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夕雾

第三十八回 夕雾

素负耿直厚道盛名的夕雾大将的心,终归还是被一条院的落叶公主所吸引。夕雾在他人前装作念旧,不忘故友情谊,经常十分恳切地前来慰问落叶公主,而内心中恋慕她之情涌动,他决不甘心停止在这层面上,随着天长日久,这份恋情越发浓郁。落叶公主的母亲老夫人觉得:“夕雾大将待人亲切,他的这份至诚真心,的确是难能可贵啊!”丧失女婿后,眼下过日子老夫人愈加感到寂寞无聊,夕雾经常来造访,给她们莫大的安慰。夕雾造访的初衷,倒不是为了恋慕落叶公主才来的,他心想:“如今突然一改常态,露出恋慕公主的神色,多么难以为情,莫如只是表示深沉挚诚的真心,公主未必就不能总有一天善解我的心思吧。”夕雾总想找个适当的机会,试探一下落叶公主的心思和态度,然而落叶公主从未曾单独与夕雾见过面。

夕雾不断地在寻思:“如何设法寻找个好机会,向公主坦诚倾诉自己的心思,也了解公主的意愿如何。”正在这个时候,老夫人突然被鬼魂作祟而患重病,遂移居比睿山麓小野一带地方的山庄里。老夫人老早以前一直皈依一位祈祷僧,此人是通晓戒律的律师,先前曾镇住鬼魂等妖魔的作祟,如今遁入深山,发誓决不出山入市井。所幸老夫人的小野山庄靠近比睿山麓,可以请该祈祷僧下山来。老夫人移居山庄,出行所需的车辆和陪同人员等,都由夕雾大将提供。与柏木有血缘关系的弟弟们,由于杂务繁忙,为生活奔波,反而无余力顾及落叶公主的事。固然柏木弥留之际也曾嘱托大弟弟左大弁红梅,但左大弁红梅自身对嫂嫂落叶公主也不是没有恋慕之意,并且曾一度向她示意过,遭到落叶公主的坚决拒绝,此后就无颜再次造访。与此相反,惟有夕雾大将最聪明,神不知鬼不觉地经常前来与落叶公主亲近。

夕雾听说老夫人玉体欠佳,做保佑祈祷法事,于是细致入微地给僧人置办各种布施物品以及祈祷时僧侣们所穿的白袍,派人送去。老夫人因患病,无法亲自执笔写致谢函,她身边的侍女们说:“对这样一位身份高贵者,让一般人代笔致谢,不免失礼。”于是劝请落叶公主执笔回信。公主的行文颇有情趣,虽然只写了一行,但是十分大气,遣辞造句亲切可人。夕雾读信越发欣赏她的行文字迹,为了能多次看到她的行文,此后频频和她书信往来。夕雾的夫人云居雁对他察言观色,心想:“这样发展下去,早晚难免会出事的。”缘此自然露出不悦的神色。夕雾虽想亲自前往小野慰问,但又有所顾忌,不便立即成行。

八月二十日前后,正是野外秋色分外妖娆的时分,夕雾颇想参观小野山庄的景况,便佯装一般造访的样子对云居雁说:“某僧人律师,难得下山到小野来,我有要事须与他商谈。再说老夫人患病,我也想顺便前往探视。”说着便出发去小野了。此番出行没有兴师动众,只带了五六名亲信随从,装束也都是穿便服的模样。小野这个地方倒不是深山老林特别偏僻之处,途经松崎一带,山色蛮有情趣,虽然不是什么特异的岩石山,但是秋色浓郁。比起都城宅邸里特意人工造成的情趣无与比肩的庭院来,还是大自然的情趣更加令人深感兴趣。

落叶公主的山庄,四周围上一道矮小的篱笆,十分雅致。这里虽是她们短暂居住的场所,却着实能在高雅氛围中生活。在似乎是当作正殿的那所殿宇之东侧添盖的小客厅里,设置了一座祈祷坛。老夫人住在北厢房,落叶公主则住在朝西的房间里。原先老夫人劝女儿留在都城里,说:“鬼魂挺麻烦的……”可是落叶公主说:“我怎能离开母亲。”于是陪同母亲前来。老夫人担心住同一房,鬼魂会转移到公主身上,遂分别安顿在相隔不远的住房里。由于没有接待客人的场所,几名高级侍女便引领夕雾到落叶公主住房的垂帘前,请他稍候,然后向老夫人禀报。老夫人命侍女传她的寒暄话说:“承蒙远道不辞辛苦前来造访,实在不敢当。老身倘若不幸就此撒手人寰,就无法报答公子的这份深情厚意了,所幸眼下暂时尚得苟延性命。”夕雾酬酢说:“您老移居此地之时,在下本欲亲自相送,无奈家父有要事嘱托办理,故而不能前来。此后又因杂务缠身,虽然内心总是惦念着,但是结果还是未能尽心前来造访,实在令人遗憾。”

落叶公主悄悄藏身室内深处,不过由于这里是临时的暂居之地,陈设简略,公主的设座距门帘处并不太深远,帘外的夕雾,透过帘子自然可以听辨出帘内的动静。夕雾听见轻柔转动身子发出的衣裳窸窣声,料定公主就在里面。当意识到这点,夕雾不由得心绪激荡。于是趁那高级侍女往返给老夫人传话的空当,夕雾遂与往常熟悉的老夫人的外甥女小少将君等侍女聊起天来。夕雾说:“我经常前来造访,并尽心效劳,不知不觉间岁月流逝已多年,贵方待我依然如此疏远,令我好生遗憾呀!让我坐在帘外,依靠他人传达寒暄酬酢等信息,这般冷漠的待遇,我还从未曾经历过,人们揶揄我‘何其迂腐’,我听了着实难以为情。倘使我更年轻些,官位卑微,行动少些拘谨,并习得一些风流好色的本事,何至于如此天真胆怯呢。像我这样多少年如一日的诚挚厚道者,恐怕世间罕见吧。”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格外认真。众侍女揣测到他的心事:“还是恋慕公主哟!”她们彼此私下商量说:“倘若由我们代作些不着边际的回答,反而不好意思啊!”遂进去禀告公主,说:“夕雾公子如此这般向我们诉苦,公主若不出面致意,未免太不近人情了。”落叶公主回答说:“母亲不能亲自酬酢应对,实在失礼,我理应代替母亲接待才是,无奈母亲病势沉重,我悉心照料,疲惫不堪,以至只觉力不从心,不能出面酬酢了。”侍女将此话语转达夕雾,夕雾听罢说道:“这话是公主说的吗?”他端正了一下坐姿,接着说道:“老夫人病势沉重,着实令我忧心,甚至恨不能代她身受,这是为什么呢?恕我冒昧直言不讳,在老夫人恢复神志清醒,身心康复之前,公主自己必须善自珍重,务求吉祥无恙,这样对双方都有好处。公主还以为我只关心老夫人的安康状况,却不知我多年来恋慕公主的情深意切,真令我不胜惆怅。”侍女们也都说:“说得是啊!”

到了夕阳西斜时分,天空呈现一片寂寥景色,四周雾霭蒙蒙,只觉山的背阴面逐渐昏暗,夜蝉鸣声四起,聒噪烦人。庭院墙根边上的石竹花绽放,在晚风中摇曳,袅娜多姿,饶有情趣。庭院里栽种的秋草百花,任意盛开,争妍斗丽,流水淙淙,凉意袭人,落山风呼啸,阵阵凄厉,松涛声响彻深山老林,呈现山村日暮时分的一派凄寂氛围。蓦地传来一阵敲钟声,该是轮班不断诵经的僧人换班的时刻到了,钟声与僧人轮班换座的声音融汇在一起,听起来格外庄严郑重。夕雾耳闻目睹这番情景,内心不由得怅惋不已,处在这样的氛围下,竟不思归了。律师似乎在祈求佛祖保佑病人,他用十分郑重的声调念诵陀罗尼。由于老夫人病势沉重,众侍女都聚集到老夫人的病室里。山庄是暂居之地,陪同前来的侍女本来就不多,此刻留在公主身边的侍女就很少,只见公主茫然陷入沉思,四周鸦雀无声。夕雾心想:“这正是我向她吐露心绪的时机了!”赶巧此时浓雾弥漫,直飘荡到檐下,笼罩着四方,夕雾扬声说:“浓雾漫漫不知归途在何方,这可怎么办?!”接着咏歌曰:

夕雾弥漫添情趣,

归途难辨心逡巡。

隐约传来落叶公主在室内的咏歌声,歌曰:

山庄墙根罩浓雾,

陋室不留轻薄主。

夕雾听其声,想象着公主亲切的神情,内心感到莫大的慰藉,此刻他真的忘记要回家了。夕雾说:“这真让我不知如何是好啊!雾茫茫归途不知在何方,浓雾笼罩的篱笆内的住家似乎在下逐客令,不得泊宿,对于一个不谙风流韵事的我来说,遇到这种情况,真是束手无策啊!”夕雾表示不想回家,并委婉地吐露了自己按捺不住的恋情。近几年来,落叶公主并非全然没有察觉夕雾的心事,然而她总是佯装不知晓地对待他。此刻他竟然亲口吐露怨言,实在令人心烦,她更觉无言以对,缄口不语。夕雾深深地叹了口气,内心万般寻思,心想:“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接着又想:“纵令被公主误解为无情的轻浮男子也无可奈何,哪怕至少让她知道多少年来我恋慕她的这份苦心呢。”于是夕雾唤来随从人员,一个自己属下的右近卫府的判官,此人最近晋升官爵五位,是夕雾的亲信。夕雾悄悄召他到身边吩咐他说:“我有要事必须与到此地来的律师商谈,他此刻正在忙于为老夫人做祈祷,不久会有间休的。因此今夜我拟在此歇宿,待到**规定时间内诵经念佛结束时,到律师休息处去会见他。叫某人和某人在此侍候。其余随从人员都到附近栗栖野的庄园内,在那里取饲草等喂马,切不可让众多的人在这里喧嚣。因为在这种地方歇宿,容易被人胡生疑窦,乱传轻浮的流言蜚语呐。”判官领会夕雾此话中的要领,遂遵命退去。

夕雾若无其事地对侍女们说:“如此浓重的大雾,归途着实模糊难辨,今夜我只得在附近借宿了,反正都是借宿,莫如就让我在这帘前歇宿吧。我想一直待到阿阇梨在规定时间内诵经念佛结束休息时,再去见他。”夕雾迄今来访,从未曾这般久留,更没有露出轻浮的神色,今天晚上是怎么回事?落叶公主心里觉得:“实在讨厌呀!”然而特意轻率地躲到母亲老夫人那边去,又觉得很不像样,只好纹丝不动地安静坐着。夕雾随便地与侍女们搭讪,当侍女膝行进入公主住房的门帘内去传言的时候,夕雾就跟着进去了。

这时,傍晚的雾霭弥漫,室内昏暗,侍女猛回头,看见夕雾已跟进帘内来,大吃一惊。落叶公主不由得毛骨悚然,赶紧膝行离开,本想躲到北面的隔扇之外去,夕雾却敏捷地追了上来,将她拉住。公主的躯体已进入贴邻室内,但衣裾还留在这边室内,隔扇无法锁住,只好任其半掩。公主身上直冒冷汗,汗珠宛如流水,她战栗不已。侍女们一个个都吓呆了,在这种情况下,不知该怎么应付。隔扇的内侧原本就有锁,然而侍女们不敢贸然将夕雾推开,硬把隔扇锁上,她们只顾哭丧着脸说道:“哎呀!真是太岂有此理了,没想到竟有这种歹念啊!”夕雾说:“我只不过想如此接近公主而已,别无更多的奢求,你们又何必那么大惊小怪。我虽然微不足道,但是多年来我的真心实意,你们总该了如指掌吧。”说着从容不迫地将自己的心事镇定自若地娓娓道来。但是,公主怎么可能听得进去,她只觉得:“此人竟鲁莽到这般程度。自己蒙受了耻辱,心中委屈万分。”公主委屈得连说句话的心情也没有了。夕雾说:“公主多么薄情啊!神情宛如稚嫩的孩子。我满心苦痛无人知,备受痛苦的煎熬,以至行为略见失礼,甘当罪过。然而倘使得不到公主的允许,决不会强求更进一步接近公主。我实在是不堪忍受这‘铭心刻骨斯苦恋’啊!不管怎么说,公主自然是多少理解我的心思的,却故意佯装不知晓,而如此冷漠地对待我,使我无法倾吐衷情,出于无奈,我只得不揣冒昧行事了。纵令招来公主把我看成是可恨的鲁莽之徒,也在所不惜,惟盼能把多年来深藏内心中的积郁向公主坦陈,仅此而已。虽然我伤心怨恨公主以无比薄情的态度待我,但是我绝无非分之念……”他强自按捺住澎湃的心潮,一派稳重自若的神态。公主虽然一直在顶住隔扇,然而这种防御其实是无济于事的。不过夕雾并不强要开门,只是微笑着说道:“欲凭借这道于事无补的屏障作抵御,聊以**也着实可怜!”在这种情况下,夕雾方寸不乱,无心任意妄为,足见夕雾人品出类拔萃、高尚优雅,非同寻常。落叶公主可能是由于长年累月沉浸在悲伤深思中的缘故,体态清减,显得弱不禁风。她穿着一身居家便服,袖口一带露出纤细的手臂,全身散发出可人的薰衣香味,给人一种温柔可爱的感觉。

秋风萧瑟,夜色渐深,好不寂寞,四周扬起虫鸣声、山鹿的悲鸣声、瀑布的倾泻声,交相混合,奏响一曲拨动人心弦的大自然交响音乐,真是一派情趣盎然的天色景象。即使一般感觉迟钝者,恐怕也难以成眠。其时格子窗尚未关闭,可以窥见月落时分的明月行将隐入山头的凄寂景象,不由得催人泪下。夕雾对公主说:“公主直到此刻还佯装不解我的心思,这般无情的态度反而衬出公主的肤浅了。像我这样一个不深谙世故、愚而耿直可靠的人,世间恐无其类。对任何事都无远见、身份卑微者揶揄我这样的人为‘愚痴’,真可谓冷酷无情了,但是像公主这样心气深邃、气质高贵的人也过分蔑视我,真使我难以忍受,百思不得其解,公主又不是未经人情世故的人啊!”夕雾滔滔不绝地述说,公主遭受种种埋怨,顿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她缄默不语,苦闷地陷入万般寻思。落叶公主心想:“他大概认为我是个结过婚的人,容易征服,从而每每隐约示爱,这般瞧不起人,实在令人伤心。我自己真是个无比命苦的人啊!”接着又想:“还不如死了干净!”公主伤心地抽泣着,发出轻微的声音说道:“纵然是我身世不幸,可是你这种狂妄不羁、侮辱人的行为,叫我怎么想才是呢!”公主似咏非咏地,断断续续轻声吟歌曰:

浮世苦难添新愁,

清白名节染污垢。

夕雾听罢,心中已拟就和歌一首,便悄悄地吟咏了出来。公主深感可憎,后悔地想:“怎么就吟出那首歌来呢!”夕雾微笑着说:“我方才言语不慎,多有冒犯了!”信口咏歌曰:

“纵令弃我于不顾,

名节早先已染污。

公主何苦耿耿于怀,请听我的吧。”夕雾劝请公主到月光下来,公主出乎意外,硬是不肯。无奈夕雾轻易地就把她拉到身边,对她说:“我如此真心实意地恋慕公主,此志无可比肩,万望理解我意。请放心吧,我决不会做出未经公主允许的事。”夕雾的口吻坚决而干脆。谈说之间不觉已近拂晓时分。

月色清澄,普照大地,雾霭也阻挡不住,月光照射入室内,山庄的厢房进深较浅,与室外没有太大的间隔,因此公主觉得自己似乎在面对着明月,怪不好意思的,她竭力试图把脸藏起来,那副娇媚姿态之美,简直难以言喻。夕雾略加缅怀故人柏木的往事,态度从容,话语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尽管如此,夕雾感觉到,比起已故的柏木来,公主还是藐视他,于是情不自禁地向公主苦诉心中的怨恨。公主暗自寻思:“虽然我已故夫君的官位并不高,但是这桩婚事是父皇朱雀院准许的婚姻,自然名正言顺,无可非议,尽管如此,婚后尚且遭到夫君柏木的冷漠对待。何况眼前的这位公子,岂能贸然与他结缘。加上夕雾又不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我倘若与他错结恶缘,我公公前太政大臣闻知此事,该作何感想?世间的流言蜚语自不消说,我父皇朱雀院倘使得知此事,会多么伤心!”落叶公主逐一联想到有密切关系的众人,觉得夕雾的此番求爱表白实在是太令人遗憾了。自己虽然是一心坚守贞节,但又怎能奈何世人的传闻谣诼?再加上此刻这般与夕雾照面,母亲老夫人尚未知晓,自己也甚感内疚,将来她得知此事,势必责备自己轻率,这也是很痛苦的。缘此她只顾催促夕雾早些离开,她说:“哪怕在天亮之前回家呢!”夕雾答道:“公主太无情了!让我像发生了什么事似的,踩着朝露回家去,朝露会怎么看我呢?莫如理解我的心思,再作后朝之别。公主若敷衍糊弄我,巧妙地哄骗我快些离开,说不定会使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恋火,不由自主地做出种种不像样的举止来呐。”夕雾着实依依不舍,经公主这么一催促,他反而不思归了。不过夕雾确实是个在情场里不善于调情的人,他觉得过分强求也对不住公主,还会招来对方的蔑视,于人于己都不利,莫若趁人不知不觉之时,在浓雾中打道回府。然而,夕雾此刻早已心神不定,如痴似醉了。夕雾咏歌曰:

“荻原重露湿衣袖,

凄寂无奈登归途。

我纵然一无所获登归程,公主泪湿的衣袖,恐怕也难以风干,这正是硬撵我走的心灵上的报应吧。”落叶公主心想:“的确如此,我的坏名声定将不胫而走,然而,至少我可坦然面对‘良心问’,而答称我无愧疚。”公主竭力用极其疏远的态度对待夕雾,她答歌曰:

“借口重露湿衣衫,

莫非还要我搭上。

岂非咄咄怪事!”公主责怪夕雾的姿态,着实很美,呈现出一派高雅的气质。夕雾近年来一味尽心竭力,非同一般地亲切为公主效劳,然而如今这份诚心似乎也被糟蹋了,他似乎漫不经心地露出了好色的本性,以至使公主惊恐万状,自己也觉得难以为情,要好好自我反省。但是另一方面又觉得此番勉强顺从公主的意思,无果而归,过后会不会被人看成是个傻瓜呢?!夕雾思绪万千,登上归途,越想越觉心烦意乱,归途中只能听任朝露打湿了衣衫。

夕雾未曾经历过身披朝露悄悄地从女子那里登上归程的情景,既感到有趣同时也很苦闷,他心里想:“如若回三条院自家宅邸,夫人云居雁看见自己浑身被朝露濡湿,一定觉得诧异而加以责难。”于是,他就回到了六条院夏殿花散里夫人处。这时朝雾尚未散开,夕雾还在遐思:“那山庄清晨的景色想必饶有情趣吧。”众侍女看见夕雾清晨回来,悄悄嘀咕说:“那位老实巴交的夕雾大将,也罕见地有悄悄晨归的时候呀!”夕雾稍事歇息了一会儿,然后更换被朝露濡湿的衣服。花散里夫人这边总是为他准备好夏冬四季适时的漂亮新衣服,他便从唐式柜子里取出薰香扑鼻的衣服换上了。夕雾用过早粥等之后,就去拜见父亲源氏。

且说夕雾派人送信给落叶公主,可是公主连一眼也不愿瞧。公主想到昨夜突然遭到意想不到的鲁莽袭击,内心实在很不愉快。公主想:“此事倘若传到母亲耳朵里,那我可真是太可耻了。母亲做梦也不会想到会有这种事发生,万一她从我的异常神态中察觉,或是从世人的流言蜚语中听到有关我的传闻,她势必怪我隐瞒真相,那才真叫人痛苦不堪呐!索性让侍女们向母亲据实禀报,母亲定然伤心,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她们母女俩向来感情和睦,毫无隔阂。昔日的小说故事中,往往有这样的描写:有些人的有些事宁肯告诉外人,对父母却偏偏隐瞒。落叶公主并不想这样做。众侍女相互议论说:“就算老夫人略有所闻,公主何苦煞有介事似的犯愁,思东想西呢!从现在起就未雨绸缪,早早担心,太可怜啦!”侍女们不知信内都写些什么,都想看看,可是公主却无意要看信。她们着急地对公主说:“过分冷淡地不予回复,似乎也不合适,活像小孩儿的作为啊!”说着将信开封,递给公主。公主说:“奇怪呀,我这是怎么啦。什么也没想,只和那人漫不经心地照过一次面,然而不管怎么说,终归是我轻率之罪过,无可奈何。可是想到那人不顾别人的处境如何,只顾我行我素的行为,实在无法容忍。你们回复他,就说我不能看此信好了。”说着格外郁闷地挨在旁边躺下了。尽管如此,实际上夕雾的信并不那么可憎,信内只是情深意切地写道:

“魂留无情卿袖中,

心似蜕皮迷恋空。

古歌曾云‘不如意者源自心’,可见古时也有像我这样的例子,但是不知我的心飞向何方。”这封信似乎写得很长,侍女们不好意思把全信都读下来。从该信的行文上看,又不像是男女**过后,男方于次日写来的问候信,这两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实情不得而知,总是令人半信半疑。众侍女看到公主的神态一反往常,显得萎靡不振,十分担心,她们心想:“这两人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呢?夕雾大将近年来,无论什么事,都尽心竭力地亲切关怀备至,真是个世间难得的可以信赖的好人。不过倘若他真的成为公主的夫君,会不会反而有所逊色呢?一想到这里,不免叫人放心不下呀!”侍候于公主身边的诸侍女,各自都有各自的想法,无不为她担心。

老夫人全然不知晓女儿的情况。但凡被鬼魂缠身的人,看来病势很沉重,不过也有稍微轻松的时候,这期间神志是清醒的。这天中午,众僧做完祈祷之后,有一位高僧留下来,接着念诵陀罗尼,他看到老夫人病势有好转,十分欣喜,对老夫人说:“大日如来倘若没有说谎,贫僧这般虔诚地祈祷,怎能不灵验呢。鬼魂再怎么猖狂作恶,但由于业障缠其身,没什么可怕的。”说着用嘶哑粗犷的声音痛斥鬼魂。这是一位修行造诣深邃、性情坦率的圣僧律师,他蓦地想起,问道:“这么说来,那位夕雾大将已经和府上的公主结缘了吗?”老夫人回答说:“并无此事。夕雾大将乃已故大纳言的至交好友,他不辜负大纳言弥留之际的嘱托,多年来每遇上什么事,必亲自前来亲切照拂,真是世间罕见的关怀备至、照顾入微。此次他得知老身患病,听说还特地亲自前来慰问,实在是不敢当呐。”高僧说:“哪儿的话啊!任何事都瞒不过贫僧的双眼,今早贫僧到这里来做后夜的修行念经时,看见一位衣冠楚楚的美男子从西面的旁门出来。那时朝雾浓重,贫僧无法辨清那是谁人。可是随我来的法师们则异口同声地说:‘那是夕雾大将回去了。昨夜先将车子遣回去,他在这里歇宿了。’难怪薰衣香那么浓郁,飘逸四方,甚至让人闻了都觉得头痛,我猜中了,的确是夕雾大将来了。这位公子身上经常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薰衣香味。不过,这份结缘绝非好事。诚然,这位公子,从人物上说确实是一位博闻有识之士。贫僧等人,自夕雾大将还在童年的时代起,就曾秉承已故老太君的嘱托,为他举办过祈祷法事。直至今天但凡有法事,都由贫僧来承当。然而公主与夕雾大将的这桩结缘着实无益。夕雾大将的正夫人实力强大,她娘家是当代得势的名门家族,无比显赫,她所生的小公子达七八人之多,公主恐怕镇不住她。再说,女人之所以坠入长夜黑暗的地狱中,正是这种罪孽深重的爱欲之祸招来的报应,一旦遭人妒忌,这便成了长期阻碍往生成佛的羁绊。这桩结缘贫僧着实难以赞成。”高僧只顾摇摇头,直言不讳地如此说。老夫人说:“这就太奇怪了,夕雾大将向来毫无好色之相。昨夜老身病势沉重,痛苦不堪,遂让侍女传言说:‘且待老身休息片刻。’侍女们回禀说:‘夕雾大将暂时在外间等待。’也许缘此而在此歇宿的吧。他一向是个非常老实而又循规蹈矩的人嘛。”老夫人虽然无法相信高僧所说的这番话,但是她内心却在想:“说不定还真有此事呢。此前夕雾确有好几回流露出非同寻常的好色之相。不过这个人才气横溢、聪明过人,尽力避免做些会受人揶揄之事,他为人办事,态度总是端庄严正的。缘此总以为他不会做出越轨之事,故而麻痹大意了。昨夜说不定他看见公主身边人少,就悄悄入室也未可知。”

律师走后,老夫人召来小少将君,问她:“我听别人告诉我有这样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公主为什么不将大小巨细的情况如实地告诉我呢?我不相信确有其事,不过……”小少将君颇感为难,然而最终还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尽地告诉了老夫人,还述说了今天早晨夕雾来信中陈述的事以及公主隐约吐露的心情。接着又说:“夕雾大将只是将多年来深藏内心中的情思向公主倾吐而已。他相当小心谨慎,天还没亮就回去了,不知外人是怎么说的。”小少将君万没想到是律师说的,她还当是某个侍女偷偷告诉老夫人的。老夫人听了小少将君这番话之后,什么也没有说,只觉得非常伤心和遗憾,情不自禁地热泪潸潸。小少将君见了心里十分难受,她想:“我为什么要如实地告诉老夫人呢,她正在生病,发生了这件事,对她来说岂不是雪上加霜越发苦恼,备受熬煎吗?”小少将君十分后悔,遂又说道:“他们两人相会是隔着隔扇的。”她还说了许多让老夫人宽心的话,老夫人说:“不管怎么说,如此毫无准备,轻率地与男人会面,是极其不应该的。纵令实际上是清白的,但是类似律师那样的人,以及爱嚼舌的童仆等,散布流言还会留有余地吗?叫我们对世人如何解释,难道可以说明他们没有发生关系吗?公主身边的侍女,大都是考虑欠周的人……”老夫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已经觉得很痛苦,身体支持不住了。老夫人生病期间,听到这种意外的消息,自然很担心也非常伤心。老夫人原本满心希望把女儿落叶公主培养成品格高尚的人,如今女儿却成了平庸无奇且流传轻薄之名的人,这叫她怎能不伤透心而悲叹不已呢。

老夫人噙着眼泪对小少将君说:“趁我此刻病情略见好,去请公主到这里来吧。我本该去看她,实在是走不动。我仿佛觉得与她阔别许久了。”

小少将君来到公主室内,她对公主说:“老夫人有请公主到她那边去。”落叶公主要到母亲那边去,遂将被泪珠濡湿了的额发梳整了一番,更换了绽线的单衣,却不想立即就走。公主在寻思:“这些侍女对昨夜的事,不知是怎么想的呢?母亲大人尚未知晓此事,过后她倘若略有所闻,势必怪我有事瞒着她,这真叫人羞愧得无地自容了!”公主想到这儿,就很难迈步,遂又躺了下来。公主对小少将君说:“我蓦地觉得身体极其不舒服,真恨不得一卧不起,干脆死掉说不定反而体面啊!我的脚气病似乎又发作啦!”于是公主让小少将君给她按摩。公主有个毛病,每当她因某事忧心忡忡时,脚气病就会发作。小少将君对公主说:“有人已将昨夜的事隐约告诉了老夫人,她老人家今天问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已如实地告诉她了,但特别强调是隔着紧闭着的隔扇的,还说了些让她宽心的话。倘若她隐约问起这件事,请公主照我说的同样回答。”小少将君却没有将老夫人听到她的话之后,悲伤叹息不已的神情告诉公主。落叶公主心想:“果然不出所料,这件事终于还是传到母亲耳朵里了呀!”公主感到很沮丧,沉默不语,泪珠一个劲地从枕边滴落下来。联想往事,她觉得:“不仅仅是这件事,自从意想不到地下嫁给柏木为妻以来,净是让母亲一路为我而惆怅断肠。”想到这里她就感到:“我此身活着真没意思啊!”她接着又想:“估计夕雾此人不会就此甘心作罢,日后势必借故前来纠缠,多令人心烦,世间的传闻会多么难听。”她思来想去,烦恼不堪。她接着还想:“更何况倘若心软,顺从他的甜言蜜语,说不定会流传多么可耻的污名。虽然坚守了自身的清白,至少可聊以**,但是贵为公主之身的皇女,竟那样轻率地与男子会面,实在不应该啊!”她怨恨自己命途多舛,委屈万分。

傍晚时分,她母亲又派人来传言:“请公主过去。”还让人将两室之间的储藏室两边的门打开,形成一条通道。老夫人虽然重病缠身颇感痛苦,但还是郑重其事地迎接公主女儿。她按照往常的惯例,坚守宫中的礼仪,从病榻上下来恭迎公主。老夫人对公主说道:“这房间十分凌乱,让你过来,实在难以为情。仅两三天不见,心情却觉得仿佛阔别了漫长的岁月,着实寂寞怅惘啊!常言道:‘今世纵有母女缘,来世亦未必能重逢。’即使来世能邂逅,也记不得今世的亲情,还有什么意思呢!如此看来,母女缘分着实短暂,彼此还得远隔。在这无常的人世间,迄今母女过分亲密地生活,惜别时反而令人后悔了。”说着落泪潸潸。落叶公主也百感交集,满心凄婉,只顾凝望着母亲而默默无语。公主生性谨慎内向,昨夜的事又不能直截了当地畅所欲言,只顾沉默,羞愧万分。老夫人颇可怜女儿,也不责问昨夜的事。天色渐黑,侍女们赶紧点亮灯火,并备好晚餐端到病室里来。老夫人听说公主什么也不想吃,遂亲自重新烹调菜肴,可是公主毫无食欲,丝毫不沾。只是看见母亲病情好转,心情才稍许开朗些。

夕雾又派人送信来,不谙内情的侍女把信接了过来,通报说:“夕雾大将有信送来,是寄给小少将君的。”公主顿觉很不自在。小少将君接过信来,老夫人不能不问道:“是什么信?”老夫人心中断定女儿已失身,她老人家暗暗等待着夕雾今夜会再来。可是听说夕雾有信来,老夫人估计他不会来了,心中忐忑不安。老夫人说:“这封信嘛,还是应该回复的,否则太简慢了。世间难得见到更正流言蜚语的人,即使你自信自身清白,然而相信你清白的人能有几个呀!莫如以净美的心情与他通信,一如往常才好。置之不复,未免冷淡,显得太傲慢了吧。”老夫人说着便要看信,小少将君十分尴尬,只好给她看。只见信中写道:“昨夜拜会始知公主待我如斯冷漠,反而令我一心一意恋慕不已。正是:

流言蜚语难防堵,

越防越显思虑粗。”

信文似乎很长,老夫人未能尽读。从行文上看,态度似乎不很明朗,字里行间又流露出得意的神色,尽管如此,今夜却无所谓似的不来造访,这是怎么回事嘛,老夫人觉得这种行径未免太过分了。老夫人仔细回想:“当年柏木卫门督对公主的爱情出乎意外的冷淡时,我确实很伤心,不过在表面上,已故柏木的礼数比任何人都更加周到,使我们日子过得挺体面的。这虽然也可聊以**,然而我们对此尚且心感不满,更何况夕雾的这般行径,不是太过分了吗?前太政大臣家知道此事后会怎么想呢?”老夫人接着又想:“不管怎么说,我得探明夕雾是怎么想的,至少也要了解一下他的心思如何。”于是老夫人不顾身患重病的苦楚,甚至眼前似乎只见一片漆黑,也一边擦擦昏花的双眼,一边写下那字迹活像鸟的足迹般的回信。信中写道:“老身病势沉重,公主前来探视,正当此时,顷接来函,虽劝请公主作复,无奈她心情极其欠佳,实在令人不忍心看下去,只好由老身代笔作复:

女郎花枯山野边,

缘何留宿仅一天。”

老夫人匆匆写下数语,就此搁笔。然后将信的两头拧好封住,而后送到帘外去。接着便躺了下来,其模样显得相当痛苦,侍女们惊慌失措,吵吵嚷嚷地**了起来。她们估计老夫人方才神采奕奕,可能是鬼怪的一时疏忽放松吧。神通广大的法师们又开始忙乎祈祷,大声诵念经文。众侍女劝请公主说:“公主还是回居室去歇息吧。”可是公主悲叹自身命苦,宁肯追随母亲而去,不愿独活世间,她纹丝不动地守候在老夫人的病榻前。

夕雾大将那天白日里从六条院回到三条院自家宅邸。他心想:“我今夜倘若再访小野山庄,那么外人肯定以为我们已然缔结同心,然而事实上则还没有达到那个程度,连夜造访,势必招来坏名声。”因此夕雾自己只好强自忍耐了下来。可是,今天恋慕的苦恼心情,远比往常更甚千倍。

夕雾的夫人云居雁隐约听闻丈夫有偷情之事,心里很不痛快,然而表面上却佯装不知,只顾躺在自己的起居室内和孩子们玩耍,聊以消遣。傍黑时分,小野山庄那边给夕雾送来了回信。夕雾接过信来,略略看了看,行文与往常不一样,字迹像鸟的足迹,立时难以辨识,于是将灯火移近,慢慢阅读。云居雁虽然隔着幔帐,却早已看到有人送信来,她悄悄地走到夕雾背后,将信一把抢了过来。夕雾吃了一惊,对她说道:“唉!瞧你,在干什么嘛,真岂有此理!这是六条院东北院的那位继母送给我的信嘛。她今天早晨受了些风寒,正难受着呢。我在父亲那里告辞出门后,未曾去探望继母,心甚牵挂,遂给她去函问候‘此刻感觉如何’,请看,这是她的回复,情书有这样写的吗?你方才的举止显得多么鲁莽呀!随着岁月的流逝,你竟与日俱增地蔑视我,实在出人意外。你这样做,我会怎么想?你简直不觉得难以为情呀!”夕雾说着愤懑地叹了一口气,他佯装对那封信无所谓的样子,似乎也不想设法巧取回这封信。云居雁也无意立即要看这封信,只是将信攥在手里,她说:“你所谓的随着岁月的流逝,我竟与日俱增地蔑视你,其实说的是你自己,你才是如此呐!”她看见夕雾神色泰然,自己也有所顾忌,因此只是娇嗔地说了

这么一句,她的神情生动可爱。夕雾笑道:“嗨,无论谁跟谁,舌剑唇枪总是世间常态。不过像我这样的男子,别处恐怕难得一遇。一个身份不低的人,目不斜视,一心只守惟一的妻子,活像胆小的雄鹰惧怕雌鹰一般,这会招来世人多少耻笑,而被这样孤僻的丈夫坚守着,对你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必须在聚集的众多美女中,格外受丈夫的宠爱,地位与众截然不同,这才令人钦佩,自己内心也总觉清新愉悦,才能不断感受到人世间饶有情趣的事物,感慨深邃的情调。如今让我充当类似某翁那样,专心且珍重地守候着一个年轻女子的迂夫子,昏聩地守候着你一人,岂不是太遗憾了吗?这对你来说也并不体面呀。”他天花乱坠地说了一通,意在不知不觉中设法取回那封信。云居雁着实艳丽地莞尔一笑,说道:“夫妻恩爱何苦虚求堂皇体面呢,你若欲如斯,可就苦了我这个过了时的人。近来你的模样变得怪轻浮,我还是初次见到,实在看不惯,真是受不了。正是‘一向不让我痛苦’呀!”她那抱怨的姿态倒也蛮可爱的,夕雾应声答道:“你是想说‘今日蓦地使我思’吧。我究竟怎么变了呢?一直没有听你提及,你未免太疏远我了嘛。准是有无聊者搬弄是非吧,奇怪呀!此人从过去就不信任我,看我不顺眼,因为我的绿袍而说三道四,至今还蔑视我,试图离间我们,遂在你耳旁隐约说些难听的话,于是为了一个毫无干系的人,你竟妒火中烧……”夕雾口头上虽然这么说,可是心里却在想:“自己终究要与落叶公主结缘的。”因此没有格外强调争辩。大辅乳母听了夕雾这席话后,实在难为情,无言以对,缄口不语。

两人东拉西扯,云居雁最终还是把信藏了起来。夕雾也不强求她把信拿出来,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就寝了。可是,内心却万分焦灼,他想:“总得设法将信拿回来。估计是老夫人写的回信吧,不知信中都写了些什么内容呢?”夕雾躺着,也没打盹,只顾百般寻思,久久未能成眠。云居雁已经睡着。夕雾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探索了一下昨夜云居雁所坐的坐垫下方,没有看到那封信。他心想:“没有多大工夫嘛,她还能把信藏到哪儿去呢?”夕雾心情很不愉快,天都亮了他也不急于起身。云居雁被孩子们的声响吵醒,膝行到外间去。夕雾也装作刚刚醒来的样子,并悄悄地四处寻找,然而那封信还是无法找到。云居雁眼见夕雾并不是那么急于找信,她想:“那大概不是情书。”因此也就不怎么介意。孩子们在戏耍,儿子们蹦蹦跳跳,女儿们摆弄女儿节偶人,大孩子或读书或习字,各自忙各自的活儿,而最小的幼儿则围着她爬来爬去,云居雁把夺来那封信的事全都给忘了。而夕雾的脑子里惟有那封信的事,除此别无所思。他想及早给小野山庄那边回信,可是昨夜那封信中的内容未曾看清楚,不看清来函而作复,老夫人势必估计到那封信肯定失落了。夕雾思来想去,焦虑不安。待到大家都吃过饭后,寂静的晌午时分,夕雾对夫人云居雁说:“昨夜的那封信里不知都写些什么,你硬是不让我看,真是毫无道理啊!今天本应前去探望,可是由于情绪欠佳,六条院也不能前去了,因此想写封信慰问一下,但不知来信都写些什么。”听夕雾若无其事地如此说,云居雁觉得:“自己藏匿那封信,真是愚蠢之举。”云居雁怪难为情的,从而故意不提这件事,回答说:“你只需说前天晚上在小野深山里着些风寒,身体微恙,不能前往,巧妙且委婉地致歉,不就行了嘛。”夕雾开玩笑似的说:“得了!你总爱说些不符合事实的话,有什么意思呢。你把我等同于世间轻浮男子来看待,这反而令我感到可耻呢。这里的侍女们,看见你在像我这样一个老实巴交不识风流韵事者面前,还说些醋味十足的话,恐怕都在窃笑哩!”接着就问:“那封信你究竟藏哪儿了?”云居雁并没有立即将信拿出来,夕雾只得依旧和她海阔天空闲聊一阵,而后短暂躺下歇息,不觉间已届日暮时分。

日本夜蝉“卡那卡那”的鸣声惊醒了夕雾,他想:“小野山庄那边,不知被多么浓重的雾霭封锁住了,实在可怜啊!今天至少也该写封回信啦。”夕雾觉得很对不起她们,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研墨一边在思索:“信文该如何措辞才能圆场呢?”他茫然地环视四周,偶然望见云居雁的坐垫靠里的那端有稍稍隆起之处,就试着掀开坐垫瞧了瞧,“哦!原来那封信就藏在这坐垫底下。”夕雾发现信后,既高兴又生气,他面露微笑,读着信,看到信中出乎意外的令人于心不安的歌词,心头不由得吓了一跳,心想:“莫非老夫人已听说前天夜里的那桩事,以为我与公主已铸成事实?!”想到使老夫人心中难过,夕雾不禁感到真对不起她老人家,自己实在过意不去。夕雾又想:“昨天夜里她老人家想必等到天亮了吧,今天直到此刻,又不见我送信来……”夕雾内心万分懊恼,接着又想:“看来老人家不知强忍着多么沉重的病苦,而执笔写下这几乎无法辨认的龙飞凤舞般的字迹,足见她不知多么忧伤。她老人家哪禁得住今宵又空等一夜,杳无音信啊!”可是事到如今已经毫无办法。缘此,夕雾觉得云居雁实在可恼,她为什么要如此肆无忌惮地恶作剧啊!夕雾想:“她毫无道理,不由分说地就将信藏了起来……嗐!咎由自取,还不都是自己把她娇惯出来的嘛!”夕雾思来想去,觉得自己本身也挺可恨的,他此刻的心情真是恨不得痛哭一场。夕雾本想立即出门,可是转念又想:“纵然前去造访,落叶公主也未必欣然愿意与我会面吧,可是老夫人信中又那样说,叫我如何是好啊!不巧,今天是个坎日,万一我的愿望能够如愿以偿,说不定未来也不吉利呢,万事还是力求稳妥,从长计议为好。”夕雾为人办事一向诚实认真,因此作如斯想。于是决定首先写封回信送去。信中写道:“拜读珍贵来鸿,欣喜万分,但‘缘何留宿仅一天’之责备,实感意外,不知有何所闻?

秋野草深诚探访,

未结共枕梦一场。

如此申明似乎无益,不过,昨夜未能向您请安,倒是罪过匪浅。”另外还给落叶公主写了一封缠绵悱恻的长信,命人从马厩中选出一匹快马,换上随从用的马鞍,派遣前天晚上的那个随从判官纵马送信,并小声叮嘱他说:“你就告诉她们我昨夜在六条院歇宿,是刚回到三条院的。”

小野山庄那边,昨夜等候夕雾,却不见他来,老夫人实在看不下去,她顾不得日后会被世人讥讽,写了那封叙述怨恨的信送去,竟然收不到夕雾的回音。今天眼见又到日暮时分了,她不知夕雾究竟居心何在,对他感到绝望。由于过分伤心,以至心力几乎衰竭,近日好不容易见好的病势复又沉重了起来,老夫人痛苦不堪。

至于当事人落叶公主则并不怎么为此事伤心难过,只是为那天被一个不速之客看到自己不整洁的姿态感到十分遗憾。她并不太介意夕雾的事,不过看见母亲为她如此伤心悲叹,她感到意外也觉得很可耻,却又无法向母亲说明自身的清白。缘此,她显得比平时更加腼腆而又谨慎。老夫人看见女儿的这副模样,更加可怜女儿,她感到:“公主的命运怎么越发苦楚了啊!”悲伤的情绪填满了老夫人的胸膛,她对公主说:“事到如今,我也无须再说些什么大道理。常言道‘一切都是命里注定’,不过由于自己意外的疏忽大意,也不得不遭受到他人的非难。事情既已过去,无法挽回,今后多加小心就是了。我虽微不足道,迄今对你还是万般悉心照料。如今你已深明事理,人世间的纷繁世故人情,你也都能深思熟虑,拿捏分寸适当应对,这方面我似乎大可放心。然而你有时也难免有未脱孩子气之嫌,意志尚欠缺坚定。缘此我也着实为你担心,总希望自己能多活些时日。连一般臣下的人家,但凡身份稍微高贵的女子,总是一女不事二夫,否则被人藐视,认为轻浮,何况你贵为皇女公主之身,更不能轻率地与男子接近。想当年,出于意外的机缘,让你委屈下嫁给柏木,多年以来,我常为此事而苦恼伤心。然而这也是你命里注定的宿世孽缘。因为包括你父皇朱雀院在内,都赞许这门亲事,柏木的父亲前太政大臣也表示欣许,惟独我一人又如何阻挡得了啊!只好断念,听天由命了。不幸的是柏木又英年早逝,害得你身陷孤苦忧患的境地,但是这也不是你的过失,只能怨天叹命,凄凉度日。这回又发生了此事,对夕雾或对你都不利,轻浮之恶名将会不胫而走。虽然我也曾想过:尽管世间传播流言蜚语,但我大可置若罔闻,惟盼至少你们两人之间能像寻常夫妻般相亲相爱,和睦度日,长此以往或许也能使我寂寞的心灵获得一些安慰。没承想夕雾竟是如此薄情的人啊!”老夫人吐露怨恨夕雾的满腹牢骚,止不住热泪潸潸。老夫人只顾独断述说,落叶公主无法插嘴申诉,只有抽泣,她那模样十分文静又很可爱。老夫人凝视着女儿的姿态,接着又说:“可怜啊!你无一处逊色于他人,不知前世造的什么孽,以致今生必须承受这么沉重的痛楚,好命苦啊!”话音刚落,老夫人顿觉身体极其难受,作祟的阴魂等鬼怪就是趁人体衰时猖狂袭击的,老夫人骤然昏厥,躯体急速变得冰凉。律师也惊慌得手忙脚乱,赶紧向神灵许愿,大声诵经祈祷。这位律师默念:“自己曾发过誓,终生闭居深山修行,此番纯粹为了老夫人而出山,倘若修法不灵验,拆毁祈祷坛而归山,则脸面全无,御本尊大日如来佛势必也会令世人感到无慈悲啊!”他专心一意地在做祈祷。落叶公主伤心痛哭,诚然是理所当然的事。

人们正在忙乱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夕雾大将派人把信送来,交由侍女递了进来,此时老夫人隐约听闻夕雾有信送来,心想:“夕雾今夜又不会来了!”接着又想:“实在是意想不到啊!公主将成为世人的笑柄,连我自己又为什么要送给夕雾那样的一首歌呢!实在是多此一举。”老夫人万感交集,痛苦至极,不久就撒手人寰了。此时此刻的情景,用千言万语,诸如没意思、悲伤怨恨等字眼都难以表达尽啊!老夫人早在以前就经常被阴魂鬼怪骚扰,每每昏厥而又苏醒过来。众僧以为此次也照例是阴魂附体,遂加紧诵经祈祷驱除鬼怪,不料这回竟然是大限已到,无可挽回了。落叶公主意欲与母亲同赴黄泉路,纹丝不动地躺在遗体旁哭泣。侍女们来到她身旁,用世道常理劝慰她说:“事到如今已无可奈何,再怎么痛不欲生、悲叹不已,驾鹤西去者也不会回返,虽然意欲追随老夫人奔赴黄泉,但是事实上怎么可能随心所愿呢!”有的侍女说:“公主这样做,反而不吉利,会令死者在赴阴司路上添加罪孽呐,还是回到那边歇息去吧。”她们硬要搀扶公主回去,可是公主的身躯仿佛缩成一团,失去知觉了。

法师们拆卸了祈祷坛,纷纷撤离,只留下几名在灵前守夜的僧人。老夫人已成为他界的成员,这般全然绝望了的光景,着实凄怆,令人感到不安。说也奇怪,噩耗不知怎的,于不觉间传遍四方,各处都派人前来吊唁。

夕雾大将听闻噩耗传来,非常震惊,首先送去吊唁信。六条院的源氏、柏木的父亲前太政大臣,以及其他所有亲友都纷纷派人前来吊唁。闭居山中的朱雀院惊闻噩耗,也送来了一封情深意切的信。落叶公主收到了父亲的这封来信后,才抬起头来。来信说:“我早就听说你母亲近来一直身患重病,不过她总是多病之身,因此我也听惯而习以为常,以至疏忽不曾前去慰问。你今遭丧母大难,悲伤至极自不消说,我想象着你那伤心悲叹的形状,不胜可怜而内心绞痛。但是盼望你能想到世态无常的道理,善自达观为要。”公主已哭得泪眼模糊,但还是执笔给父亲复函。

老夫人生前总是嘱咐:“我死后如此这般殡葬。”因此遵照她老人家遗嘱,今日即举行出殡葬礼。老夫人的外甥大和守负责操办一切丧葬事宜。落叶公主舍不得离开母亲的遗体,恨不得多一些时间瞻仰遗容,事实上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众人迅速准备出殡诸事,正在出发的当儿,夕雾大将来了。

夕雾大将临出门之前,对三条院的自家人说:“今日若不前去凭吊,以后都是不宜出门的坏日子。”实际上是他本人牵挂着落叶公主,心想:“她不知多么悲伤痛苦。”他内心非常同情她,所以要立刻前往。家人劝他:“不必如此匆忙前去。”可是他还是决意出门了。可能是心急火燎的关系,总觉路途遥远,好不容易才到达小野山庄。刚一进门只见满目凄凉的景象。为避讳起见,老夫人的遗体用屏风围起来不让来客看见,夕雾被引领到相当于公主起居室的西面的一室里,大和守出面接待,哭着向夕雾致辞答礼。夕雾身靠屋角双开板门外的檐廊栏杆上,召唤侍女前来。侍女们一个个神思不定、心不在焉的样子,就在这种时候,承蒙夕雾亲自莅临,众侍女内心多少获得些宽慰。大和守的妹妹小少将君前来接待,夕雾由于太悲伤没能多说话。夕雾一向比较坚强,轻易不落泪,但是看到小野山庄的这番凄凉景象,想起老夫人生前的为人慈祥,不由得感慨万千,而且这人事无常的景象,不是边远莫及的他事,而是自己身临其境亲眼所见的情景,叫人怎能不悲从中来呢。夕雾的激动情绪稍许镇静下来之后,让小少将君向落叶公主转达致意说:“先前听说老夫人的病情好转,我就疏忽大意了。做梦清醒过来还得花一段时间呢,真没想到老人家竟如此迅速驾鹤西去,实在令人震惊。”

落叶公主心想:“我母亲如此忧心牵挂悲伤以至撒手人寰,多半是为了夕雾此人啊!”虽说是命里注定,但总而言之,夕雾是夺走母亲性命的相关人员,实在可恨。因此落叶公主对夕雾不予搭理。众侍女一个个劝说:“叫我们如何转达公主的回答呢。夕雾大将身份高贵,急匆匆地特意赶来吊唁,足见他的一片诚心,倘若置之不理未免太失礼啦。”落叶公主回答说:“任凭你们揣摩我的心思,代为适当回复吧,我已经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了!”说着便躺了下来,这也是难怪的。侍女们便出去对夕雾说:“此刻公主几乎形同死人一般。大驾光临,我等已如实禀告。”侍女们一个个泣不成声。夕雾说:“此刻我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才好了。且待我自身情绪稍事稳定,公主的哀思稍许缓解,我再来拜访吧!不过,老夫人此番缘何突然驾鹤西去,愿听其详。”小少将君虽然不是一五一十地将详情都说出来,但是大致上也将老夫人等待夕雾不来而忧伤叹息之情状都说了,最后说道:“说了这番状况,仿佛是在埋怨夕雾大将,其实今天家中无论谁心绪都非常凌乱,言语间难免有措辞不当之处。夕雾大将既然想了解详情,估计公主再怎么悲痛欲绝也是有限度的呀,何不待公主哀伤稍事缓解之时再来造访询问详情,届时我们再奉告,并恳请指教。”夕雾见她说话神情恍惚,有点语无伦次,自己想说的话也咽了回去。后来才说:“真是的,我自己也觉得仿佛茫然若失。还是希望你好生劝慰公主,务请公主给我个回音,哪怕只言片语。”夕雾说罢,舍不得立即就走。但是,此时毕竟耳目众多,如果再不告辞,久留之下难免会被人视为轻率,只好起身辞别。夕雾万没想到今夜行将殡葬,他觉得准备过于仓促,仪式过于简慢,实在不像样。于是,夕雾召来附近庄园的人们,并一一吩咐他们按照他的指示办理殡葬事宜,而后才离去。原先殡葬的准备过于仓促,以至显得过于简陋,今得夕雾尽心照料,场面顿时焕然一新,氛围庄严肃穆,除了伴僧外,还增添了不少送葬人数。缘此大和守等人不胜欣喜,诚心感激夕雾难能可贵的好意。

落叶公主想到母亲的遗体即将化作云烟,心中万分悲痛,只顾匍匐号啕痛哭,实在毫无办法。在场人们见此情状,有人说:“即使母女情深,但是死别也不宜过分悲伤啊!”人们担心公主如此悲痛叹息,会不会招来不吉祥,生怕对她的健康不利。大和守尽心料理老夫人的一切善后事宜,对公主说:“不宜在这样凄凉、令人心情不安的住宅里留住下去,否则悲伤就无尽头了。”但是,落叶公主却想在这山庄里住上一辈子,她认为:“还是要留在这里,至少靠近山中的火葬场,可以眺望缭绕山峰的云烟,以便缅怀母亲的面影啊!”

为亡故的老夫人做七七祭奠期间,法师们就在东侧游廊和库房略施间隔的室内寂静地住着。西厢房改换装饰成居丧房间,落叶公主就住在这里。她几乎不知是白昼还是黑夜,日日夜夜沉湎在悲伤中,痛苦度日,倏忽时令已届九月。

落山风猛刮,树上的叶子被一扫而光,四周呈现一派无限凄怆的景象,在凄凉季节的氛围中,落叶公主更是落泪潸潸,悲叹不已。她恨不能与母亲一道赴黄泉,却连性命也不能“随心思”,从而觉得这人世间非常令人讨厌,真是万念俱灰。众侍女也都觉得万事皆可悲,不知所措。

夕雾大将每天都派人到山庄来探望,并犒赏各种物品给天天寂寞地诵经念佛的僧众,众僧皆大欢喜。他还给公主写了情深意浓的书信,或极尽所能倾吐内心的怨恨,或千言万语但求能慰藉公主的哀伤于一二。可是,落叶公主对夕雾的来信连碰都不碰一下。她联想起那天夜里夕雾那突如其来的荒唐行径,致使病弱的母亲内心生疑,无端地以为他们的关系肯定是木已成舟,从而郁闷以至抱恨身亡,甚至此事会否成为母亲往生成佛的障碍呢?!公主想到这里不由得悲愤满怀。侍女中只要有谁稍许提及夕雾的事,她就痛恨万状,伤心得落泪不止。缘此,侍女们不知如何向她禀告才好,实在是无可奈何。夕雾见不着落叶公主的任何回音,连一行字也没有。起初他以为是由于公主尚未从悲伤中解脱出来,心绪烦乱的缘故,可是日子过了许久,依然杳无回音,他心想:“悲伤终归是有限度的,不该这么过分地无视我的一片真情,实在没劲,太不善解人意,就像个孩子。”夕雾内心不免有所抱怨,接着又想:“我信文内容倘使对深陷悲伤境地的她说些毫无关系的花呀蝴蝶呀之类的闲话,自然会遭她讨厌,可是我满纸都是为她的伤心和悲叹,表示由衷的深切同情和诚挚的慰问,她理应感谢我才是啊!想当年外祖母太君仙逝,我由衷地感到万分悲痛,而太君的亲生儿子前太政大臣则不那么哀伤,他认为死别是人世间的常态,从而只在殡葬仪式方面办得隆重,以表孝心。其实显得冷酷无情,令人感到不愉快。相形之下,六条院父亲大人是太君的女婿,却反而诚恳地为太君举办七七祭奠法事,虽说提自己的父亲不好意思,但我确实十分欣喜。当时在世的柏木卫门督也和我一样非常悲痛,看到柏木的这般模样,我深受感动,从此我就格外亲近他。柏木的性格沉着冷静,为人办事能深谋远虑,用心周到,其悲伤也比一般人深沉,他真是一个令人感到亲切可爱的人。”夕雾在寂寞无聊的时候,总是作类似的浮想联翩,聊以送走朝朝暮暮。

云居雁不知道丈夫夕雾与山庄那边的落叶公主的关系究竟如何。迄今她只看到夕雾与老夫人有书信往来,行文内容也写得十分详细,可是似乎没看到那位……实际情况究竟怎样不得而知,她总觉得有点奇怪。一天傍晚,夕雾躺着茫然眺望日暮时分的天空,陷入沉思。云居雁差使她的小儿子给夕雾送去一张小纸条,纸条的一角上写着:

“安慰悲愁苦无门,

苦恋抑或伤死别。

百思不得其解,盼明示以免担心。”夕雾阅后脸上露出微笑,心想:“云居雁居然如此胡猜瞎想,说什么‘抑或伤死别’,还以为我是想念已故的老夫人,太缺乏想象力啦。”旋即若无其事地回复:

“不为何人徒悲苦,

人事无常似朝露。

从大体上说,只觉人生可悲啊!”云居雁阅后心想:“夫君还是这样有意瞒我啊!”她懒得去想人事无常似朝露,只顾为夫君对自己的不忠实而格外地悲叹。

夕雾因为惦挂着落叶公主,总也放不下心,终于又赴小野山庄造访。他原本打算过了老夫人的七七祭奠期后,再从容不迫地前去探视的,然而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澎湃的心潮,他心想:“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顾忌什么浮世虚名,只要像世间常见一般向她倾诉衷肠,结果若能如愿以偿就最好。”因此夕雾也顾不得夫人云居雁的多心猜疑,更不牵强编造借口了。他又想:“纵令落叶公主态度强硬,不愿接受我,我也持有老夫人怨恨我‘缘何留宿仅一天’的歌,作为挡箭牌,再三恳求的话,她也未必能够洗清她失身的冤枉。”想到这里,他似乎觉得有把握了。

九月十日过后,山野的秋色浓重,即使不甚领悟大自然情趣的人,都会不由得产生某种感动。林中的树梢和山上的葛叶,禁不住山风狂刮的摧残,纷纷凋零,庄严的诵经声隐约可闻,几乎被秋风扫落叶的响声所淹没。山庄内人影稀少,只有法师们的诵经声。山庄外鹿群被寒风吹逐,有的只顾伫立在篱笆旁,有的似乎不被山田的鸣器所惊吓,躲进金黄色的稻田里,引颈悲歌,不由得令人感到真是一派催人愁更愁的景象。瀑布倾泻的轰鸣,惊醒了陷入沉思的人,使他更感悲怆,只觉耳边一片嘈杂声响。惟有草丛中的秋虫发出微弱的、无依无靠似的唧唧悲鸣。龙胆草从枯草中惟我独尊似的冒出头来茁壮成长,花草上的露珠在闪烁,四周的景物虽然一如既往,呈现一派秋季的情趣,但是也许由于时间和地点的关系吧,格外令人感到凄怆,难以忍受。夕雾按惯例走近西侧双开的板门,伫立在那里,放眼眺望四周的景致。他身穿惯常的、柔软的贵族便服,里面深色的光泽艳丽的绢衬袍清爽地透露出来。夕照余晖毫不客气地将微弱的光直接洒落在他身上,他似乎觉得有点晃眼,自然而然地举起扇子来挡光,这优美的手势,让侍女们望见几乎倾倒,她们觉得:“这种美姿理应是女子所具备,女子尚且未必有如斯美举呐。”众侍女只顾凝神仰望着夕雾。夕雾让人望去只觉心旷神怡,他那笑容可掬的神采,着实具有魅力。夕雾特意指名召来侍女小少将君。小少将君遵命前来,站在极靠近走廊的地方,但夕雾顾忌到帘内也许还有别的侍女,不便与她详谈,就对她说:“再靠近些吧,别疏远我哟。我不辞辛苦,远途跋涉特意来到这深山,这片诚信不容视而不见呀!况且雾霭如此浓重。”他故意不看小少将君,而朝山的那边眺望。接着恳切地说:“再靠近些,再靠近些!”因此小少将君就将深灰色的围屏从垂帘的一端稍微拽出来,拽到自己这边,坐了下来。这小少将君是大和守的妹妹,已故老夫人的侄女,与老夫人有近亲血缘关系,而且自幼由老夫人抚养成人,因此她所穿的丧服颜色格外深,是一袭深灰色的丧服便和服。夕雾对她说:“老夫人仙逝令人无限悲痛,自不待言,再加上落叶公主连只言片语都不作回复,每想到她如此无情,真令我心魂俱丧,人们见我这副模样都觉得奇怪,我实在受不了啦!”接着又说了许多怨恨的话,并且还提到老夫人弥留之际寄给他的,埋怨他“缘何留宿仅一天”的信函等事,说罢落泪潸潸。小少将君哭得更伤心,她边哭边说:“那天晚上,老夫人一直在等待您的回音,却扑了个空没等着,其时她的大限将至,神志恍惚,她认定您态度冷淡,更觉痛苦绝望。随着天色渐暗,病势越发沉重,那鬼魂更乘虚而入,夺走了她的性命。想当年柏木卫门督去世前后,老夫人也曾因忧伤过度,屡次昏厥不省人事。不过,老夫人见女儿落叶公主同样沉湎在悲伤叹息中,为劝慰公主,强自振作,总算能逐渐恢复健康。此番公主丧母,陷入悲痛深渊,无人劝慰,她成天仿佛失魂落魄,茫茫然度日啊!”她诉说时极其痛心,不断哀叹,话语哽咽,断断续续。夕雾说:“是啊!公主确实过于悲伤,情绪太低迷不振了。往后的日子,不知她作何打算,准备依靠谁人。朱雀院隐居深山云雾环绕之境,全然无心顾问尘俗杂事,仿佛在另一个世界生活,通信也极其困难。希望你多多理解公主这般痛苦的心情,勤加劝慰她,务必让她意识到她自身处境艰难。世间万事因缘都是前世命里注定。公主即使不愿随俗,然而世态往往不能随心所愿。公主倘若希望事情变得称心如意,首先必须从丧母死别的悲痛中摆脱出来啊!”夕雾千言万语,但小少将君一言不答,只顾叹息。此时,室外传来鹿群凄切的哀鸣,夕雾听了,不由得吟咏“不亚我”,接着咏歌曰:

千里跋涉访小野,

不惜泣声似鹿鸣。

小少将君答歌曰:

山庄人泪湿丧服,

鹿鸣声声平添悲。

此歌虽然算不上是什么好歌,不过在此情此景下,一名女子悄悄咏歌的声调,夕雾听起来感觉蛮有意思的。夕雾托小少将君向公主转达数语。公主命小少将君回答说:“此刻我恍如身处凄惨梦境,且待稍许清醒后,当答谢不断探访之厚意。”仅仅回复这寥寥数语,实在是一种冷淡的应酬。夕雾觉得:“公主太冷酷无情啦!”只好唉声叹息,登上归程。

夕雾在返回京城的途中,眺望凄凉的秋夜天空,正值十三夜的月亮悬挂当空,十分娇艳,月光普照大地。夕雾的车辆经过小仓山一带时,借助月光从容前行,恰巧途经落叶公主的原本宅邸一条院,院落十分荒凉,西南面的土墙早已坍塌,由此处可以窥见土墙内的宽敞的各处殿宇,格子窗扉都紧闭着,不见人影,只有月光洒落在小溪流水的水面上晶莹闪亮。夕雾不禁想起昔日柏木权大纳言在此举行管弦乐会等情景,遂自言自语似的咏歌曰:

故人面影不复现,

惟有秋月守庭院。

夕雾回到三条本邸之后,依旧仰望秋月,心魂早已在夜空中游荡。众侍女看见夕雾的这番模样,十分讨厌地私下议论说:“这副模样多不雅观呀!大将迄今没有偷情的毛病嘛!”夕雾的夫人云居雁真实地在发愁了。她琢磨着:“夫君的整颗心恐怕都飞向落叶公主那边去了。他动不动就举出六条院的诸位夫人为样板,说她们本来就习惯于妻妾和睦相处,一起生活,言外之意是嫌弃我不解情趣、不通融,缘此而感到不愉快。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倘若我从一开始就习惯于这样的家风,那么世人也都看惯,不至于闲言碎语满天飞,我也许还能过上安稳的日子。然而上自夕雾的父母下至他的兄弟,人们都赞赏夕雾是世间的模范诚实男子,都说我是无忧无虑的、令人羡慕的幸福夫人。然而,恩爱相伴至今的夫妻,曾几何时,竟发生这种可耻的事。”她非常痛心而叹息。就这样,直至天色将近黎明时分,两人都不融洽,背靠背各自唉声叹息直到天明。夕雾没等到朝雾散尽,就急匆匆地按惯例给落叶公主写信。云居雁内心觉得:“实在可恨!”但她不像前些时候那样夺他的信。夕雾的信写得很细腻,间中搁笔吟歌,虽然是低吟,但是云居雁偶尔还是能听见:

“漫漫黑夜梦难醒,

何时方获君垂青。

真像‘瀑布无声泻’了!”信中所写内容估计大致如斯吧。夕雾将信封好后,嘴上又低吟:“如何慰藉才是佳。”然后派遣人将该信送走。云居雁心想:“哪怕能看到一眼回信呢,真不知他们俩的关系究竟如何!”云居雁很想了解这两人的状况。

太阳升得老高,小野那边的回信来了。用的是深紫色的信笺,行文简洁,照例是小少将君代笔,信中告诉他,公主依然不愿亲自作复。末了小少将君附言:“实在过意不去,我就将方才公主在您来信的信笺上信手乱写的片断悄悄偷来,一并附上。”夕雾查看,果然有他去信用纸的碎片夹杂在来信中,夕雾估计:“公主已经看了我送去的信。”仅凭这点自己都觉得十分高兴,实在太不体面了。夕雾把公主信手乱写的纸片细心拼凑起来一看,辨认出是一首歌,曰:

小野朝夕传悲泣,

无声瀑布在倾泻。

此外还胡乱地写了一些别的古歌,诸如深陷悲叹境地者脑海里容易浮现的歌句。书写的字迹相当挺秀。夕雾心想:“往常自己看见或听说人家为恋爱而心碎,就觉得实在荒唐无稽简直疯了,令人厌烦。可是当事情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刻,这才切身体会到着实痛苦得难以忍受。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想重新再思考,可是身不由己,实在无奈。

六条院源氏也听说了此事。他心想:“夕雾这孩子为人性格一向稳重,处事沉着,能深思远虑,世人对他也未曾有过什么谣诼,迄今一直十分体面地安详度日,为父我也觉得脸上增光。回想起我年轻时代,过于潇洒风流,以致流传轻浮之名声,儿子的美誉多少也能弥补为父者之欠缺,自己不禁暗自欢喜。不料如今竟发生了这等事,这对落叶公主和云居雁两人都是很难堪、十分困惑的。当事人倘若是陌生者,倒无所谓,偏偏又是自家亲戚,不知前太政大臣对此会作何感想。这一点夕雾不至于没有考虑到吧,不过命里注定要发生的事,是逃脱不了的。不管怎么说,关于这个问题,我还是不要插嘴为佳。”接着又想:“尽管如此,这件事对落叶公主或云居雁来说,都是怪可怜的。”因此听闻此讯后,源氏颇感扫兴和为难,哀叹不已。

源氏思绪万千,回想过去,也思索未来,他对紫夫人说:“听到落叶公主丧夫的情状,我不由得担心若我归西后,你怎么办?”紫夫人脸上蓦地飞起一片红潮,心想:“莫非你只顾想着自己先死而把我留在人间吗?”不禁黯然神伤。紫夫人暗自寻思:“世间再没有比身为女人的处境更艰辛、更可怜的了。倘若对世间的悲哀之情、欢乐之趣视而不见,佯装不解,只顾韬光养晦,沉默不语,那么怎能享受世间的荣华富贵,又怎能抚慰无常现世的寂寞苦楚呢?这样下去,就像是个不解人间情趣,形同行尸走肉的人,岂不是辜负了父母精心栽培自己的一片苦心?对于任何事物,都一一深藏内心,不露于言表,岂不是活像法师们所举的艰苦修行的‘无言太子’的范例?明明通晓世间善事和恶行,却深藏内心底,纹丝不露,这也实在太没有意思了。虽然自己心地善良,可是如何行动才是恰如其分,才能确保自身呢?!”她思来想去,倒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一切为了大公主着想。

夕雾大将来到六条院参见父亲,源氏很想顺便了解一下夕雾的心事,对他说道:“老夫人的七七祭奠期已经结束了吧?回想起当年她以更衣身份入宫侍奉朱雀院,至今倏忽已历三十载,人世间变得着实可怜,简直乏味无趣啊!人生贪图的无常名利,宛如傍晚的露珠,有何用呀!我自己虽然恨不得早日把这头青丝剃掉,抛弃浮世万物,然而迟至今日,依然因循苟且,蹉跎岁月,实在遗憾啊!”夕雾应声回答道:“确实如此,从表面上看即使舍弃世间的一切也无所眷恋的人,实际上其本人内心确有难于割舍的苦衷呢。”接着又说:“老夫人七七四十九日的祭奠佛事等,都由大和守独自操持办理,实在太凄凉!没有切实可靠的保护人的人,其本人健在期间勉强还能凑合过去,可是一旦撒手人寰,情景着实可悲啊!”源氏说:“朱雀院想必已派人前往吊唁过了,他的那位二公主,该不知有多么悲伤气馁啊!据我近年来的偶尔所见所闻,朱雀院的那位更衣,远比我早先所听闻的要好,说她是一位无懈可击相当贤惠的淑女。对她的仙逝世人都在惋惜呢。本该长寿的人竟这样过早辞世呀!朱雀院想必也大为震惊,深感悲伤吧。朱雀院对二公主的钟爱,仅次于这里的已遁入空门的三公主。足见二公主人品和相貌也是相当不错的吧。”夕雾说:“落叶公主的人品相貌如何,孩儿不知晓。老夫人的为人和气质,真是无可挑剔。虽然孩儿未曾格外亲近详细了解,但是在一些不经心的细枝末节上,很自然地领略到此人人品之高雅。”至于二公主的事,夕雾则只字不提,佯装全然不知晓。源氏心想:“事已至此,看来夕雾那颗纯真的心已然锁定,我再怎么劝说也是徒劳,既然明知他不会听得进去,何苦多费唇舌,招来没趣呢。”于是,有关落叶公主的事,就放下不谈了。

就这样,有关为老夫人做法事的万般事宜,皆由夕雾大将一手经办

。夕雾倾心于落叶公主的传闻,自然不胫而走,前太政大臣也听说了,他心想:“夕雾不可能有这种用心。”还想当然认为:“此乃落叶公主轻率的过失。”这种责怪实在是冤枉了落叶公主。举办法事的当天,与柏木有旧情的亲朋好友、柏木的几个弟弟也都前来凭吊。前太政大臣也送来了隆重的祭奠品,以供诵经布施等。做佛事的场面庄严隆重,绝不亚于当时得势的人家。

落叶公主曾经立志终生隐居小野山庄,意欲遁入空门。此消息不知谁人传入朱雀院耳朵里,朱雀院说:“此举万万不可行。身为女子而事二夫,固然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不过,一个没有保护人的少妇,贸然削发为尼,反而会招来意想不到的恶名,身蒙罪戾,背着世人的责难,于今生或来世都不得安宁如愿。我已然抛弃红尘而出家,三公主业已遁入空门,世人流言蜚语说我家后继无人。身为出家人我无所懊丧,不过儿辈们若争先恐后效仿我舍弃红尘,纷纷出家,也太没有意思吧。因感世态艰辛,厌世而削发为尼,绝非体面之举。必须在对人生无常多少有所感悟的基础上,再静下心来深思熟虑一段时间,再作定夺可也。”朱雀院每每将这番言语派人转告落叶公主。他大概也听到了有关落叶公主与夕雾举止轻浮的传闻吧。世人流传说:“落叶公主因与夕雾的轻浮之举进行得不顺畅,才厌世出家。”缘此,朱雀院十分担心。他心想:“落叶公主公开地与夕雾结缘,未免太轻率,实在不合适。”朱雀院尽管如斯想,但是转念又考虑到:“如果我直截了当说出此事,深恐她感到羞愧,也怪可怜的,我何苦亲自信口说三道四呢!”于是,有关夕雾的事,他一言不发。

夕雾大将也在想:“我费尽心机对她倾诉衷情,至今依然不见成效,看来要她心甘情愿,恐怕是相当困难了。我不妨对世间人说:‘此桩婚事是老夫人健在时许下的。’实在无奈,只好委屈死者承担考虑欠周之责了。另外,也不让外人知道我们俩是何时开始定情的,给人模糊印象便可。事到如今,要我回到青春年代,为恋情折磨而落泪,围着女子纠缠不休,也未免太天真啦。”于是,夕雾拟定计划,将落叶公主迎接到一条院,选择良辰吉日正式成亲。夕雾照例召来大和守,吩咐他置办一切该办的事宜。首先打扫殿堂,布置装饰各处。此殿堂本身虽说原本就很华丽,但是由于居住者尽皆女子,疏于打理,庭院里杂草丛生,如今经过一番整理,面貌焕然一新。夕雾格外精心筹划,力求尽善尽美。甚至对诸如代壁帷幕、屏风、幔帐、起居室等,也都操心照顾到,嘱咐大和守在该宅邸内从速置办齐备。

落叶公主迁居的当天,夕雾亲自来到一条宅邸,派遣车辆和开道者奔赴小野山庄去迎接落叶公主回来。落叶公主却说:“无论如何也决不返京。”侍女们一个劲地对她劝说,大和守也相劝说:“公主此言,实在令人难以遵命。我见公主孤身只影凄怆悲苦,深表同情,故迄今情愿竭尽全力为公主效劳。但是现在我就任的大和当地有要事,必须赴任亲自处理。然而这里的一切事务,又无人可以接替我掌管,若弃之不顾,则实在太不负责任,正在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当儿,幸蒙夕雾大将关怀备至,照料一切。公主认为此人居心不正,因而不愿委曲求全,到那边去。这自然也有您的道理。不过话又说回来,自古以来,皇女出于无奈而下嫁的例子,为数不少,世间的流言蜚语也不至于集中在公主一人的身上。此事若逡巡不前反而显得思虑稚嫩。身为女子,意志再怎么坚强,想要凭孤身一人处理自己的一切事务,过上殷实安宁的生活,能行吗?终归还是得借助丈夫的深切关怀照顾,才能发挥其聪明才智。侍候公主身旁的众侍女,怎么就不以这些至关重要的大道理设法劝说公主呢?另一方面却只顾擅自做主,做那些不应该做的事情……”大和守接着又说了许多,还责备侍女左近和小少将君。

于是侍女们都聚集过来,各尽所能地劝说公主迁居一条院。落叶公主此刻已经无可奈何,众侍女拿出华丽的盛装给公主换装,但是公主极其不乐意,她至今依然还想落发。她试着梳了梳头,那头黑发有六尺长,由于过度悲伤,头发有些脱落,发端处显得有些稀疏,不过在侍女们看来,依然十分雅观,毫不逊色。可是公主自己内心中却觉得:“衰颓得好厉害呀!这副模样如何见人,我的遭遇实在太不幸啦!”她思绪万千,接着又躺了下来。侍女们急匆匆闹哄哄地说:“时辰已过,夜亦深沉了!”这时蓦地刮来一阵风,捎来一场阵雨,四周的万般景趣,尽皆催人心生哀愁,公主不由得咏歌曰:

愿跟亡母飘烟去,

不愿追随意外人。

落叶公主自己虽然极欲削发为尼,但是这时候剪刀等利器都被收藏了起来,侍女们守候她更加严谨了。公主心想:“何苦如此小题大做,我身又何足惜,难道我还会像年轻的傻子那样,背地里偷偷地把头发削去不成?如此兴师动众,让外人听见了,又会流言蜚语满天飞啦!”想到这些,她遂又打消了出家的念头。

侍女们忙于收拾行装迁居京城,各自收拾诸如梳子、手匣、唐柜以及其他各种能打包装袋的东西先行运往京中。落叶公主不能独自留住山庄,只好一边哭泣一边登车。临别她环顾四周,触景生情,回想起当初迁居此地时,老夫人在病苦中抚摩着她的头发,给她梳理,而后两人相扶着下车的情景,不由得悲从中来,止不住热泪盈眶,泪眼模糊,悲伤至极。望着随身相伴的老夫人的遗物佩刀与经盒,咏歌曰:

见物生悲难慰藉,

泪眼模糊抚玉匣。

服丧期间没来得及换上黑漆盒,这经盒是老夫人生前用惯了的螺钿匣,用来装诵经布施品的。公主将它留在身边当作思念母亲的念想。如今带着经盒返归故里,心情宛如浦岛太郎一般。

抵达一条院宅邸,只见宅邸内毫无凄凉景象,出入人员众多,简直像到了另一个世界。车子在檐廊前停了下来,公主正当要下车时,竟无返归故宅的感觉,倒像是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令人好生不自在的地方,于是不肯立即就下车。侍女们看到公主的这副模样,都觉得:“哎哟!真不可思议,简直就像个孩子嘛!”侍女们不胜其烦地好言劝说。夕雾大将暂住在东厅的南厢房里,装作一副早已住惯了的模样。

三条院夕雾的本邸里,人们听闻此信息后,无不感到震惊,相互诧异地嘀嘀咕咕说:“哎哟!怎么突然做出这种意想不到的事情来!他与落叶公主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原来一向不好柔情缠绵、风流倜傥的人,反而容易做出意想不到的事情来。不过三条院的人们一味揣摩着:“夕雾大将与落叶公主老早以前就发生关系了,只是夕雾大将一直不露声色罢了。”可怜落叶公主如此坚贞不屈,却得不到任何人的真正理解和认可,不管三条院的人们怎么想,这样的事态发展趋势,对落叶公主来说,是莫大的委屈。

由于落叶公主尚在服丧期间,一条院宅邸的装潢设备等,自然不同于常规的做法。婚仪伊始似乎就不吉利。不过在大家用过餐后,四周安静下来的时候,夕雾大将走到这边来了,一个劲地催促小少将君引领他与落叶公主相会。小少将君说:“夕雾大将倘若真心长久爱慕公主的话,请过一两日再来为宜。公主回归旧邸,反而添了新悲,陷入沉思,躺卧着已像死人一般。我们极力劝慰,公主反而感到痛苦难受。常言说‘凡事要为自身着想’,我怎敢得罪公主,因此此刻实在很难通报。”夕雾说:“真是莫名其妙,简直出乎我的预料,她的心思实在令人难以理解。”接着又对小少将君说:“我所想到的这个做法,不论是为了公主,或是为了我自己,都是稳妥之道,绝不会被世人所非议。”小少将君答道:“这可不行啊!此时此刻我们都在忐忑不安,担心这位公主会不会撒手人寰呢!大家都处在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的情况下,恳请夕雾大将您千万不要一意孤行,做出蛮不讲理的事情来啊!”说着向夕雾合掌拜求。夕雾说:“我从来不曾受过这种冷遇。公主如此蔑视我,把我看成比谁都可恶,真令我伤心啊!我们之间究竟谁不讲道理,真恨不得叫人来评评理呐!”夕雾顿时大为扫兴,再无话可说了。小少将君终于也觉得夕雾大将怪可怜的。小少将君说:“您说从未曾遭受过这种冷遇,实际上是因为您还没有深刻了解男女间之恋情的缘故吧,若让人来加以评判,您认为实际上谁在理呢?”小少将君说着莞尔一笑。然而,小少将君再怎么固执己见,如今毕竟也已无法继续坚持阻挡他的去路,就这样夕雾形似押解着小少将君,一边猜测着落叶公主的居处,一边进入居室内。落叶公主极其不愉快,心想:“此人多么蛮横无礼、轻浮可恨啊!”她满怀痛恨,心想:“纵令被人耻笑为‘活像耍孩子脾气’,也顾不了这许多了。”她在储藏室内铺了一张铺垫,躲进里面,并把门从内侧锁紧,在这里歇息就寝。她无上伤心地在想:“我这样抗争,能坚持得了多久啊?!侍女们的心竟如此狂乱,都飞奔袒护对方,多么可悲和遗憾啊!”夕雾埋怨公主冷酷无情,他心想:“就这丁点磨难,怎能动摇我的决心呢!”他摆出一副耐心等待的样子,在户外徘徊,思绪万千,通宵达旦,心情宛如山鸟一般。好不容易熬到了东方吐白。夕雾心想:“如此僵持下去,结果势必招致反目成仇,不如我首先主动请她出来吧。”于是夕雾在储藏室门外恳求落叶公主说:“哪怕打开一道缝隙也好嘛!”然而得不到任何反响。夕雾遂吟歌曰:

“冬夜郁闷满腔恨,

又遇狠心紧锁门。

真是冷漠无比,令人无话可说啊!”夕雾抽泣着,伤心地离开了。

夕雾回到六条院来歇息。继母花散里慈祥地询问夕雾:“听前太政大臣家那边的人传闻,说你把落叶公主迎接到一条院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啊?!”他们母子俩之间虽然隔着垂帘,外加一面屏风,但是夕雾从一旁可以隐约窥见花散里的姿影。夕雾回答说:“人们总喜欢评头品足,其实事情是这样的:已故老夫人最初态度强硬,认为是绝无可能的事,断然拒绝了我的请求,但是到了她大限将至,弥留之际身心衰竭之时,大概是出于心疼落叶公主无人照顾的缘故吧,嘱托我说‘老身死后,万望公子多多关照’。我原本就有此心意,遂遵嘱照办。世人总爱捕风捉影、吹毛求疵,闹得真是流言满天飞呀!”说着笑了笑,接着又说:“可是,当事人落叶公主本人,还是厌弃浮世生活,决意要出家为尼,无论如何也不随从我意,奈何!流言蜚语遍布各处,实在烦人,不如遂她心愿,让她出家,还可避免遭嫌疑。然而我又不忍心辜负老夫人的遗嘱,因此只是照料她的生活。父亲如若驾临此间,得便时希望您能将我的这番心思转告为盼。迄今我惟恐惹恼父亲,一向循规蹈矩,过着平安无事的生活,如今产生这种考虑不周的想法,我担心父亲会不会责怪我呢。实际上,一旦身陷迷恋之境,别人的劝谏之言是很难听得进去的,自己似乎也不能随心所欲啊!”他的话音越发低沉。花散里说:“我也怀疑外面的流言不实,看来还是有几分真呀!虽然这是世间常有的事,但是只怕你那三条院的夫人不知会怎么想,她不是太可怜了吗?!迄今她还未曾经历过这种揪心痛苦呢。”夕雾说:“您当她是个可爱的名门闺秀呀?其实她可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唠叨鬼呐。”接着又说:“不过我决不疏远她。请允许我说句冒昧的话:您可以从自身的经历推论,身为女性,倘若温顺平和,终归定然是胜利者;如若好唠叨,妒忌心强,暂短期间内,丈夫为了避免麻烦,对妻子姑且忍让几分,但是作为一个男子汉不可能永远惟妻子之命是从,一旦事情闹大,势必相互仇恨,转而变成冤家对头。还是春殿的紫夫人心地善良,用心周到,不论从哪个方面看,她都是稀世罕见的优秀夫人。还有,最近我越来越深深地体会到,您老人家的为人和蔼可亲啊!”夕雾对这位继母赞不绝口。花散里微笑着说:“你把我当作范例引出来,似乎反而突显了我不像样子的缺点……先不说这些,可笑的是,你父亲以为别人都不知道他有好色的毛病,对其绝口不提,可是见到你稍微露出风流言行的端倪,他就当作一件大事来对待,当面训诫,背地里还格外关注并为你担心。真可谓‘责人贤明,律己昏聩’啊!”夕雾说:“确实如此,父亲经常就有关男女间关系问题训诫我,其实即使父亲不指点我,我自己也会自律谨慎的。”他觉得父亲实在滑稽。

夕雾前去拜见父亲源氏。源氏早已听到夕雾与落叶公主的传闻,心想:“我又何苦要摆出一副知情的样子呢。”源氏只顾沉默地望着夕雾,觉得他长相俊秀、神采奕奕,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源氏心想:“像他这样的美男子,即使发生一些风流韵事,世人也不会格外苛刻地责难,鬼神也会宽恕赦罪吧。他那纯真爽快、光明磊落的气派,出类拔萃的美姿,洋溢着朝气蓬勃的青春活力,却又不是那种不知情解趣的稚嫩青年,可说是个无懈可击的成熟男子汉。在这种火候上,纵令有些拈花惹草之举,也是理所当然的,有慧眼的女子怎能不为之倾倒呢。即使是他本人,自己照照镜子自然也会产生一种自豪感吧。”源氏不禁暗自欣赏起自己的儿子来。

过了晌午时分,夕雾回到三条院自家宅邸。刚要步入宅门,成群可爱的子女纷纷迎上前来,缠绕着父亲戏耍。云居雁躺在幔帐内的寝台上,夕雾走进去,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夕雾知道她心里有气,心想:“这也难怪。”于是特意装出一副不介意的样子,掀开她盖在身上的衣裳。云居雁说:“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我早就死了呀!你不是常说我是个鬼吗?我干脆死去变作鬼算了!”夕雾回答说:“你的心比鬼更可怕,不过你的模样非常可爱,我哪里舍得疏远你呀!”他不经心脱口说出这句话,云居雁听了好生恼火,她说:“像你这样仪态飘洒的俊秀男子,和我在一起很不般配,随便安置我到什么地方去吧,干脆再也不要想起有我这女人存在算了。回想起共度的这漫长的无聊岁月,我甚至感到后悔呢。”说着她坐起身来,那姿态十分娇媚,她脸上飞起的那片红潮,艳彩照人,着实可爱。夕雾开玩笑地说:“也许是由于你经常像孩子般耍小脾气的关系,我已习以为常,如今不觉得这个鬼有什么可怕了,还要再增添些鬼的厉害劲儿才好哩。”云居雁应声说:“你说什么?像你这种人,老老实实地死去吧,我也要死去,免得看见你的模样就讨厌,听见你的声音就恼火。不过,我撒手死去,把你留在人世间,我还不放心呐。”她说话的神态,令人感到越发娇美有趣了。夕雾微微笑着说:“说得是啊!倘若我还活着,却是在远方,你眼前看不见我这讨厌的容颜,但还会从旁听见我的传闻吧。从你的话里我听出,你是想告诉我,我们俩的缘分是深厚的。一人若先死了,另一人势必尾随其后,一起登上不归路。这原本就是我俩的海誓山盟嘛!”他装模作样,连哄带安慰地甜言蜜语一番。云居雁本是个像孩子般纯真、品格高贵的女子,经夕雾这般花言巧语地抚慰,激越的心情自然平静了下来。夕雾虽然觉得她很可怜,但是一想到落叶公主的事,就心神不定,他暗自想:“落叶公主虽说不像是个目空一切、惟我独尊的倔强女子,但是万一她坚决不肯再嫁人,而坚持要出家为尼,我岂不成了个愚蠢可笑的、不堪入目的傻瓜?”夕雾一想到这儿,就觉得眼下一段时间,绝不可轻易就放手,从而内心不胜焦躁。眼看着天色渐渐黄昏,他估计:“落叶公主今天不会送回音来啦!”夕雾一心只惦挂着这件事,独自陷入沉思。云居雁昨日和今天一点都没有进食,此刻才吃些许食物。夕雾对云居雁说:“想当初我对你的爱慕始终如一,非同寻常,令尊前太政大臣对我的态度冷酷,以致令我在世间蒙受了愚痴的骂名。但我还是竭尽全力忍受这莫大的痛苦。另一方面,尽管四面八方都争着来给我提亲,我都一概充耳罔闻,不予搭理。众人都揶揄我说:‘即便是女子,也不至于如此固执。’如今回想起来,不知那时怎么竟能忠实地忍受了下来,虽然我知道自己自幼就是一个老实人……现在你纵然如此讨厌我,但你已经有了成群的无法割舍的儿女,不能任性且独断专行地离弃我。再说你不妨用长远的眼光来看我,但只怕人的性命无常啊!”夕雾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落泪潸潸。云居雁怀念当年的往事,也不胜感慨万千,她心想:“当年我们是一对稀世罕见的恩爱夫妻,如今纵然有瑕疵,但宿世因缘毕竟是千秋万代难以断绝的。”夕雾脱下皱巴巴的便服,换上格外华美的盛装,薰衣香飘荡,他着意打扮,精心修饰一番,而后准备出门。云居雁在灯影下目送丈夫,热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她将夕雾脱下扔在那里的单衣衣袖拽了过来,一边揩拭眼泪,一边咏歌曰:

“与其坐视遭离弃,

莫若剃度着尼衣。

看来要一成不变地生活下去,是不可能了。”听云居雁如此自言自语,夕雾驻步回答说:“哎哟,多么令人不愉快的想法呀!

舍弃夫君欲为尼,

莫非不顾世人讥。”

此歌是在仓促中信口咏出的,算不上什么佳作。

那位落叶公主,依然笼闭在储藏室内。侍女们作了多方面的劝说,她们说道:“公主总不能一辈子都住在里面吧,外人知道了,定会揶揄非难公主太孩子气,举止太不合常规。还不如一如往常到外边来过正常生活,把您的想法好好地向夕雾大将说个明白。”落叶公主觉得她们的劝说不无道理,然而一想到今后外间行将流传的谣诼蜚语,以及迄今自己遭受的痛苦折磨,就深深地感到:“这一切都是源自这个令人讨厌的可恨男人。”这天晚上,落叶公主还是不愿意和夕雾会面。夕雾说:“这种玩笑也未免太过分,真是个奇人呀!”夕雾大发牢骚,众侍女大都同情他,觉得委屈他了,于是说:“公主曾经说过:‘再过些时日,待我身心恢复正常后,他倘若还不曾忘怀,届时我将会向他致意的。在这为母服丧期间,我希望自己别无杂念,专心一意为亡母祈冥福。’她已经下定决心。这期间大将您频频来访,难免被外人所知,横生谣诼,这事令她相当痛苦啊!”夕雾回答说:“我对她的恋慕,迥异于他人,决不施行非礼之举,想不到竟遭到如此冷遇!”他长叹一声,接着又说:“只要公主愿意在日常起居室内会见我,哪怕隔着屏障也无妨,我只祈盼公主能倾听我的心曲,决不违背公主的心意。叫我等待多少岁月,悉听尊便。”夕雾苦苦要求,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落叶公主命侍女传言道:“你依然不厌其烦地前来搅乱我的宁静,还要无礼强求,心肠实在太狠啦!世间流言满天飞,我身之不幸已够不堪忍受,这且不说,你又如此用心,咄咄逼人,怎不叫人更加痛恨啊!”夕雾的千言万语,反而使落叶公主越发讨厌他,只想远远地避开他。夕雾心想:“这样僵持下去,自然会被外人闻知,流言蜚语势必又满天飞,再说,让侍女们看见这番情景也实在难为情。”于是责令传言的小少将君说:“我们的实际关系,决意遵照公主所言的行事。但是眼前,就暂做表面夫妻吧。这种有名无实的夫妻,真是世间的奇闻怪象。再说,倘使由于公主的坚决拒绝,而我断绝前来造访,那么外人势必认为公主遭人遗弃,更加有损公主的名誉,实在于心不忍。总而言之,只顾一味固执己见,像幼稚不明事理的孩子一般,着实令人遗憾啊!”小少将君觉得夕雾说的这番话在情在理,再观察夕雾的神情,此刻夕雾显得十分痛苦。她内心深感抱歉,遂将侍女们进出的储藏室北门打开,让夕雾进去。落叶公主大为震惊,也无比伤心,她痛恨她的侍女们,心想:“世间人心叵测啊!自身日后的前途堪忧,不知还会遭遇多大的磨难!”她想到在侍女中,自己再没有可以信赖的人,不胜悲伤。夕雾说出万般道理,试图获得公主的谅解。他极尽话语之能事,或情趣深沉,或饶有意味,然而落叶公主只觉得夕雾可恨,令人不愉快。夕雾说:“你把我看作是令你不屑一顾无话可说的人,令我感到无比羞耻。我贸然产生对你的爱慕之心,实在是考虑欠周,后悔莫及。如今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了,更重要的是世间谣诼四起,公主美名的圣洁,又能保持到多大程度呢。眼下无可奈何,只好强忍委屈了。世间的人们,遇上不称心如意的时候,每每有投身深渊的例子。那么请公主把我倾慕公主之志当作深渊,投身其中吧!”

落叶公主将一件单衣紧紧地缠绕在自己的身上,只顾号啕痛哭,除此无计可施,她那谨慎而又痛苦的神情着实可怜。夕雾心想:“真糟糕!她怎么会如此地厌恶我呢。即使是希望终生独身的女子,走到这一步,心情也会自然地松懈下来的,然而这位落叶公主的态度比岩石和木头更加无情,坚决不肯屈从于我。人世间常见的是,没有宿世因缘的人,女子一见面就觉得这男子可恨。她对我也许就是属于这种类型吧。”想到这里,夕雾就觉得公主太过冷酷无情了,内心感到一阵惆怅。夕雾又想到三条院的云居雁,她此刻的心情肯定很不愉快,夕雾追忆当年他与云居雁两小无猜、相互爱慕时代的往事,以及其后夫妻恩爱亲密无间,互相信赖长相厮守至今,近来两人之间竟出现了感情上的龃龉,全都是由于自己的痴醉奇想所致,真是咎由自取,实在无聊至极。缘此,夕雾也不勉强取悦落叶公主,而只顾唉声叹息直至天明。夕雾觉得自己每次都宛如水中捞月徒手来回,不像样子,因此今天就留在这里,过上一天悠闲的日子。落叶公主见他如此顽固不知趣,感到极其厌烦,从而越发疏远他。夕雾则一方面觉得:“落叶公主竟如此愚顽呀!”另一方面也痛恨她太冷酷无情。

储藏室内陈设简单,没有齐全的用具,只有装香用的唐柜和橱柜等物件而已。将这些物件挪到左右两旁的犄角上,腾出地方布置成宜于居住的格局,落叶公主就住在这里。室内似乎很昏暗,不过早晨日出时分,偶尔也有阳光透射进去,凭借这种微弱的亮光,公主解开缠在身上的衣服,以手当梳子梳理着蓬乱的青丝。夕雾隐约窥见她的姿容,觉得她确实是一个气质相当高雅的、女人味十足的、婀娜多姿的女子。夕雾的神采,在他悠然自得的时候,远比一本正经的时候更显得无限俊秀优美。落叶公主看了,暗自心想:“我的已故夫君柏木卫门督长相并不优异,却非常自傲,自以为是天下第一美男子,不时嫌我姿容不够漂亮。何况我现在色香俱严重衰减的这副模样,让这美男子见了,他能看得下去、忍受得了吗?”想到这里她感到非常难为情。

落叶公主前思后想,思绪万千,竭力自我安慰一番。但是总觉得提不起情绪,痛苦万状,她想到各方面的人(诸如父皇朱雀院、已故夫君柏木和夕雾的夫人云居雁的父亲前太政大臣等)闻知了会怎么想,“定然会怪罪于我,这份罪责难逃啊!何况适值我服丧期间,更加令人感到痛心。”实在难以**,心情无论如何也好不起来。

落叶公主最终还是走出了储藏室。他们两人在公主的起居室内如厕盥洗、进餐喝粥等。居丧期间的布置、家常日用器具都用黑色,这对于两人的缔结姻缘似呈不吉利,因此用象征居丧的青灰色屏风将做佛事的东室遮掩起来,并在东室与正屋之间张起一面吉凶两用的橙黄色幔帐等,并不十分醒目,还安放了用沉香木打造的两层橱柜,象征喜庆之意。这些都出自大和守的策划。侍女们的装束,也由原来的青灰色,换上不太鲜艳的色彩,诸如金黄色、暗红色、深紫色等,青枯叶色的围裙也换成浅紫色的,总之要自然地显示出些许喜庆的氛围。她们正忙碌于伺候用膳事宜。这宅邸内本来居住者净是妇女,诸事难免办理得不周全,万般事务全靠大和守一人在那里操心指点,雇来几个仆人打扫、整理门庭等,现在意想不到地听说有身份高贵的贵客莅临,迄今已告退的家臣等突然又纷纷前来听命,在家政所里任职。

这样,夕雾只得特意装作将在这宅邸里长期生活下去的样子,因此,三条院的云居雁闻讯,心想:“这样一来,我们的情缘算是到头了吗?……不至于会走到这一步吧。再说,自己一直在信赖夕雾。可是常言说:‘老实人一旦变心,就会彻底变成另一个人。’看来这句话是真实的。”她顿时仿佛看透了男女间的情爱,决然想道:“不管怎么说,再也不想看到丈夫的无礼行径了!”于是她以避邪做借口,回娘家前太政大臣宅邸去了。此时恰巧弘徽殿女御也回娘家来,姐妹相会,多少也能排解些忧愁,散散心,云居雁就不像往时那样急于返回三条院了。

夕雾大将听说此消息后,心想:“果然不出所料,云居雁是个急性子的人。再加上她父亲前太政大臣也没有宽宏大度的气魄,这父女俩都是心直口快的人,为父的说不定会气炸了骂道:‘气死我也!那样的男人,再也不要见他,再也不要提他!’从而闹出异常的古怪事来。”夕雾想到这里,不由得忐忑不安,旋即返回三条院去。进入宅邸只见几个男孩儿留在家里,女孩们和小婴儿都被母亲带走了。男孩们看见父亲回来,一个个欢天喜地,都拥上前来亲近父亲,有的想念母亲,向父亲诉苦哭泣。夕雾看到这番情景,不禁黯然神伤。夕雾屡屡给云居雁写信,又派人去迎接她。可是云居雁连一封回信也没有。夕雾觉得:“这种行为是多么任性而又轻率呀!”他对云居雁的这种行为深感不快,但又顾忌到老丈人前太政大臣,深恐他怪罪,于是就在傍晚时分亲自前去迎接。由于云居雁正在弘徽殿女御所居的正殿内,所以夕雾就直接前往一向熟悉的居室里,只见有几个侍女在房间内,婴儿跟着乳母也在这儿。夕雾让侍女传言称:“都这把年纪了,还像年轻人一样,热衷于姐妹们的交际呀!怎么可以将成群的孩子放任各处不管,只顾独自到正殿去闲聊呢。早在当初虽然我明知我们俩的性格不合适,但是也许是前世注定的宿缘吧,多年来我一直对你倾心爱慕,念念不忘。现在养下了如此众多的孩子,一个个伶俐可爱,我们彼此信赖,形成了谁也离开不了谁的局面。如今为了一些区区小事,至于需要采取如此绝情的行动吗?”夕雾斥责严厉,诉说心中的不平。云居雁让侍女转告答话称:“不管怎么说,现在你已经厌弃我,我已成为毫不足取的人了,事到如今我也无法改变性格讨你欢心,你又何苦多费唇舌呢……但愿你不抛弃这些天真烂漫的孩子,好生照顾他们,我将感到莫大的欣慰啦。”夕雾说:“回答得好淡泊轻巧啊!归根到底,谁将名誉受损呢?”说罢夕雾就不勉强劝她回去。当天晚上,夕雾就在这边独自歇宿。他心想:“奇怪!近来时运不济,两头都落空啦!”让孩子们在自己身旁睡,他揣摩着:落叶公主此刻该不知多么烦恼。他想象着她的神情,内心深感不安,实在难受。他想:“世间什么样的人,才能把这样的苦恋,当作有趣的风流情怀呢?”他觉得此番事件让自己吃尽了苦头,真是足可以引以为戒了。天亮之后,夕雾又让侍女向云居雁传言说:“你在众人面前也表现得太任性了,活像个孩子,不怕人笑话。你既然说夫妻情缘已绝,我也只好试着这么想吧。只是留在三条院那边的几个孩子,正可怜地想念着你。你不选那几个孩子而把他们留下,想必有你的道理,但是我则舍不得所有的孩子,总之我都要照顾呵护他们。”他的话带有威慑的口吻,云居雁心想:“夕雾是个性格干脆利索的人,他会不会连同在这里的孩子们,通通都带到孩子们感到陌生的一条院去呢?”她蓦地担心了起来。夕雾又说:“把那几个女儿还给我吧!为了想看孩子而像这样到这里来,怪不好意思的,何况我又不能经常来。留在三条院的孩子也都很可爱,至少也该让离开父母的孩子们住在一起,以便好生照顾呀!”女儿们都还年幼,个个长得十分可爱,夕雾望着她们着实心疼,他对她们说:“你们可不能按母亲所说的去做,她那种强词夺理、不通人情的做法,实在太可恶。”

前太政大臣闻知此事的原委,担心女儿将成为世人的笑柄,不由得叹息。他对云居雁说:“你何不暂且观望一阵子再说呢,夕雾大将自然有他的想法,女子行事过于性急,反而显得轻率。算了,话既然已经说了出去,又何必自馁,无端地自行回去呢。过不了多久自然会看出他的态度和意图的吧。”于是,前太政大臣就派遣他的儿子藏人少将给落叶公主送去一封信,信中写道:

“缘分使然惦念君,

忆昔伤悲抚今恨。

你大概不至于把我们都给忘了吧。”藏人少将带着信来到一条院,他径直走了进来。侍女们在南面的檐廊上设一圆草垫,请他落座,但觉得与他很难应对,何况落叶公主,她更觉棘手,不好对付。这位藏人少将在柏木的弟兄中长相最为英俊,态度温文尔雅,他不慌不忙地环视四周,似乎是在追忆已故兄长柏木在世时的往事,而后对侍女们说:“往时这里是我常来的地方,丝毫没有陌生的感觉,只怕你们不当我是亲人吧。”言外之意流露出些许埋怨的情绪。且说落叶公主阅罢来信后,觉得难以写回信,她说:“我实在无法写。”众侍女围拢过来,大家劝她说:“公主如若不作复,前太政大臣势必认为公主太不明白事理。再说,这封回信是不可以由我们代笔的。”这时公主早已淌下眼泪了,她心想:“倘若母亲在世,我无论做了什么错事,她总会为我妥善处理,呵护我的。”一想起母亲,泪珠远比书信遣辞更先涌上心头,她实在无法落笔。后来,好不容易才将涌上心头的一首歌写了下来,歌曰:

此身不足道,岂敢蒙惦念。

忆昔何苦悲,抚今无须恨。

寥寥数语,心中想到什么就照写出来,信文似乎尚未结束,她就把信封好,送出去了。藏人少将与侍女们谈话,曾说:“我是时不时造访的来客,你们让我坐在帘外的檐廊上,令我似乎有一种孤苦无依的感觉。今后我们又将结下新的缘分,我还会经常来造访的,但愿念在迄今多年来为你们效力的分上,请允许我自由出入殿宇内外吧。”他表明了这层意思之后,就告辞回家了。

落叶公主对夕雾的态度似乎越来越疏远。夕雾心焦如焚,苦恼万分。他的夫人云居雁回娘家住的日子渐久,其悲愤怨恨的情绪与日俱增。夕雾的侧室藤典侍得知这消息后,心想:“云居雁迄今认为我是难以容忍的可厌者,可是这回出现了一位她难以抗衡的情场劲敌啦!”她觉得云居雁也怪可怜的,不时去信慰问她,信中作歌曰:

卑微之身无缘妒,

不时为君泪濡袖。

云居雁虽然觉得此歌多少带点冷嘲热讽的弦外音,但是在自己伤心得愁肠寸断、寂寞无聊时收到她的信,心想:“关于此种传闻,连那个藤典侍都为我愤愤不平呐。”于是,答歌曰:

他人受困我同情,

我身遭厄难**。

仅写下这寥寥数语就给藤典侍发去。藤典侍阅罢该信,觉得:“这乃是云居雁此刻心情的如实写照啊!”心里十分同情她。

当年夕雾被迫与云居雁隔绝期间,曾私下里和这个藤典侍秘密交往,但也仅此一人。后来,夕雾向云居雁求婚成功,结婚后,夕雾偶尔才与藤典侍见一面,逐渐疏远她。尽管如此,藤典侍也与他生了许多孩子。云居雁所生的男孩儿,计有大公子、三公子、四公子、六公子,女孩儿计有大女公子、二女公子、四女公子和五女公子,藤典侍所生的计有三女公子、六女公子、二公子和五公子,共计十二人。其中没有不像样的,一个个长得都很出色。特别是藤典侍所生的孩子们,姿容秀美,气质高雅,一个个都很优秀。其中三女公子和二公子由住夏殿的他们的祖母花散里悉心抚育,精心栽培。源氏也经常见他们,相当宠爱他们。至于夕雾与落叶公主和云居雁之间情感上的纠葛如何解决,真是一件麻烦的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