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王者归来_卷五_第六章 佩兰诺平野之战
第六章 佩兰诺平野之战
然而,指挥进攻刚铎的既不是奥克头领,也不是土匪。黑暗消散得太快,比他的主人定下的时日来得要早:命运在这一刻背叛了他,世界转而对抗他;胜利就在他伸手攫取时,从他指间溜过。但是他的手臂很长。他仍然统御大军,控制着极大的力量。他是君王,是戒灵,是那兹古尔之首,拥有诸多武器。他离开城门口,消失了。
马克之王希奥顿已经抵达从城门通往大河的大道,他转而奔向如今距离不到一哩的石城。他稍微放慢了速度,搜寻新的敌人,近卫军簇拥着他,德恩海尔姆也在其中。前方,埃尔夫海尔姆的部队已经冲得更接近城墙,他们在攻城机械中间劈砍杀戮,将敌人驱赶进燃烧的沟渠里。佩兰诺北部近半已被攻克,营区燃起大火,奥克如同猎人面前的兽群朝大河飞逃。洛希尔人任意驰骋来去,纵横所向披靡。但是他们尚未突破围城的局面,更未夺回城门。大批敌人守在城门前,远处那半平野还有其他大军尚未投入战斗。大道过去的南边列着哈拉德人的主力,他们的骑兵全聚在头领的军旗下。那头领举目张望,在渐亮的天光中看见希奥顿王的王旗远远奔在战线之前,周围护旗的人却寥寥无几。见状,他心中顿时充满了炽烈的愤恨,大吼一声展开了自己的旗帜:猩红底色衬出一条黑蛇。他领军向白马绿旗大举冲杀过来,南蛮子纷纷抽出弯刀,多如天上闪烁的繁星。
这一来希奥顿注意到了他,却不肯等他袭来,而是对着雪鬃大喊一声,径直冲上前去迎战。他们的照面交锋激烈慑人,然而北方人类白炽的怒火燃烧得更炽烈,他们骑术高超,马背上运用长矛的本领更加精湛致命。尽管人数不及,他们却像火矢闯入森林般切开了南蛮子的队伍。森格尔之子希奥顿直接冲入敌阵,手中长矛一抖,将他们的头领挑下马来。他抽剑在手,策马奔向军旗,长剑一挥砍断旗杆,斩杀旗手,黑蛇随之覆没。所有尚存一命的敌方骑兵见状,全都掉头远远而逃。
但是,看哪!就在国王意气风发之际,他的金盾突然黯淡了。崭新的黎明被空中的阴影玷污,黑暗当头笼罩了他。马匹人立而起,尖声嘶鸣。骑兵们被甩下马鞍,趴倒在地。
“支援我!支援我!”希奥顿喊道,“埃奥尔的子孙,起来!莫惧黑暗!”但是雪鬃怕得发狂,高高直立而起,前蹄在空中踢蹬;接着,他一声惨嘶,侧身翻倒在地:一支黑色箭矢贯穿了他。国王倒在他身下。
而那巨大的阴影就像一片乌云,徐徐降落。看哪!那是一只有翼生物:若是鸟,那么它比其他所有的鸟都大,却全身光秃,既无翎管也无羽毛,阔大的翼翅有如绷在尖长指间的皮膜,还臭气熏天。也许它是诞生在世界更古老时的生物,它这一类在月光下被遗忘的寒冷山岭间苟延残喘,苟活过了它们的时代,在丑恶的巢穴中孵育出这不合时宜的最后一窝,性喜邪恶。黑暗魔君捉了它,用腐肉喂养它,直到它长得极其庞大,远超过其他一切飞禽,然后他把它给了自己的仆人当坐骑。它自天而降,逐渐落下,接着收拢指爪撑起的皮膜,粗哑地号叫一声,扑落在雪鬃身上,爪子深埋进马的体内,光秃的长脖子弯曲下来。
在它背上坐着一个形体,通身罩在黑斗篷中,巨大且充满威胁。他戴着一顶钢王冠,但在冠缘和黑袍之间,除了一双闪着致命光芒的眼睛,空空如也:这就是那兹古尔之首。先前他返回了空中,在黑暗退却之前召来了自己的坐骑,此刻他卷土重来,挟来毁灭,将希望化为绝望,胜利转为死亡。他提着一柄乌黑的大钉头锤。
然而希奥顿并未被彻底抛弃。他的近卫军不是被杀害倒在他四周,就是被发狂的坐骑所制,驮到了远处。但仍有一人立在那里,那便是年轻的德恩海尔姆。忠诚战胜了惧怕,他哭泣着,因为他爱国王如父。这一整场冲锋陷阵,梅里始终坐在他身后,毫发无伤,直到这个黑影来临。追风驹吓得将他们掀下马背,这时正在平原上狂奔。梅里像一只晕头转向的野兽四肢着地爬行,降临到他身上的恐惧使他眼盲、眩晕。
“国王的卫士!国王的卫士!”他的心在呐喊,“你必须待在他身边。你说过:‘我将视您如父。’”但是他的意志没有反应,他的身体颤抖不停。他既不敢睁眼也不敢抬头看。
接着,透过头脑的一团昏乱,他觉得自己听到德恩海尔姆在说话;但此刻那个声音显得异样,令他想起了另一个他认识的声音。
“滚开,你这丑恶的德维默莱克,食腐鸟之王!让死者安息!”
一个冰冷的声音答道:“别挡在那兹古尔和他的猎物之间!否则轮到汝时他不会杀汝。他会将汝带至远在一切黑暗之外的哀悼之所,汝之肉身将在该处被吞噬,汝枯萎之心智将赤裸裸暴露在无睑之眼面前。”
长剑锵然出鞘。“悉听尊便。但只要我能,我就要阻止你。”
“阻止我?汝这蠢货。没有活人能够阻止我!”
接着,在那一刻的全部声音中,梅里听见了最奇怪的一个。德恩海尔姆似乎哈哈大笑起来,清亮的声音犹如金铁交鸣:“但我不是活着的男人!你面对的是个女人。我是伊奥蒙德之女伊奥温,你挡在我与我至亲的陛下之间。如果你不是当真不死,就快滚!无论你是活人还是黑暗的行尸走肉,只要你敢碰他,我就要劈了你。”
那有翼的生物对她尖叫,但是戒灵沉默以对,没有作答,仿佛突然起了疑虑。一时之间,梅里的极度惊讶战胜了惧怕。他睁开眼睛,眼前的黑暗消退了。那只巨兽就坐在离他不远处,周围似乎一片昏暗,那兹古尔之首则赫然耸立在上,恰似一个使人绝望的阴影。在稍为偏左的地方,面对他们而立的,是他一直称为德恩海尔姆的伊奥温;但那遮掩了她的秘密的头盔,已经从她头上跌落,她灿亮的金发脱离了头盔的束缚,散在双肩上闪着淡淡的金光。她灰如海洋的双眼坚定又凶猛,但她脸颊上犹有泪痕。她手握长剑,举起盾牌阻挡敌人那可怕的目光。
那是伊奥温,也是德恩海尔姆。一张脸庞的印象瞬间闪过了梅里的脑海,是他骑马离开黑蛮祠时注意到的那张脸,那张不抱希望,一心前去寻死的脸。他内心登时充满了同情,同时又惊讶万分。刹那间,他这一族那缓慢点燃的勇气觉醒了。他握紧了拳头。她这么美丽,这么绝望,她不该死!至少不该孤立无援地死去。
敌人的脸没有转向他,但他还是几乎不敢动,害怕那致命的眼神会落到他身上。慢慢地,慢慢地,他开始往旁边爬。而满心疑虑与恶毒的黑统帅正全神贯注盯着面前的女人,视他如泥泞里的一条虫,毫不理会。
突然间,那巨兽拍起丑恶的翅膀,掀起了恶臭的风。它又飞到空中,接着迅速朝伊奥温俯冲而下,尖叫着,用喙和爪展开攻击。
她仍然没有畏缩。她是洛希尔人的公主,马克诸王的后代,窈窕却如钢刀,美丽却可怕。她迅速一剑劈去,巧妙又致命。那伸长的脖子被她一剑斩断,砍下的头颅像石头般落在地上。她往后一跃,躲开轰然砸落在地的庞大躯体,那巨兽的长翼摊开,倒在地上瘫作一团。它这一亡,那片阴影也随之消失。一道光照在她身上,她的头发在初升的阳光中闪闪发亮。
黑骑手从那巨兽的遗骸上起身,高大、凶恶,如高塔般耸立在她面前。但闻一声饱含憎恨,犹如毒液灌耳般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叫,他挥锤砸落。一击之下,她的盾牌粉碎,手臂也震断了;她踉跄跪倒在地。他俯身如乌云般笼罩住她,眼中精光闪烁。他举起巨锤,要给予致命一击。
但是突然间,他极其痛苦地嚎叫一声,亦是向前一个踉跄,那一击因而偏斜,砸进地里。梅里从他背后刺了他一剑。短剑穿透黑斗篷,从锁子甲下方刺入了他强壮膝后的肌腱。
“伊奥温!伊奥温!”梅里喊道。伊奥温闻声,摇摇晃晃挣扎着起身,趁那硕大的肩膀俯在面前,聚起最后的力气一剑刺在铁王冠和斗篷之间。长剑火星四溅,崩成无数碎片。王冠哐啷落地滚远。伊奥温往前扑倒在阵亡敌人的身上。但是,看啊!斗篷和锁子甲底下空无一物。此刻它们堆在地上不成形状,破损、凌乱。一声嚎叫蹿升到战栗的空中,衰减成尖厉的哭号,随风飘散。一个没有形体可依附的薄弱声音渐渐消逝,彻底湮没,在这世界的那个纪元里再未得闻。
霍比特人梅里阿道克站在尸堆当中,像只白昼里的猫头鹰般眨着眼睛,因为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透过一片迷蒙,他看着伏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伊奥温的金发头颅,又望向意气风发时猝然陨落的
国王的脸——雪鬃在痛苦挣扎中翻身不再压住国王,但他仍然成了主人的灾星。
梅里弯下腰,执起国王的手亲吻,看哪!希奥顿睁开了眼睛,目光清明,他吃力地开了口,声音平静。
“永别了,霍尔比特拉少爷!”他说,“我的身体已废,我要去见我的先祖了。如今,我纵是跻身他们伟大的行列,也当无愧。我砍倒了黑蛇。这是残酷的黎明,却也是愉快的一天,并且会有金色的夕阳!”
梅里说不出话来,只是又哭了。“请原谅我违背您的命令,陛下,”他终于开口说,“然而除了哭泣着与您告别,我丝毫没有尽到服侍您的义务。”
老国王露出了微笑,说:“别难过!我原谅你。雄心壮志是不会被拒绝的。从今往后,幸福生活吧。当你在和平的日子里坐下来抽烟斗时,要想想我!因为,我承诺过要同你坐在美杜塞尔德,听你讲述烟草的传说,如今却再也做不到了。”他合上了双眼,梅里垂下头待在他身边。不久,他又开口了:“伊奥梅尔在哪里?我眼前发黑,我在临走前想见见他。我走后他必须继承我的王位。我还有话留给伊奥温。她……她不愿意我离开她,而今我再也见不到她了,那比女儿还亲的人啊。”
“陛下,陛下,”梅里泣不成声地说道,“她——”然而就在那时,他们四周鼓噪大作,号角喇叭齐鸣。梅里转头四顾:他完全忘了战争,忘了周围整个世界,从国王倒下的那一刻起其实只过了片刻,感觉上却像已经过了好几个钟头。此时他意识到,敌我双方即将交锋,大战在即,而他们正面临着被夹在战斗正中的危险。
敌人的生力军正从大河那边沿着大道急急开来,魔古尔的大军从城墙下过来,哈拉德的大军从平野南边过来,骑兵当先,步兵在后,步兵之后还现出了背上负着战塔的庞大猛犸的身影。但在北边,伊奥梅尔重新集结起洛希尔人,雄壮的前锋追随着他的白色马尾盔冠。另外,石城中的兵力也尽数出击,以多阿姆洛斯的银天鹅旗为开路先锋,正将敌人从城门前驱离。
刹那间,梅里脑海中掠过几个疑问:“甘道夫在哪里?他难道不在这儿吗?他难道不能挽救国王和伊奥温吗?”但这时伊奥梅尔已策马疾驰而来,还活着并终于控制住坐骑的近卫军也随他一同奔来。他们惊异地看着那凶兽倒卧在地的尸体,**坐骑都不肯靠近。但伊奥梅尔跃下马鞍来到国王身边,默然肃立,心中惊恸交集。
接着,一名近卫军从倒地已死的旗手古斯拉夫手中拿起国王的旗帜,高高举起。希奥顿缓缓睁开了眼睛。他见了旗帜,示意将它交给伊奥梅尔。
“马克之王,向您致意!”他说,“现在,跃马骑向胜利!告诉伊奥温,永别了!”如此,他阖然长逝,且不知伊奥温就躺在他近旁。那些立在旁边的人无不落泪,唤道:“希奥顿王!希奥顿王!”
但伊奥梅尔对他们说:
不可痛悼失度!雄武之主陨落,
其死无愧其生。他日高陵垒起,
当由妇女悲泣。此时惟战而已!
然而,他自己也边说边哭泣。“近卫军留下,”他说,“将他的遗体光荣地护送出战场,以免战斗毁伤!就这么办,其他倒在此地的近卫军也是同样。”然后他看着阵亡的人,回想起他们的名字。忽然,躺在那里的伊奥温跃入了他的眼帘,而他认出了他的妹妹。如同一个高呼到中途突遭一箭穿心的人,他呆立了片刻,接着脸色变得煞白,冰冷的狂怒在他心中高涨,竟至有一刻无法成言。一股出离愤怒的疯狂情绪攫住了他。
“伊奥温,伊奥温!”他终于喊出声,“伊奥温,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怎样的疯狂或邪恶?死,死吧,死吧!我们全都去赴死!”
不经商议,也不等石城的人马前来会合,伊奥梅尔径直策马奔回大军阵前,吹响号角,高呼着进攻。整片战场都回荡着他的声音,清晰地喊着:“赴死!冲锋,冲向毁灭,冲向世界的尽头!”
话音一落,大军开始移动。但洛希尔人不再歌唱。他们齐声呼喊着“赴死”,声音洪亮可怖,他们越奔越快,犹如一股大浪从阵亡的国王身边一扫而过,咆哮着向南袭去。
霍比特人梅里阿道克仍然站在那里眨着泪眼,没有人跟他说话,事实上,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他抹掉眼泪,弯腰拾起伊奥温给他的绿色盾牌,背在背上。接着,他去找自己松手丢下的剑,因为他当时一剑刺下,手臂立刻就麻木了,现在他只能使用左手。看哪!他的武器就在那里,但是剑刃就像插进火中的干树枝一样冒着烟,并且就在他的注视下,它扭曲、萎缩,终至灰飞烟灭。
这柄来自古冢岗、由西方之地的工艺铸造的宝剑,就此毁去。它是很久以前在北方王国中被缓慢铸造出来的,那时杜内丹人还朝气蓬勃,而他们的敌人当中,为首的便是恐怖的安格玛王国及其妖术师国王。倘若当初铸剑之人得知此剑的命运,必当欣慰,因为哪怕挥动它的是一双更强而有力的手,也没有其他的剑曾给那个敌人带去如此痛苦的重创,切开那不死的肉体,破除那将他的意志与看不见的肌腱紧密结合的咒语。
这时骑兵们以长矛杆蒙上斗篷做成担架,抬起了国王。他们轮流抬着他向石城走去,其他人轻轻抬起伊奥温跟在后面。然而他们还无法将近卫军全都带离战场,因为共有七位近卫军战士阵亡在此,他们的队长狄奥怀恩也在其中。于是,他们将阵亡者抬离敌人与那恶兽,周围插上长矛。之后,待得尘埃落定,人们回来在那里燃起大火,烧了那只巨兽的尸体。不过他们挖下坟墓埋葬了雪鬃,并在坟上立了石碑,碑上分别用刚铎和马克的语言刻着:
忠实仆从,罹祸根源
捷足之后,骏逸雪鬃
雪鬃的坟冢上从此绿草长青,但是焚烧巨兽的那处地面却永远焦黑,寸草不生。
梅里悲伤地慢慢走在抬遗体的士兵身旁,再也不去注意周围的战斗。他疲累不堪,周身疼痛,四肢都不胜寒冷般颤抖。从大海刮来一场豪雨,仿佛万物都在为希奥顿和伊奥温哭泣,用灰色的泪水浇熄了城中的大火。不久,他透过一片雾气看见刚铎的先锋部队近了。多阿姆洛斯亲王伊姆拉希尔骑上前来,在他们面前勒马止步。
“洛汗的人,你们抬的是谁?”他喊道。
“希奥顿王。”他们回答,“他去世了。但伊奥梅尔王正驰骋在战场上,他盔冠上有白色马尾迎风飞扬。”
于是,亲王下马在担架前屈膝,向国王与他发动的这场伟大进攻致敬,并落下泪来。起身后他望向伊奥温,不禁大吃一惊。“没错吧,这是位女子?”他说,“难道连洛希尔人的妇女都来参战援助我们了吗?”
“不!只有一人。”他们答道,“她是伊奥梅尔的妹妹,伊奥温公主。我们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她前来参战,我们为此悔恨万分。”
尽管她的脸苍白冰冷,亲王仍注意到了她的美,他俯身想更仔细地看看她,这时碰到了她的手。“洛汗的人啊!”他叫道,“你们当中没有医者吗?她或许伤重垂危,但我认为她还活着。”他将光可鉴人的前臂铠甲凑到她冰冷的唇边,看哪!铠甲蒙上了一层几乎难以察觉的淡淡水汽。
“现在需要赶快救治。”他说,派自己的一名骑兵迅速奔驰回城去找帮手。但他向死者深深鞠了一躬,开口与他们道别,然后上马离开,奔赴战场。
此时,佩兰诺平野上的战斗已进入白热化,兵器交击声愈发高亢,其间夹杂着人的呐喊与马的嘶鸣。号角吹响,喇叭声不绝,猛犸被驱赶上战场时也粗声咆哮。石城的南边城墙下,刚铎的步兵正在奋力对抗仍大批聚在那里的魔古尔军团。但骑兵已经朝东驰去,增援伊奥梅尔:有掌钥官“长身”胡林,有洛斯阿尔那赫的领主,有绿丘陵的希尔路因,还有英俊的伊姆拉希尔亲王与簇拥着他的骑士部属。
他们对洛希尔人的援助可谓及时,因为伊奥梅尔的愤怒出卖了他,战场的态势转而对他不利。他在盛怒下发动的进攻彻底击垮了敌人的前线部队,他的骑兵组成的巨大楔阵干净利落地切入了南蛮子的阵列,击溃了他们的骑兵,也摧毁了他们的步兵。但是,猛犸所到之处,马匹无不踌躇,不是退缩,便是转向跑开。这些巨怪无人对抗,像防御塔一样屹立,于是哈拉德人在它们周围集结起来。洛希尔人在发动进攻时,单单哈拉德人就已经比他们多出三倍,而不久之后,他们的情况变得更糟,因为敌人的生力军此刻如流水般从欧斯吉利亚斯源源不断地涌入了佩兰诺平野。他们本
来集结在欧斯吉利亚斯,只等黑统帅一声令下,便要洗劫石城,掠夺刚铎。现在黑统帅被灭,魔古尔的副头领勾斯魔格便悍然驱使他们投入了战斗——有手持利斧的东夷,有可汗德地区的瓦里亚格人,有一身猩红的南蛮子,还有从远哈拉德来的黑人,貌似半食人妖,长着白眼红舌。他们有一些正加紧赶往洛希尔人后方,另一些则向西抵挡刚铎的军队,阻碍他们与洛汗会合。
就这样,这日开始转而对刚铎不利,他们的希望开始动摇,而正当此时,石城中又传出新的惊叫声。那时早晨过半,正刮着大风,雨往北移,阳光普照大地。就在这一片清明当中,城墙上的哨兵看见远方出现了新的可怕一幕,他们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安都因大河从哈泷德的河弯处往下连绵好几里格,石城里的人都能一览无遗,视力好的人还能看见前来的任何船只。这时望向那边的人惊愕地大喊起来,因为他们看见一支舰队正乘风而来,衬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显得黑压压一片:有大型快速帆船,还有吃水极深、配有众多桨手的大船,黑色的船帆鼓满了风。
“乌姆巴尔的海盗!”人们大喊,“乌姆巴尔的海盗!看啊!乌姆巴尔的海盗来了!这么说贝尔法拉斯已经被占领了,埃希尔和莱本宁都完了。海盗来攻打我们了!这是厄运的最后一击!”
由于石城中已找不到能指挥他们的人,有人没有接到命令就跑去敲钟示警,有人则吹响喇叭,号令收兵。“回到城里来!”他们喊道,“回到城里来!在全军覆没之前回到石城里来!”但是吹送着舰队疾驶而来的风,将他们的鼓噪全部刮走了。
事实上洛希尔人不需要通报或警示。他们自己全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队黑帆,因为伊奥梅尔现在离哈泷德不到一哩远。在他和那边的港口之间,第一批敌人已经极力压来,同时新的敌军已绕到后方,切断他跟亲王会师。此刻,他望向大河,心中的希望破灭。他先前赞美过的风,此刻转而被他诅咒。但是魔多的大军无不振奋鼓舞,心里充满新的嗜血欲望,再度群情激昂,呐喊着发动了进攻。
这时,伊奥梅尔冷静了情绪,心思再次清明起来。他下令吹响号角,召集所有能来的人都聚到自己旗下。他打算最后筑起一道庞大的盾墙坚守阵地,步行战至最后一人,在佩兰诺平野上立下堪为歌谣传颂的功迹,纵使西部世界再也没有人类留下来纪念马克的最后一位国王。于是,他骑马上了一座青翠的小丘,插下王旗,旗上的那匹白马在风中飞驰。
冲出疑虑,冲出黑暗,冲向破晓。
我身披阳光,策马且歌,长剑在手。
跃马直至希望终结,生命终点:
此乃仇愤之时,战毁之时,血战直到暗夜!
他边朗诵这些诗句,边放声大笑。因为战斗的渴望再次从他心中升起,他仍年轻,毫发无伤,并且他是王,一支勇悍民族的君王。看啊!正当他面对绝望大笑时,他再次望向那支黑色的船队,并举起剑向他们发出了挑战。
接着,惊奇之情攫住了他,接着是无比的欢悦。他在阳光下将剑高高抛起,接住时开始高唱。所有人都随着他望了过去,看哪!在为首的那艘船上赫然亮出一面大旗,船转向哈泷德港时,大旗迎风招展开来。旗上是一棵繁花盛开的白树,那是刚铎的标志;但白树还有七颗星环绕,上方又有一顶高王冠,那正是埃兰迪尔的标志,不知多少年岁间都不曾由任何一位王侯打出。七星在阳光下流光璀璨,因它们乃是埃尔隆德之女阿尔玟以宝石缝就;王冠在晨光中明亮无俦,因它是秘银和黄金绣成。
阿拉松之子阿拉贡,埃莱萨,伊熙尔杜的继承人,就这样走出亡者之路,乘着来自大海的风来到了刚铎王国。洛希尔人欣喜若狂,大笑爆发如潮,众剑舞出一片闪光。石城中号声嘹亮,百钟齐鸣,汇成惊喜交加的音乐。但魔多的大军却陷入了慌乱困惑,他们自己的船竟载满了敌人,这得是多厉害的妖法。他们意识到命运的浪潮已经逆转,厄运已在眼前,一股黑暗的恐惧笼罩了他们。
东边,多阿姆洛斯的骑兵驱赶着敌人驰来:食人妖一般的人类、瓦里亚格人,以及恨恶阳光的奥克。南边,伊奥梅尔大步冲杀,敌人望风而逃,却发现自己腹背受敌。因为此时,诸船上的人已经跳下,跃上了哈泷德码头,如同一场风暴向北横扫而去。莱戈拉斯来了,吉姆利挥舞着斧头来了,哈尔巴拉德擎着大旗来了,还有额上戴着星辰的埃尔拉丹和埃洛希尔兄弟,此外还有北方的游民,坚毅不屈的杜内丹人,他们率领莱本宁、拉梅顿和各南方采邑的大批英勇百姓前来参战。但阿拉贡手执西方之焰奔在众人之前,安督利尔犹如新点燃的火炬,重铸的纳熙尔如古时一样致命。他额上戴着埃兰迪尔之星。
如此,伊奥梅尔与阿拉贡终于在战场中央相会了,他们倚剑互望,彼此欣喜。
“哪怕有魔多的千军万马阻隔,我们还是重逢了,”阿拉贡说,“我在号角堡岂不是这么说过吗?”
“你确实这么说过,”伊奥梅尔说,“可是希望常常靠不住,我当时又哪里知道你有先见之明。不过,意料之外的援助堪称双倍的祝福,朋友相会也再不会有比这次更开怀的了。”他们伸手紧紧相握。“而且也着实不会有比这次更及时的。”伊奥梅尔说,“吾友,你来得不算早。我们已经蒙受了惨重的损失,经历了巨大的悲痛。”
“那么,谈论之前,我们就先去复仇吧!”阿拉贡说,然后他们一同骑马重返战场。
他们仍有艰难又漫长的一仗要打,因为南蛮子既强悍又无情,绝望时愈发凶猛,东夷既强壮又善战,并且死不投降。因此,在烧毁的家宅或谷仓边,在小丘或山岗上,在城墙下或平野中,他们仍在四处会合、集结、战斗,直到白昼渐渐过去。
终于,太阳沉落到明多路因山背后,霞光将整片天空烧成一片通红,丘陵和山岭都如同染上了鲜血。大河上波光如火,佩兰诺的青草在黄昏中也一片猩红。刚铎平野这一场大战,就在那个时刻结束。拉马斯环墙内没有留下一个活着的敌人。除了死在逃命中的,以及淹死在大河的红色泡沫中的,其余全数被斩杀,往东回到魔古尔或魔多的寥寥无几。只有一则遥远的故事传回了哈拉德人的地界:一则关于刚铎的愤怒与恐怖的传说。
阿拉贡、伊奥梅尔和伊姆拉希尔朝城门骑了回去,他们此刻已经疲累得感觉不到喜乐或悲伤。这三人因他们的运气、武艺和强大的兵器,全都毫发无伤,事实上少有敌人敢在他们盛怒之际抵挡或面对他们。但旁人有许多受伤、残废或战死在平野上。佛朗落马后独自力战,被斧头砍倒;墨松德的杜伊林和他的兄弟率领弓箭手逼近猛犸,射那些野兽的眼睛时,双双遭到踏死。此外,白肤希尔路因没回到品那斯盖林,格里姆博德没回到格里姆斯雷德,而坚毅不屈的游民哈尔巴拉德也未再回到北方。无论声名显赫还是无名小卒,无论将领还是士兵,阵亡的人实在太多了;这是一场真正的大战,没有一则故事说尽它的全貌。许久以后,洛汗有位诗人在他的《蒙德堡墓冢之歌》中这样写道:
我们知道,曾经山峦间战角轰鸣,
在南方王国,兵刃出鞘烨烨。
骏马疾驰,犹如晨风
奔向石国,战火燃起。
那里陨落了森格尔之子,伟大的希奥顿,
全军的统帅,再也不曾回到他的金殿,
不曾回到北方的牧地绿野。
哈尔丁与古斯拉夫,
敦赫尔,狄奥怀恩,还有勇毅的格里姆博德,
赫勒法拉,赫鲁布兰德,霍恩与法斯特雷德,
个个力战而亡,在遥远的异域
与他们的盟友,刚铎的统领们
长眠在蒙德堡的墓丘下,沃土中。
白肤希尔路因,永别故乡海边的丘陵,
还有老佛朗,再也不能凯旋
故园阿尔那赫,
百花绽放的山谷。高大的弓手,
德茹芬与杜伊林,回不去幽深的黑水
群山影下,墨松德的小湖。
从拂晓到日暮,死亡一视同仁
攫住了领主与平民。他们早已安息在
刚铎的长草下,大河边。
如今流水粼粼,如银如泪,
在那一日,却曾咆哮奔流,河水尽赤,
血映残阳,染红了白浪;
当暮色中烽火点燃群山,
拉马斯埃霍尔的朝露也染血而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