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夫妻离心
本该立刻回祁堇宫,然而走到了半途,还是忍不住折道去灵虚台。本以为须得费一番口舌才能进去,谁知戍守的侍卫见了她,竟卸下刀戟将她请了进去。
“帝君有令,若娘娘前来,可直接进入灵虚台。请!”
闻人九怔了一下,脸色不大好看起来。帝君算到了她不会死心,早已做好了安排,才会这么请她进去。她扫了一眼低头恭顺的侍卫,径直走了进去。
本以为摇光在里面即使不会享受,但也不会被亏待,万万没料到摇光在里面真的受的是雷霆穿心之苦。她卸去了护身仙罩,被凌空钉在伏罪柱上,每隔一弹指便有五方天雷自头顶落下。
帝君说的不错,她已受到该受的惩罚,穿心雷霆之苦比死更难受。可是……焉知帝君是否做出这一场戏给自己看!?摇光,一定要死!
清冷午后,闻人九避开了一众侍女坐在茉莉园子里,抬头看着远方星河明灭,暗暗叹不知人世间又添多少新魂。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继而是男子温雅的声音。
“嫂嫂。”
闻人九站起来也回之一礼,请他入座。无怀寒一路过来,见此地坐落三千桃林深处,不远处就是星河,碧云翳翳暗香攒动,甚是雅致的一片园子,道:“祁堇宫什么时候多了这片宝地,哥哥对嫂嫂真是有心。”
闻人九淡笑不语。
他若是知道这片茉莉园子的来处,就不会那样说了吧。
“我前两天去了灵虚台,见到了摇光。”她抄起茶壶亲自给无怀寒倒了一杯茶,慢慢说道,“叔父说的没错,她已经受到了她应有的惩罚。时时刻刻的天雷打击,比死更难受。”
无怀寒接过茶,低头浅饮一口。
“那么……嫂嫂希望我能做些什么?”
闻人九一时不说话,低头饮光了茶,才说道:“我希望你能去看一看她,松些伏罪柱上的束缚。让她在穿心之余也好过些。”
无怀寒听到这番话觉得讶异极乐,不禁放下了茶杯问道:“摇光有这下场是罪有应得,嫂嫂竟然为她求情,这是何故?”
闻人九无声一笑:“娘还在世就时常告诉我,活着不仅是为家人朋友,更是为了自己,与其痛苦一生,不如快乐一生。冤冤相报何时了,既然她已获得应有的惩罚,我也不必再耿耿于怀,徒添不快。不过是松些束缚,也无伤大雅。”
无怀寒仔细斟酌了一番,“嫂嫂何不直接找父君,相信父君见到嫂嫂如此宽宏大量,必十分宽慰;或者也可以找哥哥帮忙。”
闻人九抬起袖掩嘴一咳,轻声地说:“此事终归上不得台面,帝君既然下令严惩,又怎能言而无信,若让旁人知道岂不有损威严。至于矜……”她神色晦暗了几分,“他至少几年之内都不想再听到摇光这个名字了。”
不是不找矜,而是他不同意。他明知她要报仇的决心,可他竟拒绝了。也许是碍着璇玑死前的嘱托,可难道宁瑜不是他的孩子吗?
无怀寒迟疑了很久,闻人九也不催他,低头专心煮茶,直至一旁的沙漏尽数漏尽,他才下了决定:“有容,德乃大。嫂嫂高风亮节,作为弟弟,怎
么能不帮呢?”
闻人九本忐忑他不会答应,听他如此一说,一喜:“辛苦二弟,日后若有什么能是我帮得上的,尽管开口便是。”如此说着,心里却难掩愧疚。
回了祁堇宫,谁知大公子早已等她多时,坐在藤架下,一边看书一边摇着椅,侍女两边各一个,无声打着扇。见她回来,二人低头行一礼,默默地退下。
大公子翻过一页书,头也不抬地问:“又去哪里了?”
闻人九在他身旁坐下,目光扫一眼书,上面的字似是远古文字,她并不识。
“茉莉园子,你辛苦了那么久我却没去过几回,今日去走走。”
大公子又翻过一页,“是吗?”又说,“和二弟?”
“偶遇。”
大公子笑了一下,神情却冷得很,闻人九明白他在发怒,然而她无心与他多做纠缠。神志清明之后,唯一支撑着她的便是仇恨,她要摇光死,这个想法不仅帝君知道,矜也很清楚,她并不意外帝君会反对,但她万万想不到矜也会反对。宁瑜是他的孩子,他却阻挠自己报仇的决心。还有什么话好说呢?璇玑临死前的嘱托,他竟如此看重,连自己亲儿也不顾了,原来在他心里,宁瑜比不上璇玑……
“我去躺一会。”她起身,径直离去。两步之后,衣袖被拽住,大公子放下了书,冷冷地说:“坐下。”
萧萧凉风起,吹动她鬓发微动。大公子冷眼瞧着她,她还是刚来时的模样,然而眼神里的温和柔顺却没了。他知她苦,却气她不了解自己。阻止她报仇,岂因璇玑当日嘱托?而是帝君有心保摇光,她如何能得手?!
闻人九与他对视片刻后,依言坐下。
“我不管你让二弟做什么,我已遣素洗不让他动手。此事到此为止,你不许再多做纠缠!”
闻人九神色微微一变,眼神里晦暗不明,有伤心之色滑过:“……你有你的承诺,你的过去我不管。可我只问你一句,宁瑜,你有没有将他当作你的孩子?”这句话问出来,她心里不可避免地一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忍了忍没落下来。
大公子心里头透着股股寒意,夫妻三载,纵不是心意相通,他认为他们也该是相互理解的,谁知她竟问出这样的问题,叱道:“宁瑜怎不是我的孩子!你只心心念念怨恨我不助你,却不肯想一想我为何不助你。今日我便好好来跟你说一说,你听着!叔父挚爱清妃,而今摇光是变成了唯一与她有关的人,所以叔叔一定不会让她死。你费尽千辛万苦,到头来不仅没有任何结果,反而赔了自己。”
闻人九有几分动容,又听大公子说,“日后,我一定会亲手除了她,以平你心头恨。但是现在,你必须听我的。”他伸出食指放在自己唇边,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安静。”
月亮门外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随后素洗快步走了进来,见他们二人都在,低头行了一礼,也不避讳闻人九,直接道:“已告知二公子无需冒险。”
“……!”
大公子瞟了一眼素洗,目光转而又落在闻人九身上。
闻人九盯着素洗看了很久,眼神里犹如夹
了深秋凛凛寒霜,最后所有的愤恨都化为失落,慢慢地坐下来……她双手掩面,肩膀颤抖着,却没有一丝声音发出来。
“阿九。”大公子起身蹲下将她揽入怀中,目光如烈风冷剑,却哽咽了语调,“宁瑜是我第一个孩子,我唯一的骨血……从我见到他第一眼起我就想……日后我要好好爱他、教导他……他想做什么都可以。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祁堇宫虽小却也是一方天地。失去他,我同你一样难过……”
“不要……再说了。”闻人九整个人软颓下去,伏在他臂弯处泣不成声……她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睁眼时已躺在床上,四周拉下了帘子,光线透不过层层帷幔去,眼前一片幽寂沉暗色。
她支撑着手坐起来,脑子里萦绕着大公子说过的话。
其实他说的没错,任她恨之入骨,她的恨也是微不足道的……大仇得报之前,她除了忍还能做什么?
她抱紧了双臂,靠在软枕上,出神望着床边掀起的帷幔,慢慢地流下泪来。
一夜春雨后,桃花溅泥纷落,窗外藤蔓新了三分绿,油亮地迎着朝日微颤。闻人九推开窗子,迎面一阵风斜冷冷地透过半开的衣襟吹进去,她收紧衣襟,转眼却见大公子坐在藤架下自己同自己下棋。远处飞来的柳絮三三两两地落在棋盘上,他抬手拂落。
失去了宁瑜,失去了母亲,可还有矜,将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仅剩的依靠。
闻人九倚在窗上,手搭着窗沿不动也不出声,直至大公子下满了一盘棋,才双手撑着窗沿探出头去,心里头百感交集,最后都化作浅浅的一笑:“矜。”
飞燕贴湖面滑过,踏落花而去,呢喃过后,只余下风吹的声音。大公子回过头,四目相对,虽不着一词,却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中……
时间好像回到了过去,他们贴心而坐,紫藤花架是他们最喜欢的地方,一串串的紫藤花柔蔓袅袅而下,如瀑布一般,抬手可触。闻人九不会下棋,大公子便手把手教她,只可惜她不仅学琴没什么天分,下棋也是,只通晓个大概,真搏起来,满盘皆是输。
输了三局后,素洗忽然来,低声说:“二公子约大公子过府一叙,说是有重要的事。”
闻人九脸色微微冷几分,手慢慢将黑子放回棋盘,看似若无其事地理了理鬓发。大公子思索了片刻,将白子落回棋盘,顺手又吃掉了她几个子,眼看大片江山又失,闻人九苦恼地一笑,道:“行了,我不想和你下了。阿寒的口信来的正好,你快去吧。”
大公子笑了笑:“那好,我很快回来。”末了,将子收好,起来和素洗一同出去了。
他这一走,院子里一下又安静下来,闻人九静坐良久,长久地不动一下,直至墙外飞来一阵飞絮,纷纷扬扬如雪下,最后在她面前聚成了一张便笺。闻人九微惊,抬头追着信絮来时的方向看,却见墙外白云蓝天,高树阳春,哪里还有什么飞絮的影子。
她拿起便笺看,字迹陌生得很,却一眼就明白是谁所书——
伏罪柱仙罩已松,嫂嫂可放心。
闻人九手猛地一紧,脸色沉了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