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原罪

第二十三章

原罪

1

这日咸阳宫的大殿之上,司马错向秦昭王夸奖着李冰的过人之处,正说到李冰以军法斩杀孙贾这一段,丞相张禄便走进来说道:“启禀大王,李冰已经到了。”

秦昭王道了声:“快快请进。”

李冰便低头走了进来,向秦昭王行礼说道:“下官李冰参见大王。”

秦昭王笑道:“快请入座。”

李冰又过去向司马错行了一礼,“李冰参见司马上将军。”

司马错走过来拉着李冰说道:“哈哈,李冰,又是数年不见。老夫闻知你治蜀有方,甚为欣慰呀。”

李冰忙道:“还要承蒙上将军栽培。”

不想司马错却又说道:“李冰,老夫刚才正与大王说道,说你的相貌与大王十分相似,你且上前抬起头去,让大王仔细观看。”

李冰心中大惊,但司马错也不容分说,推着他便走到了秦昭王面前,道:“大王请看,下臣所说可是当真?”

李冰惊恐不安,极力躲避着秦昭王的目光,秦昭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笑着向张禄说道:“丞相,司马上将军称李冰与寡人相貌相像。你以为然否?”

张禄也一笑,“下臣第一次见到大王时,也着实吃了一惊,便是因为下臣在魏国时有一学生与大王相貌确有神似之处,他就是李冰。”

李冰慌忙跪倒,急声说道:“丞相大人,司马上将军,切莫取笑在下。大王乃天神之子,相貌不凡,气宇轩昂。下官贫贱猥琐,岂能与大王相提并论。”

司马错忙道:“哎,大王并未怪罪于你。快快请起。”

秦昭王也笑道:“是呀,不必惶恐。李冰,你入蜀为守,已有数载。平定匪盗,开盐治水,德政亲民,有口皆碑。寡人特赐宴与你,以示奖赏。”

李冰大声道:“谢大王!”这才行礼起身。

然而就在这时,一名戎装将军闯上殿来,大声向秦昭王说道:“启禀大王,军粮已经备齐,特来禀报。”

秦昭王有些畏惧地说道:“穰侯辛苦了,不过穰侯来得正好,一会一同入宴,为李冰洗尘。”

来人正是魏冉,他昂着头瞥了李冰一眼,但只这一眼,便立时大惊失色,手指着李冰脱口而出,“你……你不是那个……”

李冰强作镇定,急忙施礼说道:“在下蜀郡郡守李冰,久闻穰侯大名,却无缘得识,抱憾至今。”

魏冉也镇静下来,阴着脸说道:“啊……啊,你就是丞相大人和司马上将军力荐的蜀郡郡守李冰啊,幸会,幸会,你与大王的相貌倒是颇为相像啊!”

秦昭王一笑,“各位且请入座,王稽大夫,你去吩咐这就上酒吧!”

这时的魏萱和翠儿也已去了后宫拜见宣太后,十余年不见,宣太后已变得头发花白,举止迟缓,连脸上的肌肤也已见松弛。见魏萱来了,颤巍巍地走上前来拉起魏萱的手,相对只是抹泪。魏萱也哽咽着说道:“母后,萱儿入蜀十余年,本应早日前来探望母后,只是路途遥远,难以成行,还请母后不要怪罪萱儿……”

宣太后柔声道:“萱儿多虑,我怎能怪罪于你?唉,要知道一别之后,十余载才能相见,我断不能让你嫁往蜀郡啊。”

“母后,都是萱儿不孝。”

宣太后又道:“你我母女一场,也是前生有缘吧。唉,我日益衰老,越来越相信命由缘定的道理。哎,萱儿,你的夫君张若待你如何呀?”

魏萱闻言又垂下泪来,“请母后恕罪,萱儿与张若并无夫妻之实。”

宣太后吃惊地道:“这……这是为何?”

魏萱诉苦道:“张若性情乖张,残暴无度,萱儿心中生厌,不肯与他……”

宣太后有些生气,责备道:“荒唐!莫非你在责怪老身误你?”

魏萱忙道:“不不,萱儿岂敢责怪母后?”

宣太后这才又放缓了语气,“身为女人,婚配既定,鸡犬相随,岂能任性胡为?”

魏萱悲声说道:“萱儿并未任性胡为。只是那张若他……他确实……”

宣太后不免心中生疑,厉声问道:“听说你远赴巫郡营救李冰,莫非你与李冰暗自私通?”

魏萱慌忙跪下,“不,母后,萱儿怎敢乱了礼法?萱儿与李冰清白无染,天地可鉴!”

宣太后叹了口气,扶起了魏萱,“母后信你,起来吧。”

“谢母后。不过……不过……”

宣太后奇道:“有何话说,但讲无妨。”

魏萱犹豫了片刻,还是咬咬牙,说道:“萱儿斗胆恳请母后允准与张若解除婚约,转嫁李冰!”

宣太后一下又沉下脸去,“你还敢说与李冰清白无染!”

魏萱正视宣太后,朗声说道:“萱儿虽对李冰情有独钟,但未经母后首肯,萱儿确实不敢越轨。”

“情有独钟?你为何钟情于他?”

“李冰心地善良,仁德之名遍布蜀郡。哦对了,他还救过母后的命,母后也认得他,是以……”

宣太后吃惊地问道:“他还救过我的命?”

“母后忘了?当年宫中之变,他曾救过母后的命。哦,对了,他那时名叫毕鹰,就是曾在后宫制作精巧玩物的那个工师呀!”

宣太后立时目瞪口呆,浑身颤抖,眼泪一下子便盈满了眼眶。魏萱惊讶地看着他,急声说道:“母后,你……你怎么了?!”

“毕鹰……毕鹰……”宣太后喃喃地念着,一边站起身来,茫然地向外走去。

魏萱急忙又喊道:“母后,你快坐下,我去请……”

宣太后却又猛地转过身来直愣愣地盯着她,“快说,毕鹰现在何处?”

魏萱惊愕地答道:“他……他应该在大殿面见大王……”

宣太后立刻便转身向大殿急步走去。魏萱心中讶然,也只能快步跟上。

眼看着宣太后由魏萱搀扶着,一路踉踉跄跄便来到了大殿之上,这里正觥筹交错,言笑甚欢,秦昭王一眼看见母后竟然到来,一时怔在了那里,众臣回头看来,忙都立起身来行礼,齐声呼道:“太后。”

宣太后的目光茫然地扫过众人,大声喊道:“毕鹰何在?”

秦昭王纳闷儿地问道:“毕鹰?母后,毕鹰为何人?”

魏萱手指着李冰,轻声说道:“母后,他就是当年的毕鹰。”

宣太后走近两步,两眼直直地盯着李冰,上下仔细打量。秦昭王大惑不解,张禄和司马错也是相顾茫然,只有魏冉的心中暗自叫苦不迭。李冰慌忙跪倒在地,说道:“太后,下官蜀郡郡守李冰拜见太后。”

宣太后颤声说道:“你……且抬起头来。”

李冰只好抬起头,宣太后注视着他说道:“对,对,你是毕鹰!虽说你已老了,可我……我一眼就能认出,你就是毕鹰,你就是当年的毕鹰。”

李冰道:“下官当年确是毕鹰,现在名叫李冰。”

宣太后嘴唇哆嗦着,突然哀呼一声,“稷儿呀!”

秦昭王一愣,慌忙过来跪在了李冰身边,“孩儿在。”

“稷儿,我的稷儿,娘朝思夜想的稷儿呀!”宣太后一边说着,一边哆哆嗦嗦地伸出双手。除了魏冉,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双手竟然伸向了李冰!

李冰大惊失色,慌忙躲闪着说道:“太后,在下是李冰!大王,请你向太后……”

秦昭王膝行两步上前,“母后,孩儿在此。”

“不不,你不是稷儿,你是毕家老二毕骏。他才是稷儿,他才是娘失散了四十多年的稷儿呀!”宣太后自顾自地说着,竟然也跪了下来,双手紧紧抓住了李冰的双臂,“稷儿,快,让娘看看,让娘好好看看……我的稷儿,你受苦了,本来这大秦国的王位该是你的,可是……可是你没这个福份哪!稷儿,娘对不住你,娘不该把你换走啊!”

秦昭王如遭雷击,木然呆在了那里,张禄和司马错对望一眼,也都是万般惊骇。李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惊慌地喊道:“太后,你认错人了,在下该死。在下只是一介草民,并非王子。大王才是王子,太后,请恩准在下离去吧。”说着又是俯身磕头不止。

魏萱顾不得惊讶,也上前说道:“母后,你确实认错人了。他是李冰,那才是大王啊。”

宣太后哭着喊道:“你不懂,你们都不懂!稷儿,你起来,听娘仔细告诉你。当年,惠文后欲杀我母子,无奈之下,先王只得将我们送往燕国充当人质,行至中途,太子荡果然带兵追杀,幸好穰侯及时赶来……”说着突然朝魏冉一指,“哎,弟弟,你且将实情告诉稷儿,让他……”

魏冉急忙上前劝阻道:“姐姐,你年老眼花,确实认错人了。他是李冰,不是稷儿,大王才是稷儿呀。”

宣太后恼怒地喝道:“你胡说!你怎地忘了,当年为防不测,依毕氏之言,以毕骏换下稷儿。对了,你还箭伤太子荡,救下我们母子,”说着一指秦昭王,“对,他是毕骏,他不是稷儿,他是毕骏哪!”

秦昭王已经脸色苍白,瘫软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冰瞪大着眼睛,脑海里突然闪过母亲当年说过的一句话,“你还有个弟弟,他叫骏儿。你们的名字都是你爹起的,你爹希望你们一个成为雄鹰,一个成为骏马……”

李冰又惊又悲地说道:“太后,你所说的毕氏,莫不是在下的母亲?”

宣太后喊道:“不!她不是你的母亲,我才是你的母亲。你是稷儿,你是太子,你是娘身上掉下的亲骨肉啊!”

“不不,太后,你认错了。我是我娘的孩儿,我不是太子,我不是稷儿,我是毕鹰啊。”

宣太后悲切地喝道:“你这个不孝的稷儿,竟然连亲娘也不相认!”

魏冉忍不住说道:“姐姐,你身体欠安,你病了,还是……”

宣太后冲着他大声咆哮道:“你滚开!你……你谎称毕鹰溺水而死,为何他又复活了?你蒙混于我,你们……你们串通一气蒙混于我,阻止我们母子相认,你们居心何在呀!”

魏冉也只能忍气吞声地说道:“姐姐,他确实不是那个……”

“怎能不是?毕鹰……哦不,稷儿,你且说说,你是不是毕鹰?你是不是曾在后宫做工师?你快说,你快告诉他,你没死,你快说呀!”

李冰再不知如何是好,在地上又连磕了几个头,“请太后恕罪,请大王恕罪。在下……在下先告辞了!”说着慌忙起身,快步向外跑去。

只听宣太后还在身后不停凄惨地喊着,“稷儿别走!稷儿,你且回来!稷儿……”李冰只作充耳不闻,快步跑出了大殿。

魏萱喊了一声“李冰”,也忙跟着跑了出去。宣太后一下扑倒在了地上,大声痛哭起来,魏冉想上前将她扶起,却又不敢再惊动她,回头看看,只见秦昭王还依然呆若木鸡,而张禄和司马错也都是一脸震惊,神情严峻。

魏萱跟着李冰一路跑出大殿,跑出王宫,又跟着他一路穿街绕巷,快步疾行,就来在了一处破败的茅屋前。只见李冰眼望着茅屋,泪珠滚滚,嘴唇颤动,终于悲恸地大喊出了一声,“娘!”

李冰就猛地扑倒在茅屋门前,大声痛哭起来。此时在李冰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母亲那亲切的笑容,关爱的言语,往事一幕幕地掠过,母亲的容貌竟是那样的清晰,仿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自己身边。

魏萱也走过来拥着李冰轻轻啜泣着,两人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在荒野间久久回旋着。

2

宫中陡生巨变,张禄和司马错都是忧心忡忡,两人一出大殿便轻声商议起来,司马错说道:“宫中遭此变故,若传扬出去,势必天下大乱。丞相,这可如何是好啊?”

张禄沉声道:“上将军,请即刻调集军马赶回咸阳,护卫大王。”

“莫非……丞相以为太后所言是真?”

张禄道:“无论是真是假,既然木已成舟,便须将错就错!大秦国国势方兴,决不可乱!”

司马错皱眉道:“嗯,丞相言之有理。只是……我担忧大王他……”

“将军尽管调集人马,待我今夜前去说服大王。”

张禄不敢耽搁,这夜便来到王宫求见秦昭王。王稽大夫将他引进内室,只见秦昭王正半躺在床上,兀自怔怔流泪。见张禄来了,便悲声说道:“你不必再说服于我,我即位多年,虽为大王,却每日战战兢兢,上要看太后脸色,下要顾群臣之言。内有国事,外有兵患,无一日安寝无忧。哈,也好,也好,将这王位让与李冰,我也乐得过几日悠闲的日子。”

张禄上前说道:“大王差矣。秦国只有一个大王,天下人共知,岂能换作他人?”

秦昭王自嘲地说道:“哼,我记得丞相当初入秦时曾经说过,只闻秦有太后,有穰侯,却不闻有大王。我这个秦王,不过一傀儡耳。”

“不,彼一时此一时。那时大王年少,穰侯势大,不便拂逆太后旨意。眼下大王羽翼已经丰满,在下已请司马上将军调集军马,只须大王略一点头,便可立除太后和穰侯。”

秦昭王摇头道:“不,那岂不是要背上弑母之骂名,令天下人万代唾骂?”

张禄急道:“大王!古往今来,纵观诸候七国,杀父弑兄谋篡王位者比比皆是。大王或许不知惠文后和太子荡追杀太后之事,却应记得庶长赢壮逼宫之乱啊!”

“你……你要我杀死母后,我……我于心何忍哪!想当年客居燕国,我与母后相依为命,我……我怎能下此毒手啊!”

张禄愤然道:“大王!如此优柔寡断,又怎能独揽朝纲,平定六国,横扫天下呀!”

“哼,天下?天下已非我之天下,要它何用?丞相,我深知你用心良苦,可是……我心已冷,去意已决,请不必多言,且退下吧。”

张禄紧皱眉头望着秦昭王,既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心中无比失望,便愤然向外走去,及至门口,又转身来说道:“大王不想背负弑母骂名,那就只好背负亡秦之名了;大王想独善其身,只怕明日一早便会身首异处。”说完便大步向外走去。

秦昭王一怔,道:“丞相且慢!”

张禄闻声停住脚步,回身说道:“太后居心叵测,大王不可不察呀?”

秦昭王疑道:“丞相是说……”

张禄道:“太后专权,天下人共知。大王也曾说过,太后自幼对大王动辄喝斥,重则打骂。多次在群臣面前发号施令,令大王尴尬难堪。如今,她已年老,来日无多,神智昏馈。定是穰侯背后怂恿,意欲李代桃僵,玩弄李冰于股掌之上。李冰即位,了无根基,必然对太后和穰侯言听计从。大王……”

秦昭王摇头道:“丞相言过其实了,或许母后所言是真。今日我才明白为何母后待我喜怒无常,她是因为思儿心切,所以才……”

张禄道:“若太后所言为真,大王更要当机立断。一旦李冰登基,太后又岂能容大王安然活在世上?请大王三思啊!”

秦昭王大声喝道:“你不要再讲!我……我……宁愿母后杀我,我……我也决不弑母杀舅!”张禄大失所望,长长地叹了口气,秦昭王就又恼火地说道:“我知你在心中讥笑我,我……我天生羸弱,我心慈手软,我无胆,我无能,我……我……”说着竟已流下泪来。

张禄望着他,既怒又怜,既恼火又无奈,一时也无话可说。秦昭王轻声说道:“命由天定。丞相,你还是走吧。”

张禄沉思片刻,终于又说道:“大王,还有一策,也可度此难关。”

秦昭王忙道:“丞相快说。”

张禄一字一顿地说道:“杀死李冰!”

秦昭王一愣,“这……丞相待李冰如同父子,为何……”

张禄凛然道:“萧墙之祸,根在李冰。李冰既除,国祸自熄。既然大王不肯背负弑母骂名,那只好由在下为国灭亲了。”

秦昭王在地上来回踱着步子,目光渐渐冷峻起来,终于他停下了步子,望着张禄郑重说道:“丞相,为了大秦国,李冰不可活!”

张禄满怀悲愤,重重地点了点头。

灯火如豆,照亮了满是灰尘的老屋,李冰和魏萱相对而坐,脸上都掩不住深深的愁苦。魏萱见李冰兀自望着这屋中的物什发呆,便起身说道:“你且上炕歇息片刻,我去买些饭食回来。”说完便转身要走。

李冰却一把拉住了她,柔声说道:“扣儿,你不必回来了。”

魏萱一愣,怔怔地望着李冰,李冰就又说道:“我性命已到尽头,你又何必随我送死呢?”

魏萱急道:“不不,你何出此言?待我去找母后,请她……”

李冰摇摇头,凄然一笑,“如今我已成众矢之的。不仅大王必欲除之,就连穰侯也不会轻易放我呀。”

魏萱忙又道:“那……我们去找丞相,请他向大王求情。”

李冰笑道:“丞相的秉性我异常清楚,为了统一中原,为了秦国大业,他容不下半点私情。”

“这可如何是好?我们……我们暂且躲将起来,明日混出城去,逃往魏国……”魏萱突然又想起来,忙道,“哎对了,蜀郡那位救我的药师隐居深山,我们可去投奔……”

李冰淡淡一笑,“不,我若不死,国无宁日。我死不足惜,而眼下秦国日盛,统一中原指日可待,若因我而自生内乱,削弱国势,甚或引来六国鲸吞,那我岂不成了大秦的罪人?”

魏萱悲伤地望着他,“可是,秦国待你不厚,你又为何……”

李冰正色道:“儿岂能嫌母丑?无论秦国如何待我,我也不可有负秦国。扣儿,此事与你无干,你还是快快离去,速去寻到四娃子,令他陪你离开咸阳。扣儿,你须记住,万万不可滞留于秦,魏国惧秦,也不可返回魏国。就依你所言,隐姓埋名潜往深山,切不可被人知晓行踪啊。”

魏萱坚决地摇了摇头,“不,我决不走,我要与你生死相守。”

李冰痛苦地说道:“不可。扣儿,无论是大王还是穰侯,他们必会斩草除根。二郎、飞沙大哥、布顺、夏侯兄弟等人的性命皆系于你一身啊!”魏萱犹豫起来,李冰又说道,“扣儿,快走吧,若再迟疑只怕来不及

了!”说着便将魏萱推到了门口。

魏萱不舍地望着他,脸上早已泪流满面,“李冰,我……”

李冰强忍悲痛,说道:“扣儿,我也不舍得让你离去啊,可是……快走吧!”说着便毅然将门拉开。

然而就在门打开的一瞬间,几名仗剑执戟的衙役闯了进来,两人大吃一惊,连连后退几步。张禄便沉着脸在衙役身后走了出来。

魏萱惊道:“丞相大人!你……”

李冰平静下来,即刻便明白了,挺身将魏萱护在了身后,“丞相……哦,老师,学生让你为难了。眼下学生只有一事相求,请老师准许扣……请准许公主离开。”

张禄久久凝视着两人,然后叹了口气,轻轻摇头。李冰急道:“老师,此事与公主无关,你不能……”

张禄轻叹道:“她既已知晓,岂能无关?”

李冰大声道:“她……她决不会将此事透露出去。老师,请看在多年师生的情份上,放公主离去吧!”

张禄思考片刻,走上前去,轻轻拉住李冰的手,眼中已有了泪花,“李冰,为师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可是,事关国家安危,为师身为大秦丞相,又岂能因情循私,罔顾国事啊!”

“学生明白,只是公主她……”

张禄又转向魏萱说道:“本相实乃不得已而为之,还请公主见谅。李冰,你们死后,我定将你们厚葬于一处,让你们……让你们永远厮守,再不分离。”说罢毅然松开了李冰的手,向衙役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去,不忍再看。

几名衙役仗剑上前,李冰和魏萱又后退几步,便抵住了墙,再无路可退。两人四目相对,都是盈盈泪水,依依不舍,想到这许多年来聚少离多,相思苦楚,终于朝夕相处了一段时日,却还是在巫郡囚中,万万未料到返回咸阳未及一日,却又飞来如此横祸,天命何其弄人?李冰的泪水漱漱而下,竟如江水溃堤一发不可收拾。

魏萱便抬手去给他擦拭着眼泪,脸上嫣然一笑,轻声道:“毕鹰哥哥,你哭什么啊?这不是很好么,我们终于可以长相厮守,再不分离了。你不知道么?早在小时候,我们许下那个约定的时候,我的心就是你的了,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啊……”

李冰的泪水更多了,“扣儿,是我连累了你啊,扣儿……”

魏萱又伸手掩住了他的嘴,仍然笑着说道:“毕鹰哥哥,你说什么呢,能与你死在一处,我已心满意足了,上天待我扣儿不薄啊……”

李冰轻轻握住她的手,两人再不说话,默默相视。衙役们茫然地又望向张禄,张禄抹了把眼,沉重地点了点头。衙役们便又走近前,高举起长剑,便要刺下。

就在这时,只听门外一声大喝,“住手!”魏冉已领着众多兵士闯了进来。

张禄一愣,忙又向衙役高声下令,“快快动手!”

衙役犹豫了一下,便挥剑刺下,却被那名叫厉九的兵士过来一戟格开。张禄便正色喝道:“李冰假冒王子,罪该万死。本相奉大王之命将他处斩。穰侯,你要犯上抗旨吗?”

魏冉冷笑一声,道:“本将军奉太后之命,接李冰前往王宫。丞相,你要犯上抗旨吗?”

张禄怒道:“你!太后年老体弱,神智不清,错把李冰认作王子。穰侯,兹事体大,你竟能相信太后的话么?”

魏冉嘲讽道:“丞相既知太后神智不清,却为何又如此焦虑,迫不急待要处死李冰呢?”

“这……”张禄一时语塞,只得又转向李冰喊道:“李冰,你决不能随他入宫!”

魏冉挺剑直指张禄,沉声喝道:“丞相,请你闭嘴!”

张禄却根本无视眼前的利剑,仍向李冰喊道:“李冰,此事关乎国家百姓,你可要想清楚啊!李冰,你还记得当年你自己说过的话么,要做真真正正,利国利民的大事,就算为此丢掉性命,也要以国家百姓为先!你还记得么?”

李冰却不去看他,出人意料地说道:“穰侯,我随你去。”

张禄急道:“不不,李冰,你不能去!你若以国家为重,就请相机自决,万万不可引生内乱,断送大秦前程啊!”

李冰这才望了他一眼,眼神复杂,却什么也没有说,便拉着魏萱随兵士们去了。张禄又嘶喊着,“李冰,你……贪生怕死,你不是我的学生!”

魏冉看看张禄冷笑一声,也转身去了。张禄仰天长叹,绝望地大喊道:“完了!大秦国气数已尽,历代先王奠定的基业将毁于一旦哪……大王,平定六国,统一中原的伟业完啦!”

兵士们押着李冰和魏萱向王宫而去,只余下张禄的嘶喊声在夜空中久久回荡。

穰侯魏冉带着李冰和魏萱进到了宣太后寝宫之中,宣太后早在这里盛装等候,案几上还备好了丰盛的酒肉。李冰进来便要向宣太后跪地行礼,宣太后却拦住了他,柔声道:“哎,稷儿,你是娘的亲儿,不必行礼。”

李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太后,在下……”

宣太后却微笑着道:“不许再叫太后,要叫娘。”

李冰更为窘迫,张了张口,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旁魏萱忙说道:“母后,李冰他……”

宣太后却又打断她道:“哎,你也错了,自今日起,他再不是李冰,也不是毕鹰。他是稷儿,嬴稷!”

正说着,一位宫女托着一只托盘走了进来,送到李冰面前,宣太后轻轻掀去了上面的红布,只见托盘上摆着那只长命锁,还有毕鹰制作的一些木工玩物。宣太后悲声说道:“这些都是你的,娘都给你好好保存着。想你的时候便拿出看看,只是……越看越伤心哪……”说着情难自己,又流下泪来。

李冰看着宣太后,也有些感动,却不知如何是好。宣太后静静流了会儿泪,这才一把抹去,又问道:“稷儿,今日当着穰侯的面,你告诉娘,当年你果真溺水?还是穰侯他……嗯,你又是如何活过来的?”

魏冉不禁担心地偷看李冰,李冰也正迟疑地望着他,宣太后又道:“你只管说,穰侯若敢为难你,娘替你做主。”

李冰说道:“当年,在下确实不慎落水,几乎溺毙,幸好被人救起,才捡得一条性命。”

魏冉这才大大松了口气,宣太后道:“哦,这么说,穰侯倒没有骗娘了?自那以后你又去了何处?为何不回来见娘?”

李冰答道:“在下乃一介工师,四处飘泊,自然就……”

宣太后又悲声说道:“我的儿,你可受苦了……现在好了,娘当要为你做主,让你当王,你才是真正的秦王!”

李冰大惊,慌忙跪地磕头,然而还未及说话,却突然晕倒在地。宣太后一愣,急忙大声喊道:“稷儿,稷儿?你……快,快将太医唤来!”

魏萱忙上前扶起李冰,只见他已昏死过去,不省人事,魏萱立时抱着他哭喊起来。几名宫女赶忙过来,帮着魏萱一起将李冰送到了魏萱的房中躺下。不一刻御医也赶到了,号脉望诊,却看不出是何病症,只开了些调养身体的药方便告辞而去。

魏萱和魏冉送走御医以后,魏冉便小声对魏萱说道:“待他醒来,你可将老夫所言转告于他。眼下这王宫已为老夫掌控,司马错虽调大兵也无济于事。他若想当大王,老夫定助他一臂之力。”

魏萱不动声色地应道:“多谢穰侯。天黑路滑,且请慢行。”

魏冉也走后,魏萱再回到床前,却发现李冰早已睁开了眼睛,不禁惊喜道:“李冰,你……”

李冰却将食指竖在嘴边,示意噤声,魏萱这才领悟,小声道:“原来你是假装的啊,吓死我了……”

李冰忧心忡忡地说道:“若想保住性命,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3

这天宫女正在伺候着宣太后梳头,魏萱便由翠儿陪伴着浅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宣太后一见是她,忙问道:“萱儿,稷儿病情如何?”

魏萱答道:“已无大碍。他多年奔波劳累,饥寒交迫,又遭溺水之险,患了失心病症,稍有不安便会犯病。”

宣太后愁道:“我可怜的儿啊。待我前去看他。”

魏萱又道:“不,母后,他此刻已经无事。哦,他忽感饥饿,特谴我来问问母后,御膳房可还有什么吃食?”

宣太后一愣,“有,有啊……”又对宫女吩咐道,“快去将御厨唤起,给稷儿做饭。”

宫女便答应着去了,宣太后又道:“萱儿,老身允准你与张若解除婚约,嫁给稷儿。”

魏萱怔了一下,忙道:“谢母后。”

宣太后笑着说道:“这便是缘份哪。你自魏国来到秦国,老身甫一相见,便觉喜爱,于是认为义女。你下嫁张若,许多年来有名无实,却对稷儿情有独钟。这不是缘份又是什么?”

魏萱望着她,却不知该如何应答,宣太后仍自顾自说道:“萱儿放心,我将传令下去,为你们筹措大婚之礼,稷儿登基之日便是你们的大喜之日,当举国欢庆!”

魏萱只得应道:“多谢母后。哦,母后请歇息,我去看看李冰吃得如何。”说罢转身欲走。

宣太后却道:“我随你一同去。还有,以后不许再叫李冰,他是稷儿!”

魏萱应了声是,便领着宣太后一起来到了自己房中。只见这里已经摆满了珍馐美酒,李冰衣着光鲜地坐在案几旁,狼吞虎咽一般吃喝着,吃相十分不雅。

宣太后看了两眼,既是心疼也有些厌恶,便说道:“稷儿,慢点,当心噎着。”

李冰抬头看了她一眼,也不行礼,含混地说道:“孩儿多年在外吃苦受累,从未尝过如此珍馐美味。嗯,好吃,果真好吃。”

宣太后恼道:“莫要着急,待你当了大王,天下的珍馐美味都是你的,只怕你吃不下呀!”

“吃得下,吃得下。我若能当大王,定要一日八餐,吃遍天下美食!哈哈!”一边得意地笑着,一边还将满手的油污擦在胸前。

宣太后不禁皱起了眉头,再看不下去,转身回自己房中去了。

第二日魏萱又领着李冰前来太后房中问安,说是李冰想换几件华服,不知太后能否赏赐。宣太后自是欣然应允,命宫女速速取了许多件丝绸衣裳和金玉饰品过来。那李冰就在魏萱和宣太后面前一件一件地试穿起来,又不停地一遍一遍问向宣太后,“母后,你看这件如何,你看那件又如何?”

宣太后看着他乐不可支的模样,自己却是眉头紧锁,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一声,“嗯,很好,很好。”

李冰却转身又拿起一件,直接套在身上,长袖挥舞,在宣太后面前转了一个圈儿。“太后,我登基时穿这件,如何?”

宣太后道:“更好,更好……稷儿呀,再过几日便是先王的祭日,届时……”

李冰却似听不见,仍自顾自说道:“这些都是赏给孩儿的吗?”

宣太后道:“是呀,稷儿,先王的祭日你应……”

李冰又道:“孩儿从小到大,尚未见过如此珍贵之物。萱儿,快快给我戴将起来。”

宣太后面露不悦,魏萱便上前歉疚地说道:“母后,他自幼受苦,猛然享此荣华,自是欢欣。”

李冰又喊道:“好,好啊!当王真好!吃不尽的山珍,穿不完的丝绸,享不尽的玩乐。哈哈,我要当王,我早就应该当王!”

宣太后皱眉道:“稷儿,娘问你,你若即王位,该当如何处置国事?”

李冰一摆手,“好办,交由孩儿处置便是。”

宣太后不悦地道:“那下臣当中,何人该留,何人该去?”

李冰气哼哼地道:“听话的留,不听话的去!”

宣太后更是气愤,沉声道:“那……你看穰侯该去还是该留?”

“穰侯?该去!”

宣太后吃惊地道:“稷儿,穰侯是你舅舅,你怎能……”

“他对我不好,自然该去!”

宣太后又阴沉着脸道:“我再问你,丞相张禄该去还是该留?”

“张禄?自然该留。母后,丞相是我在魏国时的老师,他收留了我和我娘,我们……”

宣太后怒道:“我才是你娘!稷儿,从今以后你要忘掉毕氏!”

李冰不以为然地说道:“那岂能忘掉?我娘与我相依为命,我们……”

宣太后大声喝道:“稷儿!你要记住,我才是你娘!你就要当王,王者之语,一言九鼎,岂能信口胡说!”

“孩儿并未胡说,我娘确实……”

“住口!”

李冰仍然嘟哝道:“住口就住口,本来就是……”脸上兀自一副不服气地模样。

宣太后不耐烦地喝道:“好了好了,萱儿,你们且先下去吧。”

魏萱应了声是,拉着李冰便往外走,李冰却仍不情愿地说道:“哎,我还未试完呢,你且待我……”看魏萱不肯停步,便又抓了一把珠宝塞入怀中,这才满意地跟着去了。

宣太后一脸愁容地望着他的背影,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几日来穰侯魏冉已将秦昭王软禁在王宫之内,任何外臣不得相见。张禄和司马错只能静等着大军赶来咸阳,但眼看着内乱难免,必给六国留下可乘之机,两人也都是寝食难安。

先王祭日转眼就要到了,魏冉心中仍不踏实,这日便又来到寝宫找宣太后商议。魏冉低声说道:“祭奠先王,大庭广众,礼节繁缛,只怕稷儿难当此任。万一被众臣看破,岂不是……”

宣太后道:“那依你之意……”

“待祭祀之后再将毕骏私下处死,然后寻机杀掉丞相。如此一来,稷儿取而代之,神不知鬼不觉,或可不致大乱。”

宣太后迟疑道:“那司马错又当如何处置?”

魏冉阴笑着道:“司马错拥兵自重,不便强攻,只能智取。届时可令稷儿召他入宫,于酒中下毒,不愁他不死。司马错既死,弟弟我趁机将他的兵马收为已有,那时生米已做成熟饭,白起也孤掌难鸣。”

宣太后点了点头,正要说话,魏萱这时就哭哭啼啼地走了进来,“母后,请母后替萱儿做主啊!”

宣太后皱眉说道:“萱儿,又出了何事?”

魏萱哭诉道:“王子他……他又在调戏宫女。母后啊,萱儿钟情他十多年,历万般苦难而相濡以沫。谁知他入宫仅仅数日,便已面目全非。他……他贪恋美食,钟情华服,追逐女色,不思进取,自甘沉溺,甚为不堪。他对萱儿动辄喝斥,恶声恶气。母后,萱儿与他已是情尽缘绝,请准允萱儿返回魏国吧。”

宣太后听罢不由叹了口气,“唉,这个稷儿,为何如此……萱儿,你且忍耐一些时日,待我劝他……”

正说着,李冰也一脸不悦地追了过来,冲着魏萱喝道:“我就知道你又在母后面前抵毁于我!你有何不悦?古往今来,哪一位大王不是嫔妃成群,!看你在母后面前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魏萱委屈地说道:“母后,你看他!”

一旁的魏冉看着都不禁皱起了眉头,宣太后说道:“稷儿,你即将为王不假。可是当王之后,更应殚精竭虑,勤于国事。身为大王,乃一国之主,切不可终日沉溺于声色犬马呀。”

李冰撇着嘴道:“母后,孩儿吃了千般苦受了万般罪,如今天神有眼,让孩儿平步青云,一跃而为秦王,你就让孩儿好好享乐一番吧!”

宣太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时无话可说。魏冉就耐着性子说道:“稷儿,你身份非同小可,凡事还须收敛。眼下正是紧要关头,切不可被他人……”

李冰不满地瞥了魏冉一眼,“哎呀,穰侯不必多说!王者,天下至高者也,何须谨小慎微?谁人敢对大王不恭?谁人胆敢犯上作乱?立斩不赦!”

“稷儿,你……”魏冉气得也再说不下去。

李冰却瞪着他喝道:“稷儿也是你叫的吗?普天之下唯有母后可叫我稷儿,你等下臣当呼大王!”

魏冉大怒,吼道:“姐姐,如此不堪之物,立他何用?!”

李冰也瞪着他大吼道:“好啊,你敢抵毁大王,该当诛灭九族!”

魏冉一时气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宣太后厉声喝道:“稷儿,不得无礼!诛灭九族?你是不是要连我一起处死呀?”

李冰这才说道:“不不,母后何出此言?没有母后,哪有稷儿今日?只是舅舅他……”

宣太后道:“若是没有舅舅,你又岂能登基为王?稷儿呀,这王宫内外,唯有舅舅一人可以依托,你应好好待他才是啊。”

李冰仍不服气地说道:“那他也要好好对我才是。”然后又转头对魏萱说道。“走吧,随我回去!”

魏萱大声道:“我要留在母后身边,我已不想再见你!”

李冰大怒,吼道:“你!母后早已将你许配给我,你敢不跟我走?!”说着便已扬起手来,作势要扇。但那手举得虽高,却半天都不落下,在空中微微颤抖着。

宣太后喝止道:“稷儿!”

李冰这才将手放了下来,道了声,“母后。”

宣太后恼怒地说道:“你……你尚未当王,便已如此飞扬跋扈,六亲不认,若是当了王,岂不要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了!”

李冰小声嘟哝着,“我何错之有……”

宣太后更怒,喝道:“你还敢顶嘴!你……你……唉,稷儿,你真是令娘伤心失望啊!”

李冰仍然还是嘟嘟哝哝的。只是已不发出声了,宣太后便失望地摆摆手,“好好,你……你快快去吧。”

李冰如蒙大赦,也不行礼,快步便去了,宣太后又向魏萱说道:“萱儿,你也去吧。”

魏萱仍是一脸不情愿的样子,“母后,我……”

宣太后道:“去吧,多多劝说,也许他会省悟。”

魏萱也只得随着去了。

两人离开,魏冉便余怒未消地吼道:“此人决不可为王,请姐姐改弦更张。”

“弟弟,你……”

“在他眼中,只有姐姐一人。姐姐百年之后,只怕我等也难逃灭门之祸呀!”

宣太后一脸愁容地说道:“他……我的稷儿不该是这个样子,他为何……为何……”

魏冉恨恨地说道:“他自幼贫贱污

浊,心中怨气颇多,一旦飞黄腾达,必然暴戾乖张,穷奢极欲。似这般又如何能够继承祖业?如何可以兴秦强国?”

宣太后怔怔地说道:“那……以弟弟的意思……”

魏冉犹豫片刻,终于挥手做了一个杀头的动作。宣太后大惊失色,“不可!不管怎样,他……他还是稷儿,是我的骨肉,我又怎能对他下手?”

魏冉皱眉道:“姐姐,你还在胡涂之中。你且平心静气仔细想想,他若真是稷儿,总不致于如此不堪。看他的行为举止,断然不是先王的后嗣。他就是毕鹰,天生下贱,他是农人毕家的儿子呀!”

宣太后摇着头大声喊道:“不不,他不是毕家的儿子,他是稷儿,是我的骨肉……”声音凄厉,令人心惊。

魏冉只好放缓语气说道:“好好,就算他真是稷儿,但他若不死,国无宁日。姐姐,请你……”

宣太后厉声道:“不!此事断不可为,请弟弟不要再提!”

魏冉只得又道:“那……那就给他一块封邑,让他远离咸阳,以李冰之名老死终生。姐姐以为如何呀?”

宣太后望着魏冉,虽不情愿,但细想这倒是最好的结果,便长长叹了口气,“唉,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这夜宣太后便将李冰召来,将这决定告诉了他。李冰闻言大惊失色,急道:“封邑?母后,为何不让孩儿当王?你不是说要让孩儿做秦国的王吗?”

宣太后一脸苦楚地说道:“稷儿呀,这宫中之事诡谲险恶,实非你能驾驭。娘思之再三,还是封你一块食邑,远离勾心斗角之地,安享锦衣美食,岂不是好?”

李冰又问道:“以母后的意思,孩子有了封邑,便可以不理政事,每日还有美食美女?”

“正是。”

李冰这便又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好,孩儿想当大王,只因可以享乐荣华。既是如此,就依母后的意思。不过,若要孩儿将王位留给毕骏,他必须应允孩儿几项条件。”

“你且讲来。”

李冰便道:“须在咸阳赐私宅一座,配以良马好车,以备孩儿不时返回咸阳之用。”

“这有何难?娘倒是盼你多多回来呢。”

“还须赐给孩儿上好的玉壁五对,以便在封地把玩。”

“这也不难,娘给你就是。”

李冰一摇脑袋,“不,必须大王亲赐才可。”

“好,娘先答应下来。”

“还有……还有就是需将后宫中最漂亮的两个使女赏给孩儿。”

宣太后不悦地说道:“稷儿,你……”

“母后,他要王位,我要美女,有何不可?”

宣太后叹了口气,“唉,好吧。只是,你想前往何处啊?”

李冰便道:“自然是蜀郡。”

“蜀郡?”

李冰一脸憧憬的样子,说道:“母后有所不知,蜀郡不仅美食可口,盛产醇香美酒,而且还有华丽的蜀锦,最令孩儿心仪的是那里美女如云。哈哈,若能回到蜀郡,无须过问政事,还能酒池肉林,实乃孩儿此生大愿呀!”

宣太后无奈地看着他,“那好,就在蜀郡给你一块封邑。”

4

这日张禄正在家中发愁,突然王稽大夫前来,说是秦昭王已重返议事殿,现有大事要与丞相相商,还请丞相即刻前往。张禄大喜,忙随着王稽一起来了咸阳宫内。

数日不见,秦昭王已憔悴了许多,见丞相前来,便将宣太后要给李冰蜀郡封邑一事说了,张禄疑道:“蜀郡封邑?”

秦昭王道:“这正是母后的意思。他不再与寡人争夺王位,但却向寡人要豪宅良马,玉壁美女,还说蜀郡多美食美酒,可供其恣意享乐。”

张禄低头沉思,半晌不语,秦昭王忍不住又问道:“丞相以为如何?”

张禄缓缓说道:“李冰甘愿放弃王位,自是可喜。分封食邑,远离咸阳,隐姓埋名,也无不可。只是……”

“丞相有何担忧?”

张禄抬头注视着秦昭王,语气坚决地说道:“大王,秦国任何封地皆可由李冰挑选,唯独不能让他返回蜀郡。”

秦昭王不解道:“丞相此言何意?”

蜀郡乃李冰旧属,掌控多年,根基深厚。若准他返回蜀郡,无异于放虎归山,纵鱼入水。蜀郡粮草丰饶,又有井盐铜铁。待他羽翼丰满,势力坐大,难保不会觊觎王位。到那时只怕尾大不掉,难于束缚啊!

“那……依丞相之意又该如何?”

张禄思忖道:“大王可说服太后,更改封地。”

秦昭王苦笑道:“若是母后执意不允呢?”

张禄望着秦昭王,神情悲伤地说道:“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秦昭王便又去寝宫求见宣太后,提出将李冰的封邑由蜀郡改为虢地,请母后恩准,宣太后就不悦地说道:“更改封地?不行!稷儿高风大义,不与你争夺王位,已是难得,你却要将他发往虢地,是何用意?”。

秦昭王忍气吞声地说道:“母后,孩儿并无他意,只是……”

宣太后蛮横地说道:“那里风沙蔽日,寸草不生,你想让他寂寞而死?好了,此事无须再议。”

秦昭王不禁面露怨色,一旁的魏萱见状便插话道:“大王,李冰已是声色犬马之徒,不可救药。无论他前往何处,我决不与他同行,我要留在宫中,陪伴母后。”

宣太后急道:“哎,萱儿,你怎能……”

魏萱道:“母后,你就让萱儿留下,在你身边略尽孝道吧。”

秦昭王诧异地道:“公主当真不与李冰同行?我听说公主与李冰相爱甚深,急于请母后准允离开张若,转嫁李冰,却为何又……”

魏萱凄然一笑,“大王有所不知,我深爱李冰不假,可那是以前的李冰。如今的李冰性情大变,贪图享乐,令人难以忍受。母后之所以不肯让他即位,皆因他不喑国事,胸无大志,终日沉溺于美食美酒,自甘……”

宣太后不满地喝道:“萱儿,你莫多嘴!”

魏萱这才忙说道:“哦,母后,我……大王,母后让大王继续当王,皆因大王勤政亲民,凡事得体,除大王之外无人堪此治国大任,所以……”

宣太后横了她一眼,说道:“萱儿,你且去吧。”

“是。”魏萱应了一声,向外走去,走至门口却又转身说道,“请母后万万不可让我与李冰同赴蜀郡哪!”

宣太后颇不耐烦地说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魏萱这才离去,秦昭王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不禁纳闷起来。

回到自己房中,魏萱便将刚才的情形向李冰说了,李冰吃了一惊,忙道:“怎么扣儿,你……你不肯与我同往?”

魏萱轻轻点了点头,李冰不解地道:“你……为何如此?”

魏萱走到李冰面前,满怀歉疚地望着他,轻声说道:“毕鹰哥哥,我……请你原谅,我自食其言,此生不能与你相守了。”

李冰震惊地看着她,“太后已经允准我们离去,你却为何……”

魏萱道:“我看大王对你放心不下,满腹狐疑。若我们二人一同离开,他必然不肯轻易放过你。我……我……”

李冰一怔,“啊?你……你把自己当作人质?!”

魏萱点点头,说道:“毕鹰哥哥,我留在宫中,也可使他人心安。再说,宫中若有风吹草动,我也好及时通报于你,早作准备呀。”

李冰用力地摇着头,“不,不行!这宫中危机四伏,你……扣儿,你必须随我一同离去。”

“毕鹰哥哥,我知道你急于离开王宫,看重的并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你心中还有一件大事无法释情,那便是治好泯水。只要你能安然离去,返回蜀郡,寻机把泯水治好,扣儿虽死也……也心甘情愿哪。”

李冰悲痛地喊道:“不,扣儿,你不能死。我不让你死!”

魏萱凄然一笑,“留在宫中,也未必就死。你也……也不必过于担心。”

“扣儿!太后已经允准你离开张若,你我自幼时定下的夙愿即将成真,我要你随我一同入蜀,我们……我们二人相守相扶,共同……”李冰流着泪说着,到最后已话音哽咽,再说不出声。

魏萱两眼含泪望着李冰,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毕鹰哥哥,你大任在身,不可太过儿女情长。待你治好泯水,我定要前往蜀郡寻你,那时我们便可隐居山林,白头偕老了。”这话便如梦呓一般,也不知说来是让李冰相信的,还是不过只为了哄骗自己,魏萱的泪水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滚落。

李冰猛地一把将魏萱搂在怀里,悲怆地喊着,“扣儿,扣儿,我的扣儿……”

魏萱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李冰,“不,毕鹰哥哥,你不要这样。这些时日,你还须强打精神,万不可功亏一篑呀。待先王祭祀大典完结,你便可以安然离去了。”

李冰喃喃地说着,“我……我也不走,我要与你……”

不等他说完,魏萱已用手捂住了他的嘴,“毕鹰哥哥,你心中所思所想,我又岂能不知。毕鹰哥哥,为了我,回到蜀郡,把泯水治好,啊?”

李冰强忍悲伤,郑重地点着头,泪水滚落下来。魏萱轻轻立起身,慢慢解开自己的衣带,“毕鹰哥哥,今日我要把玉扣儿交给你,你把她带走吧……”

“不,我不能……”

“我已经奏请太后,允准我与张若解除婚约。毕鹰哥哥,我是你的扣儿呀!?”

“扣儿……我的扣儿……”李冰哽咽地叫着,早已泪流满面,他伸出颤抖的手,将魏萱用力地拥入怀中。

魏萱轻声念着,“毕鹰哥哥……你的怀里好暖啊……”

李冰悲伤地闭上了眼睛。

这天一早,后宫院前便停着两辆华贵的马车,其中一辆上还坐着两位漂亮的宫女,数十名兵士也在这里列队等候。不一刻,身着华服的李冰便志得意满地从后宫内走出来,宣太后、魏萱、秦昭王、魏冉几人跟在后面。

等走到马车前,李冰便回过头来,满不在乎地向几人说道:“好了,娘,大王,你们且请回吧。”

宣太后不舍地说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你要保重啊。”

李冰一乐,说道:“又不是生离死别,母后不必忧伤。大王,你好好当你的王吧,我可要去享受蜀郡地美食美酒了。哦对,多谢大王赐我美玉美女。”

秦昭王朝宣太后看了一眼,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李冰又向魏冉说道:“舅舅,你何时能来蜀郡,我一定引你走遍成都的妓寨,哈哈!”

魏冉不禁皱起眉头,哼了一声,扭头不去理他。李冰又向魏萱轻描淡写地说道:“公主,我娘已将你许配于我,你要代我好生侍候我娘。好了好了,不必远送,都快快请回。”

说完,转身登上马车,坐在那两位宫女中间,一手一个将那两人搂住,便头也不回地喝令马夫启程。马车缓缓前行开去,几十名兵士也纷纷迈步跟上。

宣太后又不舍地喊了声“稷儿”,但李冰似乎全听不见,连头也不回一下,宣太后不禁伤心地说道:“这个忘恩负义的逆子,他……他就这样走了?”

魏冉上前说道:“姐姐,小心受寒,还是快回去吧。”

宣太后嘴上答应着,脚下却并不肯移动,只是怔怔地遥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秦昭王悄悄地看向宣太后,表情中既有不满,却也有了几分释然。

而立在一旁的魏萱,眼睛里早蒙上了一层泪水,心中默默念着,毕鹰哥哥,一路平安啊……

马车渐行渐远,李冰的表情也渐渐凝重下来,等出了咸阳城,李冰便喝令马夫停车,自己下车来换乘了另一辆马车。两名宫女面面相觑。都不明白是哪里得罪这位大人。

马车再要启程时,后面就传来一人的呼喊声,“郡守大人……等等我!”

回头看去,却是四娃子一身褴褛,满面尘污地跑了过来。李冰忙将四娃子拉到车上,马车这才继续前行。李冰就问道:“四娃子,这些日子你是如何过来的?”

四娃子说道:“自从大人随丞相入宫,小的一直等在客馆,就是不见大人归来。有一天,小的正在外面入厕,突然来了一些兵士,说是要抓小的。小的不敢声张,连忙溜出客馆。小的猜想定是大人有难,心急如焚。想去询问丞相,却又不敢。只得在咸阳城中流浪。适才小的想到王宫打探大人的消息,听卫士说大人刚刚离去,出了南门,便急忙追了上来。”

李冰感动地说道:“是我连累你了啊。”

四娃子却诧异地打量着李冰,“哎,郡守大人,看你这一身好衣裳,不像遭难的样子啊!”

李冰凄然一笑,“遭难与否,若能以衣裳相鉴,岂不就简单了?”

四娃子一时想不明白这话,便又问道:“我们此时去往何处?”

李冰答道:“蜀郡。”

四娃子兴奋地道:“啊,我们当真可以返回蜀郡了?哎,公主为何不与我们同行?”

李冰黯然神伤,轻声说道:“她……她与我们同行。”

四娃子前后左右望望,不解地道:“她在何处?”

李冰以手捂胸,痴痴地说道:“便在此处。”

四娃子看着他的神情,便不敢再问,马车已渐行渐远了。

一灯如豆,暖暖地发着光亮,魏萱在灯旁一笔一划认真地刻着竹简,地上早已堆满了散落的竹屑。翠儿在一旁静静地将刻好的竹简用牛筋穿成简册,两人都不做声,像是在进行一场庄重的祭祀。

许久,翠儿才轻声问道:“公主,今日写的又是什么啊?你念给我听听吧。”

魏萱笑笑,说道:“今日写到我们离开郡守府,追赶毕鹰哥哥,直到河边未见他的人影……”

“噢,就是你走到河中寻死那一次?”

“是呀,哀莫大于心死呀……唉,也不知他们是否到达蜀境?一路是否平安……”

说着,心思远去,情难自禁,眼泪就静静落了下来。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扣门声,在夜里格外响亮,紧接着宣太后的声音传来,“萱儿,怎么还不歇息,在做什么啊?”

几个侍女打着灯笼,陪着宣太后走了进来。魏萱忙抹了把眼睛,答道:“啊,我在……刻简。”

宣太后奇道:“哦?刻的什么呀?”

“我……闲来无事,便将幼时曾经习过的《风雅颂》一一刻下,以备时时吟诵。”

“哦,难得萱儿好习诗文。”宣太后笑着点点头,几日不见,她脸上的皱纹似乎一下子多了许多。

魏萱忙让翠儿将竹简收了,请宣太后上座,然后轻问道:“时辰已晚,母后为何还不歇息?”

宣太后叹了口气,道:“唉,睡不着啊。眼睛一闭,便是稷儿的影子,一会儿在水中挣扎,一会儿在山路上跋涉……萱儿,你也坐下,且给我说说稷儿的事……哎,你哭了?”

“哦,没,没哭。只是歇息不好,眼睛发红。”

“那好,你且说说,稷儿在蜀郡的事,无论巨细,我都爱听。”

魏萱却故意显出不屑的表情,“如今的他已非昔日的他,我……我不想再说。”

宣太后道:“可我想听。听说他在蜀郡开盐治水,颇有建树,这可是真的?”

魏萱一怔,忍不住抬头去看宣太后,只见她一双眼殷切地望着自己,面容似乎老了许多,魏萱忍不住轻轻讲道:“嗯,是真的。他在蜀郡的时候……”

魏萱缓缓讲起来,讲李冰在蜀郡如何不辞辛劳的治水,讲他遭遇的种种磨难,讲蜀郡百姓对他拥戴,宣太后认真地听着,随着李冰的经历而起伏着心情,有时开心地笑了,有时又紧张地紧紧抓住魏萱的手,此刻的宣太后不再像是万人之上的国母,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惦记孩子的母亲。

时间悄悄溜走了,油灯渐渐黯淡下来,宣太后到底年迈,已经觉得乏了,连打了几个哈欠,魏萱说道:“母后先休息吧,若是想听,改日我再给母后讲。”

宣太后点点头,又问道:“萱儿,你可知道稷儿的养母葬于何处?”

魏萱一怔,“母后说的是……毕氏?”

“正是。”

“啊,毕鹰哥……哦,毕鹰曾经带我前去祭拜,或能找到。不知母后……”

宣太后缓缓道:“冬天将至,我想给她送些寒衣,明天你陪母后走一趟吧。”

魏萱望了望宣太后,心中有些明白,便轻轻点了点头。

翌日傍晚,两辆马车驶出王宫,一直到城外的一处坟地停下,魏萱和宣太后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身后的宫女们捧着许多祭品,一起走到一座荒坟之前,只见那坟前竖着一块半朽木牌,上书“咸阳毕氏之墓”几个字。

魏萱轻声道:“母后,这里便是。”

宣太后停住脚步,宫女们将祭品摆上,又有人在坟前铺上一张羊皮毯,宣太后坐了下来。她摆摆手,魏萱和众宫女们都退下了。宣太后望着那坟头,静静地,泪水就滑落下来,“毕氏,我……来看你了。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近来,我总是想起你给稷儿做奶娘时的往事,想起咸阳城外你用骏换走稷儿那一刻,唉,我的心好疼好疼啊……”她轻轻抹了把眼泪,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毕氏,请你看在我曾经你一命的情份上,给我托个梦,告诉我,我的稷儿真的死了吗?那毕鹰……那毕鹰真的不是我的稷儿吗?”

说到这里,心情激荡,再难忍住,猛地便抓起一件祭品,重重地扔在毕氏的坟上,“毕氏,我恨你,我恨你呀!你也是母亲,你应知道失去儿子的母亲多么凄惨,不,我不仅仅失去了儿子,我……我比失去儿子的母亲更为凄惨!你夺走了我的儿子,可我……却要把你的儿子当成我的儿子。我在心里恨你,却要替你把儿子带大。我心里痛恨你的儿子骏,却又不能离开他,我每天都要看着他,还要在人前装作爱他……毕氏,你把我害得好苦啊……毕氏,我求求你,告诉我,我的稷儿没死,毕鹰就是稷儿,你告诉我呀……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呀……”

哭声凄凉,惹人断肠,身后的魏萱也忍不住落下泪来。远处的天边,残阳如血,映红了半边天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