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重返蜀郡
第十三章
重返蜀郡
1
李冰、布顺带着二郎,一路历经千辛万苦,终于重返蜀郡之地。自入蜀郡以来,沿途所见令李冰三人触目惊心。一座座洪水漫过的村庄,残破的房屋东倒西歪,到处都是残垣断壁,人畜尸体;大涝过后的大旱炙烤着干裂的土地,庄稼里看不到一点收成。李冰怔怔望着这一切,悲,怒,恨,悔,愁,万般情绪一时全都涌上心头。布顺却只快步走着,恨不能赶快离开这里,让自己再见不到这一切。
这日三人就又来到了崖边寨前,这里却是另一番凄惨景象。许多房屋都已被烧毁,所有的院子都是荒草萋萋,一些衣衫褴褛,满身污垢的羌民妇女见了三人,全都惊恐地四散而逃。好容易在一处院子里碰到了那位羌民老妇人,这院子里散乱地扔着许多破烂的铜釜,老妇人便在院中转着圈地拾着破铜釜。只是一拾起一个,便将手中原本的那个又掉了下去,如此拾了半天,她手中也终究只有一个铜釜——这老妇人竟已彻底疯了。
李冰和布顺都是又痛心又疑惑,二郎早吓得把头埋进了李冰怀里。那老妇人又看见了三人,冲着庄古喊道:“嘿嘿,姓布的釜师,你好不够意思哟!”
布顺道:“大妈,你这是……”
老妇人又嚷道:“我的釜呢?你说好的要给我铸釜的嘛,我的釜呢?”
布顺心头难过,忙连声答应着:“大妈,我给你铸,我重新给你铸啊!”
老妇人说道:“嘿嘿,铜,铜!”便又俯下身去,捡起破铜釜来。
布顺还要上前再劝,李冰忙拦住他,掏出两个米团来递在布顺手里。布顺把这米团拿给老妇人,那老妇人忙一把接过去,再顾不上拾铜,而是大口大口地0吃起来。布顺和李冰都看得流下泪来,老妇人却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一边吃着还一边说道:“嘿嘿,人都死绝了,遍地都是铜,随便捡就是了!”
布顺再忍不住,快步走开了,那老妇人望着布顺的背影仍然喊道:“姓布的釜师,我的釜呢?”
李冰和布顺终于从一名羌民妇女那得知了事情的原委。原来自从魏萱入郡守府后,张若得知了慕骞半路劫杀一事,勃然大怒,命郡尉王汉领大兵入山围剿蜀军余部,同时以勾结叛军为名,在羌寨大肆烧杀抢掠,大多数的羌民男子都被屠杀了,幸存下来的也纷纷逃入了深山中。
布顺跺着脚地大骂张若丧尽天良,但也无济于事,李冰又询问夏侯水的下落,那妇女也是不知,两人无奈,只得带上二郎,匆匆又向成都城来了。
这日成都街上的施粥铺前,李冰三人终于排到了粥锅旁,但见那锅里清淡的米汤也已所剩无几,施粥的衙役又嚷着,“没了没了!今日的粥没了!”
李冰哀求说道:“大人,可怜可怜孩子吧。”
衙役嚷了一声,“明天再来吧!”
李冰又道:“大人,就将那底子盛给孩子吧。”
衙役看看锅底,又望望二郎,心中也是不忍,便将那锅底勉强盛了个半碗,递给二郎。李冰连声答谢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三人在一墙角处站定,二郎几乎一口气便将那稀粥喝光了,又将碗舔得干干净净,抬起头来愁眉苦脸地望着李冰,显然腹中还是饥饿。李冰心中怜惜,焦急地思考着对策,布顺又嚷道:“钱是一点也没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李冰终于下了决定,从腰间取下玉珮递给布顺,布顺奇道:“怎么,你要将这玉珮卖掉?”
李冰摇摇头道:“布顺兄弟,我不便露面,还请你进到郡守府内做工,伺机接近扣儿。她看到这只玉佩,自然便会明白。”
布顺拿着玉佩来到郡守府大门外,向守门的兵士说道自己是名工师,手艺很好,想入府前来做工。那兵士也不敢做主,便进去请示管家。不一会儿,那唤作胡至的管家踱着步子走了出去,轻蔑地瞥了布顺一眼,问道:“你就是工师?”
布顺答道:“是,我是秦国最好的铁师。”
胡至立时大笑起来,“你若是秦国最好的铁师,我就是秦国最好的兵士!”旁边几名兵士也跟着哄笑起来。
布顺又道:“军爷,我确是一名好铁师,请你让我进去做工吧。”
胡至不耐烦地说道:“走走走,府内不需铁师,快走!”
布顺哀求道:“军爷,我不要工钱,只要能有饭吃就行。”
胡至猛推了布顺一把,喝道:“你走还是不走?当心找打!”
几名兵士都站上前来,凶神恶煞一般等着布顺。布顺只得转身离去,就见藏在对面小巷里的李冰和二郎,眼神中满是失望,布顺就咬咬牙,又扭头折了回来。
胡至正要进门而去,却见布顺又返回来了,瞪着眼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布顺这会却已换上了一副趾高气扬的面孔,大模大样地说道:“哈哈!你这个衙役还算恪尽职守,我定要在郡守大人面前多多美言,使你早得提携!”说着也不看胡至,大大咧咧就要进院。
胡至抬手拦住他,大声喝道:“站住!快快走开!”
布顺说道:“我实话告诉于你吧,我乃郡守大人的堂弟,刚刚从咸阳抵达蜀郡,快快让我进去参见郡守大人。”
胡至皱着眉看着布顺,“你是郡守大人的堂弟?”
布顺一梗脖子,道:“这还有假!”
胡至厉声喝道:“大胆刺客,竟敢假冒郡守大人的堂弟!把他抓起来,押入大牢,待郡守大人自余州回来,定罪处斩!”
旁边几名兵士一拥上前,将布顺按住,布顺挣扎着喊道:“你们不得胡来,快放开我!放开我……哎军爷,请不要动手,听我慢慢说来……哎哟!你们放开我呀……军爷,我不是郡守大人的堂弟,我是郡守夫人的堂弟!”
胡至连抽了布顺几个嘴巴,喝道:“你还在嘴硬!给我押走!”
布顺嚷道:“慢!慢,我真是郡守夫人的堂弟,如若不信你们可以带我去见她!”
胡至哪理会这个,仍然道:“快快押入大牢!”
布顺又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有信物!你们放开我,我真的有信物啊!”
胡至疑道:“是何信物?”
布顺说道:“你们放开我,待我拿出来。”
几名兵士暂时放开布顺,布顺掏出玉珮道:“你们看,这就是信物。你们只需将这玉珮拿去通禀夫人,便知真伪。”
胡至一把接了过去,拿在手中反复摆弄,十分喜欢,便说道:“好吧,看在这玉珮的情份上,饶你不死。滚吧!”说着便将那玉佩系在了自己腰间。
布顺立时大急,忙喊道:“哎,你这是何意,我要见郡守夫人!哎,把玉珮还给我,那是郡守夫人的信物!哎,我不进去了,把玉珮还给我!”
兵士们哪还听他辩解,挥舞长戟短刀便将他赶走了。
布顺沮丧地回到李冰和二郎身边,兀自咒骂着兵士狗仗人势,欺人太甚,李冰也只能安慰他几句。三人无奈,只得离了郡守府而去,李冰又念及玉佩被夺,一路不免闷闷不乐,这就经过一家米粉摊前。布顺本就心中愧疚,又见到二郎饥饿的眼神,便暗自拿了主意,一个人径直来到米粉摊前,故作玄虚地打量着老板。
那米粉老板便问道:“客官,吃米粉吗?请坐下。”
布顺拿着腔调说道:“老哥,你天庭高敞,乃大福之相。地阁方圆,定是子孙满堂!”
老板一愣,道:“你会看相?”
布顺又道:“我乃秦国第一相师,江湖上都称我是‘布铁嘴’。老哥慈眉善目,一望而知是个急危济困、乐善好施之人,日后定有大福大贵!”
老板苦笑道:“啥子大福大贵哟,只要混得上一口饭吃就要得了。”
布顺道:“不不不,老哥的造化岂是混一口饭吃?你的儿子将来要做大官的,至少是个县令,若是……”
老板急忙制止道:“客官不要乱说,求求你让我多活几天嘛!”
布顺道:“我说的都是真的!若是你多做善事,多多救助贫困之人,你儿子还能当上郡守呐!”
老板更急了,“哎呀,我求求你切莫乱讲喽!你要吃米粉就请坐下,要看相就请走。”
正说着,李冰背着二郎也走了过来,诧异地望着布顺。布顺就指着二郎说道:“老哥,你眼下就有一个行善的机会。你看,这个孩子已经饿了一天,眼看就要饿死了。你应该送他一碗米粉,为你儿子积德才是。”
那老板看看二郎,目光中闪过一丝慈爱,果然就盛了一碗米粉递给布顺,说道:“好好,我听你的,端过去,给娃娃吃。”
布顺惊喜地道:“老哥,我保证你儿子将来当上郡守!”
老板又摆手道:“你就不要再说了嘛!”
布顺忙道:“好好,不说了,不说了。二郎,快下来,吃米粉!”
二郎从李冰背上跳下,几步窜过来,接过米粉正要吃,又抬头看看李冰和布顺,犹豫了,向那老板说道:“大爷,能不能再给两个碗嘛?”
李冰忙道:“二郎,你自己吃吧,二爹不饿。”
布顺也拍拍自己的肚子,说道:“是呀,三爹也不饿。我这肚子胀鼓鼓的,一点都不饿。”
二郎撅起嘴来,“你们要是不吃,我也不吃。”
李冰道:“二郎,听话,快吃。”
三人正争执着,老板又端来两碗米粉,分别递给李冰和布顺,说道:“端到起,吃嘛。”
“老哥,这……”李冰感动地望着老板,一时说不出话来。
布顺说道:“老哥,你儿子不当郡守了,他要当上将军,要当秦国的王!”
老板叹了口气道:“这位客官,求求你可怜可怜我,就放过我嘛。”
布顺还在那说着,“我布铁嘴说得可……”
老板打断她道:“我没得儿,也没得女,他们要莫是淹死了,要莫是战死了,全家只得我一个老汉,你就发发善心,让我多活几年嘛。”
布顺一愣,道:“你……那你为何还要给我们……”
李冰轻轻推了一下布顺,制止了他,然后注视着老板说道:“老哥解衣推食之恩,在下永世不忘。”
老板笑着道:“吃嘛吃嘛,不说这个。”
李冰眼睛都湿润了,也不再多说,大口吃起米粉。老板又说道:“不够了话再过来装嘛,反正要收摊儿了喽。”
李冰忙道:“够了,够了。”
布顺却吭吭哧哧地说道:“多谢老哥……那……既然是卖不完……老哥……就……就请再给我一碗吧……”
李冰和二郎都笑起来,老板也笑着答应了一声,又说道:“听你们的声音,好像是秦国人?”
布顺忙道:“我们?不不,我们怎么能是秦国人呢?我们和你一样,都是蜀国人,老乡。”
李冰瞪了他一眼,说道:“老哥,你看得不错,我们是确是秦国人,刚刚从咸阳到达蜀郡。大爷,不知哪里可以找到工做?”
老板道:“你们都会些啥子手艺嘛?”
李冰道:“我是木师,还会编竹器;他是铁师,手艺很好的。
”
老板想了想,说道:“前几天倒是听铁匠铺的赵乡说,他要找个铁师,就不晓得找到没有。”
李冰兴奋地说道:“老哥,还要烦请你介绍一下。”
老板笑着道:“用不到介绍。你们径直前去,到头右拐,听到铁砧的声音就可以找到了。”
李冰忙连声道谢,又大口吃完了米粉,和布顺二郎一起依着米粉老板的指点,一路行来,果然就来到一处铁匠铺前。上前敲了敲门,就出来一位身高马大的虬髯大汉,瓮声瓮气地说道:“你们要打啥子?”声若洪钟,吓得二郎不安地躲到李冰身后。
李冰说道:“听米粉摊的老哥说,你这里需要铁师?”
这大汉便是铁师赵乡,他上下打量了李冰几眼,问道:“你是铁师?”
李冰一指旁边的布顺,说道:“他是。我也懂得一些。我们只求有口饭吃,工钱好商量。”
赵乡又仔细打量着两人,好半天才说了一句,“那就先试试吧。”。
2
此后几日,李冰和布顺便留在赵乡的铁匠铺试工。这赵乡也真使得出来,不但不给工钱,每日只供给些粗鄙的饭食,还不停地使唤二郎也做这做那。这日二郎又在铁炉旁吃力的鼓着风囊,一张小脸被火映得赤红。李冰一边抡锤敲打着通红的铁块,一边怜惜地望着二郎,终于再忍不住,向赵乡说道:“赵乡,我们两个再苦再累也不打紧,但请不要再让二郎干这么重的活吧。”
赵乡也一边敲打着铁块,一边虎着脸道:“不干活?也是一张嘴,不干活凭啥子要吃我的饭?!”
李冰又道:“可他还是个孩子,他……”
赵乡嚷道:“罗里罗嗦!要干就干,不干就走!这年景,你们能够找到一口饭吃,已经是烧了高香喽!”
“嗵”的一声,不等李冰答话,布顺已将铁锤扔在地下,又一把拉起二郎,抬腿就走,头也不回地说道:“二郎!走!这碗窝囊饭咱们不吃了!”
李冰忙劝阻道:“布顺,你不要……”
布顺嚷道:“好歹我也是咸阳王宫里的铁师,我受不了这个窝囊气!走!”
那赵乡却冷笑两声,道:“好,你走嘛!走了就不要回来!现如今长脚杆的鱼不好找,会打铁的工师一抓一大把!走走走,赶紧走!”
李冰本还想再劝,但听他说得这样绝情,便也将大锤扔在地上,朗声说道:“好,我们走。不过,赵乡,临走之前有几句话要告诉你。第一,你也是个穷人,不该学着官府的样子欺负人!第二,以后招来的铁师,多多少少要给人家一些工钱,不能用两顿粗茶淡饭就将我们打发掉;第三……”
赵乡恼火地喊道:“这可是你们亲口说的,不要工钱,只要能吃上一口饭就行!”
李冰也不理他,接着道:“第三,你的手艺比起这位布顺铁师,相差甚远。可你却……”
赵乡大怒道:“要走便走,休得胡说八道!快走快走,你们手艺好,快点出去找饭吃吧!”
李冰仍然执拗地将话说完,“你看这些铁铲和锄头,若是能稍稍打出一些弯度,使用起来便既省力又不易折断。”这才径直离去。
赵乡听了李冰这最后一段话却若有所悟,拿起一个锄头来,仔细琢磨着。
大雨瓢泼,李冰搂着二郎躲在一个废旧房屋的屋檐下,愁眉不展地望着眼前的雨水。又是一道闪电划过,二郎恐惧地躲在李冰身后,李冰却借着电光看见布顺已跨过废墟,匆匆跑了回来。
“二郎,快看,好吃的!”二郎闻声从李冰身后钻了出来,就见布顺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却几个生地瓜。二郎惊喜地叫了起来,布顺将地瓜接着雨水简单洗了洗,便递给二郎和李冰。二郎接过地瓜大口地吃着,甚是香甜。李冰也接过一个,默默咀嚼。
吃了几口,李冰心中苦涩,便叹了口气道:“一连数日无工可做,这该如何是好?”
布顺道:“我听说武阳有工可做,我们不妨先去那里。”
李冰道:“武阳?那岂不是要离开成都?那……那就无法见到扣儿了……”
布顺道:“留在成都不是也见不到吗?李冰,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我们到武阳,挣下一些钱就返回魏国,再不回来!”
李冰还道:“还是再等几日,或许就……”
布顺脸上就有些不满,道:“再等几日?再等几日我们都要饿死了!”
李冰面露难色,道:“可是,千里迢迢来到成都,总不能见不到扣儿就……就走呀。”
布顺发牢骚道:“扣儿!扣儿!扣儿!都是这个扣儿,把你的魂魄勾走了,让我们陷入这样的境地!若是没有扣儿,我们此刻留在魏国,住在温暖的房子里,说不定正在与庄师一起喝酒,那该有多好啊!”
李冰望了望布顺,心中全是内疚,犹豫片刻终于开口说道:“布顺兄弟,你说的有道理,我们不能困守在成都等死。你不妨带着二郎前去武阳,我一个人留在此地……”
布顺听李冰如此说,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急忙解释道:“李冰,我可不是后悔,我是说……”
李冰打断他道:“你说的对,你带着二郎走吧。”
二郎却喊道:“我不走,我要跟二爹在一起。”
李冰轻轻抚着二郎的头,轻声说道:“二郎,听二爹的话,跟三爹去寻条生路,啊?”
二郎还是把头摇得拨浪鼓般,“不,我就不走。”
布顺也说道:“李冰,我……我也不走。要死我们就死在一处。”
李冰苦笑道:“此话不妥。若有生路,为何一定要死?布顺兄弟,你我情同手足,无须客套。你先去武阳,打个前脚,若当真有工可做,我也随后赶去。”
布顺这才勉强点点头,又对二郎说道:“那……二郎,我们明日便走。”
二郎跑过去一把抱住李冰,喊道:“我不去,我要跟二爹在一起!”
李冰爱怜地看着二郎,便对布顺说道:“好了,他若不去也不必勉强,有我在总不会将他饿死。再说,你去武阳前程未卜,是福是祸也尚未可知。”
布顺看看李冰,又看看二郎,最后长叹了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3
布顺走后,李冰带着二郎这日又在街上寻着做工,就来到一处破败的铁匠铺前。李冰上前叫了几声门,却无人答应,李冰便试探着走了进去。只见里面光线昏暗,铁炉半熄,一个看上去约莫有六十来岁的老人就坐在炉火旁打着瞌睡。
李冰走上前轻声唤道:“老人家……”
那老铁匠闻声醒来,见到李冰和二郎两人吓了一跳,连忙扶着墙站起身来,“客官要打啥子?铁铲还是锄头?咳!咳咳!”话未说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李冰忙上前为老人捶着后背,说道:“老人家,您快坐下。”
老铁匠说道:“不要紧,老毛病了。咳咳……你要打个啥子?”
李冰便道:“老人家,我是从咸阳来的铁师。不知你这里是否需要帮手?”
老铁匠苦笑起来,“咳咳!你看看,我这炉火都快熄了,还要啥子帮手哟!”
李冰又四处打量了一下,知这老人所言不虚,只好说道:“那打搅了,老人家,不过你也要找个郎中看病才是呀。”
老铁匠咳嗽着道:“没得用。咳咳!”
李冰便告别说道:“老人家,那你保重,二郎,咱们走吧。”
二郎却眼望着李冰,轻声说道:“二爹,我饿啊。”
“二爹知道,二爹这就去给你找吃的啊。”李冰怜惜地摸摸二郎的头,拉起他便向外走去。
那老铁匠望着他们,却突然说了话,“你若是愿意,咳,咳!也可以留下来。”
李冰一愣,回身说道:“老人家,你……”
老铁匠道:“唉,我老了,干不动了,咳咳。我又无儿无女,你若是愿意留下来,咳咳,你要是能给我这老汉送终,我这铁工铺子就交传给你吧。咳咳!”
李冰惊喜地说道:“老人家,我……好,好,我愿意给老人家养老送终!”
李冰这便留在了老人的铁匠铺内,每日打铁做工。他在赵乡那做工时便有了一些想法,这会试着实践起来,将每个锄头都打制得略带弯度,又对老人讲道,这样就可以增加锄头的强度。
然而数日过去,李冰打制的锄头堆满了一地,却一件也没卖出去,李冰不由纳闷地又去问老人,道:“做成这样的锄头既坚固也耐用,可为何生意却不如赵乡的铁工铺子呢?”
老人道:“赵乡打出来的锄头虽说不好用,可那是祖制呀!祖宗传下来一直就是平板板的,你打成这种弯的,好是好,人家却不敢用啊。”
李冰诧异地道:“不好的祖制还不能改啊?”
老铁匠忙制止道:“哎,这种话可不能出去乱说啊,咳咳!要是让官府的人听到,那是要掉脑壳的!”
正说着,郡守府的管家胡至却带着几个衙役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李冰连忙低下头去,老人迎上去说道,“大人,请问你要打啥子?”
那胡至却不答话,只是四下打量着,又猛地抓过李冰,仔细端详着,老人忙说道:“他……他是我徒弟李冰。”
胡至这才失望地松开手,说道:“此处可曾来过咸阳来的铁师?”
李冰急忙向老人使着眼色,老人咳嗽着答道:“没……没有,咳咳,从未来过咸阳来的铁师。”
胡至又喝道:“若有咸阳来的铁师,速到郡守府禀报!”
老人忙点头应是,胡至这才带着衙役们去了。李冰大大松了一口气,老人却狐疑地盯着他道:“李冰,你说实话,是不是在咸阳犯了罪逃到蜀郡来的?”
李冰忙道:“不不,我没有犯罪。”
老人又看了他两眼,眼神中全是不信,又叹气说道:“唉,这年月,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哪。”
李冰叫冤道:“老人家,我真的没有犯罪啊。”
原来那日胡至夺了布顺手中的玉佩,转天便送给了一人,正是随着魏萱一同进入郡守府的翠儿。翠儿生得容貌俏丽,胡至一见便神魂颠倒了,此后常常围着翠儿大献殷勤,也不管翠儿睬不睬他。这回得了这玉佩,马上便拿来送给翠儿,翠儿只是不要,胡至却塞在翠儿手里便跑了。翠儿便拿着这玉佩去跟魏萱讲,说胡至如何痴心妄想,竟存了一个癞蛤蟆的心思。魏萱却全没听见翠儿的牢骚,只是傻傻地望着这玉佩出神,最后拜托翠儿赶紧去找胡至打探这玉佩的来历,务必要寻到拿这玉佩之人!
翠儿就满不情愿地又来找到胡至,打听这玉佩的来历。胡至便一五一十讲道,说有个铁匠前来郡守府,自称是夫人的表弟,拿这玉佩说是信物,这不是胡扯么,夫人是魏国公主,怎么会有个表弟做铁匠,更怎么会找到这成都城来?自己英明神武,当机立断,便将这泼皮轰赶走了,但这块玉佩着实是件好东西,留在那泼皮身上也是浪费,自己便留了下来,觉得不如送给翠儿姑娘,方是美玉配佳人……他说得罗里啰嗦,翠儿那早听得不耐烦了,不等他说完便一通大骂过去,说你有几两脑子,竟敢自作
主张,那就是公主的表弟,你怎么给轰走的,便怎么给找回来!若是寻找不到,小心你的狗命!
胡至无奈,只得领上衙役们满成都城转悠,他只想着既是铁匠,自当落脚在铁匠铺里,便领着衙役们把成都城的大小铁铺翻了个底儿掉,不想也没得到半点收获。
李冰和老人正说着话,屋外突然传来一人声音,“没有犯罪,那为何官府要捉拿从咸阳来的工师?”两人抬头看去,只见赵乡冷笑着走了进来。
李冰大惊道:“赵乡,你……”
赵乡说道:“这几天官府的人四处寻找一个从咸阳来的铁师。李冰,这个人就是你吧!”
老人忍不住怒斥道:“赵乡,你莫要做孽,咳咳,把李冰交给官府,对你有啥子好处嘛!”
赵乡道:“好处嘛当然是有的,第一,我可以出一下心头的恶气;第二,这铁匠巷里面也少了一个冤家对手!”
老人怒道:“你……赵乡,你出卖李冰讨好官府,当心现世报哟!你走,赶快走!我这里容不下你这种恶人!”说着抓起一根铁条就驱赶赵乡。
赵乡喊道:“哎呀,你咋个动手了?”
老人道:“你正经当你的铁师,就算把我的生意抢光了,我也不埋怨你!你要是良心坏了,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快走!”
赵乡急道:“哎,我是啥子人你还不晓得嘛?我要是真的出卖他,他还能好好地站在这儿?”
老人听着也有道理,这才住手,说道:“那些官府的人真的不是你指使过来的?”
赵乡恼道:“不是!我赵乡再坏,也不会给官府当狗呀。他们也到我那边去过喽,我跟起过来,是想顺便看一下你们的生意如何!”
李冰便感激地冲赵乡笑笑。老人又说道:“还说啥子生意哟!连饭都快要吃不起了!”
赵乡道:“我那边生意可是好得很,忙都忙不过来!李冰,你想不想回我那边去?就按你说的,二郎用不着干活咯,除了管饭,再额外给你一些工钱。”
老人关切地望着李冰,李冰却轻轻摇头道:“我不去。”
老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向赵乡说道:“嘿,你没得啥子话说了吧?可以走了。”
赵乡气呼呼地道:“好好,你们就守在这里等到饿死嘛!”
老人一笑道:“饿死了也是命。”
赵乡仍不甘心地说道:“我早就喊你把这铺子转给我,你就是不听!我再问你一遍,转不转嘛?你想要好多钱嘛?”
老人却道:“这个嘛你要问李冰喽。我已经把这个铺子传给他了。”
赵乡大吃一惊,“啥子?你……传给他了?一分钱不要就……就白白地送给他了?”
老人道:“是啊。”
赵乡怒气冲冲地道:“你是不是脑壳子跌伤了?我出钱你不卖,他没得钱,你却送给他!你……你真是老胡涂了!”
老人还是笑着道:“我还没有胡涂,看得清好人坏人。”
赵乡瞪了老人一眼,气哼哼地去了,李冰充满感激地望着老人,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老人却没事一样又招呼道:“哎呀,饭都冷了,快喊二郎回来,赶紧吃饭喽!”
4
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从铁匠铺里传出来,二郎独自蹲在铁匠铺前的街上玩耍着。突然街上行人发出一阵惊呼,一架马车失去了控制,飞奔而来,赶车人在后面紧追高叫着。又是咔嚓一声响,那马车的车轮一下分为两半,车厢也歪倒在地,又带着惯性,斜向对着二郎就冲过来。
就在那车厢堪堪就要撞到二郎的一瞬间,李冰从屋里冲了出来,一把抱起二郎,躲开了车厢。那赶车人也终于努力停住了惊马,跑过来惊恐地说道:“娃娃如何?伤到没有?”
李冰拍了拍二郎,上下看了看并没伤到,便答道:“没有,没事。”
那赶车人就又叫苦道:“哎呀好险。缰绳断了,刚好是个下坡,险些出了大事。车轮子也坏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李冰放下二郎,拿起半个车轮看了看,只见那木轮在山石上磨损严重,凹凸不平,便说道:“你去将那半个车轮拿过来。”
赶车人不解地说道:“你……要我的车轮干啥子?”
李冰道:“我不要你的车轮,我给你修理一下。”
赶车人奇道:“你……不是铁师吗?还会修理木轮?”
李冰微微一笑,道:“我也是木师,去取过来,让我试试。”
赶车人将信将疑的把另外半个车轮也抱了过来,李冰接过来仔细查看,原来是连接处的木头铆子断了,便说道:“你这车多走山路吧?”
赶车人道:“是呀。我家在山地,你看我的马,是正宗的蜀马,善于爬山。”
李冰看了那马一眼,果然那蜀马身材矮小,四肢粗壮,确是爬山的好马。便又说道:“多走崎岖不平的山路,这木头铆子就容易断。”
赶车人道:“这是按战车的样子制做的,你看还能修好吗?”
李冰点点头,拿着车轮转身进了铁匠铺,又让赶车人在一旁坐下等候,自己和老人一起仔细地打制了一条铁箍,然后将通红的铁箍趁热套到车轮之上,一阵蓝烟立时升起。李冰又将车轮安装到马车上,再在车轴处细心地上着油。
一旁看着的赶车人不由称赞道:“哎呀,有了这层铁箍,可结实多了!”
李冰又指着车轴顶端镶着的又尖又长的铁剌说道:“老哥,这车轴上的铁刺本是战车所用,不如将它取下吧。”
赶车人道:“是啊,山里的道路蜿蜒又窄小,要这东西确实没有用处。可这是祖上的制式,能轻易改动吗?”
李冰道:“为何不能改动?”说着,只三下两下便将铁剌取下,那上了铁箍的车轮配上锯短了车轴的马车,显得结实小巧,再由一匹矮小的蜀马驾辕,正好相得益彰。
赶车人赞叹道:“兄弟好手艺,这一下可是方便多了!”说着掏出一些钱币递给李冰。
李冰犹豫了一下,便伸手接过,又扭头去看老人和二郎,三人都由衷地笑了。
自这日后,李冰的铁匠铺前每天都排满了等着给木轮加装铁箍的马车。不远处的赵家铁铺里,赵乡却奇怪自己这里怎么一天比一天来的顾客少,便疑惑地跑来李冰这边探看。刚一走近,就见到这马车拥挤的景象,眉头不禁皱了起来,上前向一位车主问道:“你们都是来装铁箍箍儿的啊?”
那车主答道:“是啊。”
赵乡又道:“你们可以到我那边去呀。也不远,就在前面一点,何必在这里等着。走,我带你们去!”
那车主却道:“不去不去。整个成都城都晓得这家铁师装得最好。”
赵乡十分恼火,气呼呼地便要离开,身后却传来李冰的声音,“赵乡慢走!”
赵乡停步转身,用挑衅的目光瞪着李冰道:“你想干啥子?”
李冰却没有答他,而是向等候的车主们说道:“乡亲们,我这里实在是忙不过来,耽误了你们许多时间。这位赵乡也是铁师,他的手艺也很好,大家不妨去他那里吧。”
赵乡不禁愣了,“李冰,你……”
李冰笑着道:“你看这么多马车,仅凭我这一家也忙不过来呀!”然后又向车主们说道,“大家快去吧,跟随这位赵铁师走。”
等在后面的车主们这才有些松动,纷纷开始掉转马头,赵乡感激地望了李冰一眼,然后把手一扬,说道:“走嘛,跟到我走!”
就有一些马车跟着赵乡离去了。一直走出很远,赵乡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眼神中除了感激,还流露出一丝后悔。
李冰在昏暗的油灯下打磨着一块中间是方孔的圆形砺石,二郎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忍不住问道:“二爹,你这是干什么?”
李冰微笑道:“等二爹做好,你自然就会知道。”
二郎撅着嘴说道:“不嘛,我要你现在就告诉我嘛。”
老人在里屋喊道:“二郎,你莫要多问。你二爹这双手啊,硬是巧得很,他做出来的东西肯定错不了。进来吧二郎,咱们先睡了。”
二郎这才不情愿地进去里屋睡了。
几天之后,这块圆形砺石终于处理好了,李冰将它安装在一根木轴上,通过简单的机械传动,便成为一架简单的砂轮机。李冰笑着喊道:“二郎,来,摇起来!”
二郎兴奋地答应着,摇动手柄,砂轮由慢渐快,飞速旋转起来。老铁匠奇道:“我还是看不出这有啥子用处?”
李冰微笑不答,他从地上拿起一只铁锄,在砂轮上轻轻一蹭,顿时火花飞溅,倒把二郎吓了一跳,不自觉停了手。李冰笑道:“二郎,摇啊!”
二郎再次摇动手柄,火花再度四溅起来,老人拈着胡须笑了,“我活了一辈子,还没有见到过这样的磨刀石!”
李冰将那锄头递到老人面前,只见被打磨的部分锋利无比。老人不由感叹道:“哎呀,不得了!李冰,你硬是不得了啊!哎,这个东西不能摆在这儿,要搬到里面去,万一被赵乡看到,我们的生意就没得这样好喽!”
李冰却看了老人一眼,笑笑不答。
就在同时,赵家铁铺里赵乡的面前,也摆着一架同样的砂轮机,也同样飞快转动着,火花四溅。不一会儿,一件旧锄头便打磨完毕,光亮如新。那顾客接过锄头,忍不住赞道:“哎呀,这个东西神得很呀,这跟新的一样啊。不对,比新的还要好!赵乡,以前咋个没有看到你用这个东西呀?”
赵乡一脸严肃地答道:“以前我没有遇到贵人,现在遇到起了。”
顾客走后,赵乡拿上钱袋便向李冰的铁铺而来。进到铺中,就见李冰正在打制一把即将完工的长剑,赵乡便唤了声:“李冰!”
李冰猛地一抬头,一不留神却将长剑跌落到脚下的水盆中。李冰不自觉便用手去抓,却被烫了一下,赶忙缩回手来,只能看着那剑跺脚婉惜。
赵乡全没注意这个,走进来说道:“李冰,我是来还你工钱的!”
李冰不解道:“工钱?什么工钱?”
赵乡道:“你和姓布的铁师,还有二郎在我那边做工的工钱。”
李冰一笑,道:“咳,陈年旧帐还提它干什么?”
赵乡真诚地说道:“你可以不提,我不能不提啊!李冰,你是个好人,是老天派到我身边来的贵人。只可惜我赵乡以前眼睛瞎了,没有看出来,差一点点把你撵跑了!快拿去,你莫嫌少!”
李冰道:“赵乡,我不能要。当时说好的是只管吃饭,不要工钱,如何又……”
赵乡说道:“你若是不要,那就是在打我的耳光子。我回去就把那磨石机砸了,离开这铁匠铺,一辈子不回来!”
李冰看他说得认真,只好接过布包中的钱币。赵乡这才笑了,又道:“你是外面来的,以后在成都有啥子事情,尽管跟我说!好,你忙到,我走了!”说完便像来时一样又风风火火地走掉了。
李冰望着他的背影,不由感慨地笑笑,蓦地又想起自己掉在水盆里的长剑,急忙再去捞起,长剑早已经冷却,李冰叹息一声,便随手将那长剑扔在废铁堆上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