声说:“看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还有,手怎么这么凉……”

她手上揉得用力,几乎要将那绣饰揉碎,就像要揉碎自己心里的怨怒。她要争取的人,她用了这样多努力要争取的人,没道理争不到。

林嘉声又说:“我知道。什么都不用解释,我相信你,你一定有急事,所以才会来不及说就走了。”

她的眼中放出了寒冷的怨怒的光。没有道理,他却对另一个女生这样体贴,这样包容。不,不是包容,他是在逃避,他在怕。她以为自己来晚了,如果她能早一点儿来,或者一开始就不管不顾地跟来,如果褚非烟下车看到她和林嘉声在一起,事情会不会不一样?也许什么都不会改变,林嘉声竟爱得这样卑微。她有一点儿可怜他。

林嘉声抱住了褚非烟,抱得那么紧。

她的手在颤抖,可手上揉捏绣饰的力道未减,揉捏转作撕扯,“哧”的一声轻响,边缘缝合处裂开了一个口子。

这一声撕裂的轻响,好像是一个出口。她听到自己的冷笑:“林嘉声,这就是你的一厢情愿的爱情?你为什么不敢问她,为什么不敢听她的解释?”

林嘉声总算意识到了江伊涵的存在,一怔之下松开了怀抱。

褚非烟迅速从他怀抱中闪开,闪在了一边,目光看向江伊涵,神色却还平静。

林嘉声眼中的落寞和温柔褪去,看着江伊涵的目光惟余冷漠。

江伊涵心里一时恨一时悲,但她幽幽地对褚非烟说:“非烟,我爱嘉声,所以我放手。我也对你说了,既然在一起了,就要幸福。你为什么就不能珍惜?他找不到你着急的时候,我替他难过的时候,你在哪里?你想过他有多着急吗?你心里真的没有愧意吗?”

褚非烟茫然望着江伊涵,没错,她有愧意。当江伊涵这样谴责她的时候,她无言以对。

林嘉声的声音却冷静:“她有要紧事。我说了,不管怎样,我相信她。”

“林嘉声,我真可怜你。”江伊涵哀哀地、愤怒地说。

林嘉声却握住了褚非烟的手,握得很紧。他低声对她说:“我们走,求你。”

褚非烟看一眼江伊涵。他就又低声说一次:“求你。”他的眼神灼痛了她。

如果总是有人要受伤,如果万千幸福中她还有机会守住其中一份,她没有权利再犹豫不决。犹豫是一把利刃,会于无声处伤人。如果某种友情不能强求,如果总是有一些东西是虚妄,她也没有权利太贪心。贪心是开在人心里的荆棘,只会刺痛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