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这不是病而是伤
叶铭檀收回手指,心里凉凉地想还真是奇特的病,居然能让人的内力也消失。
“本宫情况如何?”杜婉馨的声音听不出半分关心,完全是例行公事地一问。
叶铭檀维持着谦恭有礼的姿态,心里却在冷笑:陈年旧疾,伤及经脉,能到今日还得清明也算不容易,不过借来的寿数终究不长,若能心绪平稳,倒还可以多活些年头。
“娘娘这是陈疴宿疾,需得小心调理。忌大喜大悲,忧思劳虑。”她既然例行公事地问,他便也例行公事地答。
内心知道说也是白说。后宫这种天下第一诡谲地,向来多阴谋诡计尔虞我诈,是皇家最黑暗最血腥倾轧最烈湮没人命最多的地方。除非身死,否则就得不断勾心斗角。
想不忧思劳虑?白日做梦呢!
“哦?”依然是淡若柳絮,听不出喜怒的语气。
叶铭檀看她这淡漠无谓的态度,就知道这人不见兔子不撒鹰,自己没拿出足够分量的筹码还不足以打动她,不过没关系,刚才一番诊脉,他知道自己心里那个八九不离十的猜测已变成十拿九稳的笃定。
他就不信自己说出来后她还能保持如今这幅无欲无求古井无波的假面具。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装什么高洁恬淡?还真以为她自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都一把年纪了她也不嫌做作!
“不过在下仍有一事不明,有心想请娘娘赐教。”叶铭檀垂下眼睑,唇角笑意模糊如摇晃的烟光。
“何事?”杜婉馨微微扬起下颌。
“娘娘这不是病,而是伤吧!”叶铭檀语气柔缓而笑意悠长,带着夜色中绽放的曼珠沙华般幽凉而诡谲的香,说出的话却森冷如落雪的刀刃,直欲将人拖进地狱。
杜婉馨心头一震,往日古井无波的眼神竟有刹那震惊,像蜻蜓点过水面泛起的涟漪般转瞬消逝。“哦?何以见得?”
叶铭檀不理她的疑问,笑道:“娘娘,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您这所谓的病从何而来,咱们都心知肚明。又何必浪费唇舌?”
杜婉馨冷笑一声,不答。
“娘娘出身将门自幼习武,虽不谈武功绝顶,但自诩满宫妃嫔绝无敌手。可惜在文昭皇后手下败得一塌糊涂,杀人不成反受制。不仅武功尽废,还得到这痛苦十余年的‘病’,记忆肯定很深刻。”叶铭檀娓娓道来态度亲切如叙话家常,笑颜温和如春风,言辞却狠辣如刀锋。
杜婉馨的脸色再也无法保持平静,控制不住地连连变换。
她的确没想到眼前这晚辈能一眼看出自己的真正病因,更想不到他居然还敢说出来,自己是真的小看了他。
捅破那层薄薄的窗纸,往事便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压在心底的深深恨意泛滥而出,她一时竟理不清自己的心情。不甘、羞恼、愤怒、挫败、无奈、仇恨、嫉妒……种种情绪交织翻涌冲击心扉,她咬紧牙,努力克制住心口的沸腾,神情却依旧变得森然如刀。
想起那个朝野流传已久的绝大忌讳,即使经过这么多年,她心里依然有止不住的深入骨髓的嫉恨,连眼珠都泛着幽幽的青光。
天之骄女的自己,却败在那样
一个低贱如泥的女子手里,从夫君宠爱到容貌才华到武功谋略到心机手段再到儿子,她居然没一样比得过她!
这种无声胜有声的羞辱,足以让她痛恨终生!
如果对方是世家贵女她还想得通,可偏偏是个平民孤女,她简直不知道自己的面皮应该是什么颜色才能表达心中的耻辱!
当年的她恣意飞扬骄矜气盛,如何能忍受这样的耻辱?满心不甘想找回场子,她选择了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却做下一个痛苦悔恨终生的决定。
她满心以为凭自己的武艺除掉对方易如反掌,却不料反被她轻而易举地重伤。若非她忌惮自己娘家势力和朝局君心没下杀手,自己又处在皇宫这个富贵窝,各种珍稀药物名贵补品流水一样使用,根本活不到今天。
但即使如此,这么多年饱受折磨生不如死地挣扎,眼睁睁看自己从此药不离身缠绵病榻的痛苦,芳华正茂娇艳如花却因这突如其来的风雨摧残而凋零的悲痛,在最美丽的年华里容颜枯槁未老先衰的哀伤,想死又不能死的绝望,又有几人能体会?
偏偏那贱人就是算得这么准!她笃定自己不敢声张只能吃下这哑巴亏,年复一年地挣扎苦熬。
哪怕她走在自己前头,可她永远都是皇后!自己也永远做不成皇后!这个“妾”的身份会伴随自己到入土!自己永远低她一头!
而且她走在容华最盛的年龄,她的美丽就成为永恒,他记住的永远是她最美的样子,她也不用经历美人迟暮的痛苦。
可凭什么?!又为什么?!
明明自己比她先遇到他,明明自己的出身比她高贵,明明自己的娘家更能给他提供朝堂上的助力……那么多明明,凭什么她一个贱民却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为什么他对她就那么死心塌地?
她宽大衣袖下的手指,**般的抖动,胸口微微起伏,张了张嘴愣是没能说出话来。
半晌,杜婉馨才压下胸口的气血翻腾,冷冷道:“你倒是有几分本事!不过即使看出来又怎样?本宫不依然好不了?”
秦以彤下手用的是独门武功,除非有会她这门武功的人出手,否则再高明的大夫也无法根治。
可想也知道不可能。
她也不做那个指望。
她冷笑,“横竖她不敢杀本宫,如今她死了而本宫还活着,又何须在意其他?”
叶铭檀垂眸掩去讥诮眼神。不敢杀你?你开什么玩笑?你知道她是谁吗?真要触及她逆鳞她连萧湛都敢杀何况是你?你以为你是谁?
想到秦家人惯有的作风,叶铭檀心里笑得凉薄如霜。
想来秦以彤肯定是觉得死了不如活受。与其杀了杜婉馨引起杜家反弹,还不如让她活受罪。反正她病得半死不活的,就算再有心机手段也施展不出多少,哪怕偶尔出什么幺蛾子也就当消遣。
还可以用她来锻炼儿女们的本事。而从实际效果看,这做法显然很成功。
当然,也有不屑动手的意思。她压根没把杜婉馨放在眼里,这是在猫戏老鼠呢!
枉费杜婉馨视她为平生大敌,想起来就咬牙切齿,到她死了都难以释
怀,可人家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看过她分毫,更别提把她放心上。还有比这更响亮的耳光更大的羞辱吗?
真可怜。
他都忍不住同情怜悯这位婉妃娘娘。
至于萧湛知不知道?无所谓!反正他即使知道,于公于私都会装傻的。
帝后一装傻,当事人又沉默,这所谓的“病”也就成事实了!
婉妃便顺理成章地做药罐子做到今天。
想到萧湛,他忍不住心里讽刺。说得情深意重,不照样满屋妾室?再怎么深情厚爱,还不是舍不得他的皇位权势?真要有心,就不会让那些莺莺燕燕留在宫中给秦以彤添堵甚至几次三番地暗害于她。说到底,还不是为他自己的私心?
也不过是个负心薄情人,装什么情圣!
他笑意深深,讽刺也深深,看着杜婉馨的眼睛,一字一句,轻声道:“那么,文昭皇后的身份来历,您想知道吗?”
杜婉馨心头发颤,双唇微抿,眼中煞气涌动。
秦以彤全然不符身份的才华智慧,她当然有注意到。可再怎么查也不过是祖上做过小官但家道中落的民女,亲族还因家乡发大水死绝。
极简单的家世,反而透着不简单。
而且她暗地里从萧湛身边的太监口中得知,秦以彤有嫂子侄女,在她入宫后她们还来看过她。
想起十二年前的一幕,杜婉馨双眸微微眯起,眼神阴冷而凌厉,如淬毒的刀锋。
那个叫和鸣的小姑娘,和萧景暄那贱种该死的像!一样的聪慧冷静,还心思缜密行事周全!
想起他们当初对付卉贵嫔的手段,杜婉馨就觉得心里发凉。卉贵嫔虽不算绝顶聪明,但入宫三年从贵人爬到贵嫔,怎会是简单角色?只因议论了两句皇后出身让他们听见,便被他们坑进冷宫不得翻身。
有心机手段还睚眦必报,这样的人如果得到机会,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而他们展现出来的本事,哪里像五岁和七岁的小孩子?就是十五十七的少年人都未必有这般能耐!
何况萧景暄那贱种从小就懂得藏拙。哪怕有秦以彤的教导,可他肯听肯照办还办得一丝不苟,这就已不能小看!
为此她从不敢对萧景暄放松丝毫警惕——即使如今他似已跌落谷底危在旦夕,忌惮他已显得多余而可笑。
若无这般耐心谨慎,她凭什么在这波诡云谲的后宫中活到现在?
这些年她也下大工夫查过秦以彤娘家,尤其是那个和鸣。但不管她用什么方法,得到的结果始终是空白。
这样的结果,怎能不让她心惊肉跳?
多年苦苦追索却一无所获,如今却有人带来关于这些心腹大患的消息,她怎么可能拒绝?!
她努力平静下心绪,微微颌首,语气矜持而冷漠。“你说!”
叶铭檀一笑,压低嗓音,轻而缓地,告诉她答案。
然而他还只开口说了前两个字,杜婉馨便觉得嗓子一甜,那沸腾的气血已冲上喉咙。
他说:
“沉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