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平冤平怨
大公子忽然翻了个身,手无意识地搭在她的身上,闻人九忙闭上眼,却不知怎的脑袋昏昏沉沉的,片刻就睡了过去。她一睡去,大公子便睁开了眼,他支着头,另一手掖紧被子,而后轻轻抚摸她消瘦得越发尖的下巴。
她相貌偏向清秀,本就不是什么珠圆玉润的人,这两年生活安定,他有意让她蓄些肉出来,因此在饮食上没有初时那么严格,好不容易有了成效,没想到短短几天的功夫,一下子就把养回来的肉都掉没了,甚至比刚生完宁瑜那段时间还要瘦,就好象一个巴掌就能捏碎。
他的手沿着她的脸颊慢慢来到眉头,即使在睡梦中,她也是下意识地蹙着眉,眉心微微地拧出一个川字。
“阿九,阿九……”他低喃,“你难过,你心疼,我又何尝不是……睡吧,好好睡一觉。”他侧起身,轻轻地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休养了三天,眼瞧着闻人九气色红润起来,素洗便拉着她出去走动走动。窗外风景如故,然而吹过来的风却带着入骨的寒冷。
她坐在栏杆上很久,直到身子慢慢冷了,才在素洗的催促中回去。
“摇光……她怎么样?”
素洗搀着她,仔细观察了她的神情,觉得她面色祥和才如实说道:“还在灵虚台拘着呢,帝君的意思是不放出来了。”
闻人九五指在袖中暗暗地握拢。
仅仅是夺去仙籍,仅仅是监禁。她还是活着、活得好好的,十年二十年,谁还会记得宁瑜和母亲的冤屈?!到时候帝君心软将她放出,那么她的恨……谁来平?!
簌簌的风声吹动竹叶摇响,一两片碧叶飘落,正打中矮桌一角,帝君只身一人半卧在竹榻上,闭眼静听周围声光。
相知馆如此之大,却声音寥寥,只水中鱼游、天空燕喃之声,昔日情人之间窝心的话语,都成了记忆中的灰白印记,回忆起来只让人徒生悲戚。
帝君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清酒,慢慢地有了些醉意,微醺之时,侍从来报:大公子妃请求面见。
他睁开半阖的眼睛,眼底一片清亮水光,拂袖示意侍从将人带来。
闻人九由清竹带着到了帝君面前,余光可见帝君十分惬意的卧姿。正因如此,他衣襟半开,头发垂落在塌间,一扫平日威仪庄严高高在上,看她的眼神也带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闻人九从未见过这样的帝君,即使那时被拘在相知馆,帝君也像个谦谦君子,从未有过非分之举。她伏地拜倒,心里开始有几分悔意。
这里人迹罕至,环境幽静,是个容易让人思旧的地方,帝君此时一定在想念清妃,若他凭着酒意想做些什么,她无路可逃。然而转念一想,帝君若真有心做什么,当时就动手了,岂会留至今日?
帝君举着半杯酒,另一手支着头,微微地一笑将酒饮尽,道:“起来。”
闻人九依言起身束手站在一旁,余光找了一圈,发现清竹早已无声退去。帝君手指一动,矮桌上便多了一只酒杯,他满斟杯中酒,对闻人九说:“你来得正好,坐下陪本君喝几杯。”
闻人九迟疑片刻,坐下执杯饮了半杯,因平日不碰酒,才半杯的功夫就觉得嗓子眼发热,帝君斜眼看着她,慢慢放下手中杯,也不说话,光那么看她。四周无人,借着酒意,他看她的眼神丝毫不加遮掩,闻人九更低地垂下头去。
一阵风起,吹来远处燕子呢喃的声音,帝君呵地一笑,满酒又是一杯,“你既如此怕我,又何必来找我?”
闻人九不说话,隔了一会,从袖中取出一块暖玉置于桌上。
帝君看到那暖玉,目光微微地变冷。闻人九后退一步拜倒,声音闷闷然传入帝君耳朵,“帝君的赏赐,阿九如今完璧归赵。”
帝君的声音明显带着不快,道:“完璧归赵?何以两年之后才归还?”
“帝君赏赐,侄媳不敢怠慢,两年来始终妥善保管日日祝祷以报帝君隆恩。然祁堇宫近日不平安,侄媳恐无法妥善保管此物,故来谢恩,请帝君收回此物。”
“阿九。”帝君坐正了身子,轻轻将酒杯置于桌上,“本君既已赐赏,万没有收回之理。”
闻人九从善如流地说,“君无戏言,帝君说的是。帝君治理壶天镜,守护一方平安,万民称颂,皆因理、法、度公平、公正,壶天镜也因此得以立世。可如今壶天宫已失却立世根本,众心将失——壶天宫不平安,祁堇宫又何来平安?”
帝君听到这样的言论竟然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闻人九,你想过矜儿吗?”
闻人九更低地伏低:“忠言劝谏,是壶天镜每一个仙的职责,闻人九不敢怯懦。”
帝君沉默了一会,头顶的竹叶摩挲着摇晃,在闻人九的手边落下一片斑驳陆离,帝君道:“你要我做什么?”
“平冤。”
“平怨吧……”帝君一语道破。
闻人九铁了心要求摇光一死,因此话语间也特别咄咄逼人,她叩了叩头,“无冤,又何来怨?”
耳边一阵衣料摩挲的声音穿过,她听见帝君在自己头顶低低地说:“你先起来。”闻人九顿了一顿,依言起身。帝君已坐正了身子,只是衣襟依旧半开,他手里举着一杯酒,靠过去将杯酒递到闻人九的面前,轻声地说,“喝了它。”
闻人九脸色微微地一变,目光直直对上帝君带着微笑的眼睛,心底狂跳。她已不是无知少女,帝君眼底微笑的意思,她很清楚。帝君也不着急她喝下,而是慢慢地打量她的每一个神情,他很喜欢这样的闻人九,想走走不得,不想顺从却又不得不顺从。
他享受看她慢慢屈服的过程。
闻人九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反复再三之后,她伸出了手。杯中酒清澈透明,无一丝浊气,她执杯不动。帝君凑近了她,在她的耳边无限温柔又不失强势地又说:“喝了它。”
微风吹动他的发丝在她手间撩动,他的声音温厚如这杯中物,闻人九一刹那竟有心悸的错觉,她的手颤抖起来,眼一闭一饮而尽,而后将杯子狠狠倒扣在桌上。
她看着帝君,急促地说:“我要摇光死!”
帝君笑了,比
刚才笑得更深。闻人九这才惊觉帝君已靠她十分近,抬手之间轻而易举就能将自己整个抱入怀中,她只得强装镇定。帝君很轻地拨着她根本没乱的鬓发,继而轻抚她的脸颊,柔声地说:“摇光已得了她应有的惩罚。”
闻人九眼睛里闪过一丝愤恨,“不,她还活着。”
“那么,你是以什么身份要求我杀了她。”
闻人九想了一会,才道:“含冤人。”
“我说过,你的冤已经平了。摇光在灵虚台终身不得出,这比让她死更难受。”他伸出食指放在闻人九唇上,示意她安静,“不过,若你以其他身份要求我,我或许可以答应。比如……”他笑得更深,附耳在她耳边吐出三个字,“枕边人。”
闻人九虽来时早有准备,可没料到帝君竟会这样赤裸裸地说出来,她惊愕地看着他。帝君捉住了她的双手,轻而易举就将她抱入怀中,趁她未回神低头吻下。
闻人九突然挣扎起来,然而帝君禁锢得紧,根本不给她逃开的余地,慌张之间她只抓到一个杯子,也不管是不是管用,不管不顾地就朝帝君砸去。
小小的杯子,怎么可能伤得了帝君,杯子孤身落地,发出很轻地一声,没入了来往的风中。佳人在怀,如此良辰美景,帝君借着酒意情动,抓着闻人九的力道随之加重。
“阿九,阿九,两年了……”他猛然将她放倒在竹榻上,一手扯开她的衣襟,露出她雪白的肩膀和碧青色的亵衣。闻人九深深地后悔了,报仇可以日后细作打算,可她绝不能对不起矜。
再顾不得其他,她抽手在腰间抓出了匕首……
帝君只感觉腰腹一阵剧痛,而后下意识地松了手,低头一看,腰腹上插了一把短刃,血汩汩地从伤口流出来。闻人九又惊又惧,身上满是血迹,隔了很久才回过神,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紧紧捂住衣襟,退开几步远,在冷风里不住地颤抖。
帝君捂着伤口坐下来,想让闻人九冷静下来,却见她突然双膝一软跪下去,继而跪坐在地上,面色惨白得很,竟比他这个受伤的人脸色更要难看。她呆坐着不动,又猛地回神,苍白得无以复加的脸上慢慢有了几丝血色,却深深布满绝望,像是失去了全身的气力慢慢地俯首:“闻人九死罪,请帝君降罪。”
事情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步呢,明明含冤的是她,失去了儿子、失去了母亲的是她,摇光逍遥快活……如今,别说报仇,连命都保不住,只能求不牵连祁堇宫,只求矜平安……
帝君稍一用力拔去匕首,使了个止血咒将血止了,虽腰腹还在痛,然而他好像个无事人一般,“我怎会降罪于你,快起来!”
闻人九不动。
“行了,本君不怪罪你,君无戏言,起来吧。”
闻人九伏在地上很长一会,才半信着抬头,帝君笑了笑,眼底里却冷了:“区区匕首,怎能伤了本君。今日就当你没来过此,回去吧。”
闻人九嘴唇紧紧地抿着,事已至此,她没了任何理由求帝君,冷风拂来,她僵着脖子闭了闭眼,只得认命地伏倒谢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