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遥闻琵琶暗飞声
刺耳的尖叫声钢锥般戳破整条船上的寂静和好梦,所有人都已听见,不论愿与不愿,都被迫睁开眼睛。
林逐汐惊得眼眸都大了一圈,瞬间睡意全无。
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她更没想过自己会这么巧地再次邂逅命案现场,想到自己所在的船上出现死人,再想到自己的小命,林逐汐感到脖子上阴森森的直冒凉风,不知道什么时候脑袋就要搬家。
这安全问题也太没保障了。
脑子里瞬间蹦出各种乱七八糟的画面,强烈的危机感引发的恐惧感和黑暗感阵阵袭来,林逐汐被自己那些联想吓得手心直冒冷汗,她狠狠地抓紧被褥,纯棉的被子很快将她掌心的汗吸收干净,却无法吸收她内心的慌乱惊惧。她沉在黑暗里,睁大眼睛静静地听,听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忽轻忽重地响在耳畔,像半空中飘飞的柳絮般起伏不定。
黑暗中感官似乎比平时更加灵敏,她听着淡到近无的水声,呼吸声渐渐变得平缓规律。
可惜这份平静维持的时间很短,她的呼吸又变得急促。
但这次不是害怕。
而是紧张。
因为她听见清晰的脚步声。
脚步声来得很快。就在自己的房门附近徘徊,再也没前进。
林逐汐的眉毛神经质地抖动了几下,心头涌起淡淡的不祥感,背上冒出冷汗,她左右衡量,下床穿好衣服鞋子,出了门。
拉开门她看到自己门口聚集不少人,看衣着打扮是船员。神情虽凝重但还算镇定平静,见她出来淡淡地打了声招呼。“我们动静太大吵醒了公子,但兹事体大,船上出现命案,我们不可能视而不见,打扰公子,还请公子见谅。”
林逐汐连忙摇头表示自己理解,凑近几步询问情况。
船员已将现场封锁起来不准出入,有条不紊地安排人去安抚被吓醒的乘客们,态度客气但很坚定地请她回去休息,遭到她拒绝后也不再勉强,任由她赖在现场等着最新情况调查结果。
死者恰好是林逐汐斜对面的住客和他的护卫,正是先前在过道里和她打过照面的那对主仆,尸体搁在地上身蒙白布,林逐汐看到那个主子伤在咽喉,薄薄的一道豁口带走所有生机,伤口细窄。护卫的心脏处插着一支小飞刀,刀入肉很深,只留刀柄仍露在外面。两人的伤口处都没有流多少血,地上也没什么血迹。从敞开的房门往里看,地上干干净净的,看不出什么痕迹,想必下手的人早已清理过现场。
空气中有淡淡的桃李酒香缭绕不散,桌上的酒壶里仍有半壶酒散发着醇香,可再也不会有人去喝了。
两名死者脸上的表情都没什么惊讶怨恨痛苦之类,做主子的脸上仍带着淡淡的微笑,护卫的表情是惯有的木讷。若非两人已死,和平时的样子也没什么区别。
林逐汐的眼皮跳了跳。
看这两人的死法,摆明是谋杀。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她绝不相信他们是心甘情愿了无遗憾地赴死。而人临死前的神态千奇百怪,总归都是心有念想,他们却没有任何情绪表露,这种情况,要么就是对方下手的速度太快,快到他们来不及反应,要么
就是对方选择的身份降低了他们的警惕和防备。
林逐汐看一眼护卫面色平静的尸体,认为两种猜想都有可能。她转头看到一个面目平凡的男子淡定地拔出护卫心口的小飞刀对着灯光细看,又不顾腥臭恐怖,仔细翻动查看两具尸体,掀起他们的眼耳口鼻检查,又看手足和身上的物件、鞋底的灰土,连指甲和衣料都不放过,其细致入微的程度恨不得连一根头发都捡起来仔细检查一番。
林逐汐看着这人熟练得像看花花草草的动作,眼皮直跳,她瞬间联想到当初慈云庵外的山道上,朔月对着满地刺客尸体从容翻看寻找蛛丝马迹的场景,再看向这人的眼神顿时充满敬佩。看走眼了,想不到这船上居然还有这种老江湖,做生意的人果然不能小看,别的不说,就这种有备无患的做派就是许多人比不上的。
尸体在她眼里的形态都是可怖的,她根本没兴趣接近,出来看情况不是为了凑热闹,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免得自己为安全保障胡思乱想反而吓得寝食难安。有些事原本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的联想,看到了真相无法再联想,反而不过那么回事。
她不是仵作,也不是见多识广又心细如尘的老江湖,能看到想到的就是这些,至于其他的也只能等消息。
她走到甲板上透气,迎面而来的江风清冷,抚过脸颊时微带刺痛感,却让人精神一振神志清醒,那种胸闷欲呕的难受感也消散不少,连带着刚生出的烦躁暴戾的负面情绪都消失很多。
江水悠悠微带纹路,平静亘古地流淌着似不知愁,远处有深深浅浅形态大小各异的黑影,那是江边的城池村庄,偶尔有淡黄灯光萤火般闪烁跳跃着映入眼眸,如豆的灯光格外显眼,带着红尘中最平凡也最温馨的家的气息闯入视野,宛若一颗颗细小的夜明珠闪烁在阒寂的夜色中,点染出平和安宁的气氛,冲刷了船上因死亡而起的阴冷恐惧。
夜深露重,江面上水雾渐浓缭绕不散,江天之畔,却突然飘来琵琶声。
音韵绵绵,曲调绵长。如梦似幻,随风潜入。
林逐汐瞪大眼睛,只觉水声、风声、人声、鱼跃声,各种声音刹那消失,只听见那琵琶声温淡却无处不在地萦绕在耳畔,宛若一张巨大的网当头罩下,将整艘船都笼在其中。
她茫然回顾,却不见踪影。那玉碎叠叠的琵琶声,仿佛有无数人在同时演奏,但她却莫名的直觉,奏曲者唯有一人。
林逐汐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脏,觉得今夜纷乱的思绪,惊慌的心神,慢慢的,仿佛被一双温柔的手抚平。
琵琶声清清泠泠,刹那间风遏云静,袅袅不绝,高昂处似欲直上九霄,低沉处又有徘徊不返之意,任凭外界纷纷扰扰,琵琶声里却是另外一个世界,若雾胧山林,水流空山,澄去。
黑夜过后黎明的那一点曙光,映着满天的朝霞迤逦而行,把惶恐不安都收拢在将尽的夜色中。
琵琶声渐近,犹如耳语。
一叶轻舟突然从水雾江天之间悠悠荡来,泊于汀渚之畔,不远亦不近,却恰好挡住客船的路,再无其他动作。
林逐汐睁大双眼,却也只能看到模糊不清的人影绰绰。
月明如霜
,江天辉映,移舟烟渚,遥闻琵琶暗飞声,这本是月明之夜里难得一遇的美景雅事,却因船上盘桓不散的死亡阴影生生变了味,如废墟生黑花,有种怪异而绮艳的美。
而那穿透力和感染力分明的琵琶声,就是从轻舟之上传来,幽幽浅浅,惊破秦楼月。
小舟飘摇徘徊不前,舱室前的深蓝布帘一掀,步出一名怀抱琵琶的少女,着一身半旧的碧绿裙衫,看年龄不过十七八岁,但那明亮而犀利的目光,又让人无法将她当少女看待,及腰的长发用白丝带松松挽就,清亮的眸子倒映出这一刻的明月光,透出一份看透世情的清醒。见林逐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她微微一笑,笑意温和却又带着几分自然而然的距离。
林逐汐的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琵琶上。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怀抱琵琶出现在此地的女子,谁也不会傻到将她当成普通的歌女之流,那么她是谁?
身后一阵倒抽冷气声此起彼伏,隐隐约约有人惊呼出声。
“琵琶九芙蓉,沈茉筠。”
“是浣月宫左护法。”
“……”
林逐汐心口直跳。
浣月宫!
定海柱石,江湖霸主,武林圣地……无数光环和显赫头衔不足以形容那个组织,那是所有热血少年心目中的华艳传奇,是无可替代的荣华,是江湖中不落的永恒日光,是凌驾于绝对实力之上的俯视。
浣月宫轻易不理江湖事,但他的存在本身就代表一种无法比拟的力量震慑。强权永远是建立在实力上的,而屹立两百年不倒的浣月宫,始终保持着他无可替代的实力,早已成为江湖中众所仰望的丰碑。
按照林逐汐的理解,浣月宫等同江湖的皇宫,现在这个“皇宫”派来特使,还一来就是个重量级的,傻子也知道这件事不简单。
但问题是,能有什么事引得浣月宫都出手参与?难道就仅仅因为这艘客船上死了两个人?
她百思不得其解,对方似乎也没有和她解释的打算。
沈茉筠轻轻松松越过十余丈江面跃上船头,身形轻快灵动得像一阵风,却没有风的轻浮不定,反而有种磐石无转的稳定,连衣角都没有飘动一丝,姿态自然得像迈步上门前台阶。
林逐汐的目光落在她怀里外形古朴的琵琶上,眼神充满好奇。
琵琶九芙蓉,兵器排行榜第十八名。长三尺三,宽一尺二,重九斤六两。古凌国有伶人擅抚琵琶,王孙求之,取上等檀木镶象牙制琵琶以献媚,伶人刚烈不从,抱琵琶自断双手,血染入木成形,蔚如芙蓉。宫廷乐师感念其志,遂收藏镌刻,多年后世人得见弦下芙蓉栩栩如生,鲜妍不败,弦音金石玉碎,可传十里,为乐器中不可多得之佳品。因伶人闺名九娘,遂名九芙蓉。
琵琶外形古朴低调,和光鲜亮丽的传说毫不搭边,看起来确实有点破。要她自己来认,她肯定认不出来。
船上匆匆忙忙过来两个船员。其中一个就是刚才验尸的,见到沈茉筠,他显然也很意外,但做生意的就是圆滑,他很快收拾好情绪,态度客气地上前打招呼。“原来是浣月宫大驾,见过沈姑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