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46章玲子的最后
福根生裹紧了棉衣走到房门,穿过院子,开锁拉开了院门。只见潜渊三人站在门外,都是一副倒霉透顶、几乎冻死的模样,潜渊的两只手背血痂都结成了冰;寻秋池脑门上和衣服上血迹斑斑,嘴唇也裂了一道大血口;玲子的手臂用一块布条吊着,似乎是骨折了。
“啊呀!”福根生叫了起来,“快!快进来!”
三人互相搀扶着进了院子,福根生叫道:“国英啊!快去烧点儿热水!”
他的老伴闻声而出,看见潜渊他们也是满脸惊吓,连忙往厨房跑去。
福根生把他们让进了屋,可惜江淮居民没有烧炕取暖的习惯,屋里也是冷如冰窟。寻秋池耍赖,说要去厨房灶台后面坐着,那里烧着火暖和,福根生说好吧你去吧,反正我老伴在。
寻秋池出堂屋去厨房,潜渊和玲子站起来跟着,福根生不明所以,一边问:“你们也冷啊?”一边也跟了上去。
福家的厨房大约有二十平米,正中央是个土灶台,埋着两大一小三口锅,大锅和小锅的间隙还有两只更小些的钢精锅,那通常是为了充分利用余热而烧水用的。
孙嫂刚刚点燃了灶膛里的稻草,正在往大锅里舀水,见寻秋池进门,便说:“烧水很快的。肚子饿了吧,我下点儿面给你们吃?”
寻秋池点点头,坐到灶台后面去烤火。灶台后并排放着两张小矮凳,她特地选了靠外的一张,孙嫂舀好了水,自然而然就坐到靠里的那张去烧火。
潜渊和玲子也进了厨房,福根生向老伴代为解释说:“堂屋里冷,医生们要过来暖和暖和。”
孙嫂问:“你们吃挂面吗?”
“吃!你快下!”福根生催促。他转向潜渊,带着三分埋怨三分怒气说:“我的医生啊,你们到底去哪儿了?让我们好找啊!我们还以为你们都一起死在李芦萍家了,正准备明天早上报警呐!”
寻秋池探出灶台问:“报了警,警察们立即就能到吗?”
福根生说:“怎么可能?大雪封山呢,最早也要三四天后。医生,李芦萍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为什么房子突然塌了?”
潜渊摇头说不知道,玲子补充:“我们只是好好在屋里说着话,突然就用东西炸了。老支书,你看我的手臂。”
“没事吧?”福根生担忧地问。
“当然有事。”玲子说,“骨头茬子都穿破了皮了。”
福根生跌脚说哎哟,真是活见了鬼了,怎么会炸嘛!
“是啊,怎么会突然爆炸了呢?”寻秋池接口,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孙嫂。
孙嫂被她盯得有些不舒服,勉强笑了一下说:“你们没事就好,否则我们老福都没办法交代,搞不好还要去坐牢。”
寻秋池托腮说:“支书坐牢就不必了,就算意外死了两个村民和三个从省城来的医生,也不是他的错。你说是吧,孙嫂?”
孙嫂说:“啊?什么?”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喊道:“哎呀根生,你快去后院再多抱点儿柴火来,这里马上烧完了!”
福根生立即应声出去,屋里便剩下四个人,这四个人居然同时沉默了半分钟,厨房里只听到柴草燃烧的轻微而温暖的噼里啪啦声
。
潜渊缓缓开口:“转移吧。”
孙嫂不明所以:“你说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大家都以为她是无辜的,因为她表现得实在太正常了。她满脸的困惑不解,手里的活儿却没停下,还在麻利地将稻草打结扔进炉膛,用铁通条塞到深处,就像一个在灶台后忙碌了一辈子的家庭妇女。
然而她自己破功了,大概是几十年来从未和反选择委员会打过交道,不知道对方有多大能耐,有什么手段,会把自己怎么样,她居然半是激动半是害怕的浑身颤抖起来。
“我……”她上下牙关打着颤说。
“你作孽啊。”寻秋池说。
孙嫂难以控制面部表情,下半张脸扭曲了似的,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连烧火的手都停了下来,半晌才说“……我……这……我不懂你们在说……说什么。”
“你懂的。”潜渊颔首。
“这……不……这是我的工作。”孙嫂说。
“转移吧。”潜渊再一次建议。
孙嫂花了大约几分钟,终于找回了一点镇定,冷声道:“你在胡说什么?其他村民离得太远,我也不可能去害根生,现在转移,就是转移到你们三个其中一人的身上,你们愿意?”
潜渊说:“这样也挺好,我们带你的寄主出村不方便,带自己人就比较简单。最近在六安就有车站,不管你附在谁身上,我们都可以把你们送过无量界去剥离。”
孙嫂颤抖了一下:“我不转移。”
玲子从口袋里掏出了抢,拉开枪栓说:“真不懂你为什么主动放弃,为了忠于职守,我要击毙你的寄主迫使你转移了。”
孙嫂咬着牙根小声叫道:“我不转移!根生的儿子从上了中学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村子,他早就抛弃了亲爹和亲娘了!我要是转移了,根生连相依为命的老伴都没有了,他更老了怎么办?他病了、瘫了、死了怎么办?谁来烧给他吃?谁来照顾他服侍他?谁来为他办后事?!”
潜渊摇头道:“你想得可真远,我觉得你不需要这么多假设,你没有以后了。”
寻秋池却拧起眉头问:“嗯?不是说选择者是没有感情的吗?”
“他们没有感情,但是智商很高,很会演戏。”玲子举高小巧的手枪枪口,瞄准了孙嫂的脑袋。
枪响了,倒下的却不是孙嫂,而是玲子。
那枪声也响亮得异乎寻常,根本不是袖珍手枪能够发出的,潜渊和寻秋池猛地转过头去,发现福根生正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捧着一把长杆猎枪,枪管还在丝丝地冒着黑烟。
寻秋池扑过去抱住玲子,但玲子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她背后中了一枪,几乎剜去了从背心到胸口的整个一块的皮肉、骨头和内脏,血肉自她伤口和嘴里喷出,可怖地溅了满地。
“玲子!玲子!玲子啊!!”寻秋池只觉得天地间血红一片,失控地尖声叫道。
玲子以最后的力气张开了眼皮,却没有看近在面前的寻秋池,而是努力转身望向福根生。她的眼神里没有愤怒和怨恨,当然也没有感激,只是很宁静,带着一丝死亡来临前的超脱。
福根生惊恐地、颤抖地跌坐在地上,他注视着玲子,却
没有勇气去看她的眼睛,只是盯着她胸前的伤口。
鲜血汩汩地留着,玲子活不成了。
玲子说:“我是1926年……出生的……1943年十七岁时……日本兵杀了我的父母和……和小弟弟……今年我……我……快九十……九十岁了……很好……很好……这样也……很圆满……再见,潜渊……再见……秋……秋……”
她想说“再见秋池”,然后却无法说完整,她念叨着“秋”这个字闭上了眼睛,平静地停止了呼吸。
她是个违反自然规律的存在,作为反选择委员会的一员,她以不间断地工作一百年为代价,逃避生老病死,换来了持久但绝对辛劳的青春。荒谬的是她死在了一个并非选择者的人手里,一个村支书,一个基层党员干部,一个的老农民,不管从谁的眼里看,都是个与人无害的好人。
潜渊夺过猎枪,狠狠一拳将福根生打出了厨房,摔进了院子,他还想追出去再打时,选择者孙嫂哭喊起来:“饶了他吧,不是他的错!”
潜渊却没有那么圣母,他一拳一拳地结结实实招呼在福根生身上,仿佛心里在计着数:这一拳是替反选择委员会打的,这一拳是替华东局打的,这一拳是替行动四处打的,这一拳是替四处长燕语打的,这一拳是行动七处奉送,这一拳替寻秋池,这一拳是我自己……
福根生起初还想反抗,但他哪里是潜渊的对手,很快只能抱着头蜷缩在雪地中,惨叫着忍受拳脚。
潜渊却停下了,他低声咆哮:“你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是想把全村都喊来么?你是要告诉他们你杀了玲子吗?告诉他们是你老婆用土炸弹杀了李芦萍和她的瘸子丈夫,也炸毁了我们的车么?告诉他们是你老婆害得村里三十五年没有一个婴儿出生,所有人家都子孙断绝吗?!”
福根生几乎被踢断了肋骨,他扶着胸口侧躺着,喘息着,往积雪上吐着血沫,倒是一声不吭了。
“起来吧。”潜渊换上了一种疲惫至极的口吻,“现在我不会再打你了……你哪来的枪?”
福根生断续地说:“我们山里人……以前不种田……不种果树的时候,都……以前都算是猎户。政府来收缴过猎枪,但是……村里人大、大多都没交。”
寻秋池从屋里扑出来,一脚蹬在了福根生脸上,把他蹬得差点儿拗断了脖子,不由自主往后滚去。
潜渊冲过去抱住寻秋池的腰,说:“算了算了!”
寻秋池满眼是泪,全身的血液都涌在了脸上,扑腾道:“怎么能算了?!他居然杀了玲子!!”
潜渊把寻秋池紧搂在怀里,阻止她的拳打脚踢,等她力竭了才语带悲哀地说:“你把他打死,玲子也不会复活。”
寻秋池平静下来,她拨开潜渊的手臂,默默地走回厨房,突然抢过选择者孙嫂手里的铁通条,疯了似的将灶台上那三口原本就因为服役年限太长而锅底菲薄的大锅都捅穿了!
她用了吃奶的力气,警校那四年的跑步、晨操、拉练、比武所积攒下的威力都凝聚在了这一刻,她愤怒地吼道:“你杀了玲子,我杀你们家几口锅总不算过分吧?!”
孙嫂没有阻止她,而是悲凉地看着,终于捂着脸痛哭起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