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下)续嫩菜
第三十四回 (下)续嫩菜
柏木看到回信后,心想:“从道理上说固然在理,可是措辞怎么那么无情啊!不,她为什么仅用这种千篇一律毫无情趣的应酬语言,就想敷衍过去?这叫我如何甘心呀!难道我就没有机会,撇开侍女的传言,直接与她交谈?哪怕是只言片语呢。”这番冥想之后,不知怎的他对原先一向敬重爱戴的源氏竟然萌生了莫名其妙的别扭情绪。
月底这天,六条院内举办射箭竞赛,许多人前来参加。柏木卫门督不知为何总觉疲乏厌倦,心神不安,不过他想:“不妨前去看看佳人居所那一带的花,或许亦可聊以**。”于是他也前往出席了。宫中举办的射箭竞赛理应在二月,现在延期了。三月又是忌月,宫中不宜举办赛事,大家都甚感遗憾。现在听说六条院有此盛会,照例踊跃前来聚会。左大将髭黑和右大将夕雾都是源氏的亲属,他们都来了。位居其次的中将、少将等人也都前来参赛。赛事原定比赛小弓,但参赛者中有不少人是步弓的能手,于是请他们出来,让他们竞赛步弓。殿上人中有擅长此道者,也按一三五、二四六分成前后两组参与步弓竞赛。天色逐渐近黄昏,今天是春季的最后一天,暮云叆叇,晚风吹拂,落花缤纷,人们不由得泛起“伫立花荫难舍离”的惆怅感,只顾觥筹交错,喝得酩酊大醉。席间有人说:“难得诸位夫人送来许多奖励优胜者的华美礼品,想必各件奖品都凝聚着各自的意趣,可是只让百步穿柳,百发百中的善射舍人不客气地享受,未免太没有风流之心了,射技稍差者也应该都来参加竞赛才好。”于是包括大将们在内及其以下的众人都走下庭院去参赛,惟独柏木卫门督的神态与众不同,独自一人陷入沉思。夕雾大将多少了解柏木的心思,看到他这副异乎寻常的神色,心想:“瞧他那魂不守舍的样子,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麻烦事来呀?”连夕雾自己都忧心忡忡了。
夕雾与柏木这两位贵公子的交情格外好,在众多亲戚中,这两人的交往特别推心置腹,胸怀坦荡,互相关怀。缘此柏木稍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或有什么忧心事,夕雾都会对柏木寄予同情。
柏木觉得自己每当在源氏面前出现,不知怎的心里总有点害怕,不敢正视他,心想:“我不该有这种非分之念。一直以来,即使一般小事,只要会招人背后非议,我都不会做的,更何况这种荒谬绝伦的事。”他苦恼万状,后来又想:“哪怕得到先前的那只小猫呢。纵令不能与猫倾吐衷肠,但是有猫在身旁,至少也能安慰我孤身只影之寂寥。”于是,他疯狂般地设法偷猫。可是要办成此事,谈何容易啊!
柏木前去造访妹妹弘徽殿女御,试图借聊天以排遣自己苦闷的心情。这位女御处事非常谨慎,循规蹈矩,纵然是兄妹关系,也不直接与他照面交谈,柏木心想:“我的这位胞妹弘徽殿女御,对亲兄长我,尚且为了避嫌,隔着围屏交谈,相形之下,那位三公主竟然漫不经心地让人窥见自己的身影,真是不可思议啊!”柏木毕竟察觉:身为女子,行事必须谨慎。然而柏木此刻整个身心都陷于迷恋的状态,他并不觉得三公主的举止态度轻浮。
后来,柏木又去访问皇太子。他想:“皇太子的长相想必与三公主有相似之处吧。”于是仔细端详一番。但见皇太子的容貌尽管不是那么俊俏、光彩照人,但是他的身份高贵,毕竟异乎寻常,其气质高尚,举止优雅。宫中有只猫产下许多猫崽儿,分给各处宫室喂养,皇太子这里也分到了一只,柏木看见猫崽儿走路的样子十分可爱,脑海里顿时浮现三公主的那只小猫的影像,于是对皇太子说:“六条院三公主那里有只小猫,那长相之美,实在没见过有这么美的,可爱极了。我也只是瞥见了一眼罢了。”皇太子生性特别喜欢猫,因此格外细致地询问有关那只猫的详情,柏木回答说:“那是一只唐国种的猫,模样与这里的猫迥然不同,尽管一样都是猫,但是那只猫性情温驯,对人格外亲昵,实在是奇妙地招人喜欢啊!”柏木的这番巧妙话语,竟说得皇太子动了心,很想获得那只猫。
皇太子把柏木的那番话记在心里,后来就通过桐壶女御向三公主转达了想要那只猫的意思,三公主即刻将那只小猫送了过来。皇太子身边的众多侍女,都异口同声兴致勃勃地夸奖说:“果然是一只极其可爱的猫啊!”
柏木前些日子拜访皇太子,说了那番话后,察言观色,估计:“皇太子准会向三公主索要那只猫的。”于是,过了几天之后,柏木又来拜访皇太子。柏木自童年时代,就承蒙朱雀院的特别爱怜,经常在朱雀院身边伺候。朱雀院遁入空门进山修行后,他便又亲近这位皇太子,竭尽忠诚地服侍他。这天柏木以教琴为借口前来拜访皇太子,顺便说:“这里的猫真不少呀!哪只是我在六条院瞥见的猫呢?”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了那只唐国猫,觉得这只猫着实很可爱,便去抚摩它。皇太子说:“这只猫确实很招人喜欢哩,也许是它还没有驯熟的缘故,见到生人还认生呢。我这里驯养的猫,并不特别比它差。”柏木说:“猫这种动物,一般说都不太会辨别生人或熟人,不过猫中也有聪明的,聪明猫自然就很机灵明白。”过后柏木又说:“这里似乎有许多比那只猫更聪明的猫,那就请将那只猫暂时存放在我这边吧。”他提出这样的请求,自己内心也觉得太唐突了。
柏木终于讨得这只猫并把它带回家。夜里让猫睡在自己身边,天一亮就起来伺候猫,抚摩它精心驯养它。这猫起初虽然认生,但是现在很驯服了,不时跑过来蹭蹭柏木的衣裾,或者在他身旁躺下来亲近他。柏木着实感到这只猫很可爱。有时柏木陷入苦思冥想,在房门口附近斜靠着躺下来,这只唐国猫就跑过来,发出“咪咪”的亲昵叫声,柏木听起来像是“睡吧!睡吧!”的叫声,猫仿佛在催他睡觉。柏木爱抚着猫,脸上露出了微笑,终于咏歌曰:
“苦恋难熬摸念物,
猫叫莫非解我情。
难道这猫与我有宿缘?”柏木望着猫说话,猫叫得更亲热了。柏木终于把猫抱在怀里,发呆似的陷入沉思。侍女们看到这般情景,纳闷地议论说:“奇怪呀!新来的猫相当受宠呐。迄今公子对这类动物连瞧都不瞧上一眼的啊。”皇太子那边虽然催促过归还那只猫,但柏木赖着不还,他把猫关在自家里,作为自己说话的伴侣。
髭黑大将的夫人玉鬘,对于太政大臣家的诸位公子不怎么亲近,而对义弟夕雾大将依然如昔日她住在六条院时一样,毫无隔阂,十分诚恳亲热。玉鬘天生富有才气,待人和蔼可亲。她每次与夕雾照面时,都推心置腹坦诚相待,毫无疏远的神色。夕雾大将方面也觉得同父异母妹淑景舍女御比较冷淡,不易接近,相形之下,反而不如玉鬘之亲切可人,缘此夕雾与玉鬘保持着极其亲密的特殊关系。髭黑大将现在早已和发妻式部卿亲王的女儿彻底断绝关系,对玉鬘无比宠爱和尊重。只是玉鬘所生的都是男孩儿,家中没有女儿,总觉美中不足,玉鬘很想把髭黑前妻所生的女儿丝柏木柱接过来,由自己精心栽培。然而丝柏木柱的外祖父式部卿亲王坚决不同意。亲王心想:“我至少要好好培养我这外孙女成为出色的人,以不至于让人笑话。”他的这份心思也经常挂在嘴上如斯说。这位亲王毕竟声望高受人尊敬,冷泉帝也很敬重这位亲王舅舅,只要是他的奏章请求,无不照准,因为如若不批,似觉过意不去。从大体上说,这位亲王爱好时髦喜欢华丽辉煌,其排场仅次于六条院的源氏和太政大臣。亲王府上出入的人员众多,世人也很尊重他。
髭黑大将是未来天下柱石的候补者,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丝柏木柱小姐的声望,怎么可能被轻视呢,缘此前来求婚者众多,但是式部卿亲王尚未选定谁。他心中总盼望着:“倘若柏木卫门督有这种意愿就……”可是柏木偏偏就没有这种心思,也许他觉得丝柏木柱小姐还不如这只唐国种小猫呢,实在遗憾。丝柏木柱看到自己的生母依然怪异,疯疯癫癫不正常,过着几近被埋没的生活,内心甚感痛惜。她对继母玉鬘的风采和生活状况则十分欣羡,看来她生性也是爱好时髦喜欢华丽辉煌的。
兵部卿亲王至今依然孤身只影,尚未续弦。过去他曾热衷于追求玉鬘和三公主,结果均以失败告终,自己也觉得在世间有失体面,成为世人的笑柄,他不甘心长此鳏居独处下去,于是决心前去向丝柏木柱求婚。丝柏木柱的外祖父式部卿亲王说道:“这是好事嘛。凡是为女孩子的未来着想,最好是送她进宫侍奉,其次是与亲王结缘。当今的人想把女儿许配给平庸的健壮老实人,自以为贤明,其实是想法品位不高。”说着不让兵部卿亲王遭受过多的苦恼,就应允了这门亲事。兵部卿亲王没有吃太多的苦头,过分顺利地称心遂愿了,反而觉得美中不足。不过式部卿亲王毕竟是身份高贵的人家,事到如今自己这方不能出尔反尔,于是就开始到女方家来过夜结亲了。式部卿亲王非常重视关照这位外孙女婿兵部卿亲王。
这位式部卿亲王有许多女儿,女儿们的婚事都不称心如意,他为此操了不少心也受了不少闷气,本不想再为外孙女丝柏木柱的这桩婚事操心了,可是他又不忍心弃之不顾,他说:“丝柏木柱的母亲患了心智错乱的怪病,年复一年,病势越发严重。丝柏木柱的父亲髭黑大将,说她若不遵命到他那里跟随后母,就疏远抛弃不管她,这孩子真是太可怜了!”缘此,外孙女新婚居室内的装饰布置等杂事,外祖父都亲自操持照料,万事尽心竭力,真是一片慈祥心啊!可是外孙女婿兵部卿亲王则时刻怀念着已故的前妻,他只想娶一个长相类似他前妻的女子为继室,而这位丝柏木柱虽然长相也不差,却不像前妻,也许因而感到遗憾吧,从而每夜前来与丝柏木柱过夜,似乎觉得不能心满意足。丝柏木柱的外祖父式部卿亲王忧虑地慨叹:“实在是太遗憾啦!”身患严重精神病症的丝柏木柱的母亲,当她神志较清醒的时候,也绝望地慨叹:“世态无常可恨啊!”
髭黑大将得知此事也说:“果然不出所料,兵部卿亲王本来就是个十足轻浮的人。”髭黑从一开始就不同意这门亲事,缘此甚感不快。玉鬘尚侍听说自家亲人遇上这种不可信赖者,不由得心想:“倘若自己当初嫁给这位兵部卿亲王,遭到如此这般的惨状,六条院的源氏和父亲太政大臣不知会怎么想呢。”她回想起当年的往事,不由得感到有点滑稽可笑,也很可悲。她接着又想:“当时自己并不想与兵部卿亲王结缘,只是他不断来信纠缠不休,似乎一往情深。最后我嫁给了髭黑,他知道后也许会藐视我,以为我是个薄情不解风趣的女子吧。”她近年来每当想起这些事,都觉得太难为情了。又想:“如今兵部卿亲王成了我的女婿,说不定他会把我的往事告诉我那前房女儿呢,这才是令人犯愁的啊。”玉鬘这方也尽可能地关照丝柏木柱,她佯装不了解丝柏木柱夫妻间感情龃龉的状况,经常通过丝柏木柱的两个同胞兄弟等人,周到地向这对新婚夫妇问寒问暖,缘此兵部卿亲王也不忍心断然与丝柏木柱离异。然而式部卿亲王的夫人即那位外祖母特别爱唠叨,经常为一星半点的小事,得理不饶人地怨天尤人,唠叨个没完没了。她说:“把姑娘许配给亲王,虽说不能像进宫侍奉般享受荣华,但至少也应得到丈夫的专一疼爱,舒心快活地度日呀!”她的这番怨言不胫而走,传到外孙女婿兵部卿亲王耳朵里,他心想:“这可真是一通奇谈怪论呀!想当初我那贤惠爱妻健在时,我也经常逍遥不羁,寻花问柳,但不曾听说她发过如此苛刻的怨恨言辞。”他满心不愉快,越发眷恋作古的前妻,于是独自闷在自家的宅邸里,冥思苦想地度日。岁月蹉跎,不觉间两年的时光过去了,这种分居的日子也逐渐习惯了,这对夫妇至今依然保持着这般名存实亡的关系。
世态无常,岁月如流,冷泉帝即位也一十八年了。近年来冷泉帝每每如斯想也这样说:“朕无亲生皇子能嗣位,总觉没劲。世态无常,朕真想能轻松地与心爱的人们相聚,随心所欲地做些个人爱好的事,自由自在地悠闲度日啊!”最近,冷泉帝生过一场重病,之后突然退位让贤。世间的人们都惋惜地说:“皇上正是风华正茂,太平盛世之际,怎么这么快就让位了呢!”皇太子已长大成人,遂继承帝位,世间的政治形势等,没有什么特殊的变化。
太政大臣上奏致仕,告老还乡,隐退居家赋闲。太政大臣如是想也如斯说:“鉴于世态无常,贤明之帝尚且让位,何况像我这样的老人,挂冠有什么可惋惜的呢。”
髭黑大将晋升右大臣,执掌天下政务大权。承香殿女御没等到儿子即帝位,如斯盛世就早早仙逝,现在虽被追封为太后,然而人已驾鹤西去,有何助益呢。六条院的明石女御所生的大皇子,现在已立为皇太子。这种发展趋势,是早已估计到的,如今一一兑现了,可庆可贺,这是令人瞩目的莫大喜事。夕雾右大将晋升为大纳言,依次晋爵,并兼任左大将。夕雾大纳言与髭黑右大臣这两人的关系就更加亲善和睦了。
六条院源氏对冷泉帝让位后没有冷泉帝亲生的皇子嗣位这件事,私下里深感遗憾,觉得很不完美。虽说这回的新皇太子也是源氏的血统,然而,冷泉帝在位期间尽管没有发生令人烦恼的事件,平静地度过了,那桩罪行被隐藏而没有暴露出来,但却招来冷泉帝无子孙世袭皇位的宿命,令源氏不由得感到遗憾万分。可是,此事又不可告人,只好憋在心中郁郁寡欢。所幸的是明石女御接连生下皇子,新帝对她极其宠爱,无人可比肩。
源氏这方血统的人世世代代连续被立为皇后,引起世间人们的不服气。退了位的冷泉院的秋好皇后未生皇子,源氏不顾没有像样的理由,还是硬把她立为皇后,秋好皇后每想到源氏的这份恩情,不胜感恩戴德,她的这份感情甚至与日俱增。成了上皇之后的冷泉院,果然如愿以偿,可以悠游自在,轻松出入,过上让位后闲适舒心的幸福生活。
新帝继位后,经常惦挂着自己的妹妹三公主。她因与源氏的夫妻关系,大致上也都普遍地受到世间人们的尊敬,只是她的威势,无法超过紫夫人。光源氏与紫夫人的夫妻恩爱关系如胶似漆,浓情与日俱增,彼此美满地和睦相处,毫无隔阂。可是有一天,紫夫人认真地说:“我已经到了这个年龄,现在不想再过这种喧闹的生活,但愿能恬静地勤修佛道。现世的悲欢离合、荣辱得失,可说都已经历过来了。希望你能体谅,允许我了却这门心思。”她经常如斯恳切地要求,源氏则总是这样回答说:“有你这样薄情的要求吗?我自己老早以前就有意遁入空门了,只因念及留下你孤身只影太寂寞了,再说我若出家,你的境遇势必变样,缘此我不忍心,以至拖延至今未能成行。总之待我的宿愿得偿后,你再作决策好了。”委婉地回绝了她的请求。
明石女御孝敬紫夫人简直如同孝敬亲生母亲一般。她的生母明石夫人则在暗中照顾她。明石夫人为人办事谦恭谨慎,言语含蓄,这反而使她的前途牢靠,吉庆呈祥。明石女御的外祖母老尼姑动不动就流下欣喜的泪珠,无法控制,甚至把眼眶都揩拭得通红。这正是长命百岁、吉祥可喜的实例。
源氏早就想为明石道人向住吉明神还愿,而明石女御所许下的愿,也要到住吉去还。源氏打开明石道人送来的那只箱子,只见箱子里装有祈愿文,文内写上诸多应承的大愿,诸如每年春秋演奏神乐,祈愿子孙世世代代必定繁荣昌盛等,明石道人果然早已预料到非有像源氏这般威势的人,不能还如斯大愿。这些祈愿文运笔流畅,字句严谨生动,着实才气横溢,想必定能感动神佛吧。源氏一边看祈愿文,一边浮想联翩:“为什么一个山中修行的僧人,怀着一颗圣心,远离尘世专心修道,竟能对尘世俗事了如指掌呢?”源氏对老丈人的这份父女情深表同情,但也觉得不符合僧人的身份,接着又想:“如此看来,莫非明石道人本是一位圣僧,为了某种特别的前世因缘,而暂时转生世间不成?!”源氏越想越觉得明石道人不容忽视了。
此番奔赴住吉参拜,对外则不提是明石道人的还愿主张,只说是源氏自己要去参拜。以前源氏流放须磨、明石诸海湾时所许的愿,早已还清,而源氏逢凶化吉,重返都城后,还能长生在世,享受种种富贵荣华,承蒙神佛呵护之恩,岂能忘却,因此偕紫夫人一道前往参拜。此消息一经传出,便引起世上一阵轰动,源氏为避免惊扰众人,万事力求从简。不过,由于源氏身居准太上天皇之位,一切礼仪都有一定的规格,因此场面辉煌也是近年来所罕见的。陪同前往参拜的人员,除了左右两位大臣之外,其余的公卿大臣都来了。舞人都是从卫府次官中挑选五官端正、身高相等者担任,未能入选者都甚感惭愧,有一些风流人士甚至悲伤叹息。陪从也都是从石清水、贺茂的临时祭仪所用的乐人中,挑选技艺特别高超者充当。临时又外加两名陪从,都是近卫府的官人中擅长此道的著名能手。神乐方面也有相当多近卫府的官人参与。新天皇、皇太子、冷泉院都分别派遣各自的殿上人前去,供源氏差遣,为源氏服务。为数众多不计其数的公卿大臣的马、鞍、马副、随从、近侍童子以及一个接一个的奉侍并护卫的下级官僚等,都装饰装扮得绚丽多彩,美不胜收,其排场真是盛况空前。
明石女御与紫夫人共乘一辆车。第二辆车载的是明石夫人,老尼姑也悄悄地与女儿同车。由于明石女御的乳母了解此次参拜的详情,所以也乘上此车同行。夫人们的随身侍女用车,有随紫夫人的五辆、随明石女御的五辆、随明石夫人的三辆,每辆车和乘车者都装饰装扮得很美,耀眼夺目,自不待言。实际上此前源氏说:“既然大家同样都要去,不妨给师姑老太太把脸上的老态皱纹抻抻平,打扮一番,一起去参拜。”明石夫人曾劝阻说:“此番参拜,场面盛大隆重,轰动世间,让老人掺杂其间不方便,倘若她能活到大愿如愿以偿的那天,届时再……”然而老尼姑一来担心自己余年不多,二来甚想见识一下这番盛大的参拜场面,于是坚持跟着大家一起前去参拜了。她大概是前世积下了大德,故今生获得回报的吧,比起命里注定能享受荣华富贵者来说,她明显是更加幸运者。
时令已是暮秋十月二十日了,正是“神社围墙葛叶攀,秋来绿叶也变色”。在松树林海中,红叶景色呈现,然而松树等常青树似乎只是“风声送爽始知秋”而不予理会。音色宏伟的高丽乐和唐乐,不如听惯了的东游歌舞之乐曲令人感到亲切有趣。乐声与风涛声交响,从树梢高耸的树林那边传送过来的松涛声,与悠扬高调的笛声交织,奏出与他处所闻迥然不同的美妙音调,沁人心脾。这笛声与六弦琴的琴声和鸣,由于没有使用大鼓,因此其拍子音色听起来不喧闹,而是优美典雅、闲寂清幽,耐人寻味,尤其是在这样的场合,更觉意味深远。舞人衣裳上用青色印染的竹节花样与松树的绿色交相辉映,众人冠冕上装饰的各式各样的插头花与满园的秋天花草交映成趣,几无差别。万物五彩缤纷、绚烂亮丽,令人目眩。东游舞乐的《求子》一曲演奏完毕时,年轻的公卿大臣褪下和服上衣袖,露出肩膀,走下庭中的舞场起舞,在没有光泽的黑袍下面,骤然露出表为淡褐色里为深红色的衬袍,以及表为深红色里为浅蓝色的最里面的衬袍袖子,还有深红色的穿在单衣与最里面衬袍之间的衣服的袖兜。正当此时,天空蓦地下了一阵晚秋小雨,稍许滋润了四周的万象,令人忘怀这里是松树林海,而误以为是红叶落叶缤纷。众人的舞姿令人赏心悦目,他们头上高高地插着洁白的荻花枯枝,只舞了一回就隐没了,舞姿翩跹,饶有趣味,让观赏者犹感未能尽兴,可惜就结束了。
源氏自然而然地忆起昔日的往事,想当年沉沦须磨、明石的悲惨境遇,至今依然历历在目,可是无人可推心置腹共话当年,他眷恋着现已告老还乡的那位大臣。他走进屋去,感念之余,咏歌一首悄悄送到老尼姑所乘坐的第二辆车内。歌曰:
有谁知晓当年事,
住吉神前探询松。
这首歌是写在怀纸上。老尼姑看了,深受感动。她看到当今盛世,回忆起当年在明石海湾上送别源氏公子,以为再也见不到面的情景,以及外孙女明石女御诞生时的状况,百感交集,深深感到自己实在太幸福了,这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啊!另一方面也十分想念那位抛弃尘世,遁入深山修行的明石道人,不由得悲从中来,但想到今天是喜庆吉日,忌讳口出不吉之语,于是答歌曰:
住吉明神护佑灵,
老尼始知此盛景。
老尼姑觉得如若不及时回应未免失礼,所以只将自己即时的感受表述一番。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咏道:
昔日沉沦难忘怀,
住吉明神恩似海。
源氏通宵达旦游乐歌舞。二十日的月亮皎洁澄明,月光普照,源氏兴味盎然地眺望无边无际的海面。霜降浓重,恍如给地面铺上一层洁白绒毯,松树林海也着上银装素裹,四周景象分外妖娆,但觉寒气沁人,愈加令人感到趣味与寂寞交织并存。
紫夫人向来幽居深闺,虽然一年四季,季季佳节或朝或夕都举办游乐盛会,耳熟能详,看惯了也习以为常,但是离开家门四处游山玩水,则几乎没有,何况此番离开京城长途旅行,更是迄今未经历过,缘此颇感新鲜,也饶有兴味,遂咏歌曰:
住吉深夜松挂霜,
疑是神戴木绵冠。
紫夫人联想起小野篁朝臣所咏“比良山峰木绵冠”,觉得自己能联想到歌中皑皑白雪的清晨景象,是否也预兆着神灵受容源氏此番的还愿参拜,内心越发觉得可指望。明石女御也咏歌曰:
持杨桐叶神官现,
深夜霜浓似木绵。
紫夫人的侍女中务君也咏歌曰:
误把浓霜当木绵,
预示神灵将受容。
此外一首接一首不断地吟咏下去,不计其数,似可无须赘述。一般说,在这种场合所吟咏的和歌,纵令貌似擅长此道的男士,也难能咏出格外优秀的来,除了诸如“千岁松”之类的陈词滥调之外,别无意味清新、别具创意的歌词,列举这类歌,不免太烦冗。
夜色朦胧渐趋黎明时分,霜降愈加浓重,演唱神乐的乐人们过分贪杯,唱出的神乐本末分不清。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醉得满面通红,而只顾醉心凝望满园洁白的美景;无心顾及庭院里燃烧的篝火行将熄灭,只顾一边舞动杨桐枝,一边唱“万岁万岁”,为源氏祝福,祝愿源氏子孙繁荣,万事如意,无限兴盛。众人欢愉总不觉倦,恨不得“千夜并一宵”,夜长漫漫才好,可是天色转瞬间就渐露黎明,因此年轻人不得不宛如回潮的波涛般争先恐后赶忙退场回家,但心中还是惋惜。松树林海的场地上,成排车辆蜿蜒而去。风吹拂着车帘子的下端,缝隙里露出女子们的衣裳的下摆,宛如常青树林的万绿丛中点缀着似锦繁花。各车辆的伺候侍女,按各车主人的身份有四位、五位、六位等,穿着不同色彩的袍子,将高格调的华美食桌上的膳食源源不断地端来,敬请各车主人用餐。下人都稀奇地观看,觉得真是喜庆美好。呈给老尼姑的膳食是素斋,放置在铺着青灰色布的沉香木制方盘里。一旁观看者各自背地里悄悄议论说:“好光彩的老尼,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啊!”
前来参拜时所带来的各种供奉品,多得不计其数,归途上则一身轻,尽享逍遥游山玩水之乐,此类冗长琐事,恕不一一赘述。老尼姑和明石夫人惟一感到遗憾的是,那位明石道人远离尘世,潜入深山,世间这般辉煌盛会,他既未闻也不曾见。实际上像明石道人这样,孤身隐遁深山,潜心修行,这种行为的确是一般人很难做得到的。不过她们转念又想,倘若明石道人也参加到人们的这个行列里,恐怕也很不协调吧。世间的人们都以老尼姑为楷模,觉得在当今的世间,为人似乎就应该具有崇高的理想。人们动不动就以欣羡的口吻盛赞老尼姑的福气,这情形几乎成为世间一个幸福的典故,一提到“幸福”人们势必言及“明石尼姑”。现已告老还乡辞官在家的前太政大臣,他家的小姐近江君,在玩双陆摇骰子时,嘴里必念“明石尼姑”,以祈求摇出好骰子数。
遁入了空门的朱雀院,专心修行佛道,对当今朝政漠不关心,不闻不问。只在春秋两季当今皇上行幸省亲时,才难得地略谈些昔日的尘事。他惟有对有关三公主的事至今依然放心不下,他让源氏做三公主的正式保护人,让当今皇上暗中照拂这皇妹三公主。于是朝廷晋封三公主为二品,封户等也增加了。三公主的威势更加显赫了。
紫夫人看到随着岁月的推移,三公主的威望日渐提高,她经常思索:“自己深受源氏一人的格外宠爱,以至威势不亚于他人,但是随着自己日渐衰老,源氏的这份宠爱心,势必会日渐衰减,莫如趁此境遇到来之前,主动提出想出家。”可是转念又想:“这样一来,源氏会不会以为我是出于赌气才这样想呢?!”缘此,紫夫人不便直截了当地提出来。
源氏见当今皇上格外关心照顾三公主,自己也不好忽略她,于是到她那里的日数,与在紫夫人这里的日数相等。紫夫人虽然觉得这也是理所当然,但是内心中难免泛起不安的情绪,心想:“到底还是不出我所料。”可是表面上,她还是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安然度日。于是紫夫人将明石女御所生的皇太子之亲妹大公主抱到她身边来,精心栽培,也可慰藉源氏不在身边的孤眠寂寥之夜。明石女御所生的子女,她觉得个个都很美丽可爱。
住在夏殿里的花散里夫人,特别羡慕紫夫人能呵护照顾这许多孙辈。于是她也将夕雾大将与藤典侍所生的小千金恳切地迎接过来,留在自己身边呵护抚养。这小女孩儿长得特别可爱,天生聪明伶俐,格外乖巧,缘此也博得爷爷源氏的十分疼爱。源氏自己子女少,不过孙辈为数众多。他现在就以精心呵护众多孙辈为乐,抚慰这无所事事的寂寥心绪。
髭黑右大臣比以前更亲密地到六条院来拜候问安,髭黑的夫人玉鬘如今已变成一位成熟的少妇,也许由于光源氏不像昔日那么风流好色了的缘故,一有合适的机会,玉鬘也经常到六条院来问安,与紫夫人会面叙谈,彼此推心置腹,交情亲密和睦。
惟有三公主,虽然芳龄已二十了,却依然孩子气十足,天真烂漫,倒很文静。源氏如今已将明石女御完全托付给当今皇上关照,自己则是一心一意地照顾三公主,像呵护幼女一般地关爱她。
朱雀院给女儿三公主来信说:“我近来仿佛预感到自己的大限行将逼近,不由得黯然神伤。我对现世之事,早已漠然无所留恋,惟盼与你再见一面。如若不能,恐将抱恨归西也未可知。大可不必兴师动众,只需微行到访便可。”源氏知道后也对三公主说:“确实应该前往叩见。纵使上皇不说,你也应该主动前去问安,更何况劳烦上皇如此盼望,实在是过意不去。”于是三公主决意前去叩见问安。然而没有适当的时机,没头没脑地突然前去,似乎也不像样。源氏琢磨着如何找个恰当的借口,顺理成章地前去拜候。他蓦地想起:“明年是朱雀院五十大寿的年份,何不借机置办些嫩菜素斋献上,略表寸心呢。”于是着手精心运作各种筹备工作,诸如置办各种僧服、素斋的品种等等,因为这位僧人非同寻常,所以必须下功夫,作一番精心巧妙的设计。朱雀院昔日未出家之时,对管弦音乐格外倾心,兴趣浓厚,缘此贺寿当天所需使用的舞人和乐人,都必须精心地加以挑选,一律选择精通此道的行家里手。
髭黑右大臣的两个儿子、夕雾大将的三个儿子(与云居雁所生两个加上与藤典侍所生一个),此外还有好几个七岁以上的小孩,这些孩童都将当上殿上童。兵部卿亲王家尚未举行过元服仪式的王孙们以及公卿大臣家的孩童都被选出。但凡殿上童,大都长相端正,同样一个舞,他们的舞姿就格外饶有情趣,从中选出更优秀者,并让他们做好各式各样舞蹈的准备工作。这是一次场面公开而隆重的盛会,入选者无不专心致志狠下功夫地进行排练。精通此道的专门乐师和高手们埋头教练,忙得不亦乐乎。
三公主自幼学弹七弦琴,但她很小就下嫁到六条院来,朱雀院不知她的七弦琴现在学得怎么样了,十分惦挂。他私下里曾对人说:“公主有机会回娘家省亲时,我真想趁机听听她的琴声呢。不管怎么说,她在那边耳濡目染,琴艺想必总会有长进吧。”这信息传入宫中,当今皇上耳闻后,说道:“说得是啊!她的琴艺想必习得格外出色吧。她在父皇面前献艺时,我也想前去听听呐。”这话又传入源氏的耳朵里,源氏心想:“近年来每遇适当的机会,我总教她弹琴,从技艺上说确实大有长进。不过,还没能达到技艺精湛,弹出情趣浓重,引人入胜的音调的程度。倘若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而前往拜谒上皇,他一旦提出想听女儿弹奏的琴声,而女儿不能不从命时,三公主岂不是很尴尬。”源氏为三公主操心,从这时起,格外精心地向三公主传授琴艺。
源氏首先教她弹奏两三首别开生面的曲调,然后再教她弹奏各种饶有情趣的大曲,根据四季的推移,变换相应的声调,随着气候寒暖的变迁调整相应的调式,尽心竭力地传授琴艺此道那非同寻常的秘曲绝招。三公主开始时似乎觉得难度很大,后来逐渐理解,终于能得心应手地操持高超的琴艺。此前源氏曾向紫夫人申明:“由于白日里众人频繁出入,难能静下心来,反复授受拨弄摇动和摁抚琴弦的操琴技法,故而改在夜间寂静时教授,好让她能专心领会琴艺的真髓。”获得紫夫人的谅解准假后,遂朝朝暮暮在三公主这边传授琴艺。
源氏从未曾向明石女御、紫夫人传授过琴艺,明石女御很想趁父亲教授三公主秘曲的机会,回娘家六条院欣赏一番平素难得听得着的名曲。当今皇上轻易不准许她请假出宫,此番幸能准短暂假期,让她专程回到六条院来。
明石女御已生下两位皇子,现在又身怀六甲,已经五个月了。十一月份是宫中举行祭祀期间,她以孕妇忌讳参与神事为由,趁机请假回娘家六条院。十一月举办祭祀过后,当今皇上一味催促明石女御回宫,可是她舍不得放弃这种每夜都能听到如此情趣盎然无比美妙的演奏的良好机会。她极其羡慕三公主,内心不免稍有埋怨情绪:“父亲为什么不传授给我呢?!”
源氏与他人不一样,特别欣赏冬夜之月,在雪光闪烁饶有风情的月夜里,源氏恰到好处地抚琴弹奏了合乎季节的各种曲子。还在身边的诸侍女中挑选略谙此道的,让她们各自发挥己之所长,抚琴合奏。
时令已近年终岁暮,紫夫人格外繁忙,各处的万般事务,自然都需要她打点关照,紫夫人不时说:“到了春天,挑个悠闲的傍晚,我想欣赏三公主弹琴呢。”不久年关就过去了。
朱雀院的五十大寿,首先是当今皇上举办庆贺大典,盛大隆重。源氏不便立即接着举办盛会,以避免并列攀比之嫌,缘此贺寿盛会的日期稍许拖延,定于二月十日过后举办,乐人和舞人等遂天天接连不断地到六条院来演习排练。有一天源氏对三公主说:“紫夫人常想听你弹琴。我不妨拟定个日子,让你和这里弹筝弹琵琶的女眷合奏,举办一个女子音乐大会。在我看来,当今号称擅长此道的高手,其技艺修养之精湛深邃程度都赶不上六条院诸女眷。我在音乐方面,虽然算不上什么行家里手,也没有习得扎实的像样功夫,但自幼惟求在任何方面无所不知晓,缘此,世间闻名遐迩的音乐名师以及门第高贵之家的世袭祖传的专业高手,无一遗漏地都请教切磋过,然而其中技艺精湛炉火纯青,能令我钦佩得自惭形秽者,则无有其人。比起当年习琴的我们来说,当今的年轻人似乎过分爱俏皮,好装腔作势,从而显得肤浅。何况七弦琴这种乐器,听说近年来已无人学习。能学到像你弹奏的这般水平的人,几乎没有。”三公主听罢,天真地莞尔一笑,心想:“我真能得到源氏如此认可啊!”不由得欢欣鼓舞。三公主今年已二十一二岁了,然而依旧稚气十足,令人感到仍然未成熟,不过她的体态瘦削挺秀、袅娜多姿,还是很美丽可爱的。源氏一有机会就教谕启发她,说:“你已多年未见父皇了,此番拜谒父皇,须多加留心,务必让父皇见到你而感到你已长大成人了。”三公主的随身侍女们也都觉得:“确实如此,如若没有源氏大人这般细心关照耐心教诲,她那一身稚气恐怕是难以隐藏的。”
正月二十日前后,晴空万里,暖风吹拂,庭院里的梅花也逐渐绽露笑容,一处处的花树尽皆含苞待放,四周空间,春天的雾霭升腾。源氏说:“正月过后,必须着手准备贺寿盛会的事,大家将要开始忙起来了。届时若举行弦乐合奏,外间人士可能会误以为是贺宴奏乐的彩排,难免会议论纷纷,不如现在悄悄地举行。”于是邀请明石女御、紫夫人、明石夫人等到三公主的正殿这边来。众侍女都想来听琴,争先恐后极想随同主人一道去,最后,与三公主的关系稍疏远者都没有被选上,只挑选年龄稍长、略通此道、秉性良好者同去。紫夫人带着四个长相出色的女童,身穿红色外衣、淡红色的汗衫、浅紫色的棉织里衬衣,下身穿上凸花纹样的和服裙裤,再罩上亮丽的红色熟绸单衣,举止姿态斯文大方。明石女御这边的情况也如此,新春伊始,房间内的装饰焕然一新,十分豪华,众侍女尽心着装打扮,互相争妍斗丽,真是无比鲜艳。女童上身穿青色的外衣、暗红色汗衫,下身穿着唐绫的和服裙裤,里衬衣则是金黄色的唐绫,一个个同样都是齐备的着装。明石夫人这边,女童的着装似乎并不那么花哨,两人穿紫红色外衣,两人穿淡红色外衣,这四人都穿青瓷色的正式礼服,衬袍有深紫色的、浅紫色的,都穿着色泽无比鲜艳的单衣。三公主这边也如此,她听说众人将要到这里来聚会,于是着意给几个女童装扮得格外漂亮。她们穿的是青绿色的外衣、白面绿里的衬袍、略带红色的淡紫色里衬衣等,虽然算不上特别亮丽华贵或珍奇,但是从整体上看,令人感到气派高雅,确实无可比肩。
厢房内的纸隔扇全都敞开,各处只用围屏做遮隔,源氏的座位设在室内中央。今天的合奏音乐里,拟请男童担当吹奏乐器。髭黑右大臣家的三公子即尚侍玉鬘所生的长子负责吹笙,夕雾左大将家的长公子负责吹横笛,他们都坐在厢房外面的檐廊上。室内摆好成排的坐垫,把各式各样的弦乐器逐一送交诸位女士。平素秘藏的各种乐器,都装在华美的藏青底色的袋子里,此时都拿了出来,明石夫人弹琵琶,紫夫人抚和琴,明石女御弹筝。只是三公主并不特别擅长此种大型的名琴,源氏生怕她胆怯不安,理解她的心情,便把她平日弹惯了的七弦琴作了些琴弦音的调整,而后交给她弹。源氏说:“筝这种琴的琴弦并不经常会松弛,不过,与其他乐器合奏时,随着曲调的变换,琴柱容易错位,因此事先应该考虑到,而把琴弦绷得紧些,使它不跑调。女子腕力不足,难以把琴弦绷得恰到好处,因此还是叫夕雾大将来效劳为好。到这里来吹笛子的这帮人,还都是小孩子,能否与大家合拍,真没把握呐。”源氏说着笑了笑,遂差人去召唤夕雾,说:“去请夕雾大将到这里来!”众女眷听说要请夕雾来,顿觉难为情,心情不由得紧张了起来。源氏自己也在想,除了明石夫人以外,其余的女眷都是自己难于割舍的重要弟子,因此但愿她们能备加用心好好表现,务必使夕雾听琴后无可非难。源氏心想:“明石女御经常在皇上面前与其他乐器合奏,估计问题不大,可以放心。只是紫夫人的和琴,虽然是弦数不多仅六根弦的乐器,但是曲调的变化贫乏,弹法又没有固定规矩类型,因此女子操作起来,有时难免慌张驾驭不住。琴这种乐器本来就是适合于协调合奏的,届时她弹的和琴会不会走调呢?”源氏不禁为紫夫人略微担心。
夕雾大将心情格外紧张,他觉得今日赴六条院,远比前往参加皇上御前的大型仪式的音乐彩排活动更为费心。他穿一身鲜艳的贵族便服,外衣衬袍里里外外的衣裳都薰上浓浓的薰衣香,衣袖的薰香味更加浓郁芬芳。他衣冠楚楚地来到六条院正殿时,已是日暮时分。黄昏的天空饶有情趣,梅花仿佛眷恋去年的残雪似的披上了一身洁白的盛装,压弯了枝头般地尽情怒放,微风吹拂,载着梅花香味与帘内飘来的妙不可言的薰衣香,珠联璧合,几近形成“习习香风引莺来”的意境。正殿四周旋荡着极其美妙的芳香。
源氏从门帘下方把筝的一头稍许拉出帘外来,对夕雾说道:“请体谅我似乎失礼了,替我把这琴弦绷紧,试试调子调整调整。我不便召唤疏远者到这里来,因此……”夕雾诚惶诚恐,把筝接过来小心谨慎地加以调试,动作利索,态度从容,把确定基准音调的琴弦调整为壹越调,调好后还很含蓄,并不立即试弹,源氏见状说道:“琴弦调试好之后,如若不弹上一曲,未免太没风情啦!”夕雾故作姿态地说:“儿子岂敢在高手如林的今天的音乐会上献丑呢!”源氏说道:“说得也在理,不过如果外间风传,说你由于不能参加女乐演奏会故而溜走,这在名誉上可不光彩哟。”说着笑了笑。夕雾大将调试了曲调之后,有分寸地只试弹了饶有情趣的一首曲子,随后将筝退回帘内奉还。
源氏的孙辈们都穿上漂亮的值宿装束,十分可爱。他们吹笛子与弦乐合奏,虽然都还年幼,稚气犹存,不过吹出的音调也蛮动听,可说是前途无量。
各种琴的琴弦都调整好之后,合奏就开始了。各类琴都各具特色各有千秋,其中明石夫人的琵琶指法技巧娴熟,古色古香,音色清澄,十分美妙。夕雾侧耳倾听紫夫人弹的和琴,觉得她用琴爪拨动的琴音听起来亲切可人、柔美动听,反拨琴弦奏出的琴音,音色珍奇新颖、华丽辉煌,其热闹的氛围,确实不亚于专工此道的名家高手举行大型演出时奏响的曲调。夕雾想不到和琴竟然还有如此这般美妙的弹法,惊叹不已。这显然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的结果啊!是紫夫人长年苦练结出的硕果,确实很有意思。源氏此前曾为她担心,此刻也放心了,他心想:“紫夫人真是世间难得的奇才啊!”
明石女御弹筝,这种乐器的音调必须在别的乐器奏响的间歇中,在若有似无的氛围下悠悠流露出来,因此那音色听起来十分优美娇艳。
三公主弹七弦琴,虽然还处在未十分娴熟而拼命磨练的冲刺阶段,但是她弹得分亳不差,颇能与其他乐器合拍协调。夕雾听罢,觉得三公主的七弦琴真是大有进步啊!于是他自然而然地合着拍子唱起歌来。源氏也不时拍着扇子,同他唱和。源氏的歌喉比昔日更富有情趣,令人感到他的歌声稍许粗犷,增添了豪放的情绪。夕雾大将的歌声也格外优美动听。夜色渐深,趋于宁静,这真是一场无法形容的、亲切可人的深夜音乐盛会。
月儿迟迟不肯露脸,一处处悬挂起点亮的灯笼,恰到好处地照亮四方。源氏朝三公主那方窥视,她的个子明显地比一般人娇小可爱,一眼望去仿佛只见衣裳不见人。这位公主似乎稍逊幽艳之相,但觉她气质高雅、端庄清秀,宛如二月二十日时节的青柳,微吐绿芽,柳枝开始低垂,活像飞莺的翅膀所扇的风都能把柳丝扇乱似的,呈现袅娜纤弱“不胜莺”之情趣。她身穿一身白面浅蓝里的细长便和服,秀发分别从左右两边朝前垂下,活像垂柳,诚然是一副地地道道的身份无比高贵的公主模样。明石女御的姿容与三公主一样,也很优雅,却比三公主略多些艳丽之美,举止端庄,言谈有深度,气质高雅,姿态有余情余韵,令人感到她宛如盛放的藤花,当时令入夏群花趋零落之时,惟有它朝气蓬勃,独自在丛中笑。不过她毕竟正值身怀六甲,腹部鼓起,抚筝过后颇感疲劳,因此把筝推向一边,身子靠在凭肘几上。她个子矮小,软弱无力地靠在凭肘几上,而凭肘几的大小又是一般的尺寸,她得伸直腰身够上,显得不舒服。源氏甚至想立即给她特制一个较小的凭肘几,足见源氏对她多么关怀备至。她身穿紫红色衣裳,秀发长长地垂下,十分清秀,在灯火映照下,她那姿态之美真是举世无双。紫夫人的着装大致上是淡紫色吧,深色的小褂配表为淡褐色里为深红色的细长便和服,她的秀发十分浓密,轻柔地披在肩背上,在与身材等的搭配上,真是恰到好处,着实匀称,无懈可击。她的那种美仿佛能散发出满堂的芳香,倘若以花来作比喻,可说是樱花了,但实际上紫夫人的姿容比樱花更美,是特别出类拔萃的。
按说身份相对卑微的明石夫人忝列在这些身份显赫气质高雅而又美丽的贵妇人中,难免相形见绌,然而实际上却不然,她的品格、举止态度格外高雅,令人见了甚至不由得自惭形秽。她的人品颇具吸引力,姿容也艳丽婀娜。她身穿柳色织锦的细长便和服,配上类似黄绿色的小褂,在腰部后下方,似有若无地还围上轻罗围裙以示态度谦恭,同时也意味着向在场的人特表敬意,此举用心良苦。从人缘上说,她蛮得人心,众人也难以蔑视她。她谦虚地稍微偏斜坐在一块用蓝地高丽锦镶边的坐垫上,手抱琵琶,轻轻地放在膝上,而后娴熟流畅地转轴拨弦施展其技艺,听者与其说听琵琶声,莫若说观赏其饶有情趣的神情,不由得产生一种世间难得的亲切感,心情恰似摘得一枝芬芳扑鼻的连花带果的五月橘。夕雾大将或瞥见人影或但闻其声,感觉到诸位夫人一个个温文尔雅、端庄气派的模样,不由得对帘内十分向往,颇想一见。他想象着,随着岁月的流逝,紫夫人想必比昔日刮台风后那天清晨瞥见的倩影更美吧,不由得心驰神往,颇欲目睹。接着又想:“三公主与我的宿缘若更深一些,她早就是我的人啦,怨只怨自己逡巡不前,实在遗憾。朱雀院不是几次三番地向我示意,背地里也经常提及我的吗?!”夕雾想到这些,就觉得真是后悔莫及,不过,他觉得三公主似乎有点欠缺持重,但他并不轻蔑她,只是对她并不那么动心。至于紫夫人,他觉得在任何方面,她都是可望不可即的人,缘此多年来一直比较疏远,他只想:“至少要设法让她知道,我别无居心,只盼她了解我对她怀有一片好意。”然而连这点愿望都不能实现,这不能不使他感到遗憾而兴叹。尽管如此,他对紫夫人绝没有非分的狂妄之念,态度总是谨小慎微的。
夜色更深,夜风吹拂冷飕飕的。阴历十九日晚上的月亮刚刚露面,源氏一边赏月一边对夕雾说:“春天朦胧的月夜,真令人心焦啊!不过秋夜中这样的音乐演奏声与虫鸣声交织,形成无比美妙的音响,亦有情趣,定会使人觉得乐声更加引人入胜。”夕雾应声说:“秋天的月夜,月光普照大地,没有云雾和阴影,万物清楚透彻,琴音笛声清澄悦耳,心情也会清新舒畅。不过月光过分明亮,也会令人觉得天空的景色仿佛是人工特意造作出来似的,从而分心转移视线观赏一处处露珠晶莹的秋花百草,则秋日的情趣也是有限的。春天的夜空云霞叆叇,月光从云霞的缝隙里筛落,在朦胧的月影下,娴静地吹奏管乐,情景交融,这股浓郁的情趣,秋夜毕竟是比不上的,管乐笛声悠悠,清澄娇艳,真是美的极致。古人说女子爱惜春天,确实如此。缘此欲求演奏乐声亲切可人、协调美满,莫过于在春天的日暮时分进行,这是最合时宜的。”
源氏说:“不,评论春秋之优劣,自古以来,人们尚且难以下定论,何况末世每况愈下的人们,岂能轻率地断然下结论呢。不过就音乐的曲调而言,各种曲调的顺序一般以吕调为先,律调为次,的确自有其道理。”接着又说:“不知怎的,当今号称素负盛名的诸多行家高手,经常在皇上御前等处施展技艺,但是真正特别杰出者,为数似乎日渐稀少。即使是自命不凡的所谓精于此道的高手们,实际上他们的技艺究竟有多高深?让他们参与今晚这些并非专家的女子行列里演奏,未必就能突显出他们的技艺有多么精湛吧。近年来我深居简出,过着远离世间的生活,也许听觉也变得不灵敏了,这才真是莫大的憾事呐。不过说来也怪,在这六条院里,无论在钻研学问方面,或是在学习技艺方面,一学就能心领神会的机灵人为数不少,比起别处来,这里真是人才辈出的地方。且看御前奏乐时被选为第一流高手的人,与这里的女子们比较一下,哪方会占上风呢?”
夕雾说:“其实儿子也想谈此
事,只因自己对此道涵养不足,不敢班门弄斧信口开河,故而欲言又止。世人也许未曾听过古代音乐的缘故,似乎把柏木卫门督的和琴技艺以及兵部卿亲王的琵琶技艺引为当今难能可贵,这两位的技艺固然无人可以比肩,不过听赏了今宵的音乐后,我觉得都很精彩,她们的技艺绝不亚于那两位高手,不由得令聆听者惊叹。之所以惊叹,也许是由于原先以为今宵的音乐会只不过是内部的一次演奏会,从而疏忽了。在如此惊心动魄的音乐会上,儿子的歌唱,其实是不般配的。谈到和琴,惟有前太政大臣能够得心应手地应景奏出恰到好处的神功妙趣,他的技艺真是超凡脱俗格外高超。除此,一般人弹和琴,大都没有什么特色。惟独今宵听到的和琴音色,真是无比美妙动人啊!”夕雾极力赞扬紫夫人,源氏说:“不,并没有那么神奇,这只是你的夸张赞扬罢了。”源氏嘴上如斯说,内心却不由得颇感得意,脸上露出微笑,接着又说:“说实在的,我教出来的弟子,一般都不那么差。只有明石夫人的琵琶技艺,是她家的祖传,我没有进言指点。但是不管怎么说,她到这里来之后,她那琵琶的音色,似乎多少也与从前的不同了。想当年,我意外地蛰居明石海湾的时候,第一次听到她弹的琵琶,觉得真是稀罕的美妙音色啊!十分钦佩。与那时相比,她近来的技艺高超多了。”他牵强附会地要把明石夫人技艺的进步归功于自己,因此侍女们暗自偷笑,悄悄地彼此挤眉弄眼示意。源氏接着又说:“不论任何行道,只要认真去学,越学就越知道学无止境,要学到自己满足的地步,是非常困难的。说实在的,当今之世,能深入研究、锐意进取者,真是少之又少,因此倘若能够从头到尾粗略地学习某种技艺,哪怕只是学成丁点就该满足了。惟独七弦琴,其技艺门道是相当麻烦的,不可草率地接触。昔日精通琴道古法的能者,抚触起琴来,神秘的琴声,可动天地而泣鬼神。随着奏出万般不同的曲调,或是转悲为喜,或是转卑贱为高贵,或是转贫穷为获得诸多财宝。世间此种事例颇多。据说这种七弦琴在传入我国之前,曾有深悟音乐此道者,多年漂泊国外,奋不顾身努力学习此道,却难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七弦琴的神奇妙音,甚至能明显地驱使上空的日月星辰移动,逆时节令飞霜降雪、云翻动、雷轰鸣,这种神奇的变幻莫测的事例,古代都曾有过。七弦琴就是这样有无限灵性的乐器,因此全能领悟此道者为数甚少,也许是末世世风浇薄的缘故,哪怕能传承当年此道的神功妙法之一星半点也是难能可贵的。也许还另有原因,大概是七弦琴这种有灵性的乐器,本来就有能使鬼神侧耳倾听而深受感动的神通,因此学得半瓶子醋马马虎虎的人,其生涯往往是不幸的。有此范例之后,便有人吹毛求疵地说:‘弹七弦琴者必遭灾。’人们不愿招惹麻烦,便疏远此道,以至听说当今几乎无人能传承此道,这的确是万分遗憾的事。除了七弦琴的音律以外,还有什么器乐可以作为调整音调的标准呢。当然现今在这万事日渐衰微的世间,孤身远离故国,立大志,迷茫地寻访唐国、高丽等陌生的异国他乡,不顾父母及妻子儿女,也许会被世人视为性情乖戾者,然而另觅蹊径学习七弦琴的高超技艺,纵令达不到古人那般渊深的水平,哪怕达到一般程度,又何尝不可呢!固然要精通一种音律,必须付出无尽的努力去克服无穷的困难,更何况各种音律甚多,高深复杂的曲子为数不少。想当初我热衷于学习七弦琴时,曾广泛地尽量收集我国固有的和外国传来的所有乐谱,互作对比,遍查参考,拼命热心地学习钻研,后来甚至达到无师可从的地步。尽管如此,自觉还是比不上古人。何况一想到日后无可传承技艺的子孙,内心不免怅惋不已。”夕雾听罢此言,深感惋惜亦觉惭愧。源氏接着又说:“明石女御所生皇子之中,如若有符合我所盼的苗子,待他长大成人,而届时我尚能存活世间,我必定将自己所习得的技艺,尽管所知不多也罄尽全部教授予他。眼下看来,二皇子似乎是大有希望的。”二皇子的外祖母明石夫人听见这番话后,觉得面目大增光彩,高兴得情不自禁地落下了泪珠。
明石女御把筝让给紫夫人,而后将身子斜靠着躺下歇息了。紫夫人把此前自己弹奏的和琴让给源氏,他们更加随意和谐地合奏。弹奏的曲子是《葛城》,音律华美,饶有情趣。源氏反复歌唱,他的歌声无比美妙,婉转动听。月儿逐渐高升,梅花色更美,越发芬芳,真是一派情趣深沉惹人陶醉的夜景。同样是筝这种乐器,在明石女御的弹奏下,拨弦的爪音十分可爱,令人感到亲切,再加上继承自她母亲明石夫人那深沉古色古香的琴艺风格,左手压弦摇动发出的“由”声深沉,听起来格外清澄美妙。而紫夫人弹筝的手法,又别有一番不同的情趣,行云流水,饶有趣味,琴声悠扬婉约极具魅力,令听者不由得心驰神往。“由”的发声自不消说,轮的手法等方面,都比女御更胜一筹,真是才气横溢,弹的音色美妙动人。当乐器合奏从《葛城》的吕调转换至原来的律调时,诸多乐器都转换了调子,律调的种种合奏,听上去既亲切又颇入时。三公主弹的七弦琴,有五个调子的种种弹法,其中必须用心全神贯注使用的是拨第五弦和第六弦的泼剌手法,她弹得相当清晰优美,饶有趣味。三公主的琴艺大有长进,音色毫无残缺,听起来非常干净利落,并且还能顺应春秋万物的变化,奏出合乎时宜的曲调,她能心领神会源氏所教诲的琴艺高招,并能出神入化地表现出来。对此源氏深感满意,也觉得三公主十分可爱,同时还认为三公主能在诸位夫人面前露出他传授的高招,给他的面子也增添了光彩。
髭黑右大臣家的三公子和夕雾大将家的长公子美妙地吹笙和横笛,源氏看到他们尽心竭力的模样,关爱体贴地说:“你們想必困了吧。今宵的音乐会,本没有打算开得很长,只需演奏片刻即可收场,只因各种乐器各自美妙的音色,尽皆引人入胜,实在是舍不得就此收场。美妙佳音纷呈,各有千秋,都非常有意思,孰优孰劣,我这听觉不十分灵敏的耳朵,一时可真难以辨别,以至还想继续听下去,从而延至深夜,实在不该。”说着赐一杯酒给吹笙的髭黑右大臣家的三公子,亦即玉鬘所生的长子,源氏还从身上脱下一件衣服赏给他。紫夫人也把一件细长织锦童和服,外加一条和服裙裤等送给吹横笛的夕雾大将家的长公子,但这不是正式的奖赏,只是一种寻常的表表意思而已。三公主赐一杯酒给夕雾大将,还将她自己所穿的一套女服赠给他。源氏开玩笑地责难说:“这哪行呀!首先应该孝敬传授琴艺的师父我才是嘛!好可叹啊!”这时,只见三公主所在处的围屏一旁送出一管笛子,献给了源氏,源氏笑纳了。这是一管稀世的高丽笛。源氏拿起笛子试吹了一下。此时,正值人们拟陆续退场之际,夕雾忽闻笛声,顿时驻步,他从儿子手中把横笛拿了过来,吹出一支格外悦耳的曲子来。源氏眼见这些人一个个都能准确无误地传承自己的高超技艺,出手不凡,举世无可比肩,难免觉得自己的技艺才华确是稀世珍宝。
夕雾大将让自己的儿子们都乘上自己的车,在澄莹皎洁的月光下打道回府。归途中,夕雾觉得紫夫人弹奏的那非同凡响、极其优美的筝声仿佛依然萦绕在耳边,余韵无穷,着实令人恋慕。他自己的夫人云居雁也曾从已作古的祖母那里学琴,然而技艺尚未学到手,她就离开了祖母,没能继续学下去。婚后在夫君夕雾面前又很不好意思,绝不抚琴,只顾稳健周全地操持一切事务。接着一连生下两个孩子,只顾忙于抚育照顾孩子,无暇顾及习琴之事了,缘此显得缺乏风雅之情趣。不过,她有时也会生气恼火,那妒火中烧的娇嗔模样,倒也不失妩媚,蛮可爱的。
这天夜晚,源氏在紫夫人房内歇宿。紫夫人则留在三公主这边与她叙谈,直至破晓时分才回到自己房内来。夫妻两人睡至太阳爬得老高才醒来。源氏对紫夫人说:“三公主的琴声,相当美妙啊!你听了以为如何呢?”紫夫人回答说:“起初我曾在她那边听她弹过一次,当时觉得她还需要再下苦功夫才好。现在觉得她的琴艺已经相当精湛了。你那么专心一意地教授她,能不上乘吗?!”源氏说:“诚如你所言,我几乎每日都手把手地教她,真可算是个无微不至的师父哩。传授琴艺这种事,非常复杂也很麻烦,还要花费许多时间,缘此,迄今我不曾教授谁。然而这回朱雀院和当今皇上都说:‘不管怎么说,你总该将琴艺传授给三公主吧。’我听了觉得很过意不去,心想:教授琴艺固然麻烦,不过他们既然已把三公主托付我关照,那么我对这丁点要求,总该尽心效劳的。于是才决心教她的。”源氏接着又说:“想当年我抚养幼小的你的时候,因公务繁忙无有余暇静下心来,从容地给你传授琴艺。近年来,不知怎的还是忙忙碌碌、杂事缠身地虚度年华,没有好好地教你,可是昨夜你的演奏,琴音美妙琴艺非凡,为我的面子也增添了光彩。夕雾大将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惊叹不已,这真使我感到心满意足,欣喜万分。”
紫夫人在音乐行道方面,是个行家里手,同时又是当了祖母外祖母的人,照顾孙辈们体贴入微,呵护关怀之事无论巨细,面面俱到,真是无微不至、无懈可击,的确是一位稀世珍贵的贵人。源氏面对如此近乎完美的美人,内心不由得泛起“自古红颜多薄命”的不祥的莫名担心。源氏见过为数众多、各式各样的女子,但他觉得:“像紫夫人这般德才兼备近乎完美的,真是绝无仅有。”紫夫人今年三十七岁,源氏深切地回想起多年来和她长相厮守的情景,感慨万千,他对她说:“今年的祈祷法会要比历年的特别虔诚谨慎地进行。我总是过着忙忙碌碌杂事缠身的生活,难免容易疏漏忘事,因此还是希望你自己好生想着记好了。该举行隆重的大法会时,只管嘱咐我置办就是。你的舅舅北山僧都已作古了,实在可惜!往时要举办祈祷法会时,他总是我们最可信赖的贤明高僧啊!”接着又说:“至于我自己,自幼的处境就与众不同,生长于深宫,备受父皇的格外宠爱,过着极其舒适的生活,今日身居高位,尽享荣华富贵,也是自古以来少有其例的。然而抚今追昔,我所遭受的痛苦,也是稀世罕见的。首先是疼爱我的人,相继作古。到了余生不多的晚年,又遭遇诸多不胜悲伤的事。每当想起那些荒唐无稽的往事,心中无限懊悔,种种莫名的恐惧感、极端的痛苦感总是无穷无尽地纠缠着我,折磨我。也许正是由于付出了这种无比痛楚的代价,才换来了让我苟活到今天吧。但是说到你的情况,我感到除了我流放须磨时,你受到生离的苦楚之外,在其前或其后都别无其他忧伤烦恼之事来困扰你。当然,即使是贵为皇后者,更不用说身份在皇后之下的人,身份再怎么高贵,无论谁都难免会有忧心烦恼之事,比如宫中高贵的侍奉者女御、更衣等,人际交往费心劳神,互争君宠,更是烦恼不绝,难得过上安闲舒坦的日子。你跟随我,宛如在父母呵护下的深闺闺女,过着无比安逸舒心的生活,在这点上,你可曾知道自己是前世修来福星高照的幸运者?当然,这期间意外地来了这位三公主,不免会使你感到几分难受,然而正因如此,我对你的爱愈加深沉,可是我的这种心情,也许你因为囿于个人之局限,而没有察觉。不过,你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不管怎么说,我的这片真心,你定能了解的。”
紫夫人回答说:“诚如你所说,在外人看来,身份微不足道的我似乎是过分幸福了,其实我内心不断地充斥着难以忍受的悲叹。在我来说,宛如在向神佛紧张地祈祷一般存活至今。”她神态含蓄腼腆,仿佛还有许多话要说。后来紫夫人接着又说:“其实,我觉得自己余命似乎不多了,今年倘若还那样等闲视之地度过,恐怕将来会后悔莫及的。我盼只盼你允许我实现多年来的愿望……”源氏旋即回答说:“此事万万不可,你若遁入空门,把我留在尘世间,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乐趣呀!你我两相厮守,虽然看似蹉跎岁月,但确是朝朝暮暮亲密无间,心心相印地共度快乐的时光,我认为这才是人生的最大乐趣,还望你体察到我这颗始终不渝格外疼爱你的真心。”紫夫人每次提出这种要求,他照例委婉地加以制止,紫夫人怏怏不乐,眼里噙着眼泪。源氏看到紫夫人这副极其可怜的模样,遂千言万语地安慰她,为她排忧解闷。源氏对她说:“我所见到的女子虽然并不多,但是在我看来,各色女子,千姿百态,各有千秋,并非皆无可取,不过,逐渐熟悉深入了解之后,就会明白心地善良、性情温柔而又实诚稳重的人实在难得。比如夕雾大将的母亲葵姬,她是我年轻时候第一次相见的女子,出身于高贵人家,是难能可贵的原配夫人,然而我和她感情上总是很不融洽,心路龃龉,彼此总是疏远隔阂,直到她撒手人寰,今日回想起来实在可惜,真有懊悔莫及的感觉。但同时内心也暗自觉得,当年的情形未必就是我一个人的过错。原配葵姬端庄稳重,非常严肃,这本不是什么不足之处,只是两人照面时但觉她是一位令人发怵的过分贤能的夫人,十分可靠却毫无亲爱感。又比如秋好皇后的母亲六条妃子,若论非同凡响、趣味高雅、婀娜艳丽的女子,首先就会想起她来,可是她性情乖僻,是个难以取悦的人。一般说,身为女子,偶尔心生怨恨,在所难免,是情有可原的,可是她却将怨恨牢记心中,以至积怨越发深沉,痛苦不堪。和她相处必须谨小慎微,处处留意,丝毫马虎不得。她非常胆怯,又怕难为情,要想和她推心置腹,朝夕亲密融洽地交往,在分寸拿捏上相当困难。如果对她坦诚抒怀,深恐遭她蔑视,而过分奉承敷衍,不觉间招致彼此感情隔阂疏远。她招来了非常不该有的轻浮骂名,使她高贵的身份蒙羞,从而陷入无限的悲伤和烦恼,实在太可怜。确实,想想她之所以遭受这般凄凉的境遇,我内心深感自己也是有罪过的。为了弥补罪过,我尽心竭力关照她的女儿秋好皇后。虽说她这女儿命里注定是当皇后的命,但是终究还是靠我的鼎力提携,排除众人的讥评,不顾世人的怨恨,终于功成名遂,想必六条妃子在天之灵也会宽恕我吧。抚今追昔,许多时候都是由于我的一时高兴,**不羁,做出诸多荒唐事,让别人受苦,使自己也后悔莫及。”源氏略微道出昔日故人的身世遭遇,接着又说:“当今皇上的女御的那位保护人,她的家庭出身并不高贵,最初我小看她了,觉得她微不足道,殊不知她是个沉潜坚忍,颇有涵养的人,表面上对人谦恭忍让、百依百顺,内心深处却秘藏着高深的见识。她气质高雅,令人不由得自惭形秽呢。”紫夫人说:“别人我未曾见过,情况如何不得而知。不过这位明石夫人,虽然不是十分熟悉,但不时能见面,我觉得她品格高尚、端庄稳重,内心不胜钦佩。像我这种坦率说事的样子,不知她看了会怎么想呢,这点我倒是有点担心,不过幸亏女御自然深知我心,她总会向她母亲说的吧。”
紫夫人原本很嫌弃明石夫人而疏远她,如今却这般认同赞美明石夫人,彼此亲近,源氏知道这完全是由于紫夫人真心疼爱女御的缘故。源氏对紫夫人的这片真情十分感动,对她说道:“你内心深处虽然自有想法,但是你善于根据对方的人品如何,或者根据事情的具体情况怎样,娴熟地运用亲疏两手,恰到好处地待人接物。我遇见过许多女子,却从未曾见过像你这样聪明能干的人,你真是一位奇才啊!”源氏说着展露笑容,然后接着又说:“三公主此番的琴弹得不错,我该前去表扬她几句。”于是,傍晚时分,源氏就到三公主那边去了。三公主丝毫也没有察觉到世间还会有人妒忌她,简直就像是个纯真的小孩儿,一心只顾热衷于弹琴。源氏对她说:“今天就让老师休息一天吧。学生也应该取悦老师才是。不过嘛,你最近的勤学苦练总算很有价值,你的琴艺大有长进,我可以放心了。”说着把三公主正弹着的琴推到一旁,就寝了。
每当源氏在他处歇宿的夜里,紫夫人总是熬到深夜,与众侍女阅读小说,听故事。紫夫人心想:“这些描写昔日世间种种世相的小说故事里,有描写轻浮的男子的、好色者的,还有爱上脚踏两只船的男子的女人等,起初描述了各种情节,最后结局女子都要依附到某个男子身上,生活才能安定下来。可是,奇怪的是我的境遇怎么竟像浮萍一般漂浮不定呀!眼下诚如源氏所说,我的命远比寻常人幸福。可是,难道我就该怀抱着普通人难以忍受的忧伤,度过这一生不成?啊!太凄凉啦。”她辗转反侧直至夜深方能成眠,拂晓醒来只觉胸口闷得慌。伺候她身边的众侍女着急,都说:“得赶紧向源氏大人通报!”紫夫人连忙阻止她们说:“万万不可去通报!”她强忍着痛苦,直到天明。这时候紫夫人身体发烧,心情极其恶劣。可是源氏尚未归来,无法告诉他知晓。此时适值明石女御派人送信来,侍女们遂回复她说:“紫夫人今晨突然患病了!”明石女御得知信息,大吃一惊,旋即差人去通报源氏。源氏闻讯,心如刀绞,急如星火地回到紫夫人身边来,看到紫夫人非常痛苦的情状,源氏问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说着伸手去触摸她的身体,觉得她在发高烧,他立即联想到昨日的谈话说今年是她的灾厄之年,要格外谨慎小心,不由得内心惊恐万状。侍女们把源氏的早粥等端到病室内来,可是源氏连看都不看一眼,这一天,源氏整天守候在紫夫人身边,调度一切,万分心焦地照料看护她。
紫夫人连一点水果都不想吃,她躺倒不能起身,一连过了好几天。源氏尽心竭力想方设法救治,格外担心病情会如何发展,不知举办了多少次祈祷法会,还请来僧人为消灾除病祷告。紫夫人所患的不知是什么病,只觉非常痛苦,胸口不时绞痛,异常烦恼,难受不堪。虽然做了无数次的祈愿祷告,却未见功效。无论任何重病,只要能见到逐渐好转,就能令人放宽心,如今紫夫人的病情却看不见好转的征候,源氏自然忧心忡忡、悲伤至极,无心考虑其他事,连朱雀院的祝寿筹备工作都中止了。朱雀院听说紫夫人的病状严重,屡次郑重其事地派人前来探望慰问。紫夫人的病情一如往常没有变化,直到二月过去了,源氏无限担忧,终日悲叹不已。他想试试更换病室,或许会有转机,于是将病人迁移至二条院了。六条院内上上下下乱作一团,众人忧心,唉声叹息。冷泉院闻此消息,也颇为挂心叹息。夕雾大将心想:“这位紫夫人倘若撒手人寰,父亲势必遁入空门以了却宿愿。”夕雾大将等人尽心照顾病人紫夫人。夕雾代替父亲源氏举办父亲所要办的真言祈祷法会自不消说,还特别增加举办了数次祈祷法会。当紫夫人神志稍微清醒时,总是埋怨着说:“不允许我出家,真令人不愉快呀!”但是源氏觉得:“让她就在眼前主动改变形容遁入空门,弃我而去,远比大限已到和她永诀更令我感到痛惜悲伤,片刻也无法忍受啊!”于是源氏对紫夫人说:“我老早以前就有遁世出家的宿愿了,然而惟恐留下你孤身只影,寂寞不堪,实在不忍心,以至拖延至今未能成遂宿愿。如今你反倒要舍弃我而去吗?!”源氏口头上虽说舍不得她出家,实际上看到紫夫人病体衰弱至极,似乎没有好转的希望,仿佛大限将至的样子,内心不由得逡巡不决:“怎么办,是否允许她出家呢?!”三公主那里源氏此后尚未再去,对弹琴之类的游乐也全无兴趣,全都弃置一边去了。六条院内的人们,几乎全部集中到二条院来,六条院内似乎不见人影,灯火仿佛也已熄灭,只有几位女子无声无息地住在那里,可见六条院昔日的繁荣昌盛,简直可说是全由紫夫人一人的人格魅力带来的。
明石女御也移居到二条院来,与父亲源氏一起看护紫夫人。紫夫人说:“你身怀六甲,在这里若被鬼怪附身那就太可怕了,你赶紧回宫中去吧。”紫夫人尽管在病重痛苦的煎熬中,还体贴明石女御的身体。她看见年幼的小公主长得美丽可爱,不由得热泪潸潸,她说:“看来我见不到她长大了,她将来也想不起我的吧。”明石女御听罢,泪似泉涌止不住,悲伤至极。源氏说:“荒唐!不要有这种不吉利的念头!你的病虽重,却无大碍。人之祸福大多来自心气如何而定,心胸宽宏大量者,幸福随之而至;气度狭窄者,即使由于家庭出身等原因而攀上高位,其生涯恐怕也会欠缺宽余顺畅。性情急躁者很难长久留在其地位上,心胸豁达且稳健者延年益寿,这样的事例甚多。”源氏在向神佛祈祷文中也写明:紫夫人心地善良、气质优雅,难能可贵,罪孽轻微,祈求护佑她早日康复。主持真言祈祷法会的阿阇梨、守夜僧,以及准许靠近侍候的僧人等,听闻源氏如此忧伤惶惑、不知所措,都非常同情他,从而更加诚恳卖力地祷告了。
紫夫人的病情有时连续五六天似乎略见好转,可是持续不久病势又重了起来,病状起伏反复,几经日月,看不到痊愈的希望。源氏暗自揣摩:“她的病将会如何发展呢,难道真的就没有希望了吗?!”他担心、叹息,惟恐有鬼怪作祟,但又看不到有明显的迹象。究竟患的是什么病,也无法说清楚,只见她的病体日复一日地衰弱下去,缘此源氏悲伤至极,几乎是万念俱灰了。
且说,柏木卫门督现在已任中纳言,深受当今皇上的信任,成了时下的红人。虽然他官位晋升,渐渐受到世人的尊敬,但是他对三公主的爱恋终归不能如愿以偿,心中暗自悲伤懊恼。他最后娶了三公主的姐姐二公主,即落叶公主。落叶公主是身份卑微的更衣所生,缘此柏木对她多少掺杂几分轻蔑之意。这位落叶公主,论人品相貌远比一般人优秀,可是柏木的内心总是深深地怀念他最初的意中人三公主,觉得落叶公主恰似难以慰我心的“弃老山头月”,因此对她只维持在不至于受人责难程度的那种表面夫妻关系而已。柏木内心底还是念念不忘三公主。此前给柏木传递信息的小侍从,是三公主的乳母的女儿,而这乳母的姐姐又是柏木的乳母,由于有了这层关系,柏木老早就有机会知晓三公主的许多情况,诸如三公主自幼就长得很标致,她的父皇格外珍视并宠爱她等等,久而久之柏木不知不觉间萌生了爱慕三公主之心思。
柏木盘算着:紫夫人患病,源氏已离开六条院,陪伴紫夫人住在二条院,六条院内人烟会变得稀少了。于是柏木把小侍从唤到自家宅邸来,同她恳切地商量说:“多年来我刻骨铭心地爱慕三公主。全凭有你这样一位亲切的好人从中传递信息,我才能得知三公主的种种详情,公主也得知我对她的苦恋。本以为自己的这番苦恋终会成遂的,但是结果却成为泡影,怎不令我伤透心呢!连朱雀院都听到有人报告说:‘源氏府上有许多夫人,委屈了三公主居于众夫人威势之下,孤身独眠之夜甚多,不胜寂寞。’朱雀院听罢,似乎也有些后悔,说道:‘既然要下嫁给臣下,理当挑选能够真心照顾三公主的人才是。’还有人告诉我,朱雀院曾说:‘二公主嫁给柏木,反而令人放心,看来似乎可以长远幸福。’说实在的,我很同情三公主,并为她感到可惜了,内心确实苦恼,思绪万千啊!不管怎么说,同样都是公主的姐妹俩,理应相差无几,可实际上,人跟人却不一样啊!”说罢深深地叹息。小侍从答道:“哎哟!瞧您说的什么呀!什么‘人跟人却不一样’,娶了一个还想另一个,恐怕是欲壑难填吧。”柏木微笑着说:“事情嘛,总是这样的。从前我曾斗胆向三公主求婚,朱雀院和当今皇上都知道此事。有一回朱雀院还曾经就便说过:‘许配给柏木有什么不好呢,许给他也行吧。’唉,那时候你倘若再努把力,说不定……”小侍从答道:“这件事真的十分困难。人嘛,本来主要是靠前世修来的缘分,源氏老爷主动启齿,恳切要求的时候,按您的身份地位,能站出来与他竞争吗?虽然您近来地位提升了,官袍颜色也变成深紫色……”柏木无言以对,面对这个口齿伶俐的小侍从,无可奈何,只好说:“算了!过去的事就不必重提了。只是眼下的机会难得,你总该设法让我接近她,以便向她倾吐衷曲,哪怕是只言片语呢。至于有没有荒唐的邪念,那就请你察看吧。那种事太可怕了,我岂敢存这份歹心。”小侍从说:“既然想秘密靠近三公主,又说‘岂敢存这份歹心’,您可真是居心不良啊!我干吗今天要到这里来呢。”她厌烦地顶了回去。柏木说:“哎哟,这话太不中听啦!你太认真,未免过于小题大做了呀!世间男女情缘之事,本来就是变幻难料的。即使是宫中的女御、皇后,遇上适当的契机,不是也难免会发生这类事情吗?曾有其例嘛。何况三公主所处的境遇,想来身份生活固然无比高贵,可是内心深处感受到的不愉快事甚多。朱雀院膝下的许多公主中,他最宠爱这位三公主,如今却让她夹在诸多身份卑微的夫人当中,她内心肯定会有许多怨恨。这些情况我都了如指掌。世间事本是变化无常的,你不要总是固执一己之见,说出这种不成体统的话来。”小侍从应声回答道:“事到如今,难道三公主为了免受委屈,就可以改换门庭嫁到更好的地方去不成?三公主与源氏大人的关系,和世间的一般夫妻不同。只因三公主没有合适的保护人,与其让她无着落地居于家中,不如把她许给源氏大人,请他代她父母保护她。这一点他们两人彼此都心领神会。您不可信口雌黄伤及他人呀!”小侍从终于怒火中烧,柏木遂用许多花言巧语抚慰她,使她的怒气平息下来。后来柏木说:“说实在的,我从一开始也不是没有想到:三公主看惯了举世无双风姿飒爽的源氏,像我这等微不足道长相寒碜的人,她怎么会垂青呢。我做梦也不敢奢望能接近她,只是指望哪怕隔着围屏,能够跟她说上一句心里话,这对三公主来说,不会有什么损害吧。向神佛诉说心中事,能成为罪过吗?”柏木一个劲地向小侍从发誓,决不会对三公主做非礼之事。小侍从认为他的要求毫无道理太不像话,从而拒绝了。可是小侍从毕竟年轻阅历浅,欠深思熟虑,经不起柏木再三的苦苦哀求,结果不忍再拒绝,于是对柏木说:“倘若有适当的机会,再给你设法吧。不过,源氏大人不在家的夜晚,三公主的寝榻四周都有许多人在守候着,她的座位旁也必有得力的亲信侍女陪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适当的机会呢。”小侍从带着满肚子的困惑,回六条院去。
此后,柏木几乎每天都在催问小侍从:“怎么样了,情况如何?”小侍从真是不胜其烦。柏木终于盼来了小侍从通知说有个好机会,欣喜万分,旋即整个换装,悄悄地来到了六条院。其实柏木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这番举止实在不应该,他更做梦也不曾想到,由于接触了三公主,结果反而更乱了方寸,增添了无限的烦恼。他只是念念不忘那个春天傍晚偶然瞥见三公主衣衫的一角,这个美好的记忆始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随着日月的推移,他越发渴望接近三公主,哪怕看上一眼她那美丽的身影,如果能倾诉一番自己内心的思慕,说不定还会获得她的只言片语,博得她一片同情呢。
这是四月初十过后的事。由于明日将举行贺茂祭的祓禊活动,三公主派了十二个侍女前去帮助贺茂神社的斋院办事。其余级别身份不甚高的年轻侍女和女童等人,各自都为自己明日前去观礼而忙于缝制衣物、梳妆打扮,一个个似乎忙得不可开交,三公主室内静悄悄的,正是人影不多的时候。三公主的贴身侍女按察君,恰巧也被经常与她勾搭的情夫源中将硬是唤去,退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此时只有小侍从一人留在三公主身边。小侍从觉得这正是个恰好的机会,遂让柏木进来,悄悄地坐在靠三公主寝榻东侧的座位上。其实小侍从大可不必为柏木如此过分地殷勤效力。
三公主正在孤身一人悠然入睡,蒙眬中觉得似乎有个男人在近旁,她还以为是源氏回来了。只见这男子忽然彬彬有礼地走过来,把三公主从寝榻上抱了下来。三公主以为自己遭到梦魇的袭击,努力抬起头来一看,没想到是个陌生的男人,只听见这个男子莫名其妙地说了一通令人听不明白的话,三公主惊吓得魂不附体,厌恶透顶,旋即呼唤侍女,可是近旁无人伺候,没有人听见她的呼唤声而走过来帮忙。三公主吓得浑身颤抖,冷汗活像流水般直冒出来。她那魂飞魄散的模样,令人感到既非常可怜又十分可爱。柏木对三公主说道:“我虽然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但也不是那么令人不屑一顾的身份卑微之徒。多年来我不自量力,内心深深地思慕三公主,倘若将这份心思秘藏在内心底,势必在心中暗自朽烂,我心不甘,缘此,斗胆冒昧向朱雀上皇透露过这份心思,出乎意外地没有遭到拒绝。本以为有望如愿以偿,恨只恨我官阶身份低下,尽管我对公主的爱慕之心比他人更加深沉,然而此志终归成了泡影。事到如今,虽然我明知万事已经无法挽回,但是这份爱慕的痴心怎么也挥之不去地沉潜心底。随着岁月的推移,这份情思与日俱增,越发感到这份失去实在可惜、可恨、可怕又可悲,万感交集,实在按捺不住,才在你面前呈现出这副不自量力荒唐无稽的模样,同时也感到万分愧疚,更无心犯更大的罪过。”三公主听他娓娓诉说,才渐渐明白过来,原来此人就是柏木。她异常震惊,又十分恐惧,一句话也回答不上来。柏木说:“事发突然,使你感到惊慌,这是很自然的,不过像这样的事例,世间并非没有过。倘若你过分绝情,使我内心的痛苦和怨恨难以抚平,反而会促使我涌起不顾一切的邪念,哪怕你吐露一声‘怪可怜的’也罢,我也就接受此语而告退。”其后再三恳求。
柏木原先估计三公主必定是一位堂堂正正、端庄威严,令人望而却步,难于冒犯者,因此本打算只求见一面,略表衷情便即告辞,不敢有其他非分之妄想。实际上见面之后,他觉得她并不像想象中那样高不可攀,而是个既可亲又可爱、性情温柔气质无比高雅的美丽女子,在这点上,她与一般女子迥然相异。缘此柏木顿时丧失了深思远虑、自我控制的能力,他甚至恨不得携带三公主远走高飞,隐姓埋名,什么高官仕途尽皆可弃,乃至绝迹人世间也在所不惜。他全然陷于想入非非的境地。在短暂的似睡非睡的迷糊状态中,柏木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所饲养的那只唐国猫,发出十分悦耳的叫声,朝向他身边走来。他心想:“这是准备送给三公主而带来的猫,可是自己为什么要把猫送给她呢?”正在思想的当儿,蓦地惊醒了。柏木寻思:“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呢?”三公主遭遇这种恶缘,不胜惶恐,她觉得仿佛不是现实中的事,悲痛填膺不知所措。柏木对她说:“这毕竟是一段前世注定无法逃脱的深邃因缘,请你想开些吧。我自己也不相信这是现实。”于是,柏木将那一天傍晚在三公主全然没有察觉的情况下,一只小猫腿绊了绳子将帘子的一端掀起的往事说给她听。三公主听说此事后,暗自怨恨:“怎么会出现这种事啊!”她觉得自己的命运太不佳了。三公主心想:“事已至此,今后还有什么脸面再见源氏主君啊!”越想越悲伤胆怯,像孩子一般地哭泣了起来。柏木觉得万般对不住她,也在伤心落泪,他用自己抹泪的衣袖去揩拭三公主的泪珠,衣袖越发湿透了。
天色渐渐明亮,但柏木依然恋恋不舍,总也不愿离去。他后悔不该鲁莽行事,现在反而更加痛苦了,他对公主说:“我该怎么办才好啊!你那么恼恨我,再次见面恐怕是很困难的了,我只求你对我开口说话,哪怕是只言片语也罢。”柏木花言巧语反复央求,三公主不胜厌烦,也非常困惑,越发无法开口说什么了。柏木怨恨地叹息道:“没想到结局竟是令人那么不愉快,有你这么冷酷无情的吗?!”接着又说:“如此看来,实在是无可奈何了。照理说如此憋闷地活着真没意思,真该结束生命了,我之所以苟且偷生,为的只是对你还有这一点要求。不过,想到今宵是最后一面,的确伤心至极。哪怕博得你稍许认可我的心情,获得少许的安慰,纵令生命结束又何足惜呢……”柏木说着一把将三公主抱了起来向外跑,三公主心想:“他到底要把我怎么样啊?”她都惊呆了。犄角上的屏风一直打开着,门也开着,他昨夜进来时所经过的回廊南面的门也敞开着,这时正是天色刚吐白的黎明时分,柏木想借助微亮的曙光,略微瞧瞧三公主的容颜。柏木轻轻地将格子窗扉撑起,用吓唬她的口吻说:“你的心肠这么狠,几乎把我给吓晕了。能否请你冷静而温柔地,哪怕只说一声‘好可怜’呢?”三公主觉得这简直是荒唐无稽之谈吐,她仿佛要对他说些什么,可是却只顾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那神情诚然与小孩儿别无二致。
天色越来越亮,柏木心慌意乱,急如星火,便又对她说:“我本应将昨夜做的瘆人的梦告诉你,可是你如此憎恨我,令我无法说。不过,不久之后将会有事让你领悟到的吧。”柏木行色匆匆,看到黎明时分的天色,觉得比秋日的天空更具凄清的情趣,触景生情,遂咏歌曰:
拂晓醒来心迷茫,
何来露珠湿袖长。
咏罢,一边出示衣袖让三公主看,一边叹息,三公主估计他马上就该回去了,内心多少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勉强答歌曰:
毁灭残身恨不能,
但愿痛苦似噩梦。
她不得要领地吟咏,声音却娇嫩美妙,柏木无法尽情欣赏,只得匆匆离去。他觉得此时此刻自己的灵魂早已整个脱壳飞到三公主身边去了。
柏木并没有回到夫人落叶公主的房内,而是悄悄地回到父亲前太政大臣的府内。他躺了下来,双眼却合不拢,暗自寻思昨夜所做的那个梦,甚至想:“不知是否确实能应验。”只觉得格外思恋梦中的那只猫的可爱神态。转念又想:“糟了!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啦!今后在世上还有何面目见人呀!”他惊恐万状又感到万分羞耻,不敢迈出大门,更不用说偷偷私访三公主了。柏木自己也觉得自己干的这桩事确实太荒唐。特别是想到冒犯的是源氏的夫人,就更是罪不可赦,无法抵赖了。倘使是冒犯了皇后,而且这种秘事败露,自己也知道罪孽深重,纵令被处以死罪也认了。如今所犯的罪,虽然不至于被处以重罪,但是招致源氏的憎恨,也是非常可怕而又可耻的。
身份高贵的女子,内心若怀有几分情爱之念,纵然表面上优雅大气,内心中则是另一番模样,这样的女子遇上有机会被男子诱惑,春心不免会随风飘动,从而导致男女交心。此种事例世间有之。然而三公主虽说不是个有深谋远虑的人,但天性柔弱极其胆小,如今遭遇这种见不得人的事,自己总觉得是处于众目睽睽之下,那桩丑事仿佛尽人皆知,弄得自己抬不起头来,羞愧万分,连殿内的明亮场所都不敢出来,只顾暗自烦恼、悲叹:“自己的命为什么这么苦啊?!”有人通报源氏说:“三公主身体欠佳。”源氏正在为紫夫人病重而操劳担心,听到此信息,不禁吃了一惊,他惦挂着三公主身体欠佳,不知已到什么程度,旋即返回六条院。源氏观察三公主,看到她身体上似乎没有什么格外明显病痛,只是显得极其腼腆,沉默不语,连源氏的颜面也没有好好地看上一眼,源氏心想:“大概是由于我许久没有前来歇宿,她内心存有怨气的缘故吧。”源氏觉得她怪可怜的,于是将紫夫人的病情说给她听,还说:“眼下看来她已是病入膏肓,此刻对她更须温存不能冷淡,再说,不管怎样她自幼是由我呵护长大的,我怎能撒手不管呢,缘此近数月来,其他万事几乎都顾不上了。再过些时日,你自然会懂得我的真心吧。”三公主看见源氏全然不了解她的实情,心中越发难受,觉得很对不起他,只有偷偷地落泪。
柏木卫门督自从贸然见了三公主后,内心深感痛苦,心情一天比一天更恶劣,终日坐卧不安,朝夕寂寞度日。贺茂祭那天,诸公子都争先恐后准备前往参观游行行列,他们成群结伙来邀柏木一起去,可是柏木心烦意乱,疲惫不堪,一概婉言谢绝,只顾躺着陷入沉思。他对自己的妻子落叶公主采取了敬而远之的态度,几乎没有推心置腹地畅谈过,总是笼闭在自己的房间内独宿。此刻他正在十分无聊地独坐寂寞沉思,蓦地看见一个女童手持一根人们过贺茂祭时插在头上的葵草走了进来,他触景生情,内心暗自吟歌曰:
痛悔冒犯摘葵草,
神明不许头上罩。
吟罢,心中更觉眷恋三公主,心情越发悲伤了。贺茂祭盛典在进行中,外面牛车来往络绎不绝,热闹喧嚣,柏木却置若罔闻,一味沉溺在自己造成的寂寞苦海中,艰难度日。落叶公主看到柏木整天闷闷不乐、百无聊赖的神色,不知缘何。总之她只觉得他对人太视若无睹,实在不礼貌。她甚感可耻也很不愉快,只能暗自悲叹。伺候的侍女们都出去观礼了,家中人少,静悄悄的,落叶公主怀着郁闷的心情,抚筝弹上一曲,音色亲切可人,她那抚琴的神态,真不愧是一位公主,气质高雅,姿影艳丽婀娜。身在贴邻室内的柏木,听到琴声却无动于衷,反而内心感到怨恨:“同样是公主的姐妹两人,我由于差了一截,不能娶到中意的那一位,真是可悲的命运啊!”他随意书写了一首歌,以发泄胸中的愤懑,歌曰:
桂葵亲密两姐妹,
只恨厄运捡落叶。
如此暗中胡乱发泄,实在是对落叶公主太失礼了。
源氏偶尔才到六条院三公主这边来,此番来了自然不好意思马上又折回二条院去,但是内心总是惦挂着紫夫人的病情。忽然有人来报告说:“紫夫人昏死过去了!”源氏顿时只觉天地一片漆黑,他不顾一切,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即飞回紫夫人身边。在返回二条院的归途中,源氏心慌意乱,急若星火,来到二条院一带,果然看见连大路上的陌生人都在喧哗,二条院殿内传来号啕的哭声,令他感到这是不祥之兆,他带着不吉利的心绪,只顾走进殿内来。众侍女告诉源氏说:“近几天来,紫夫人的病情似乎有些好转,没有想到突然会变成这个样子。”紫夫人的贴身侍女们无一不哭泣着央求说:“我也愿意陪伴夫人一起去啊!”她们悲伤地哭成一团,伤心喧闹得无以言喻。源氏看到祈祷坛业已拆除,聚集的众法师纷纷准备退出,只留下几位护持僧和守夜僧,这番情景使源氏意识到:“看样子,紫夫人的大限将至了啊!”悲恸之情无法言喻。源氏说:“且慢,紫夫人虽然已昏死过去,想必是鬼魂在作祟,你们不要只顾慌了神而痛哭。”他让众人镇静下来,然后向神佛许下大愿,并把只要能请到的所有道行高深的法师都请来,让他们再做祈祷。法师们祷告说:“纵然命里注定气数已尽,也祈请暂且宽容。不动尊也有本愿,气数已尽者其阳寿也可拖延日数。”法师们精神振作,极其诚心祷告,头上仿佛不动尊一般冒出了黑烟。源氏内心也在祷告:“惟盼再度睁眼哪怕看我一眼啊!如此可怜地瞑目,不让我亲身送终,真令我抱恨终生呀!”源氏悲痛至极,恨不能与紫夫人一起驾鹤西去,在场的人们看到源氏悲伤欲绝的情景,怜悯之心涌动是可想而知的。
也许是源氏的这份悲恸之心感动了神灵吧,有个平素未曾出现过的鬼魂,突然依附在一名年幼女童身上,只见那女童高声叫嚷,在这过程中,紫夫人逐渐苏醒过来,源氏见状既惊喜又恐惧,不由得心潮澎湃。
鬼魂似乎被法师们祈祷的法力所抑制,它借助女童的口嚷嚷道:“旁人都走开,只留下源氏一人听我说话。数月来我饱受咒语法力折磨,痛苦不堪,愤恨至极,以至不得不施展更狠的一手,让你知晓。可是当看见你悲痛欲绝的样子,又觉甚为怜悯。如今我虽然已变为恶鬼之身,但是生前对你的那份旧情依然残存,缘此前来探望。看到你悲痛欲绝的样子,我不忍心视而不见,终于冲你显灵说话。我本来是不想让你知道是我的。”说着只见那女童的前发洒落在前额上,哭泣了起来,这姿态简直与当年所见依附在葵姬身上的生灵别无二致。源氏清楚地记得当年的情景,既可怜又害怕,此番重现与当年一模一样的情景,他觉得这真是不祥之兆。于是源氏拽了拽女童的手,提醒她不要放肆,并对女童说道:“你真的就是她吗?准是坏心眼的狐精在作祟,企图蒙骗人而把故人的隐私抖搂出来。快报出你的真实姓名,还必须说出不为他人所知,惟独我内心最清楚的往事试试,你若说得出来,我姑且稍许相信你。”话音刚落,只见那鬼魂附身的女童落泪潸潸,号啕痛哭了起来,她边哭边吟歌曰:
“故我已然阴阳隔,
君知何苦装糊涂。
可恨啊!实在可恨!”她虽然在哭泣叫喊,但是方寸毕竟没有大乱,她那含蓄的态度,与当年六条妃子的姿态简直是一模一样。源氏确认她就是六条妃子的鬼魂后,反而心生厌恶,十分不愉快,只盼她不要再多说话。谁知那鬼魂又说开了:“你提携举荐我女儿,让她当上了皇后,我在阴府之下也不胜欣喜并感谢。不过阳间阴府是彼此相隔的两个世界,我对孩子的事,其实并不那么深切关心,倒是很执著于自己内心中的怨恨,总是难以忘怀。其中更有最令人痛恨之事:我在世期间遭人贬斥、蔑视,尚且可忍,只是没想到在我死之后,彼此相爱的你们两人,竟在窃窃私语中,对我评头品足,口出恶言。这才是令我最痛恨之事。要知道对已亡故者需要宽容原谅,听见他人说亡故者的坏话,该为已故者申辩甚至为她隐讳才是啊!长久以来我心怀此恨,如今我又变成了恶鬼之身,只好前来显灵作祟了。我对此人本无什么太深的宿怨,只因你身经常获得神灵的极大护佑,与我相隔似乎甚远,我无法接近你,连你的声音也只能隐约听见而已,我只好向她发泄怨恨了。算了,不说怨恨了。现在我希望你替我多做祈祷法事,诵经念佛,让我减轻罪孽。你让僧众祈祷、诵经,对我来说是让火焰缠我身,使我痛苦不堪。我丝毫也没有听到为死者祈冥福那样尊贵的教谕声音,真伤心啊!此外,请你转告秋好皇后:在宫中奉侍,切莫产生为争宠而妒忌他人之心,还必须多做功德,行善积德,以便减轻当斋宫时亵渎神事佛法之罪过。否则必生遗憾呀!”这鬼魂连篇累牍说个不停,源氏觉得和鬼魂谈话不体面,于是施用法力将鬼魂封闭在室内,而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病人紫夫人转移至别的房间去。
这样,紫夫人病故的风传,便在世间广为流布。有许多人前来吊唁,源氏内心感到这情景很不吉利。今天公卿大臣们都前来参观贺茂祭巡礼归来的队伍,归途中听到人们的传闻,信口说些俏皮话:“这可真是了不起的大事哟,这样一位富有生活乐趣的幸福者离开了人世间,恰似日头失去了光彩,难怪今天细雨蒙蒙哩!”还有人悄声说:“像这样善美无缺的完人,必定是很难长寿的,古人也曾说‘红颜薄命数樱花’嘛。这样完美的人,倘若在人世间过于长寿,享尽人间的幸福欢乐,岂不苦了其他众人。从今往后,那位二品公主定将获得宛如当年在自家生父身边那样的宠爱了吧,真可怜!多年来她屈居人下,太受委屈啦!”
且说柏木卫门督,昨日贺茂祭当天,他成天郁闷,笼闭自家中,今日柏木则尾随在自家弟弟们左大弁和宰相等人的行列之后,坐在车厢里去参观贺茂祭巡礼归来的队伍。途中听见公卿大臣们的这番传说,心头大吃一惊,不由得自言自语咏歌曰:“人间正道本无常。”于是和弟弟们一起奔向二条院。由于传闻不确切,不敢贸然宣称前来吊唁,以免招致不吉利,而只说是一般探访。然而一进门就听见一片哭哭啼啼声,似乎确有其事,大家不免惊慌了起来。这时,紫夫人的父亲式部卿亲王也来了,他极其悲伤,垂头丧气地走进室内去,连招呼来访客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夕雾大将一边揩拭眼泪一边从里面走了出来。柏木连忙问他:“怎么啦,到底怎么啦?外面传闻很不吉利,我们难以置信,只是听说紫夫人重病缠身,我们深感不安,故而前来探望。”夕雾回答说:“病情非常严重,而且时日漫长,今天拂晓时分曾经一度昏死过去,那是鬼魂在作祟。听说好不容易又活过来了。这会儿大家才稍许放心些,可是今后会如何呢?她的病体实在令人担心啊!”夕雾的神色显露出他当真痛哭过,眼睛也都哭肿了。柏木也许是由于自己心怀鬼胎,从而以己之心揣度他人,琢磨着夕雾为什么对这位并无血缘关系的继母紫夫人的病体如此深切揪心呢,遂用怀疑的目光注视着他。源氏听说有许多人前来探病,随即派人传话说:“病人病情严重,今晨突然一度呈现昏死过去的状态。众侍女惊慌失措,忙乱痛哭,我自己也心绪缭乱忐忑不安。承蒙亲友关怀到访,容改日再行答谢。”柏木卫门督一想
到源氏,心头不由得吓一跳,倘若不是处于不得不来的情况下,他是绝对不会到这里来的。看看四周的景象,内心不禁感到内疚羞愧至极,这是因为他心术不正的缘故。
紫夫人一度昏死而又复活之后,源氏越发惶恐不安,于是极尽所能,更加隆重地举办各种祈祷法事。当年六条妃子在世,她的生魂尚且能作怪施虐,更何况现在在阴间变成厉鬼。源氏想象着她那狰狞的模样,内心不由得涌起一阵厌恶感,连照顾秋好皇后的那份心思顿时也淡漠了。在这种思绪的搅动下,他甚至觉得女人一个个都是万般罪孽的根源,进而感到世间的一切都太没有意思,太令人讨厌……曾记得那天他与紫夫人窃窃私语时,无人在场,他曾约略谈及六条妃子的事,那鬼魂竟然知晓而说了出来,如此看来,那鬼魂确实是六条妃子。他想起当年的事,就更加烦恼了。紫夫人一味盼望削发为尼,源氏心想:“仰仗受戒的佛力,也许可以使她恢复健康。”于是在她头顶上象征性地剪下些许头发,只让她接受了五戒,授戒师僧将受戒无量功德在佛前诵读,愿文言辞令人铭刻在心,十分庄严。源氏甚至不顾在人前是否体面,只管傍依在紫夫人身旁,一边揩拭落泪,一边与紫夫人齐心念佛。看到这般情景,不由得令人想到世间不论多么优秀的贤明者,一旦遇上如此令人担心的事,也是难免沉不住气而乱了方寸的。不管需要做什么事,只要是能为紫夫人消灾除病的,源氏都愿竭尽全力去做。源氏日以继夜无时不在心痛愁叹,弄得几乎神情恍惚,脸庞也瘦削了许多。
五月间,阴雨连绵,天空总不见放晴,紫夫人的病情依然不见痊愈,不过,比以前稍许见好,但是还是不时地受到病痛的折磨。源氏由于想为六条妃子的鬼魂赎罪,每日念诵一部《法华经》,以祈求冥福。此外还做种种庄严的法事,甚至挑选诵经音色庄严上乘的法师,在紫夫人的枕边昼夜不断地诵经。那个鬼魂自从一度显灵施虐之后,又时不时地出现,向人诉苦,总不肯离去。天气渐渐热了,紫夫人又好几次昏死过去,她的身体越发衰弱了。源氏悲伤心痛之情,真是无法言喻。紫夫人在濒临弥留之际,也格外挂心源氏的苦痛,她心想:“我纵令撒手人寰,对我自身来说,已无足惜,只是他为我如此伤心悲切,我怎忍心视若无睹弃他而去,实在太对不住他了。”于是,努力自我振作起来,喝些汤药。也许缘此,进入六月份之后,病势似乎略见好转,有时还能把头抬起来。源氏看见她这稀罕的美姿,不胜欣喜,同时也非常担心,生怕是回光返照,因此,六条院那边他暂时就不过去了。
且说三公主自从那天遭遇了那件可叹的怪事之后,不久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异样变化,她情绪低落,但也不是患了什么大病。过了约莫一个月之后,她不思饮食,神情憔悴,面容消瘦,脸色也发青了。那个柏木忍受不住那份相思的痛苦,不时像做梦一般前来恳求幽会,三公主感到极其困扰。一般来说,三公主把源氏当作长者看待,心中十分敬畏他,再加上不论长相或人品,柏木是绝对无法与源氏比肩的。固然柏木出身名门,姿态优雅,在一般人看来,他远比寻常人出类拔萃,然而三公主自幼看惯了源氏那举世无双的优美姿容,内心中对柏木这类人根本就看不上,见了也讨厌,没想到如今竟被这种人所困扰,还因他而万分痛苦,这真是凄怆的宿世恶缘啊!乳母等人看出三公主的病由,背地里都在小声嘟囔说:“我家老爷近来甚难得才回来一趟,怎么就……”源氏得知三公主身体欠佳,这才准备回到六条院来。
却说紫夫人,由于天气炎热,感觉很不舒适,命人给她洗发过后,稍觉舒坦些。由于她是躺着让人给洗的头发,所以头发干得慢。她的头发虽然不曾认真好好地梳理过,却依然纹丝不乱,秀发轻轻晃动,光泽亮丽。病体虽然消瘦纤弱,肤色反而显得青白美丽,仿佛清澈透明,那姿色之美,简直无与伦比。不过,久病初愈,宛如刚蜕皮的幼虫,还十分衰弱。二条院长期没有住人,多少呈现荒芜的景象,自从紫夫人迁居到这里来养病之后,住进许多人,甚至让人感到院落似乎狭窄了。源氏直到最近仿佛才有工夫察觉到这些情景,特别差人精心修整庭院各处景致。他此刻才有心情眺望庭院里的人工溪流和种植的花草树木,顿时感到心旷神怡,内心不禁思绪翩跹:“啊!好不容易才熬到了今天!”池塘上似乎相当凉爽,满塘荷花盛开,荷叶青青鲜艳夺目,荷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宛如一颗颗玉珠闪闪发光。紫夫人说:“看啊!那荷花仿佛独自在纳凉呐。”说着坐起身来,眺望庭园。她长久不曾欣赏景色了,今天此举实在难得。源氏说:“看到你好起来了,我心情仿佛是在梦境里。太令人担心了呀。连我自己都好几次想和你一起奔赴黄泉啦。”源氏满眼噙着泪珠,紫夫人自己也觉得深受感动,脱口咏歌一首曰:
余命残存呈蹊跷,
恰似荷露尚未消。
源氏答歌曰:
今生来世相厮守,
誓如荷露乘同舟。
源氏原本打算回六条院去看望三公主,却总也未能成行。源氏心想:“当今皇上和朱雀院都在关心她,再说,自听说她身体欠佳,也过了一些时日了,迄今只因眼前的这位病人病重,使我担心得心慌意乱,长久以来几乎都没有去探望三公主了。如今这里已拨云见日,我怎能笼闭此处而不趁紫夫人病愈的间歇良机前往呢。”于是下定决心,前往六条院去了。
三公主心有内疚,见了源氏,她满面羞愧,恭谨腼腆,源氏问她话她也没有充分地回答。源氏心想:“自己长久没有前来探望她,她虽然表现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内心想必痛苦地有所埋怨吧。”源氏觉得三公主怪可怜的,于是甜言蜜语百般抚慰她。他召唤年龄稍长的侍女前来,了解有关三公主的身体和心情状况。侍女回答说:“看样子她患的不是通常的病症。”于是侍女将三公主的苦恼情状描述了一番。
源氏只是说:“真不可思议呀,我现在这年纪了,还会有这种新鲜事。”可是源氏内心却在想:“和我长相厮守的夫人们都不曾有喜,三公主也许不是真的怀孕吧。”他并没有追问下去,只觉得三公主病痛的情状十分可怜,对她甚表同情。源氏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到六条院来一次,自然不好意思马上又折回二条院,于是就在三公主这边住了两三天,这期间源氏心中还是非常惦挂紫夫人的病状不知怎么样了,因此不断地写信探询。不了解三公主的过失实情的侍女私下里议论说:“才不大一会儿没见面,就有这许多话要说,不停地写信呀!唉!看样子我家三公主难有扬眉吐气的一天啦。”小侍从看见源氏来了,内心忐忑不安。
柏木听说源氏回六条院,竟不知自我反省,反而牢骚满腹,写了一封倾泻怨恨的长信,派人送到六条院来。恰逢此时源氏暂时回到自己的居室去,三公主的居室内无人,小侍从趁机将柏木的来信呈给三公主,三公主说:“你让我看这种令人厌恶的东西,实在讨厌啊!我的心情本来就够恶劣的啦!”说着躺了下来,小侍从当面将信展开,说道:“可是,公主您瞧!书信的附言怪可怜的。”就在这当儿,有个侍女走了进来,小侍从慌了手脚,赶紧将围屏拉了过来遮掩三公主,自己旋即走开。三公主胆战心惊不知所措之时,源氏走进室内来。三公主来不及把信件藏匿好,匆匆将它塞在坐垫底下。源氏拟于今夜返回二条院,遂到这里来与三公主告辞,源氏对三公主说道:“你的病看来似乎无大碍。紫夫人的病情能否痊愈,甚难预料,故而不忍心弃之不顾,缘此只得告辞。外间即使有人会对我评头品足,你也切莫对我起疑心,不久你将会明白我的一片真诚。”源氏如此这般地抚慰三公主,按往常惯例,三公主总是像孩子一般,天真烂漫地与他谈笑,可是今天她非常沉闷,连源氏的面容她也没有好好地望一眼,源氏还以为她埋怨他薄情,以至对他这般冷淡。
这两人就在白日里的落座处躺了下来,相互闲聊,不知不觉已近日暮时分,两人正当短暂地蒙眬入睡的当儿,蓦地传来日本夜蝉的响亮啼鸣,惊醒了他们,源氏说:“那么,我就趁尚未‘夜黑道险路崎岖’时出门吧。”说着坐起更衣。三公主说:“古歌里不是说‘且待月出照君去’吗?”她那娇滴滴的声调,着实令人陶醉。源氏心想:“莫非她是在想‘盼得郎君留须臾’吗?”想到这里,觉得三公主着实可怜又可爱,他欲行又驻步。三公主似乎任凭自己那半孩子气的纯真思绪翩跹,十分自然地表白心绪而咏歌曰:
夕露诱我泪濡袖,
夜蝉啼鸣催君去。
天真烂漫着实感人。源氏不由得坐了下来,叹口气说:“啊!难于割舍呀!”说着答歌曰:
夜蝉唱晚心缭乱,
伊人闻声会如何。
源氏踌躇,有些困惑,终于还是不忍心让三公主感到太寂寞,决定留宿一夜六条院。然而他内心毕竟还是挂牵着紫夫人,心神不定,只约略吃些水果,便就寝了。
源氏想趁清晨凉爽的时刻返回二条院去,因此早早就起身了,说:“我昨夜所持的纸扇不知放到哪里去了,这把桧扇扇的风不够凉爽。”说着将手中的桧扇放下,走到昨天白日里落座处躺下打盹的地方寻找。只见坐垫边上有一处有褶皱,下面露出了浅绿色晕染的薄信笺一角,便随手抽出来一瞧,看见是男子的笔迹。纸上荡出浓郁的薰香,饶有情趣。字体格外秀丽,情意缠绵,写满两张信笺。源氏细看过后,断定这无疑是柏木的手迹。前来打开梳妆镜伺候装束的侍女,还以为源氏是在阅读一般人的来信,全然不知实情。可是小侍从看在眼里,察觉到那信笺的色彩与昨日柏木所写的信笺颜色一模一样,不由得大吃一惊,心里怦怦直跳。连须给主人端上早粥等庶务都忘了,只顾暗自自我安慰地想:“不会的,不管怎么说,绝不会是那封信的,怎么可能发生这种极其可怕的事呢。三公主一定会把那封信藏匿好的。”
三公主若无其事地还在睡觉。源氏心想:“三公主还是很稚嫩啊!这种东西随便乱放,让外人看见可怎么了得。”他内心不由得蔑视她,想:“果然不出所料。此人不够稳重,我早就担心会出事。”
源氏离开了六条院,众侍女陆续地也都走开了。小侍从来到三公主身边问道:“昨天那封信您放哪儿了?今天早晨老爷在看一封信,那信笺的颜色很像那封信的哩。”三公主听罢,知道自己大祸临头,吓得泪珠扑簌簌掉下止不住。小侍从看见她这副窘相觉得很可怜,但同时也觉得她“实在太差劲啦”。小侍从接着又问:“您究竟将信放到哪儿去了呢?当时有人进来,我生怕人家看见我靠在您身边,怀疑我会跟您嘀咕什么事,我就是这样谨小慎微,惟恐露出蛛丝马迹,所以赶紧避开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源氏老爷才走了进来,我还以为您趁这当儿早已把信藏匿好了。”三公主说:“不,不是这样的。我正在看信时,他就走了进来,我来不及将信藏好,只得把信塞到坐垫底下,后来就忘记了。”小侍从听罢吓得目瞪口呆,简直无话可说,于是走到坐垫近旁,掀起坐垫一看,那封信已经没有了。小侍从折了回来,对三公主说:“哎呀!大事不妙啦!那位柏木公子非常避忌源氏老爷,就算是丁点小事,倘若传到老爷耳朵里,他都吓得要命,因此向来总是谨小慎微的。谁料到时隔不久,就闯出这场大祸来。万事都是由于您太欠考虑了,不小心于蹴鞠那天让柏木公子窥见了您的身影,自那以后他思慕您的情怀始终难以拂除,并且不断怨恨我不给他牵线。我实在想不到你们会发生这么深的关系。这对你们双方都很不利呀!”她肆无忌惮地侃侃而谈,大概是过去看准三公主年幼无所谓,早已习惯于这样说话了吧。三公主缄默不语,只顾哭泣不已,之后显得非常痛苦,茶饭不思,毫无食欲。伺候三公主的其他侍女们有的背地里埋怨说:“我家三公主病得如此痛苦,源氏老爷却视而不见,只顾尽心竭力地去照顾现已痊愈的紫夫人。”
源氏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封信很奇怪,趁没人在场的时候,来回看了几遍。他甚至怀疑:“会不会是三公主的贴身侍女中,有人模仿那个柏木的笔迹书写的呢?!”然而信中的遣辞造句鲜艳华丽,熠熠生辉,如斯艳丽美文非柏木莫属,他人恐怕难以企及。信中娓娓叙述长期以来刻骨铭心的爱慕之情,备受折磨痛苦不堪,然而一旦多年宿愿成遂,反而更添烦恼不安。文章言辞、行文结构相当高明,令人感动。尽管如此,源氏觉得:“内心的隐情,怎能这样赤裸地表白呢。只有柏木这等男子,不思前顾后,才在信中写得出来。回想当年自己写秘密情书时,惟恐会落入他人之手,故而对言情秘事总是写得十分含蓄,或是省略,甚或含糊其辞暧昧了之。然而从柏木的这封信看来,一个人要做到能深思熟虑,绝非容易之事。”从而瞧不起柏木的心智。他进而又想:“我既然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秘事,今后我该怎样对待三公主才好呢?显然她的怀孕反应,正是这种错误秘事的结果。唉!多么令人痛心的事啊!这件事不是从传闻听来的,而是自己亲眼目睹信件得知的,难道今后我还必须一如既往地那样呵护照顾她吗?”源氏不由得自问,心中总觉得难以容忍。接着又想:“就算是一时冲动,从一开始并不特别钟情的女子,倘若听说她另有所爱,自己都不免心生不快和厌恶之感,更何况此女子身份特殊,竟然有如此不自量力的男子,竟敢前来冒犯。虽说自古以来,也曾发生过私通皇帝妻室之事,但是这又另当别论,因为在宫中后妃与百官共同奉侍一主君,这期间自然有诸多机会互相见面,久而久之彼此倾心爱慕,进而发生错乱的情事,这种事例为数不少。纵然是身份高贵的女御、更衣,有的人也会在某方面有所欠缺,其中也难免会有生性轻浮的,被人乘虚而入,从而发生意外的事。不过在实情混沌不清、过错不明期间,其人依然能在宫中奉侍,背地里还干些见不得人的事。然而三公主这件事的情况非同寻常,她是我家明媒正娶的夫人,我对待她比对我最心爱的紫夫人,还更加照顾和更加尊重,可是她却辜负了她丈夫的这份爱情,干出这种举世无其类的事情来。”源氏不能不强烈地嫌弃三公主。接着又想:“即使是皇帝的妃嫔,有的人也只不过像是一般在朝廷上奉侍的官员,没有获得皇上的格外恩宠,在孤寂无聊的情绪中遇上钟情的男子,无法拒绝男方缠绵的情书而不时回音,从而自然地心心相印,这种行为虽然十分荒谬,但尚情有可原。然而像我这样的人,竟然会被柏木这等小人分去妻子的爱,实在是出乎意料之事。”他心中非常不愉快,但又不能在脸色上表现出来,只好苦恼困惑地憋在心里。接着联想到:“已故桐壶父皇当年的心情,想必与此刻的我一样,分明知道他儿子我与藤壶母后之事,然而表面上只得佯装不知。回想起当年的往事,我真是犯了极其可怕的滔天罪过啊!”一想到近在眼前的自身的例子,不由得感到无法责备踏入“恋爱山路”者了。
源氏表面上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然而其神情也掩饰不住内心的烦恼。紫夫人看见源氏如此,还以为源氏可怜她久病初愈,所以急于回来,其实他心中还是很疼爱三公主,经常惦挂着她吧。于是对源氏说:“我的病已经好了。听说三公主身体欠佳,你这么快就回到这边来,岂不是冷落她了?”源氏答道:“是啊!她身体欠佳,不过看来也无大碍,所以我才放心地回来了。皇上屡次遣使送慰问信来,据说今天也来信了。朱雀院经常叮嘱恳请皇上多加关心,所以皇上如此惦挂关照她。因此我倘若有些许疏忽怠慢,就会使朱雀院和当今皇上放心不下,那就太对不住他们了。”说罢叹了一口气。紫夫人说:“皇上固然会惦挂,但更重要的还在于三公主本人若心怀怨气,那就太委屈她了。就算三公主不埋怨你,侍女们也一定会在她面前说些不中听的话,这倒是令人担心的。”源氏说:“说实在的,对于事事为三公主着想的你来说,她真是个麻烦的公主,你还为她深思远虑,万事想得如此周全,连一般侍女们的心思你都关照到,而我只顾担心皇上的心情会否不悦,我的情爱之心未免太肤浅了。”他说着莞尔一笑,以掩饰他真实的心情。至于谈到搬回六条院居住的事,源氏总是说:“让我们一起搬迁回去,悠闲自在地生活吧!”可是紫夫人每每回答说:“还是让我暂时在这里安闲地静养吧。你先回去,待三公主身体好了,我再搬回去。”如此聊天,不知不觉间几天又过去了。
往常,源氏如若多日不来,三公主总会在内心中埋怨源氏薄情,可是现在她认为这与自己犯下的过错有关联。她想:“万一这桩丑闻传到父皇朱雀院耳朵里,父亲该不知会多么伤心!”她便觉得世间人言可畏,自己简直羞得无地自容。至于那位柏木还是不断地写信倾吐苦恋的衷情。小侍从不胜其烦,忧心忡忡,遂把信件被发现的事告诉了他。柏木吓了一跳,心想:“这事件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我一直在担心这桩秘事日久天长会不会自然而然地泄漏出去,光想想都觉得胆战心惊,总觉得上空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更何况如今已被源氏本人看到了真凭实据!”柏木对源氏深感愧疚、抱歉,痛心疾首。时值盛夏季节,朝夕并不凉爽,可是柏木却觉得浑身冷飕飕的,实在是无话可说。柏木心想:“迄今漫长的岁月里,不论是国家大事也罢,或是私人游宴也好,源氏总召我忝列其中,并且待我比对待别人都显得格外亲切,我很感谢他,也觉得他很可亲。如今我在他眼里已成为一个可恨的无可救药、不自量力的狂妄之徒,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他啊!然而倘若突然与他断绝来往,不再与他照面,那么外人察觉定会起诧异怀疑之心,源氏本人势必意识到我在回避他,这也实在受不了啊!”柏木左思右想,内心忐忑不安,情绪极其低落,也不进宫上朝。他虽然不是犯下重罪,但是自觉自己这一生就算到头了,心想:“自己明知会招致身败名裂的嘛!”不由得自恨自悔。继而又想:“不过,静下心来一想,觉得三公主本人也不是一位稳重端庄的淑女,首先她让人能从垂帘的缝隙窥见她的身影,就不应该是高贵女性的作为。曾记得夕雾大将那时也看见了,夕雾似乎也觉得此女子太轻浮。”柏木现在才觉得自己的想法与夕雾的想法不谋而合,这也许是由于柏木硬要了断对三公主的情结那种心理在起作用,才故意对她百般挑剔吧。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想:“一个人出身再怎么高贵,像她那样过分地一个劲摆尊贵架势,却不识世间世故,再加上又不精心挑选品格优良的贴身侍女,以致发生这种令人惋惜的事件,于己于人都很不利,实在是令人痛心!”柏木纵然埋怨三公主,但终归还是很可怜她,他对她的情丝终究是剪不断理还乱。
源氏觉得三公主娇小玲珑的模样的确十分可爱,如今她在经受怀孕之苦,也很同情她,他虽然想决心断绝对她的关切,但是无奈对她的爱心还是胜于恨,他悲伤之余,最终还是到六条院来探望她。只是见面之后,心中更觉难受,于是为她举办各种法事,以祈求平安分娩。从大体上说,源氏对待三公主的礼遇一如既往没有变化,在某些方面甚至比过去更加亲切,更加重视。然而内心中既已存在隔阂,就很难像夫妻间那样推心置腹地交谈,只是表面功夫做得礼数周全,无可非议,以掩人耳目,其实他内心总是苦恼万状。缘此,三公主本人心中更加感到痛苦。
源氏并没有向三公主挑明自己看了柏木的信件,三公主独自闷闷不乐,幼稚得像个小孩儿。源氏心想:“正因天真幼稚,才造成那样的过失。胸无城府固然好,但是太过火了也是不可靠的。”源氏接着又想:“世间男女之间的事,都是令人感到不安的。像明石女御那样,过于温柔纯洁,如果她像三公主那样,遇上要对付一个出其不意的男子,恐怕会更加惊慌失措吧。一般说,身为女子而胸无成竹缺少主见,只知柔顺,就容易受到男子的轻视。一个男子相中一个不该钟情的女子,而这女子又不坚决拒绝,势必会犯错误。”他又回想起:“髭黑右大臣的夫人玉鬘,没有特别像样的保护人,自幼流落在穷乡僻壤,在乡间长大,不过她才思敏捷、思虑周全。我自收养玉鬘以后,大体上是以父亲自居,但是其间我也曾对她不由自主地产生过爱意,然而玉鬘意志坚定,佯装不知,稳健相待,终于度过了危险期。后来髭黑利用缺乏慎重思考的侍女,得以偷偷进入玉鬘室内,玉鬘也断然拒绝髭黑的强求,她的洁白是众所周知的事实。直到获得我的公然应允,她才与髭黑正式结缘,这才避免了遭受世人‘私订终身’的讥评。现在回想起来,觉得玉鬘真是个才思敏捷、意志坚定的女子。她和髭黑的宿缘想必深沉,以至能够长相厮守,无论如何也永不改变。倘若当初被世人视为私订终身者,那么髭黑必定会对玉鬘有轻蔑之感的吧。玉鬘真是一个为人聪慧、办事利落的高手啊!”
源氏至今依然没有忘却二条宅邸的尚侍胧月夜。三公主做了那件亏心事,使他深感厌恶、痛心,从而对意志薄弱的胧月夜多少也有轻蔑之感了。源氏听说尚侍胧月夜想出家的宿愿终于能如愿以偿,不由得深受感动也颇感惋惜,旋即给她送去一封问候信。信中倾泻满怀怨恨她冷漠无情的情绪,诸如“你最近行将出家的信息哪怕通知我一声呢”。信中咏歌曰:
“为君沦落须磨浦,
成遂师姑我不知。
此刻内心百感交集,嗟叹人生无常,我至今尚未能遁入空门,终于落后于你,实在遗憾。你纵令远离红尘,但是每天必勤修回向,但愿你在佛前首先念及我的事,我将不胜感激。”此外还写了许多。胧月夜原本早就下定决心要出家,只因有源氏的拖累,以至迟迟拖延至今才能实现本愿,这种内心的秘密又不能向人表白,只能暗中感慨万千。她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与源氏的这份情缘,尽管从一开始就是凄怆的,但是毕竟并不浅薄。这次回信也是最后一次,从今以后再也不能互通信息了,想到这里,不由得悲从中来,从而越发用心运笔,遣辞造句饶有情趣。她信中写道:“本以为嗟叹人生无常,惟我独自的感慨……来函提及你终于落后于我,这倒是事实。
沦落受苦明石浦,
缘何后我迟迈步。
勤修回向为的是施向普天下众生,岂能不包括你在内。”信文写在深青灰色信笺上,并将信系在大茴香枝上。这形式虽然很一般,然而她运笔着墨潇洒自如,情趣盎然一如往昔。源氏回到二条院时,收到了这封回信,如今与胧月夜的情缘已全然了断,便无所顾忌地将信递给紫夫人一阅,并对她说道:“我被胧月夜申斥得好惨哟,的确连我自己都觉得讨厌啊!我竟能满不在乎地观察并经历过来这世间诸多令人不安的事件。能与我交谈世俗万般寻常事,善解四时变换情趣,不乏风流情怀,彼此和睦相知者,如今只剩下槿斋院和胧月夜二人,偏偏这二人又全都出家了。槿斋院非常热心于勤修佛法,似乎排除红尘一切杂念,全副身心投入修行佛道。在我见识过的众多女性当中,甚至可以说尚未有谁像槿斋院那样善于深思熟虑,并且温文尔雅、和蔼可亲啊!栽培教养女孩子,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女孩子天生注定的宿命是好是赖,肉眼无法看见,因此父母对她的施教也难能遂心如意。尽管如此,父母也不能不尽心竭力抚养教育她,直至她长大成人。回想起来,我命中注定没有儿女成群,从而免受诸多劳累和挂牵,只是年轻的时候,觉得没有孩子很寂寞,总希望多生孩子,每每为此而叹息。你也为抚育幼小的公主耗费相当的苦心操劳。明石女御还很年轻,对世间事尚未能深刻理解,再加上在宫中奉侍,事务繁忙,难免有考虑欠周之处。所有的公主,都必须精心栽培,尽量让人无可挑剔指责,要教诲她们为人处世落落大方,安闲舒畅地过日子。如是身份有限的寻常人家的女儿,想方设法嫁个好丈夫,丈夫自然可以弥补妻子的不足之处。”源氏说了这许多,紫夫人说:“我纵然够不上是称心如意的保护人,但只要我还活在人间,定当尽心竭力把她们照顾好。只是不知天命如何呢!”她久病初愈,不免依然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着实羡慕槿斋院和胧月夜能畅通无阻地如愿修行佛道。源氏说:“尚侍胧月夜的尼僧装束等,在她那边的人能娴熟制作之前,我想还得由我们这边给她送去。袈裟等该怎样缝制,请你差遣人去制作吧。我拟让六条院东北院的花散里夫人也缝制一套。我觉得过分严肃墨守成规的法服,让人看了只觉阴气沉沉难以亲近。毕竟还须带点尼僧的雅趣才好。”紫夫人差遣人去制作了一套青灰色的尼姑服。源氏悄悄地召来作物所的工匠,命他们开始秘密制造尼僧需用的器具之类,诸如褥垫、锦绫铺垫、屏风、幔帐等,特别精心地赶工。
这样,在杂务繁忙的状况下,进山修行的朱雀院的五十大寿庆贺会延期到秋天举行。然而八月是夕雾大将的生母葵姬的忌月,夕雾不便张罗乐队演奏诸事,九月又是朱雀院的母后弘徽殿太后的忌月,大寿的庆贺会只好预定在十月举行。可是,到了十月,三公主的身体又非常不适,庆贺会的日期又不得不拖延。
柏木卫门督的夫人落叶公主于十月里登朱雀院住处造访,庆贺朱雀院大寿。落叶公主的公公前太政大臣亲自备办贺仪,庆贺仪式既庄严隆重,又缜密周全,可谓尽善尽美。柏木卫门督也趁此机会,鼓起勇气,前来朱雀院住处贺寿。但是情绪依然很低落,状态反常,总像是个病人。六条院的三公主打那以后,心存内疚,总觉得对不住源氏,谨小慎微,畏首畏尾,终日悲叹。可能是由于这个缘故,随着怀孕日子的增多,身心越发痛苦不堪。源氏内心虽然甚感不快,但是看到这个娇小可爱的人儿瘦弱痛苦的模样,也担心她的身体发展下去不知会怎样,觉得她非常可怜,他自己思来想去也十分郁闷。今年忙于做各种祈祷法事,这一年就在忙忙碌碌中度过了。
已遁入空门的朱雀院也听说三公主身怀六甲,既可怜她也很挂念她。可是也曾有人向他启奏说:“源氏大人近数月来总是在外歇宿,几乎没有回到三公主身边。”朱雀院纳闷:“这是怎么回事?”想想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心想:“事到如今,世间男女关系之事着实可恨。”他听说紫夫人患病期间,源氏一直在照顾病人,没有回到三公主身边,心中早已感到不安,后来又听说紫夫人病体康复之后,源氏还是没有回到三公主那边,朱雀院甚至想道:“会不会就在这期间,三公主犯了过失呢?就算三公主不懂得这些事,那些办事欠思虑的侍女们有可能会出坏招,从而发生了什么事吧。在宫廷里,男女互通信息,原本是风雅韵事,但有时也会出格,闹出荒唐不羁之事故来,这种恶劣事例时有所闻。”身为出家人的朱雀院虽然早已舍弃尘世的烦琐杂事,但是父女的情缘还是难以了断,于是给三公主写了一封详细而周到的信送去。恰巧源氏在六条院,便把信取过来一阅,但见信中写道:“因无何要事,故久疏通信,在无限挂牵中岁月流逝,内心好不寂寞。听说你身体健康欠佳,了解详情后,诵经念佛之余,不胜挂念,不知吾女近况如何?世间夫妻间生活,纵令遇有意想不到的寂寞不称心之事,也应宽容忍耐着过日子。轻信谗言,捕风捉影,自以为是而怨恨于人,诚然是品格低下者之举。”等等,满纸谆谆教诲的言语。源氏看了,十分体谅朱雀院疼惜女儿的那份苦心。源氏心想:“朱雀院理应不会听说三公主的那件秘密过失之事,必定以为罪过在于我,而一味埋怨我怠慢他女儿吧。”源氏略加考虑了一会儿,接着对三公主说:“你写回信时,怎么对他说呢?拜阅如此挂心的信,我也感到很痛苦。我虽然知道你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但我丝毫没有表露出可使外人察觉到我待你有所怠慢之处。不知是谁告诉令尊的。”三公主听罢,羞愧万分,扭转身去,神态十分可怜。她面容憔悴,闷闷不乐地陷入沉思,这神采反而显得品格高贵,分外美丽。
源氏又对三公主说:“看了这封来信之后更加了解,朱雀院早就知道你着实太孩子气,欠缺辨别是非的能力,从而令他非常担心。从今以后,你万事都必须小心谨慎。我本来不想如此直白地对你说的,但是让朱雀院知道我辜负了他的嘱托,我于心非常不安,也很内疚。缘此不能不向你,哪怕只向你一人仔细说明也罢。你缺乏深思熟虑,一味轻信他人的谗言,心中只顾埋怨我对你疏远冷落,近来也许还觉得我年纪老大,姿态丑陋令你讨厌,古板不足以令人尊敬,这使我事事处处只觉遗憾也很忧伤、叹息。但愿你于朱雀院尚在期间,念及他向我嘱托照顾你的一片苦心的分上,暂且忍耐,请把我这个过气的老人等同于时人看待,切莫过分轻蔑我。老早以前,我已深藏出家修道的大志,没想到对此道思索浅薄的几位女子结果竟先于我遁入了空门。我确实有诸多令人心烦的杂事缠身,身不由己,倘若能由我自身做主的话,我对尘世也不存迷恋不舍之意。令尊朱雀院出家时,将你托付给我,命我代替他呵护照顾你,我深深体谅他的这片苦心,也诚惶诚恐欣喜获得他的信任,遂接受这份重托。如果我紧接着步其后尘而出家,与朱雀院一样将你弃之不顾,令尊势必认为我是背信弃义之徒,缘此而未能实现遁入空门的愿望。我所关怀照顾的孩子们,现在都已长大,不再成为我出家的累赘了。明石女御未来将会如何,虽然不得而知,但眼下子女日益增多,只要我尚在人间,则将平安无事,无须忧心。此外,诸位夫人尽皆顺从我的意志,她们都到了即使同我一道出家也无足惜的年龄,因此我的顾虑挂牵也越来越轻松了。令尊朱雀院的御寿似乎无多,加上病势日趋沉重,他自己心中似乎也没有把握,因此今后你切莫再有什么意外的流言蜚语传到他的耳朵里,搅乱他的心绪啊!眼下他在现世确实已大可放心,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了。惟有妨碍他往生极乐净土,那罪过才真正是极其可怕的。”源氏说了这许多,话语里虽然没有明确提及柏木事件,但是句句都刺痛三公主的心,使她潸然泪下,流个不停,她陷入沉思,几乎昏迷不省人事。源氏本人也爱怜地哭泣着说:“昔日我听老人关于人生的教诲,甚至觉得很不耐烦,曾几何时自己也变成了老人。你听了我这席话,大概也觉得我是个‘多么讨厌的絮叨老头呀’,从而更觉厌烦吧。”源氏觉得自己说得过多,有点不好意思,随即把砚台拿过来,并亲自研墨,又拿出信笺,让三公主给朱雀院写回信,可是三公主双手发抖,立时写不出来。源氏心想:“她给柏木那封缠绵的情书写回信时,想必不费吹灰之力,是随心所欲地写就的吧。”从而又觉得三公主诚然可恶,原先对她的那份万般怜爱的同情心顿时全然冷却了下来。不过他终归还是教她如何遣辞写回信。接着又对她说:“你要参加朱雀院的贺寿会,本月份为时已晚了,再说你姐姐落叶公主的贺寿仪式格外盛大讲究,你身怀六甲,以臃肿的身躯与她并排拜寿,旁人看来也难免不够体面。十一月是父皇桐壶院的忌月。年终岁末事务非常繁忙,再说那时你的形象似乎也不雅观,让令尊见了也……不过,话又说回来,总不能一直拖延下去。你也不必犯愁和过于担心,要振作起精神来,好好调养,务必改变一下你那面容极其憔悴的形象。”归根到底,源氏毕竟还是怜爱三公主的。
且说柏木卫门督,迄今源氏办任何喜庆事,但凡涉及有关游乐事务,必定特意召唤柏木卫门督前来,与他共商筹划事宜,可是现在毫无此类召唤的信息。源氏也曾想过:“这样一来,人们会不会觉得奇怪呢?”可是转念又想:“我若与他会面,他会把我看作是个毫不知情的糊涂虫,让我蒙受羞辱。再说我见到他,恐怕也难以心平气和吧。”缘此,柏木长期未曾前来参谒源氏,源氏也不责怪他。世间的人们大都以为柏木一直在生病,而六条院今年也没有举办什么管弦宴会。惟有夕雾大将揣摩到几分个中的原因,夕雾心想:“其中必有什么内情吧。柏木是个好色之徒,他准是为了那天看到三公主的姿影的事件,患了相思病,凄苦不堪吧。”但是夕雾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发生了关系的事实。
时令已届十二月。三公主拟于初十过数日后赴朱雀院住处贺寿。六条院殿内为排练舞乐忙得不可开交。住二条院养病的紫夫人尚未归来,然而当她听说六条院将彩排贺宴舞乐,心情平静不下来,于是从二条院搬迁回六条院来。明石女御也请假回娘家。她这回又生下一个皇子。她接连生下了好几个十分可爱的皇子、公主,源氏朝朝暮暮含饴弄孙,自我感觉喜获长寿多福的生活。
彩排舞乐的时候,髭黑右大臣的夫人玉鬘也前来观赏了。夕雾大将在彩排之前,先在东北院内练习演奏音乐,朝夕演练,居住东北院的花散里夫人多次听过了,因此在源氏跟前彩排的这天没有前来观赏。举办如此盛大的彩排演奏会,不让柏木卫门督参加,在热闹的程度上说,未免显得有点美中不足。不仅如此,人们会不会因此而觉得奇怪,从而生疑呢?缘此,源氏派人前去邀请柏木来参加盛会,可是柏木以病重为由,婉言辞谢。源氏心想:“柏木虽然如是说,但其实并非病重,准是内心不安、顾虑重重而却步吧。”源氏觉得怪可怜的,于是特意写封信去邀请他。柏木的父亲前太政大臣也劝导儿子说:“难得源氏邀请,你为什么要辞谢呢?这样做或许会引起六条院大人的误解呐,你又没有什么大病,还是忍耐一下应邀前往吧。”柏木在父亲的劝导下,接受源氏的再次邀请,怀着盛情难却的难受心情,应邀赴会了。
柏木来到六条院时,公卿大臣们尚未大批抵达,源氏一如既往,让柏木进入近处的帘内来,将正屋的帘子放下,与他会面。源氏见到柏木的神态,心想:“柏木果然瘦骨嶙峋、脸色苍白,他平常健康的时候,虽然不及他的弟弟们那么快活开朗,但是在办事用心周到、举止沉稳得体方面,则胜于他人一筹,今天的姿容更显得一派文质彬彬。他作为公主的夫婿与公主并肩毫不逊色,无可挑剔。只是这回的事件,男女双方的行径都实在是太欠考虑,真是罪不可赦啊!”源氏望了望柏木,内心只觉异常厌恶,但是脸上则没有表露出来,还是若无其事地亲切地对他说:“由于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办,阔别许久未曾照面了。近数月来,我由于需要照顾两处病人,忙得不可开交,在这过程中,我这方的三公主拟为其父朱雀院贺寿而举办法事,但杂事繁多也未能顺利进行,不觉间年关已逼近,万般事务皆未能办得称心如意,只是以奉献一些斋席的形式,聊表寸心而已。称为贺寿,听起来仿佛排场格外盛大隆重,其实只不过是想让朱雀院御览一下我家为数众多的子孙而已,缘此让儿孙们开始演练舞蹈音乐。我想至少也要有舞乐助庆吧,只是指导调试曲调的适当人选,思索再三,非你莫属,因此我也就不责怪你近数月没有前来造访之事,而邀请你来。”源氏说话时显出一派君子坦荡荡的神色,这态度反而使柏木感到羞愧万分,似乎觉得自己顿时改变了脸色,骤然答不上话来,好不容易才回答说:“我也听说近数月来大人为照顾各方病人忧虑而又繁忙。不巧我自今年春天以来,患了烦人的慢性浮肿病,最近病情犯得厉害,几乎站不起来,只觉身体日渐衰弱,因此也没有进宫上朝,一直蜗居家中,形同与世隔绝。家父对我说:‘今年是朱雀院五十大寿之年,我家应该格外精心且隆重地为他贺寿。’家父还从告老还乡的大臣角度思考问题,接着又劝导我说:‘我已是不惜挂冠悬车致仕之身,自己主动参与贺寿仪式,没有适当的座位。你虽然官位尚低,但是与父亲一样胸怀大志,也请朱雀院看看你的远大志向吧。’家父既然如此劝导,我只好强忍着重病前去拜寿。家父也明白,朱雀院如今赋闲,专心修佛道,估计他也不乐意接受过于讲究排场的隆重仪式,因此我们这方也尽量万事从简,我们揣度朱雀院的深切愿望是大家能安静地叙谈,我们应该顺随他的意愿才好。”源氏早已听说落叶公主为她父皇朱雀院举行了盛大的贺寿宴,现在柏木却特意把它说成是自己的父亲主办的,可见他的用心之细腻周到。于是源氏说:“的确如此,一切从简办事,世人也许以为这样做是简慢作为,殊不知深明事理者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如此看来,确实如我所思,我也就可以放心了。我家夕雾大将在朝廷里办事,日渐长大成熟,不过,他对有关情趣方面的事,也许是本来就兴味索然的关系吧,简直一窍不通。而那位朱雀院,对有关情趣这方面的学问和技巧的深奥之处,几乎无不深得要领,他精通万般事物,其中对音乐方面的情趣尤为热心,非常擅长。现在他遁入空门,抛弃红尘一切杂事,更能静下心来欣赏了。现在他对音乐的音色等,其欣赏境界想必要求得更高。缘此我想请你和夕雾大将齐心协力,好好教导那帮学舞的孩子们。那些专业乐师,只精通自己的技艺,却不晓得如何教导他人,实在派不上用场。”源氏说话的态度和蔼可亲,柏木心情复杂,既喜又内疚,动作笨拙不自在,甚少言语。柏木恨不得早点离开源氏跟前,因此不像过去那样详细周全地应答,好不容易才熬到脱身的时刻。
夕雾大将在夏殿花散里夫人那边训练行将出场表演的乐人和舞人,为他们的着装装束等做准备,得到前来协助的柏木进言,在样式创意方面更是锦上添花。夕雾大将已竭尽全力,力求完美,柏木更进一步在细致的匠心上下功夫,足见柏木在此行道上造诣颇深。
今天是彩排的日子,夫人们都要前来观赏,为了使她们不至于觉得没有看头,所以参加表演的舞童本拟于正式贺寿当日穿暗红带浅灰色的礼服和淡紫色衬袍,今日彩排则穿青色礼服和暗红色衬袍。三十个乐人今天都穿着白色袍子。乐队设座于紫夫人居住的春殿与钓殿连接的走廊上。乐队从庭院里的假山的南端向源氏跟前行进,一路上演奏《仙游霞》之曲,这时天空飘洒着稀疏的雪花,不由得令人联想到“春近邻”,梅树枝头的朵朵蓓蕾正含苞待放,自然的精致情趣盎然。源氏坐在厢房帘内,惟有紫夫人的父亲式部卿亲王和髭黑右大臣陪伴在他身旁,官阶在他们之下的其他公卿大臣都坐在外廊上。今天非正式大摆贺寿宴席之日,只是一般飨宴招待。髭黑右大臣的夫人玉鬘所生的四公子、夕雾大将家云居雁夫人所生的三公子和兵部卿亲王家的两位王孙,四人联袂起舞《万岁乐》,他们都还是童子,着实十分可爱。这四人都是相当高贵人家的子弟,一个个长相俊美、着装华丽,或许观赏者持有的想当然的心情在起作用,这四人翩翩起舞的美姿,使他们油然升起一派无比高雅的感觉。还有,夕雾大将家惟光的女儿藤典侍所生的二公子和式部卿亲王家的那位前任兵卫督,现在是中纳言的公子,二人联袂起舞《皇梓》,髭黑右大臣家玉鬘夫人所生三公子独舞《陵王》,夕雾大将家云居雁夫人所生的长公子独舞《落蹲》。此外还有《太平乐》、《喜春乐》等舞蹈,都由源氏家族的儿孙和大人们表演。天色渐暮,四周昏暗,源氏命人把帘子卷起来,这场景呈现另一番情趣,孙辈们格外俊秀的容颜,他们那手舞足蹈的千姿百态,着实罕见,这些固然应归功于舞师、乐师各尽所能、竭尽全力精心教练,夕雾和柏木的辅佐也不可或缺,再加上舞者们充分发挥自己的技艺,才能献上这般美妙高雅的舞蹈。源氏觉得一个个舞蹈都十分招人喜欢。上了年纪的公卿大臣们,看了都感动得落泪。式部卿亲王看了孙辈们的舞姿,喜悦之泪珠不断涌出,把鼻子都揩拭红了。身为主人的源氏说道:“随着老迈,经不起感动而落泪潸潸止不住啊!卫门督望着我在微笑,使我怪难为情的。不过你可曾想过,你此刻的年轻也是短暂的,岁月不会倒流,谁也逃脱不了会衰老的。”说着望了望柏木。只见柏木缄默不语,神态远比他人消沉得多。实际上柏木的情绪确实很低落,他根本无心观赏这些非常精彩的舞乐表演。此刻源氏又装着微醉,特意点他的名字说了这番话,看似开玩笑,然而却深深地刺痛了柏木的心。当酒杯巡回转到柏木跟前的时候,柏木觉得头痛,因此只装装样,举杯略沾了一下嘴唇企图蒙混过去,却被源氏发现,逮个正着,硬让他屡屡举杯畅饮。柏木不知所措,他那副无可奈何的神态非同寻常,格外俊美。
柏木心乱如麻,不堪忍受,遂于游宴中途先行告辞回家。此后身体状况一直很不好,总觉得非常难受,他心想:“我今天并不像往常那样喝得酩酊大醉,为什么觉得如此痛苦呢?大概是心存内疚畏惧,从而头昏脑涨吧。自己向来不是个胆怯如鼠之辈啊,真是太没志气啦!”他自己可怜起自己来。然而这不是一时酒醉的苦楚,此后不久,柏木紧接着生了一场大病。他父亲前太政大臣和母亲都非常担心焦急。他们说:“儿子住在我们见不着的地方,实在令人担心啊!”他们急切希望柏木从落叶公主处搬迁回到父母宅邸内来养病。但是落叶公主又舍不得让丈夫远离自己,内心很痛苦而叹息不已,旁人看她的神情也觉得很可怜。柏木也是,从前平安无事地过日子时,他总是满不在乎,不着边际地想“有朝一日我会逐渐爱她吧”,从而平素并不十分疼爱妻子,可是一旦要搬迁离她而去,一个念头蓦地爬上他的脑际:“莫非这一别,将成永诀吗?!”不由得悲从中来,心想:“日后留下落叶公主只身守空房,独自嗟叹,该不知有多么痛苦,自己实在太对不住她了。”落叶公主的母亲也很悲伤,她叹息着对柏木说:“按世间的惯例来说,双亲还是应自行居住,夫妻之间,任何时候都不应该分离,这是常理。如今要把你们拆散,直到病愈为止,这期间实在令人放心不下。还是请你暂且留下来在此间养病吧。”说着就在自己的身边张开围屏,要亲自看护照顾他。柏木说:“您说得在理啊!像我这般微不足道之身,本不配高攀,承蒙不弃,让公主下嫁于我,不胜感激。为报答此番深情厚意,惟盼此生长寿,让公主看到我这区区小官来日也有晋升宏图。万没想到竟患此重病,深恐连这点愿望也难以实现,每念及此,不由得自叹命途多舛,死也心不甘啊!”说罢,两人相对而哭泣。柏木不想马上迁居父母家,因此柏木的母亲更加焦虑不安,派人来对柏木传话说:“你缘何首先想见的不是父母呢?母亲我每当身体偶感不适,或情绪低落、心感不安的时候,在众多子女中,最想见的首先总是你,见到你我就觉得内心很踏实。如今你不回来,叫我好生牵挂呀!”母亲的怨恨也不无道理。于是柏木对落叶公主说:“可能是由于我是长子的关系,父母格外重视我,至今依然十分心疼我,短暂不见面,心中就万般挂牵。我自觉大限将至,如若现在不与父母见面,将背负深重罪孽赴黄泉,死了也不能安心,缘此不能不搬迁回去。你倘若听说我病危,切盼悄悄前来探望,我弥留之际想必定能和你再见一面吧。我生性怪愚鲁的,因此难免会让你有情爱不足之感吧。每念及此不胜悔恨之至。我没有料到自己的命途会如此无常,总以为我们的日子来日方长呢。”说着热泪潸潸地搬迁回自家父母的宅邸。留下落叶公主独守深闺,备受无法形容的眷恋柏木之相思苦。
前太政大臣宅邸内,盼来了长子柏木之后,万般忙碌地为他举办了各种祈祷法会,极尽看护照顾病人之能事。柏木尽管病重,但是还没有到突然陷入危笃的状态,只是长期不思饮食,食欲不振,连一丁点橘子他都不想进食,只见他的精神日渐萎靡颓丧。不管怎么说,像柏木这样一位当代有识之士,身患如此重病,天下人无不为之哀叹惋惜,纷纷前来探望慰问。当今皇上和朱雀院也屡屡派人前来探询病情如何,关怀备至。柏木的父母更显悲伤了。六条院的主人源氏得知柏木病重,也很吃惊,并深感遗憾,多次派人前来向前太政大臣诚恳地慰问。平素与柏木交情甚笃的夕雾大将就更不用说了,他亲自前来探病,由衷地为他忧伤叹息。
庆贺朱雀院五十大寿的礼仪,定于二十五日举行。这种场合理应少不了的公卿大臣患了重病,他的父母亲和诸多兄弟,以及这高贵显赫家族的各方人士,都笼罩在忧伤悲叹的氛围下。此时举办庆贺大宴,气氛似乎不协调,然而此事已经一延再延,不能搁置下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度缓办了。源氏揣度三公主的内心活动,觉得她怪可怜的。贺寿之日,按惯例由五十处寺院诵经拜佛。另外朱雀院所在的寺院则礼拜摩诃毗庐遮那。
(本章完)