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王者归来_卷六_第二章 魔影之地
第二章 魔影之地
山姆总算还剩足够的机灵,将水晶瓶塞回了胸口。“快跑,弗罗多先生!”他喊道,“不,不是那边!那堵墙后头是悬崖。跟我来!”
他们沿着大门口那条路往下飞奔。跑了五十步左右,道路急转了个弯,绕过悬崖上一座突出的棱堡,带他们脱离了塔楼的视线。他们暂时逃脱了。他们瑟缩着,背靠岩石大口喘气,随即又捂紧了胸口。那个那兹古尔这时就栖在坍塌大门旁的墙上,发出声声致命的号叫。四周的崖壁回声不绝。
他们怀着恐惧踉踉跄跄往前走。道路不久便再次急转向东,有那么可怕的一刻,他们又暴露在塔楼的视野中。他们边飞逃边往后瞄,看见那个巨大的黑色身影就落在城垛上。接着他们一头冲下一处两旁都是高耸岩壁的缺口,这路陡降下去,与魔古尔路交会。他们来到两路交会的路口,仍然不见奥克的踪影,那兹古尔的号叫也不见回应。但他们知道这种沉寂不会长久。现在,追杀随时都会开始。
“这样跑不行,山姆。”弗罗多说,“假如我们真是奥克,我们就该是正冲回塔里,而不是往外逃。我们只要一碰到敌人就会被识破的。我们必须设法离开这条路。”
“但是我们离不开啊,”山姆说,“我们又没长翅膀。”
埃斐尔度阿斯的东面山壁十分陡峭,悬崖峭壁直坠入横在它们和内侧山脊之间的漆黑山沟。交会路口过去不远,下了另一个陡坡之后,有座跨越峡谷的石桥,道路经过石桥之后便进入了魔盖地区起伏的山坡和峡谷。弗罗多和山姆亡命狂奔,冲上了石桥,但还没跑到桥另一端,就听见喧嚣大作。在他们背后远处,奇立斯乌苟塔楼高高屹立在山侧,石墙闪着沉暗的光。突然间,它刺耳的钟声又响了,接着忽然一变,震耳的隆隆声响成一片。号角吹响。这时,从桥的尽头那边传来了回应的叫喊。弗罗多和山姆正在漆黑的山沟里,欧洛朱因黯淡下来的火光照不到这里,他们看不见前方情形,但已经听见了铁底鞋的沉重脚步声,道路上也传来了急促的哒哒蹄声。
“快点,山姆!我们得跳下去!”弗罗多喊道。他们连滚带爬地到了桥上的矮胸墙边。所幸魔盖的斜坡已经升到几乎和路面一样高,跳下沟去已经没有可怕的落差了。但天色太黑,他们估计不出这一跳会有多深。
“好吧,我先跳,弗罗多先生。”山姆说,“再见!”
他松了手,弗罗多随后。就在两人往下坠的同时,他们听见骑兵从桥上呼啸着飞驰而过,后面跟着奥克奔跑的杂沓脚步声。然而山姆要是有胆子的话,肯定会笑出声来。两个霍比特人有些担心会跌在看不见的岩石上摔个伤筋折骨,可落差不过十二呎左右,他们扑通一声落地,跌进一团始料未及的东西里——一片虬结的带刺灌木丛。山姆躺在那里不动,轻轻吮着刮伤的手。
等马蹄声和脚步声都过去后,他才斗胆耳语说:“老天保佑,弗罗多先生,可我真不知道魔多还长东西!不过要是知道,我估计也就是这种东西了。这些棘刺感觉上起码有一呎长,它们扎透了我穿的所有衣服。早知道我就该把那件铠甲穿上!”
“奥克铠甲也挡不住这些棘刺。”弗罗多说,“就连皮背心都是没用的。”
他们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出了那片灌木丛。那些棘刺和荆条硬得像铁丝,又像利爪一样紧抓不放。不等他们终于脱身,斗篷就被扯得破破烂烂了。
“现在我们往下走吧,山姆。”弗罗多悄声说,“快点下到山谷里去,然后尽快转向北走。”
在外面的世界里,白昼已经再度来临,远在魔多的阴暗之外,太阳正爬过中洲的东缘。但在这里,一切仍暗如黑夜。火山闷烧着,喷出的火已经熄了。峭壁上的火光淡褪了。自从他们离开伊希利恩后就刮个不停的东风,这时似乎也止息了。他们缓慢又痛苦地往下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阴影中摸索、绊跌,在岩石、荆棘和枯树当中挣扎,向下,再向下,直到再也走不动为止。
最后,他们停下来,背靠着一块大石并肩坐下,两人都在冒汗。“这会儿哪怕沙格拉特亲自给我一杯水喝,我也要跟他握个手。”山姆说。
“别说这种话!”弗罗多说,“这只会让我们渴得更厉害。”接着他抻了抻筋骨,感到又累又晕,好一会儿都没再说话。终于,他挣扎着又站了起来,可他惊讶地发现山姆睡着了。“醒醒,山姆!”他说,“走吧!是再努力一程的时候了。”
山姆赶忙爬了起来。“哎呀,我压根没打算睡!”他说,“我一定是不知不觉睡过去的。弗罗多先生,我已经好长时间没好好睡过一觉了,我的眼睛就那么自己闭上了。”
现在,是弗罗多带路,估计着尽量朝北走,在巨大深谷底部那厚厚一层大小不一的石堆中穿行。不过,没多久他又停了下来。
“这不行,山姆,”他说,“我吃不消了。我是说,这件铠甲,我现在这个样子实在穿不动它。我累的时候,就连那件秘银甲我都觉得重,而这个比它重太多了。再说,它有什么用?我们不可能靠战斗成功闯过去啊。”
“但我们有可能碰上战斗,”山姆说,“而且还有不长眼睛的刀跟箭。就说这个吧,那个咕噜可还没死呢。我可不愿去想,黑暗中有把刀刺过来时,你除了一点皮子,什么保护也没有。”
“可是你看,亲爱的山姆伙计,”弗罗多说,“我累了,非常疲惫,心里一点希望也不剩。但我必须往前走,只要我还能动,就要努力走到火山去。魔戒已经够重了,而这额外的重量简直要了我的命。我一定得脱掉它。但别认为我不知好歹。我真不愿意去想你为了给我找这东西,不得不在那些肮脏的尸体当中翻来找去。”
“别说了,弗罗多先生。老天保佑你!要是可以,我背着你走都行。你要脱就脱吧!”
弗罗多将斗篷放到一边,脱下奥克铠甲扔到一旁。他有点发抖。“我真正需要的是保暖的衣服。”他说,“天气变冷了,要不就是我着凉了。”
“你可以披上我的斗篷,弗罗多先生。”山姆说着,取下背包,拿出了精灵斗篷,“这件怎么样,弗罗多先生?”他说,“你把那奥克破布紧紧裹在身上,外面绑上腰带,然后再披上这件斗篷。虽然这样不怎么像奥克打扮,但能让你暖和些。而且,我敢说它比任何别的装备都能保护你不受伤害。它是夫人亲手做的。”
弗罗多披上斗篷,扣好别针。“这样好多了!”他说,“我感觉轻松多了,现在可以继续走了。但这片叫人盲目的漆黑似乎正在侵入我的心灵。山姆,我被关着的时候,曾试着回想白兰地河、林尾地,还有霍比屯那条流过磨坊的小河。但眼下我却看不见它们了。”
“啊哈,弗罗多先生,这次可是你在谈论水了!”山姆说,“要是夫人能看见或听见我们就好了,我会跟她说:‘夫人在上,我们现在想要的只有光跟水,干净的水和大白天的光就好,可比任何珠宝都强——真抱歉这么说。’可是从这里到罗瑞恩,着实远得很。”山姆叹口气,对埃斐尔度阿斯的高峻群山挥了挥手。此刻只能猜测山脉的所在,它们映着漆黑的天空,呈现出一片更深的黑暗。
他们再次出发了。没走多远,弗罗多又停了下来。“我们上方有个黑骑手,”他说,“我能感觉到它。这一阵我们最好别动。”
他们缩身躲到一块大石底下,面朝西边来路坐着,有一段时间都默不作声。然后,弗罗多吐了口气放松下来,说:“它走了。”他们站起来,接着,两人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在他们左边,在远远的南方,那道雄伟山脉的群峰和高脊映衬着渐渐变灰的天空,开始显露出深色与黑色的清晰轮廓。在崇山峻岭背后,光亮正在增强,并慢慢朝北方蔓延开来。高天之上正进行着一场争斗。魔多的滚滚黑云正被驱退,从生者的世界里吹来的阵风增强了,扯碎黑云的边缘,将浓烟迷雾扫回了来处那片黑暗之地。朦胧的光线从阴沉的天篷掀起的裙缘之下漏进了魔多,就像苍淡的清晨穿过脏污的窗户透进了囚牢。
“看那边,弗罗多先生!”山姆说,“看那边!风向变了。一定出什么事了。他也不能万事都随心所欲。在那边远处的世界里,他的黑暗正在崩溃。我真希望能看见出了什么事!”
这是三月十五日的早晨,太阳正从东方的阴影之上升起,照亮了安都因河谷,西南风正在吹拂,希奥顿倒在佩兰诺平野上,奄奄一息。
就在弗罗多和山姆伫立凝望的同时,晨光的边缘沿着埃斐尔度阿斯全线的轮廓扩展,接着,他们看见一个身形以极快的速度从西方移来,一开始在山巅上方那一带微光的映衬下,只是一个黑点,但它逐渐变大,直到像一团闪电般冲进了黑暗的天篷,从上方的高空中掠过。它离去时发出了长长一声尖厉的呼叫,那是那兹古尔的声音,但这一声不再给他们带来任何恐怖的感觉——那是一声悲哀与惊愕的呼叫,对邪黑塔来说乃是凶讯。戒灵之王已经碰上了他的劫数。
“我刚才怎么跟你说的?一定出什么事了!”山姆叫道,“沙格拉特说‘仗打得挺顺利’,但戈巴格可不那么有把握,而且他判断得没错。弗罗多先生,情况正在好转。现在你难道不觉得有点希望了?”
“唉,不,山姆,没多少。”弗罗多叹道,“那是在远处,山脉的另一边。我们是朝东走,不是朝西。我真累啊。山姆,魔戒真重。而且,我开始在脑海里每时每刻都见到它了,就像一个巨大的火轮。”
山姆振奋起来的精神又立刻消沉下去。他焦急地看着自家少爷,牵起了他的手。“走吧,弗罗多先生!”他说,“我想要的东西,已经得到一样啦,那就是一点光线。这足够帮我们的忙了,不过我猜这也很危险。咱们再试着往前走一段,然后就躺下来休息。但现在先吃口东西,吃点精灵的食物,它也许能让你振作起来。”
弗罗多和山姆分吃了一块兰巴斯饼,用干裂的嘴尽量咀嚼着,然后迈着沉重的脚步继续向前。那光虽然只不过是灰蒙蒙的天光,此刻却够让他们看见自己身处两道山脉之间的峡谷深处。峡谷缓缓朝北上升,谷底有一条如今已经干涸的溪床。在岩石遍布的河道对面,他们看见朝西的峭壁底下蜿蜒着一条被踩踏出来的小路。他们要是早知道,本来可以更快抵达这条小路,因为它在桥的西端离开魔古尔主路,沿着一条从岩石上凿出来的长阶梯下到谷底。巡逻队或信差要迅速前往奇立斯乌苟和卡拉赫安格仁的铁颚艾森毛兹之间那些次要的岗哨以及北方远处的要塞,就走这条路。
两个霍比特人要走这样一条小路非常危险,但他们要赶时间,而且弗罗多觉得,在乱石之间攀爬或在无路的魔盖峡谷里跋涉,这样的艰辛自己无法面对。他判断,也许追猎者们料想他们最不可能走朝北的路。敌人首先会彻底搜索朝东通往平原的路,或回到西边隘口的路。他打算,只有远远走到塔楼的北边之后,才能转向,寻找能带他往东走的路,向东踏上这段跋涉无比危险的最后一程。因此,他们这时横过岩石溪床,踏上奥克小路,沿路走了一段时间。左边的峭壁悬在头顶,从上面看不到他们。但小路有许多转弯,每到一处他们都抓紧剑柄,小心翼翼地往前挪。
光线未再增强,因为欧洛朱因仍在喷发大量浓烟,烟被冲突的气流托着上升,越升越高,一直升入高空的无风区域,扩散成一个无边无际的篷顶,其中心的支柱拔升到了他们视线不及的阴影之外。他们吃力地跋涉了一个多钟头后,听见了一个让他们顿时止步的声音——难以置信,但千真万确:滴水的声音。他们左边的黑崖看起来就像被某把巨斧劈开了一条缝,沟壑又深又窄,水就从沟里滴下来。也许,一些从阳光照耀的大海上汇集而来的甜美雨水,到头来却不幸落在这黑暗之地的山墙上,徒劳地四处流淌后被吸进了尘土,而这是仅存的几滴。它的涓涓细流从这里的岩石中淌下,流过小路,转向南迅速奔流,消失在没有生命的石堆间。
山姆朝它冲去。“我这辈子要是还能再见到夫人,一定要告诉她!”他叫道,“先是光,现在又有水!”然后他停下来,说:“我先喝,弗罗多先生。”
“好,不过这些足够我们俩喝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山姆说,“我的意思是:要是这水有毒,或者喝了很快就会出乱子,那么,最好是我来试而不是你,少爷,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懂。但山姆,我想,咱们应该一块儿碰运气,或一块儿蒙福气。不过,要是水冰冷刺骨,还是小心点好!”
水很凉,但不冰,尝起来的味道也不好。这要是在家乡,他们就会说它又苦又有油腥味,但在这里,它却似乎好得怎么称赞都不为过,让人忘了害怕或谨慎。他们喝了个饱,山姆也把他的水壶装满。之后,弗罗多感觉舒服了些,他们继续往前走了好几哩路,直到小路变得宽了,沿着路边开始有了简陋的护墙。这些情况提醒他们,已经接近另一个奥克据点了。
“山姆,我们就在这里离开这条路。”弗罗多说,“我们必须转向东走。”他看着峡谷对面那道阴郁的山脊,叹了口气,“我剩下的力气大概刚够爬到那边上头找个山洞,然后我一定得休息一会儿。”
此时河床在小路下方,离他们有一段距离。他们爬下河床开始穿行,结果惊讶地发现,这里竟有些黑水潭,是从峡谷更高处的某个源头涓流而下汇聚成的。魔多西边山脉脚下的外缘地区是一片垂死之地,但还没有断绝生机。这里
仍有东西生长,粗糙、扭曲、尖锐,挣扎着求生。而在山谷另一侧的魔盖峡谷,低矮丛生的树木潜藏着,紧附着大地,蓬乱的灰色草丛在岩石间顽强挣扎,岩石上爬着干枯的苔藓,而且到处都蔓延着大团纠结缠绕的荆棘。有些荆棘的刺又尖又长,有些长着刀一般的倒钩。荆棘上还挂着去年的干枯败叶,在凄风中沙沙作响,但它们爬满蛆虫的芽苞才刚刚绽开。色作暗褐、灰或乌黑的蝇虻,像奥克一样有着红眼形状的斑点印记,嗡嗡作响,还会叮人。在荆棘丛的上方,一团团饥饿的蚊蚋不停飞舞盘旋。
“奥克的装备压根没用。”山姆挥着胳膊说,“真希望我长了一身奥克皮!”
最后,弗罗多实在是走不动了。他们已经爬上一条倾斜的窄沟壑,但哪怕要看见最后一道崎岖的山脊,他们都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山姆,我现在必须休息了,尽量睡一觉。”弗罗多说。他环顾四方,但在这阴惨惨的荒野里,似乎连个能让动物钻进去的洞都没有。末了,他们精疲力竭地悄悄爬到一片帘子般垂下来的荆棘丛底下,它就像张毯子,遮住了一片矮石壁。
他们坐下来,尽量像样地吃了一餐。山姆背包中还剩了些法拉米尔提供的补给,他们吃掉了一半,就是一些干果和一小块腌肉,将宝贵的兰巴斯留给往后的艰难日子。他们喝了一点水。他们在峡谷里曾再次喝过水潭里的水,但现在又很渴了。魔多的空气中有种强烈的辛辣气息,让人口干舌燥。一想到水,连山姆那乐观的精神都颓丧了。越过魔盖之后,还要横越那片可怕的戈埚洛斯平原。
“现在你先睡吧,弗罗多先生。”他说,“天又开始黑了。我估算今天差不多过完了。”
弗罗多叹了口气,几乎不等这话说完就睡着了。山姆握着弗罗多的手,抗拒着自己的疲惫,默默地坐着,直到入夜。最后,为了保持清醒,他爬出藏身的地方,向外张望。大地似乎满是咯吱叽嘎、窸窸窣窣的声响,但没有说话声或脚步声。西边埃斐尔度阿斯山顶的高空中,夜色仍然模糊黯淡,而就在空中,在山脉间一块高耸的黑色突岩之上,山姆看见一颗白亮的星辰从乱云间探了出来,闪烁了一刻。那颗星的美震撼了他的心,当他从这片被遗弃的大地抬头仰望,希望又回到了他心里,因为一种清晰又冷静的领悟如同箭矢一般穿透了他——魔影终归只是渺小之物,且会逝去,而在魔影无法触及之处,光明与崇高的美永存。他在塔里唱的歌其实是蔑视挑战,而非希望,因他那时想的是自己。此刻,他自身的命运,甚至他家少爷的命运,都暂时不再困扰他了。他爬回荆棘丛下,在弗罗多身边躺倒,抛开了一切忧惧,踏实安稳地睡着了。
他们一起醒来,仍握着彼此的手。山姆几乎精神焕发,准备好面对另一天,但弗罗多叹了口气。他睡得很不安稳,一直梦到熊熊大火,醒来也没感到安心。不过,他这一觉也不是毫无恢复的效果,他的气力足了些,也能更好地负起他的重担再走一程了。他们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吃了几口食物,喝了点水之后,他们就继续沿着沟壑往上爬,直到爬完沟壑,来到一片碎石和滑落的石头堆成的陡坡。至此,最后一批活物也放弃了挣扎。魔盖参差不齐的顶端寸草不生,光秃一片,贫瘠如一块石板。
他们奔走搜寻了很久,才找到一条可以攀爬的路。他们手脚并用地爬了最后一百呎,终于爬到了顶上。他们来到了一道夹在两片黑色峭壁之间的裂缝,穿过之后,发现自己就站在魔多最后一道屏障的边上。内部平原横陈在下方约一千五百呎深处的坡底,一路延伸到远方,没入了视野尽处的一片混沌昏暗。此时世间的风自西方吹来,巨大的云团被高高托起,朝东飘去。然而阴沉的戈埚洛斯平原依旧只照得到灰蒙蒙的光线。那里,烟雾在地面徘徊,在洼地里潜伏,地表的缝隙里漏出丝丝臭气。
他们看见了末日山。它仍在很远的地方,至少有四十哩路,山脚扎在一片灰烬的废墟中,庞大的锥形山体巍然屹立,喷吐浓烟的峰顶云雾缭绕。这时它的火焰低落了,正蛰伏着闷闷燃烧,如同睡眠中的野兽一样充满威胁与危险。火山后方悬着一片犹如雷雨云般预示着凶兆的广袤阴影,这片面纱后的巴拉督尔,就远远高耸在从北直插下来的灰烬山脉的一道长岭上。黑暗力量正在沉思,魔眼正在内省,思索着包含疑虑和危险的消息:一把雪亮的长剑,一张看起来坚毅又充满王者风范的脸。有一段时间,它几乎没去注意其他动向。它那整座门上有门、塔上叠塔的庞大要塞,都笼罩着一股压抑的阴郁气氛。
弗罗多和山姆凝望着那片令人痛恨之地,内心交织着厌恶和惊奇。在他们和那座冒烟的大山之间,环绕山北和山南,一切都展现出破败和死亡,那是一片遭到焚毁、令人窒息的沙漠。他们纳闷这片疆域的统治者如何养活奴隶,又怎样维系军队,然而他确实有军队。就他们目力所及,沿着魔盖边缘以及南方远处,有一片片营区,有些是帐篷组成,有些规划得就像小镇。这些营区中最大的一处就在他们正下方,在进入平原大约一哩的地方。它聚集的模样就像昆虫的巨大巢穴,长而低矮的土褐色建筑和棚屋间有笔直阴沉的街道。营区周围的地面上人来人往,十分忙碌,一条宽阔的路从营区往东南直奔,与魔古尔道会合,而沿着魔古尔道,一行行小小的黑色身影正在匆忙赶路。
“我一点也不喜欢眼前这种状况。”山姆说,“我管这叫‘相当没希望’。不过,那里既然有那么多人,肯定有井或水,不消说还有吃的。而且,那些是人类,不是奥克,除非我眼睛全看错了。”
无论是他还是弗罗多,都对这片广阔疆域的南方远处有大片奴隶劳作之地一无所知,那片区域就在火山的烟尘背后,位于努尔能湖凄凉的黑水畔。他们也不知道那些往东、往南通往魔多各处属地的大路,邪黑塔的士兵就从那些属地用一长列一长列的马车载运来物资、战利品和新奴隶。这边的北方区域有矿区和锻造区,也是那场筹谋已久之战集结军队的地方。黑暗力量就像在棋盘上移动棋子一样,在此调遣军队,将他们聚集到一起。它的首批行动,意在初试锋芒,却在西边战线的南边和北边都遭到了遏制。它暂时将他们撤回,换上新的军队,在奇立斯戈埚附近集结,准备复仇反击。而且,假如它另一个目的是防守火山,阻止任何人接近,那么它也不大可能采取更多行动了。
“算啦!”山姆继续说,“不管他们吃啥喝啥,咱们都弄不到。我看不出来有下去的路。就算咱们下去了,也不可能穿过那一大片爬满了敌人的开阔地啊。”
“但我们还是得试。”弗罗多说,“这不比我料想的更糟。我从来没指望能穿过去,眼下我也看不见任何成功的希望,但我仍要尽力而为。目前我们得避免被捉住,拖得越久越好。因此,我想我们必须继续往北走,看看这片露天平原在比较狭窄的地方是什么情况。”
“我猜得到它会是什么情况。”山姆说,“在比较狭窄的地方,人类和奥克也就会挤得更紧点儿。等着瞧吧,弗罗多先生。”
“我们真能走那么远的话,我敢说我会瞧见的。”弗罗多说完,转身离开了。
他们不久就发现,要沿着魔盖的山头或任何高坡走都是不可能的,因为地上压根没有路,还刻满了深深的峡谷。最后,他们被迫退回那道之前爬上来的沟壑,下到原来的峡谷中另外找路。他们走得很辛苦,因为不敢横过峡谷去走西边那条小路。走了一哩多,他们看见了先前猜测近在咫尺的奥克据点,它隐蔽在峭壁底下的一处洼地里,包括一道围墙和一群围绕着一个黑暗洞口的石头小屋。眼前不见任何动静,但两个霍比特人小心翼翼地前进,此处老河道两边都长着茂密的荆棘丛,他们就尽可能贴着荆棘走。
他们往前走了两三哩远,背后的那个奥克据点已经看不见了。然而他们刚要再度自由地喘口气,就听见了奥克说话的声音,又大又刺耳。他们立刻闪到一丛没长开的褐色树丛后。声音越来越近,不久视野里便出现了两个奥克。一个是矮种奥克,黑皮肤,鼻孔很大,嗅个不停,显然是某类追踪者。它身上裹着棕色的破布,带着一张角弓。另一个是高大的作战奥克,就像沙格拉特那一伙,佩着魔眼的标志。他也背着一张弓,手里还拿着一支阔头短矛。一如既往,两个奥克争吵不休,由于来自不同的种族,他们说着带有各自口音的通用语。
在离两个霍比特人藏身之处不到二十步的地方,那小个子奥克停下了脚步。“不干了!”它咆哮道,“俺要回家。”它指向峡谷对面的奥克据点,“俺鼻子闻石头闻得都长茧了,这么下去才没戏。俺说,什么痕迹也没剩下。俺听了你的,结果就找不到那个气味了。俺跟你说,它爬到那片山丘上去了,才不是顺着峡谷咧。”
“你这抽鼻子的小货色,没多大用处吧?”大个子奥克说,“我就说眼睛比你那烂鼻子有用。”
“那说说你那狗眼看见啥了?”另一个咆哮道,“呸!你连要找啥都不晓得。”
“那要怪谁?”那士兵说,“可不怪我。要怪就怪上头。他们起先说是个穿着铮亮铠甲的大个精灵,然后又说是个像矮人一样的小个家伙,再又说肯定是一伙造反的乌鲁克族,要么就可能是这一堆全加一块儿。”
“嗷!”那追踪者说,“他们脑袋叫门板夹掉了,就这么回事儿。俺猜,还有几个头儿得脱层皮,要是俺听说的没错的话——塔楼给人端了啥的,你几百个伙计给做掉了,囚犯给跑了。要是你们这些当兵的都这么搞,还真难怪那边打仗都是坏消息。”
“谁说有坏消息?”那士兵大吼。
“嗷!谁说没坏消息?”
“你这说法就是该死的要造反!你要不闭上臭嘴,老子就一刀捅你个窟窿,明白没?”
“好好,算你狠!”那追踪者说,“俺不说光想总行了吧。但是,那个鬼鬼祟祟的黑家伙跟这整件事有啥关系?就是长着扁平手的那个秃毛鸡?”
“我不知道。没关系吧,也许。但我敢打赌,他四处打探,绝对没安好心眼。这该死的!他从咱们这儿前脚才溜走,后脚马上有话下来要抓他,要活的,还要快。”
“这么说吧,俺希望他们抓到他,好好修理一顿。”那追踪者低声吼道,“没等俺赶到,他就找到人家不要了的铠甲偷走,还在那地方到处乱转,把那边气味全搞乱了。”
“那倒稀里糊涂救了他一命。”那士兵说,“咳,我当时不知道上头要抓他,就射了他一箭,距离五十步,干净利落,正中后背,但他继续跑了。”
“呸!你根本没射中。”那追踪者说,“你先是射偏了,然后又跑得太慢,之后你就派人找来了可怜的追踪者。俺受够你啦。”他蹿跳着,大步跑了。
“你给我回来,”那士兵吼道,“不然我就举报你!”
“跟谁举报?不是你宝贝的沙格拉特吧?他可再不是队长了。”
“我会把你的名字跟编号报给那兹古尔。”那士兵压低嗓音,嘶声道,“他们有一个现在管起塔楼的事了。”
另一个刹住脚步,开口时声音里充满了恐惧与愤怒。“你个该死的告密的鬼祟贼胚子!”他怪叫,“你干不好自个儿的差事,居然还不站在自己人这边。滚去找你那卑鄙下流的尖叫鬼吧,要是敌人没先干掉他们,但愿他们把你全身的肉都冻掉!俺听说头号人物已经给干掉了,俺希望那是真的!”
大个子奥克握着短矛朝他扑了过去,但那追踪者跳到岩石后头,一箭射中冲过来的大个子的眼睛,大个子轰然倒地。追踪者则飞奔着横过峡谷,消失了。
有一阵子,两个霍比特人坐着未出一声。终于,山姆动了动。“我说,这才叫干净利落。”他说,“这种美好的友谊要是在魔多传播开,咱可就省了一半的麻烦。”
“小声点,山姆。”弗罗多耳语道,“这附近可能还有其他人。我们显然是堪堪逃过一劫,敌人的追踪比我们估计的更紧迫。不过,山姆,那就是魔多的风气,它已经传遍了魔多的每个角落。奥克没人管的时候,就是这副德行,总之所有的故事都这么说。但你不能因为这个就抱很大希望。他们对我们要痛恨得多,全体一致,历来如此。假如那两个奥克刚才看见了我们,他们会抛开所有龃龉,直到要了我们的命。”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山姆再次打破了沉默,不过这次是小声耳语:“弗罗多先生,你听见他们提到‘那个秃毛鸡’了?我跟你说过,咕噜还没死,对吧?”
“对,我记得。我当时纳闷你怎么知道。”弗罗多说,“好啦,先说眼下吧!我想我们最好先待在这儿别出去,等天全黑了再说。所以你可以告诉我你怎么知道,还有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能小声说的话。”
“我尽量。”山姆说,“但我一想到那个缺德鬼就忍不住火冒三丈,想要大吼大叫。”
于是,魔多阴沉的光线慢慢暗下来,变成没有星辰的漆黑夜晚,这期间两个霍比特人一直都在多刺的灌木丛掩护下坐着。山姆竭尽所能寻找字眼,在弗罗多耳边低声述说了咕噜那次背叛的攻击,希洛布的恐怖,以及他自己那些涉及奥克的冒险经历。等他说完,弗罗多什么也没说,只是抓住山姆的手紧紧握着。最后,他动了动。
“唉,我想我们又得上路了。”他说,“我很好奇,在我们真正被抓,所有费力又偷摸的行动都徒劳无功地结束之前,还要度过多久。”他站起来,“天真黑,而我们又
不能用夫人给的水晶瓶。山姆,帮我保管好它。现在除了握在手里,我没有地方可以放它,而在这漆黑的夜里我需要双手摸索。不过刺叮我送给你。我有一把奥克的刀,但我想我不会再有砍杀的时候了。”
趁夜在无路可行的地方行走,既困难又危险。两个霍比特人跌跌撞撞,沿着岩石遍布的峡谷东缘慢慢地朝北走,跋涉了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西边群山以外的大地上白昼已经来临多时,才有一抹灰白悄悄越过山巅,这时他们又躲了起来,轮流小睡。轮到山姆守哨时,他忙着思考食物的事。等弗罗多终于睡醒起来,说到吃点东西、准备再次上路,山姆提出了目前最困扰他的问题。
“抱歉,弗罗多先生。”他说,“还得走多远,你心里有数吗?”
“没有,没有任何清楚的概念,山姆。”弗罗多答道,“出发前我在幽谷看过一张魔多的地图,那是大敌回到此地之前绘制的,可是我印象很模糊了。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北边有个地方,是西边山脉和北边山脉伸出的支脉几近交会处。那里离之前塔楼附近的那座桥,肯定至少有二十里格远。那里或许是个横越的好地点。不过,当然,我们要是到了那里,就会离火山更远,我会说有六十哩远。我猜,我们从那座桥往北走,到这里大概已经有十二里格了。就算一切顺利,我也绝不可能在一个星期内抵达火山。山姆,我怕这重担会变得极重,我们越是接近,我就会走得越慢。”
山姆叹了口气。“这正是我担心的。”他说,“唉,先不说水。弗罗多先生,我们得吃得再少一点,或走得再快一点,至少我们还在这座峡谷里的时候得这样。再吃一口,所有的食物就都吃完了,只剩下精灵的行路干粮。”
“我会试着再走快一点,山姆。”弗罗多深吸一口气说,“那就来吧!我们再走上一段!”
天还没有再度黑透。他们步履沉重地前进,一直走到夜色全黑。时间流逝,他们疲惫地踉跄跋涉着,中间只短暂停了几次。当阴暗的天篷边缘下初露一抹隐约的灰白时,他们又躲了起来,藏进一块悬岩底下的黑暗坑洞里。
光线慢慢增强,直到清亮得超过了以往。一股强劲的风从西方吹来,正将魔多的烟雾从高空的气流中驱离。没多久,两个霍比特人就能分辨出周围数哩的地形地貌了。山脉和魔盖之间的深谷越是往上爬升,就变得越浅,内侧山脊此时在陡峭的埃斐尔度阿斯面前不过是一道岩架。但在朝东一面,山脊却依旧陡降下去,直落入戈埚洛斯平原。那条河床在前方遇到了一堵破碎的石阶,到了尽头,因为从主山脉朝东伸出一道荒秃的高岭,犹如一堵墙。埃瑞德砾苏伊那迷雾缭绕的灰色北部山脉也延伸出一条突出的长臂,与这横岭会合。在两山会合处有一处窄窄的豁口——卡拉赫安格仁,艾森毛兹。穿过豁口,便是乌顿深谷。那个深谷位于魔栏农后方,魔多的爪牙在谷中挖掘了许多隧道和深深的兵器库,用以防御他们地盘的黑门。现在,他们的主君正在那里紧急调集大军,要去对抗前来进攻的西方众将领。两道凸出的山岭上建有诸多堡垒和塔楼,处处燃着营火。横过整个豁口还筑了一道土墙,并且挖了一条只能靠单独一座桥通过的深壕。
从豁口向北数哩,在主山脉分出西边横岭的拐角高处,耸立着古老的杜尔桑城堡,如今它是乌顿深谷附近成群的奥克据点之一。在渐亮的天光中已经可以看见一条从城堡蜿蜒而下的路,一直来到离两个霍比特人躺卧处约一两哩的地方,才朝东拐,沿着切入横岭一侧的岩架前进,一路下到平原里,前往艾森毛兹。
两个霍比特人朝外望见此景,觉得往北这一整段路程都白走了。右边的昏暗平原烟雾弥漫,他们既看不见营区,也看不见军队移动,但那整片区域都处在卡拉赫安格仁的堡垒警戒之下。
“我们走进死胡同了,山姆。”弗罗多说,“如果往前走,我们只会碰上那座奥克塔楼,但我们惟一可走的路就是那条从它上面下来的路——除非我们回头。往西我们爬不上去,往东我们也爬不下去。”
“那么弗罗多先生,我们就必须走那条路。”山姆说,“我们必须走它碰碰运气,如果在魔多有任何运气可碰的话。我们再这样瞎转或试图回头,一样也会暴露。我们的口粮也不够。我们必须冲一下子!”
“好吧,山姆。”弗罗多说,“只要你还怀着一点希望,就领我走吧!我的希望已经没有了。但是山姆,我冲不动。我只能跟在你后面慢慢走。”
“弗罗多先生,在你开始继续慢慢走之前,你需要吃东西跟睡觉。来,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他给了弗罗多水和额外一块行路干粮,又把自己的斗篷折成枕头塞到他家少爷头下。弗罗多太累,无力就此争论,而山姆也没告诉他:他喝的是他们仅剩的一点水,他吃的食物除了自己的,还包括山姆的口粮。等弗罗多睡着以后,山姆俯身聆听他的呼吸,仔细打量着他的脸。那张脸瘦削、满是皱纹,但在睡眠中显得满足无惧。“好了,少爷,看我的了!”山姆自言自语说,“我不得不离开你一小会儿,去碰碰运气。我们一定得找到水,否则别想再往前走了。”
山姆悄悄爬了出去,以连霍比特人都少有的谨慎从一块岩石飞快跑到另一块。他下到朝北爬升的河床,顺着它走了一段,直到来到石阶处。毫无疑问,很久以前河的泉源曾从这里奔涌而下,形成一个小瀑布,而今却只显得一片干涸寂静。但山姆不肯放弃希望,他弯下腰细听,终于欣喜地捕捉到了缓缓滴水的声音。他吃力地往上攀了几阶,发现从山侧冒出一股暗色的涓涓细流,积在一个光秃秃的小池子里,水又从池里溢出,然后消失在贫瘠的岩石底下。
山姆尝了那水,似乎还行。于是他喝了个饱,装满水壶,然后转身准备回去。就在那时,他瞥见一个黑色的形体或影子在前方弗罗多藏身之处附近的岩石间掠过。他强忍住一声喊叫,从水泉处一跃而下往回跑,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那是个机警的生物,很难看清,但山姆毫不怀疑它是谁——他恨不得用双手掐住它的脖子。但它听见了山姆回来的声音,迅速溜走了。它急速躬身消失之前,还越过东边的峭壁边缘回头张望,山姆觉得自己看见它最后飞快地瞥了一眼。
“啊,运气总算没叫我失望,”山姆喃喃道,“但这真是好险啊!难道附近有成千上万的奥克还不够,还要来个缺德的恶棍探头探脑?我真巴不得他当初给一箭射死!”他在弗罗多身边坐下,没惊动他,但他自己却不敢睡。最后,当他觉得眼睛也睁不开,知道自己实在撑不住了,才轻轻叫醒弗罗多。
“弗罗多先生,恐怕那个咕噜又到附近来了。”他说,“反正,那要不是他,就是有两个咕噜。我出去找了些水,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他在探头探脑。我觉得咱俩同时睡不安全,请你原谅,但我的眼皮实在睁不开了。”
“老天保佑,山姆!”弗罗多说,“快躺下,好好睡一觉!不过,我宁可碰上咕噜也不想碰上奥克。无论如何,只要他自己不被抓,他就不会把我们出卖给他们。”
“但他可能自己干点抢劫谋杀的勾当啊!”山姆低吼,“你可要睁大眼睛,弗罗多先生!这里有一整壶水,你喝吧。我们走的时候还可以去装。”说完,山姆一头倒下睡着了。
他醒来时,天光正在转暗。弗罗多背靠着岩石坐着,但已经睡着了。水壶空了。不见咕噜的踪影。
魔多的黑暗已经回来了,高处的营火烧得又红又旺。两个霍比特人就在这时再度出发,踏上整趟旅程中最危险的一段路。他们先走到那一汪细泉那儿,然后小心地往上爬,来到那条路上——路由此急转向东,奔向二十哩外的艾森毛兹。这条路不宽,路边也没有高墙或胸墙。随着路往前延伸,路边缘的陡崖落差也越来越大。两个霍比特人听了一阵,听不见路上有任何动静,于是他们稳稳迈开步伐朝东走去。
走了大约十二哩后,他们暂停下来。路在他们后面不远处已经略往北拐,他们走过的那一段此时已经被挡住看不见了。事实证明,这是灾难性的。他们休息了几分钟,然后继续前进,但还没走几步,便突然听见寂静的暗夜中传来了他们始终暗暗害怕的声音:杂沓的行军脚步声。声音还在他们后面一段距离开外,但他们回头已经看得见闪动的火把拐过弯来,相距不足一哩。而且,对方走得很快,快到弗罗多没法沿路往前逃走。
“山姆,我怕的就是这个。”弗罗多说,“我们一直在碰运气,这下运气用完了。我们无路可逃了。”他慌乱地抬头看着嶙峋的石壁,古代筑路的人将他们头顶上方许多
的山岩都削得陡直。他奔到路另一侧,从悬崖边缘往下望,只见一个昏暗的漆黑深坑。“我们终于无路可逃了!”他在石壁下一屁股坐到地上,垂下了头。
“看来是这样了。”山姆说,“那,我们只能等着瞧了。”说完,他也窝进了悬崖的阴影,在弗罗多身边坐下。
他们不必久等。那群奥克行进的速度极快,走在最前排的举着火把。他们走近了,黑暗中的红色火焰迅速变亮。山姆这时也垂下头去,希望火光照到他们时能藏住自己的脸,并且他将盾牌立在膝盖前,挡住他们的双脚。
“要是他们忙着赶路,拼命往前走,不去管两个疲惫的士兵就好了!”他想。
而他们似乎真是这样。领头的奥克全都低头小跑着,喘着粗气。他们是一帮个头较小的种类,不情愿地被驱赶着前去参加黑暗魔君的战争。他们只关心走完行军路程,躲开鞭子。队伍旁边有两个凶狠的大块头乌鲁克,他们挥着响鞭来回跑动,大声喝斥。一排又一排的奥克过去了,会照出破绽的火把已经在前方一段距离开外了。山姆屏住了呼吸。现在队伍已经过了大半。接着,突然间,那两个驱赶奴隶的监军之一注意到了路旁的两个身影。他朝他们一挥鞭子,吼道:“喂,你们!站起来!”他们没回答,于是他大吼一声,整个队伍停了下来。
“起来,你们两个懒鬼!”他吼道,“现在不是懒散的时候。”他朝两人迈出一步,即便是在昏暗中,他也认出了他们盾牌上的徽记。“开小差,是吧?”他咆哮道,“还是打算开小差?你们这帮家伙昨天傍晚就全都该到乌顿了。你们知道的。起来,给我入列,要不我就记下你们的编号报上去。”
他们俩挣扎着站起来,佝偻着腰,一瘸一拐地像脚痛的士兵,拖着脚步朝队伍后方走。“不行,不准到后面去!”那监军吼道,“往前走三排,就待在那里,要不然等我回过头来,你们就知道厉害!”他把长鞭朝他们头顶一甩,脆声炸响,接着再一甩,吆喝一声,命令全队再次小跑前进。
对疲累的可怜山姆来说,这已经够艰难的,而对弗罗多而言,这就是酷刑,并且很快就成了噩梦。他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什么也不去想,只挣扎着前进。他周围那些大汗淋漓的奥克臭得令人窒息,他口渴得开始拼命喘气。他们前进、再前进,他全神贯注,一心只想着呼吸与勉力让两腿移动,却不敢去想他这场跋涉与忍耐会通往何等不幸的结局。指望掉队而不被发现是不可能的。那个奥克监军不时退过来嘲笑他们。
“瞧瞧!”他大笑着,拿鞭子轻抽他们的腿,“我的懒虫们,有鞭子,事竟成。跟上!我本来现在就要好好提醒你们一番,只不过等你们迟到自己的营地,肯定会给打得皮开肉绽。这对你们有好处。难道你们不晓得我们是在打仗吗?”
他们已经跑了好几哩路,道路终于开始奔下一条长长的斜坡进入平原,这时弗罗多即将精疲力竭,神志也不清醒了。他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山姆不顾一切搀扶住他,试图帮他,尽管他觉得自己也快要跟不上脚步了。他知道,现在结局随时会到来:他家少爷会昏倒或倒下,一切都会暴露,他们痛苦的努力都将付诸流水。“我说啥也得把那该死的大块头监军收拾了。”他想。
接着,就在他要把手搭到剑柄上时,意料之外的机会出现了。他们这时已经来到平原上,正朝乌顿的入口接近。在入口前方不远,从西边、南边和从巴拉督尔过来的路,在大门前的桥头处会合。沿着这三条路都有军队在移动,因为西方众将领正在逼近,黑暗魔君也正把自己的武力加紧派向北方。因此,好几支部队碰巧在路口撞到了一起,那里漆黑一片,墙上的营火照不到。每支部队都想抢先抵达大门前,结束行军,因此,他们大肆推挤咒骂,无论那些监军怎么斥喝,怎么挥动鞭子,扭打还是发生了,有些甚至拔刀相向。一支从巴拉督尔来的乌鲁克族重装部队冲进了杜尔桑来的部队,使他们陷入一团大乱。
头昏眼花的山姆尽管又痛又累,却登时清醒过来,迅速抓住了这个机会。他拉住弗罗多,两人一同扑倒在地。有几个奥克绊到了他们,又吼又骂。两个霍比特人手脚并用,从混乱中慢慢爬开,最后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从路的对侧溜了下去。那里有一处很高的路边石,堆得高出了开阔地面好几呎,给军队的领队在黑夜或大雾中当作路标。
有一阵,他们躺着不动。天太黑,即便真有藏身之处可寻,他们也无法去找。但山姆觉得,他们至少也该离这些大道远一点,到火把照不到的地方去。
“来,弗罗多先生!”他耳语道,“再爬一段,然后你就可以躺着不动了。”
弗罗多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用双手撑起身子,挣扎着往前挪了也许二十码远。接着,他栽进一个突然出现在前面的浅坑里,像死了一样躺在了里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