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还你干净的江南

纷纷扬扬一夜的雪在清晨时渐渐停下,雪停之后,竟有微薄的暖阳,若有若无地在铅灰色的云朵镶嵌一层淡淡的金光,却始终落不到地面上。

远山近岭尽是茫茫一片,迎面而来的风携来料峭的寒意,城外寺庙里的钟声隐隐约约传来,在雪地里悠悠地荡开许远,凭空便多出几分肃穆的意味。

若苍天当真有灵,是否也在为枉死的英魂戴孝?

朔月一身缟素,悄悄踏破清晨的寂静,他素白的容颜静谧一片,眸子里的清寒肃杀之意,犹胜过此刻的冰雪,雪色衣襟垂落如流云,半遮住他明灭不定的目光。

近半尺厚的雪,因主人家严谨,已扫出一条可容两人并行的小路。他静静地站在路口,注视着小路尽头,眼神清冷,微带杀气。

秦修瑞看他神情专注,也不敢打扰,只百无聊赖地左顾右盼。他穿着深青莲色重锦貂裘,外披深蓝大氅,戴着毛茸茸的风帽,圆滚滚鼓囊囊好似年画娃娃,完全不同于朔月几乎可以做春装的的单薄衣裳。这样的打扮其实很暖和,但站在这凛冽的寒风中,他依然感到双手冰凉,不由悄悄地搓动双手凑到嘴边轻轻呵气。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他相扣的双手,宽大温暖的掌心将他的双手包裹在其中。

秦修瑞精神一振,怔怔地抬起头看着面无表情的朔月,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只悄悄地缩了缩脖子抓紧了他的手。

迎风招展的深绿酒旗下,两株老梅枝桠斜逸,暗香不绝,如同琼堆白雪,疏影掩映下小小酒肆更觉古朴幽静。

“这里的梅花开得不错。”秦修瑞注视着老梅,啧啧称赞。

胭脂般的梅花疏密有致,花萼含雪,朵朵红梅经雪后,更显得剔透玲珑。雪压寒梅,枝垂斜展,稍有风来,便簌簌而下,落在身上犹带沁冷疏香。

  “你若是喜欢,找老板讨两枝就是。”朔月神情淡漠,凝眸注视着鎏金牌匾上的“天涯酒肆”四个行草大字,头也不回道。

  “算了。”秦修瑞不假思索地懒洋洋挥手,像坦着肚皮躺在草坪上晒太阳的小猫咪,连声音都充满慵懒的意味,“我没那闲情逸致天天伺候这些花花草草,我又不是二表哥。再说好端端的花长在枝头是活的,但折下来插在瓶子里就成了死物,我又何必?”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惜花人。”朔月淡淡瞥他一眼,语气听不出讽刺还是赞许。

秦修瑞蓦然得了他一句夸奖,心里极美,面上却不显,开口问:“这寒冬腊月的,咱们溜达到这是做什么?总不会是专门来看梅花吧?”

朔月漠然道:“来拿证据。”

  秦修瑞愕然瞪大眼睛,迷茫地看着他波澜不惊的侧脸,“什么证据?”

  这次朔月却没再说话。

   有些真相,被鲜血掩埋覆盖,待来年春风又生,方可被人知晓。可有些真相,却永远埋葬在了寒冬,不被人所知,不被人所忆。也许是太过血腥残忍,世人都不愿被戳破安逸许久的美梦。

  金平府典史已经亡故,那份心系苍生的文书大概

永远也不可能送到他手上。心腹幕僚因此事多忧心不已,数年筹谋毁于一夕,想再从头来过无异大海捞针,谈何容易。可是朔月却一直有疑虑,典史心思缜密,蛰伏踏冰数载,他不信,不可能没有丝毫后路。

而这天涯酒肆,就是最后的一线生机。

他早该想到的。

  朔月大步流星踏入酒楼。

即使是新年伊始,也不会缺流浪在他乡的人们,三三两两的酒客聚集在大堂里,带着鼓鼓囊囊的包裹,用着不知何地的口音,天南地北地交谈着,讨论着遥远的故夜家乡,勾人的酒香就像一支亲切又缠绵的家乡曲,吸引着每个踏入其中的客人。

伙计殷勤地上来迎接询问,朔月抽出一张银票,不容置疑道:“要个雅间,再叫你们掌柜的过来。”

跑堂小二也是人精,瞧着银票虽是热乎,但瞅着来客气质不凡,忙去打点了雅间阁楼。

明窗净几,火盆暖暖融融,桌上还用青瓷盘装着四碟可口点心,鲜艳精致不逊京中大厨精心制作。秦修瑞倒是十分感兴趣地吃了几口,而朔月自从踏入雅间就一直沉默不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很快掌柜进了雅间门,秦修瑞左瞟一眼朔月右瞟一眼掌柜,扁了扁嘴自觉地到门外守着。

  眼见两人这做法,本是满脸笑意的掌柜心里一紧。

“一份杏花酒。”朔月漫不经心道:“就要金平府典史郭大人请你们酿的那种。”

    桃李酒,天涯酒肆,是在船上整理遗物时发现的线索。

典史两袖清风,并无太多物件,只整理出一杆小狼毫,一本棋谱,十两碎银,再就是几坛桃李酒了。随身携带的文件应该都被刺客搜走,剩下的,只余如此。

朔月想起几年前曾一起与典史宴饮杜康解忧,笑谈天下政事,他曾醉言道:公子的杜康只允解忧,不抵我在天涯酒肆酿的陈酿。

    这段记忆其实有些模糊了,朔月虽聪慧绝顶,但也不是事无巨细,可是这几日他一直在不断回想典史的事,电光火石一般,想起这句话,忙遣人去清点遗物。真是凑巧,那几坛桃李酒就出自天涯酒肆。

    因为典史太喜欢这个酒肆吗?可是典史并非重口腹之欲之人。朔月心里也有几分拿不准,索性亲自前来一探究竟。

  掌柜为难地低下头,愁眉苦脸道:“公子,不是小的不卖,只是答应了郭大人在先,要把那坛杏花酒留着赠与贵客。做生意的讲究诚信,答应了郭大人在先,怎么能反悔呢?”想起之前那张大面额的银票,他怕得罪了贵客,又补充道:“其实公子有所不知,杏花酒虽好,可本店销量最好的却是西凤酒,就连郭大人每次来也是必点的……”

“你是说,郭大人最喜欢的是你家的西凤酒?”朔月眼眸微沉,蓦然间他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典史想要表达的深意。

这次的密案关乎学子和春闱,桃李杏,春风一家。典史只是在无声的提醒,杏,就是证据,就是执念。

想到这层意味,朔月用力握紧双手,只当没听见掌柜的回答,语气坚决道:“我是他的朋友,知

道他在这酿了杏花酒,还请掌柜行个方便。”

他态度强硬,可是掌柜虽为难也一步不退:“这位客官说是郭大人的朋友,可我瞧着却是面生,本店虽名气不大,可是这酒,只有郭大人来我才能允。退一步讲,就算郭大人不来,也得带着郭大人信物来才行吧……”

信物?

朔月心头一震,典史身亡后他曾去了一趟典史家宅打点后事,安置仆从家眷。临走前郭夫人掩面而泣感恩万千,把典史的一方印章赠与了他,说是人已经不在了,只希望这点物件还能伴其身侧成就大业。

这枚印章是典史自己亲手刻的,典史好文墨,平时也是随身带着,难不成这就是信物?

朔月将印章取出递于掌柜,掌柜接过印章仔细翻看,确认是典史给自己看过的那枚,终于不再拒绝,点头道:“原来公子就是郭大人谈起的那位贵客,还请公子稍等,我这就去取来。”

  一壶杏花酒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上,黑瓷坛,黄漆泥,普通得让人全然想不到里面会深藏着什么秘密,实际上却已承载着三条人命。

而将来,还会有更多。

朔月将封泥拍碎,清冽醉人的酒香弥漫而出,宛若离去的故人正颔首致意,然而对面的座位已空,那个曾与他对酒当歌指点政局的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斟了两杯,一杯敬于天地神明,一杯敬于傲骨孤魂。

  杏花的酒香清浅,宛如少女絮语,然而那个在春日折柳的青色身影,已经再也看不到了。

明明应该是香醇的酒,他却喝出几分辛辣,几分心酸。朔月抓着酒坛,抬头将酒水饮尽,他不觉得醉,只觉得周身寒冷又清醒。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死,更多的真相被篡改被掩埋,而他,也会在暗夜中越走越远。

类似的事,会在他今后的岁月中不断上演,这不是开始,也不会是结束,只是他腥风血雨征途中一朵简单的浪花,而已。

酒水淅沥下喉,似无限离人泪,又似临别余音。

残酒将尽,他俯身,将酒水倾洒于地。

最后一滴酒,敬远去故人。

死者已矣,生者的征途仍要继续,愿你们好走,待我披荆斩棘杀出一条血路,再候你们英灵归来。

    他从酒壶内壁撕下一层薄薄的皮质物,取出皮下干干净净的密信。

    这就是最后的秘密。

    翻着典史用生命换来的证据,朔月神情复杂。

  京城里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即使有这份证据,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受到惩罚。其中牵扯到的人,哪些需要大办哪些小办哪些根本不必办,他心里透亮。

而这样的透亮,何尝不是一种凉薄和讽刺?

  这是注定遗憾而绵长的疼痛,容不得云淡风轻。

  凝视着桦月城方向,朔月目光深深,幻若刀光,呢喃轻若风声却冷如寒冰,透出势在必得的决然。“就算我暂时不能动那几个,但江南我可以整治。你放心,我会还给你一个干干净净的江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