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心冷梦碎
夜色临近,素洗点燃了寝宫的灯。明晃晃的宫灯下,闻人九脸色越发苍白,她躺在床上,露出双手无意识地死死抓着被沿,执着又绝望地盯着门口。
素洗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漆黑的阴影处,根本没有任何动静。
太平殿的那位病了半个月,这儿也冷清了半个月。
“娘娘,不早了。您早点歇着吧……”她点好助眠的熏香,希望这香今晚能让闻人九有个好梦。
“素洗。”闻人九突然温和了神色,“今晚你和我一起睡吧……”
素洗犹豫着,闻人九垂下了目光,寂寥而空冷,“我一个人,冷。”
素洗心里像是被针扎过,便不顾上下有别应下了:“是。”
也许是熏香的作用,这一夜闻人九终于睡着了,只是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在做梦,素洗迷迷瞪瞪地被惊醒,听她十分痛苦地抓着被子,一声声地喊娘、宁瑜……偶尔还有帝君。
她坐起来,赶紧取过干净的帕子擦去她满脸的冷汗,又轻轻覆着她的手,像是母亲的呢喃,低语:“娘在这里,孩子,别哭……别哭。”说到后来,素洗心里一阵哽堵,眼泪忍不住地落下来,湿了手背。她抱住闻人九,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散在被衾上,更衬得闻人九的脸在月色下苍白如纸。素洗脸贴着她的脸,紧紧地抱住她,就像母亲抱住受伤的孩子。
那样温柔有力,充满了安全感……
醒来后的闻人九精气神好了许多,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眼神里却开始透着光泽。素洗煮了一些提神醒脑的茶汤,侍奉她喝下。
“娘娘,今日你气色不错呢。”
闻人九只笑笑不说话。
起身没多久,外头一阵喧闹,紧接着侍女如获至宝一样地冲进来,“娘娘,娘娘!帝君来了!”
闻人九握着碗的手一抖,眼睛里突然爆出明光,虽然语气还是淡淡的,“来就来了……去准备茶水吧。”
素洗接过空碗,帮她把被子掖上去,嘱咐:“帝君好不容易来一趟,娘娘记得说些好听的话。夫妻之间,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
闻人九笑笑不说话。
素洗见到无怀矜行了个礼,带着一干侍女默默地就退出去了,临走还十分不放心地回头看一眼,只见两人神色温和,并无异处,才稍稍放了心。
无怀矜面有一丝愧色,这些日子不是他不想来,而是璇玑病情反复,只要他一离开就咳嗽不止高烧不退,他只得日夜相陪。
寝殿里飘着还没来得及完全散去的酒味,虽然已经过了一夜,可他从外边进来,还是能闻得到。
“你喝酒了?”
闻人九别开眼睛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谁让你喝酒了!?”无怀矜语气骤然拔高,竟吓得闻人九肩膀一抖,脸色霎时白了一下,又很快恢复镇定,“美酒佳酿,不就是给人喝的吗?”
无怀矜紧紧抿着嘴,强压着怒气,温声道:“阿九,我来这儿不是和你吵架的。我们能不能……我们能不能好好的,说些话?”他坐到她面前。握住她的双手,却发现触手一片冰冷,就好像她苍白的脸色,没有一点温度。
闻人九低着头,将枕头放在背后,抬起眼睛看着他。
“那你想说什么?”
无怀矜反而语塞,突然发现他们之间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昨晚我梦到了很多人。”
她突然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令无
怀矜心里一沉,她又说,“我和你早已没什么好说的了。因为你开始遗忘,而我始终记得。”
“阿九!无论发生什么,你不能总是缅怀过去。”
他的劝解反而令闻人九露出冷笑,一脸意料之中的神情,“连你都忘了,我若再忘了,世上还有谁记得宁瑜、我娘?更重要的是……”她气息沉下去,声音像一把刀子一样刮过无怀矜的心上,“无怀矜,你骗我。一次又一次……我做不到把一切都当做没发生过。”
无怀矜豁然起身,脸色铁青,“你是忘不了宁瑜,还是无怀征!”
闻人九想不到这一切怎么会和无怀征扯上关系,看着无怀矜质问的模样,更觉好笑,他和璇玑二人破镜重圆,却反过来指摘自己?
她笑起来,带着讽刺,冷眼瞥他,“我忘不了的,是兰兰。”
无怀矜脸色一僵,继而黑如碳墨,他很想再说什么,然而话到了嘴边,却什么都没说,最终只是紧紧抿着嘴拂袖而去,没留下只言片语。
他半个月来好不容易来一趟元后宫,两人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闻人九心里更是失落空冷,慢慢拿被衾盖过脸,整个寝殿里寂静极了,连空气都要凝固起来……
时间就像静止了一样缓慢走动,恍惚间仿佛过了好几个时辰,然而掀开被子看向窗外,不过是半刻钟的功夫,她赤脚下地走到窗子边,窗外艳阳晴光、花儿比人娇,她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脸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复往日花样娇容。
一阵微风拂面而来,窗外柳絮飘扬,形成一股难以察觉的絮流,飞快地飘到她面前,最后在窗沿上化作一张花笺。
……白莲湖,我等你。
这样的情景以前也发生过,闻人九一下明白了传信的是谁。她收起花笺藏好,迟疑不过片刻,就进去换了身衣裳。
白莲湖有意无意成了她和无怀寒秘密见面的地方,或者说成了无怀寒心里的秘密之地。闻人九不是土木泥人,对无怀寒的暗示,却只能装作不知道。
远远地站在湖堤上,她看到他靠在石栏上,刚刚一曲完毕。
似乎是有感应一般,他突然回头,两人四目相对,空气中很快闪过难以察觉的暧昧,闻人九很快移开视线,假装提裙下阶梯,慢慢走到了他身边。
“你又瘦了。”他语气里难掩关切,“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
闻人九只苦苦地笑着,摇头一句话也不说。
无怀寒收好笛子,同她一起在靠在栏杆上极目远眺,隔了一会,只听他说,“对不起,那天我太急了。”
闻人九早就忘记了,乍然听他这样说,脑子里想了很久才想起来,温婉地说:“没什么,是我自己没控制好情绪,倒是吓着你了吧。”
无怀寒笑笑不说话。
白莲湖在壶天镜的边远之处,平日很少有人来,因此也是壶天镜难得一处安静祥和的地方。
“我小的时候就在元后宫长大,跟在母后身边,那时候与父亲接触最多的,反而是大哥。父亲其实对他是寄予了厚望的。”
闻人九诧异地看他。
据她所知,帝君一心想立无怀寒为太子,而非无怀矜。
无怀寒并不知她的想法,继续说道,“不过那件事以后,父亲突然对大哥冷淡起来,把他打发回祁堇宫。从此以后,大哥就经常称病,与父亲的感情日渐淡薄起来。”
闻人九从不知道这样的事,她只知
道自从无怀寒出生后,帝君就有了立自己儿子为太子的想法,暗中打压无怀矜。
“当初……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说来也好笑。那年我大哥一起去伏虎山,那时候我还小,修为不精,却遇到了千年狐妖。若非哥哥及时赶到救了我,我恐怕就不会站在这儿了。只是回去以后,母后发了很大的火,父亲也责怪大哥保护不力。”
闻人九觉得奇怪,“及时赶到……?你们不是一起去的吗?”
“是啊,我后来口渴,哥哥帮我去取山泉水。”他又说,“我等了很久,一个人呆不住就乱跑,结果遇上了狐妖。”
闻人九神色凝重起来。
若说没有发生过这一切,她也会随无怀寒那样以为是帝君有私心才不愿意立无怀矜为太子,可她太了解无怀矜了!
恐怕当初是他假意离开取水,放任狐妖伤害无怀寒,或者说是假借狐妖之手杀害无怀寒,而后又不知因为什么改了主意。不过不管是因为什么,以帝君的精明,早已看出他的歹心,只是不忍重罚他,才会将他赶出延心宫。
她所认识的无怀矜,究竟是叠了多少张面具之后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一袭清冷白衣之下,跳动的又是怎样一颗祸心!
她暗暗握紧了拳。
无怀寒回忆过去,却觉得满目都是凄冷。哪怕在当时无限喜悦的情景,也都凝固成一幅幅不忍回忆的泛黄纸张。
“我只知责怪父母为了我过于苛责大哥,却忘了他们始终是我的父母。为人子几百年,却从未真正有一天尽过孝道……”
闻人九心如刀绞。
“阿寒。”她轻轻唤了他一声,“帝君……帝君其实并未怪过你。他以你为荣。”在相知馆的日子里,无怀征提到最多的,除了清妃就是无怀寒。
如果说清妃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满足,那么无怀寒就是他最大的骄傲。虽然这个儿子没有自己希望的那样果敢、有野心,但是他善良、正直,行事有担当。也许他为这个儿子生过气,但从未真正怪过他。
无怀寒浅浅地一笑,将她这番话作为安慰便过了。
“阿九,我要去人间了,这一趟可能很久不回来。你……”他欲言又止,踟蹰再三才问,“你真的不随我走?”
闻人九微微地一笑,像是长辈那样拍了拍他的肩,“阿寒,如今你是真正一个人了。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帝君和元后娘娘……”她低了低头,“他们会高兴的。”
“阿九!”无怀寒一把抓住她的手,不管她的挣扎,不死心地仍旧问,“阿九你就跟我走吧!我一想到你在这里受的折磨,我受不了!”
她若是真的跟他走,且不说无怀矜会暴怒成什么样,单就她自己,对他也是没有那方面的感情的。她的确时时刻刻都想离开这个牢笼,却绝不是想随他走。
她停止了挣扎的手,十分平静地对上无怀寒的眼睛,冷冷地,“阿寒,我希望你记住。我再……我再恨矜,我爱过的始终只有他一个人。这是沧海桑田、再过多久都不会变的事实。”
无怀寒怔怔地看她,眼底里闪过一丝怒火,却很快就消失了,然而他依旧不肯松手,“阿九,我也希望你记住。我不是你第一个会爱上的人,也许你永远也不会喜欢我。可是我绝不会让你难过,让你伤心!”
闻人九心里仿佛被针扎了一样难受,她别开眼,胸口微微地起伏着,极力才能克制住情绪。
“你忘了兰兰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